他来到李家在福州的别院,这座远近驰名的景园。

刚步进园子,就被这别致优雅,精雕细刻的园林给震撼了,他们福州官员说是捞了不少,可真要比起来连这位盐运使的手指缝里露的都不如。瞧瞧人家住的地方,虽然小住几日的别院都弄成这样,这他妈的得捞了多少啊?

他心里暗骂这龟孙子吃肉,就叫他们喝点汤,脸上却也不敢露出半分,一脸谦逊的跟着下人进了花厅,脸上的笑容半点都没敢散。

他进门时,李庆玉正瞧着只水壶浇着一只绿色的牡丹花,神态既悠闲又专注,倒是半点没有夫人被抓的惊慌和失意。

胡延誉几步迎上去,咂嘴道:“我说老李啊,你这也是姜太公稳坐钓鱼台,怎么一点不着急啊?”

李庆玉抬头斜了他一眼,“着急又如何?不着急又如何?”

胡延誉叹气,这李大人还真是心大的,他娶了没几年的小媳妇,就不信他不想要了。他道:“让掏银子赎人呢,否则就要撕票。我说你没收到勒索信啊?”

李庆玉哼一声,“自然收到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到底这钱是掏还是不掏啊?”

李庆玉也不答他,把手里的水壶递给一旁的丫鬟,又拿了一条金丝走线的白巾擦了擦手。

这会儿有下人奉了茶,他坐在主位上,对胡延誉做了个请的动作,“胡大人先坐下喝杯茶吧,休息一会儿。”

胡延誉又哪里心静的下来啊,手捧着茶盏喝了一口,忙又道:“你到底怎么想,也给我交个底行不行?”

李庆玉喝了口茶,微微一笑,“你倒先说说关于贼匪的底细你查到多少。”

胡延誉道:“查,能查出什么?到现在连那帮人在哪儿都不知道。”他说着又道:“不过说实话,倒也不是一点没查出来,我派了许多人下去,约莫摸清了,那匪首名叫杜二黑,乃是原来太湖上的水匪,不知怎么的摸到福州来作案了。”

李庆玉睃他一眼,“就查到这些?”

胡延誉道:“就是这些啊。”

李庆玉哼一声,“看来胡大人也没尽多少力嘛。这杜二黑在几个月就从太湖离开了,这段时间到了哪儿,都接触了什么人,大人当真一点都不知道吗?”

胡延誉一怔,“莫非李大人有什么消息?”

李庆玉面色微有些难看,其实他也没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只是有些杜二黑的身份。关于杜二黑从太湖离开后去了哪儿,他查了许多地方都没查到,这人好像是凭空消失了,太湖几百名水匪也都跟着消失了。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

其实这也是因为郭文莺运作的好,当初她让徐海把杜二黑等人收编的水军的时候,就料到有一天会有人拿杜二黑的身份做文章。不过当时也没想让杜二黑从操就业的,只是为了去除隐患,让徐海把有关太湖水匪的痕迹都给抹去了,还给杜二黑换了个新名字,叫杜昭,在水军里做了五品小官,带着一帮弟兄,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别人都知道杜昭,哪知道杜二黑,更不知道杜昭和杜二黑的关系,他听郭文莺之命再摇身变回水匪,一时之间这五个多月的去向竟是一点找不到了。也难怪胡延誉和李庆玉派了许多人出去,都遍寻不到,不怪他们没尽心,只能说郭文莺太有先见之明了。有徐海出面抹去痕迹,有八万水军作掩护,便是再高明的探子也未必能找得到,谁又知道他们被收编了呢?

不过李庆玉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也没那么好糊弄就是了。

此刻,他冷冷一笑道:“胡大人,你就真以为这事是一帮水匪干的吗?那些水匪是什么人,太湖上的一帮水鬼罢了,平时里帮着打捞尸体,赚点死人钱,遇上肥羊就抢劫一把,这些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劫朝廷命官的亲眷?”

胡延誉咂咂嘴,“我也不相信啊,可事实在这儿摆着呢,我们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查到是杜二黑带人所为的。”

他自是不知,他之所以能查到杜二黑,是因为郭文莺想让他查到,若是她不想,便是连这帮匪类是谁,他也寻不出来。

李庆玉瞧他那样心里就有气,暗骂一帮蠢货,要真是明面上这么简单就好了。也就是因为这不是他的地盘,他的势力施展不开,要是在两淮之地,又有什么事是他办不成的?

胡延誉道:“我说李大人,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总说这背后有人,这背后到底是谁啊?你也跟我说说,咱们怎么也得看看是栽在谁手里了吧?”

李庆玉思忖一会儿,“其实我也不好说这里面就有谁,不过总觉得和总督府里那位脱不了干系,若真是那位的主意,那咱们这一回可就不止栽个跟头那么简单了。”

胡延誉撇嘴,“那位?郭文莺?她一个女人,能做这样的事?我说李大人,你想就想,别瞎琢磨,那好歹也是二品大员呢,一个正二品的朝廷命官,能跟水匪勾结?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收勒索的银子?”

第五百八十九章 网破

李庆玉叹气,他就算猜到这事可能和郭文莺有关,可就是一时想不明白她到底要干什么。都说这女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果然是没半分正经,竟让他猜不透她下一步要干什么?

可就算再猜不透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留着那女人在东南,终究是不行啊。

他摩挲着手里白玉扳指半天,久到李庆玉都有些着急了,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一边走一边嘴里嘀咕着,“这怎么办啊?这要怎么办啊?”

李庆玉忽然长长吁了口气,“李大人,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有件事你可敢做吗?”

胡延誉停了下来,回身望他,“你什么意思?”

李庆玉用手比了手势,胡延誉瞥了眼,突然“呸”了一声,“就这啊,我跟你说,要是能做成,我早就做了,莫说是我了,就是这福州之地,不知道多少人存着这心思的。可心里想也就想想吧,谁能办得成呢?先不说郭文莺有多狡猾,就是她身边里外三层的那都是皇上的亲卫和锦衣卫啊。东南大半的兵力都在她手里攥着,十万陆军,八万水军,要人有人,要船有船,那是想打谁打谁,想抓谁抓谁。不然你以为这偌大的东南三省就听她一个娘们的摆布?”

李庆玉叹一声,他也知道此事不易,前段时间张家也不是没出手,可那又怎么样?无影门都叫人给端了,虽然跑了门主蔺远,可到底损失巨大,最后连郭文莺的一根头发丝都没伤着。他本来想这个胡延誉是个蠢的,干脆叫他去拼个你死我活,没想到这个软蛋,还没动手就先怕了。

看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了,那个死女人,怎么就不出门了呢?竟让他们一点机会也摸不着。

胡延誉本来想从他这儿讨个主意的,结果李庆玉除了叫他去送死,半点有建设性的话也没有,他心里也有些恼意,心说,得了,个人顾个人吧,横竖他拿的也不是大头,剩点汤汤水水的喝了两口罢了,就不信抓住了还能把他杀了不成?大不了他辞官不做了,回老家抱娃去。

他自有了退意,也不再跟李庆玉废话,起身就告辞了。

等他走后,李庆玉总觉得心神不定的,丢了个夫人他倒不怎么在意,一个女人而已,可若是盐场出了事,那可是要是他的命了。

他忖了一会儿,高呼道:“来人,把管家叫来。”

过了一会儿,李府的管家小步跑着过来,“大人,有什么吩咐?”

李庆玉道:“你马上去一趟盐场,让人警醒着点。”说着顿了顿又道:“去跟两江总督余大人送个信,叫他把两淮的盐场照看好了,绝不能让郭文莺的手插到那儿去。”

福建和浙江两省的盐道他们可以弃了不管,但这两淮的盐却绝对不能出事,两淮盐场比周边这些省市盐道上的盐加起来还要多,那是他们真正的家底啊。

徐管家笑道:“大人真是多虑了,这闽浙总督还能管到两江去吗?”

李庆玉哼一声,要真是管不到就好了,就怕郭文莺那边真豁出去跟他们死磕,要真把盐场给封了,他们才是真玩完了。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郭文莺的胆子没那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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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在总督府里的郭文莺,正拉着路唯新的袖子,七扯八扯的扯个没完呢。

路唯新今早新换的衣服,袖子都快被她扯脱线了,他皱皱眉,“文莺,我跟你说不行就是不行,你这没旨意怎么能胡乱行事?”

郭文莺露齿一笑,“旨意好说啊,回头跟皇上说说补一道圣旨就完了,只是这会儿时间紧急,绝不能让他们把两淮盐场的出入账册全销毁了,你带人去一趟,把淮南和淮北的盐场都给封了。”

路唯新道:“说的容易,我一个锦衣卫佥事,封两淮盐场?我拿啥封,以什么理由封?”

郭文莺笑道:“理由可以编嘛,比如你们抓钦犯凑巧抓到那儿去,比如就说有人匿名告两淮盐运谋反,怎么个理由不行啊?又不是真的查封,先把盐场围起来,不让他们随便动就是了。一旦证据毁了,我就是想追查也追查不出来了。”

路唯新被她缠的没办法,叹道:“也就是你这胆子吧,你一个闽浙总督,插手到两江去,又管起盐道来了,你也不怕有人参奏你?那帮御史们可不知积了多少怨气了。”

郭文莺道:“参奏就参奏,咱爷们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他们先前要不是把我惹急了眼,我也不想把事做绝了。不过既然做就索性做的再大点,光东南这个地方还不够,怎么也得把两江和南直隶都给捎上,我还就真不信这个邪,那帮人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路唯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本来他还觉得自己胆儿够肥了,郭文莺的胆儿都超了他两了,查封两淮盐场,没旨意都敢这么干的,也就只有她了。自己也是死催的,居然还叫她给说动了。

他想了想,“算了,死就死这一回吧,大不了你闯祸砍了头,兄弟陪着你就是,你要一次性把盐案平了,自也有你的道理,我明天就带人去江苏去。”

郭文莺大喜,笑道:“还是唯子懂我。这也怪不得我也把事情闹大,只是皇上改盐课的旨意已经到了,不把现有的制度打破,这圣旨和公文就是空的,根本执行不下去,与其后来跟这帮人扯皮,倒不如一口气肃清了。重新换血推行新章,前一阵朝廷恩科不也用了不少新人,候补没地方去的,就拿来补了这窟窿也不错。”

路唯新白她一眼,拿大半个江南的官员填了坑,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不过他心里也知道郭文莺没说错,看各地官员对皇上盐务新规的态度,就知道这新规推不下去,就是强行推了也收不到效果。

正所谓灯下黑,回头该干什么,他们还会继续干什么。也只有像郭文莺这样,把这江南的官员打怕了,打的抬不起头了,这新规才能推行的下去。

第五百九十章 梦多

他说明日走,郭文莺却觉不放心,怕夜长梦多,连夜就让路唯新点齐人马往江苏去了。除了一些锦衣卫和亲卫,郭文莺还跟徐横要了五千人叫他带着去。这么一来就算起了什么冲突,他们也绝不会怕了。按照郭文莺的意思,两江总督徐绍臣要是敢阻挠,就揍他丫的。

横竖是锦衣卫打了人,打了也白打,就不信徐绍臣能把锦衣卫怎么样了?最不济告个状,参奏他们一把,这对于路唯新有个毛的用?

也就是因为路唯新的性子,郭文莺才把他给派去了,换了二一个,这事都办不成。

等路唯新走后,郭文莺就开始计划下一步棋怎么走了。她先把盐场封了,等于断了这些人的退路,逼得他们不得不从乌龟壳缩出来跟她玩命了。前段日子过得有些过于平静,就好像双方都默认了暂时不动似得,那些人也大有要收手的意思,毁了不少证据,让她想抓人都摸不着由头。

现在棋都布下去了,接下来就只能坐等了,现在反倒不是她着急,着急的人怕是都如热锅上的蚂蚁在跳吧。

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郭文莺轻轻松了口气,自从打松江回来,她心里就一直绷着一根弦,到现在才算松了一松。那么接下来她就且先看着吧,看着这场戏能场到什么程度,你方唱罢我登场,且看她是戏台上的,还是看台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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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起床,郭文莺心情并不算太好,怀孕之后睡眠也浅了许多,一夜间不知醒多少回。

三个月大的肚子还不算太显,不过也不敢再穿紧身的衣服,也不敢系腰带了。她让红香去做几件宽袍子,红香去了没多久,云墨就带着皮小三进来了。

有一阵子没见皮小三,这小子倒是看着更黑了些,他一见郭文莺,立刻嬉皮笑脸的跑过来,“头儿,你好像胖了。”

郭文莺横了他一眼,“你不在黄瀑峡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黄瀑峡是她为杜二黑他们寻的藏匿之处,她上回和方云棠就是被困在黄瀑峡里面的山涧中,官兵找了好长时间都找不到,这回把他们往里一撒,也怪不得福建巡抚和福州知府摸不着这些人的影子。

皮小三嘿嘿一笑,“也是有事跟头儿说一下。”

“什么事?”

“是这样的。”皮小三挠了挠头,似乎怕郭文莺踹他似得,也不敢靠近,特意后退了几步。他咧嘴道:“昨天那位张夫人忽然叫嚷着肚子疼,咱们有个人跟着她出去方便,结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人就跑了。”

郭文莺皱眉,她倒真想狠狠给他几脚,好好的人看着,居然给走丢了,一帮大老爷们闲着干什么吃?只可惜她怀着身孕,这几脚还真不敢踢,只能瞪他几眼,“一个五十多的妇人,能跑到哪儿去?那周围的山涧、洞穴你们就没搜吗?”

皮小三虚虚一笑,“搜了,这不是没搜到嘛。”

郭文莺暗忖,那个张夫人果然是个有头脑的,居然被人看着也能跑了。走脱了她确实不好办,万一把行踪泄露出去,再带兵来拿可如何是好?

路唯新这会儿没在府里,他去江苏了,她只得让人把卢一钰叫过来,让他密切注意福州府衙的调兵情况。现在在福州府对方能调动的人马不多,想要剿匪也就守备府的那几百人,说起来也未必能成什么事。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最是紧要关头,当真一点错都不能出的。只能想办法牵住那些人马,叫他们一时半会儿去不了黄瀑峡。

卢一钰听她说,一时不解什么意思,问道:“大人,这福州府衙是不是有什么事?”

郭文莺道:“你不用多管,只要想尽办法把福州知府拴在府衙里,还有那巡抚胡大人,让他半步也不能离开福州。”

卢一钰知道她素来多智,这么说定有道理,便点头出去办差了。

他一走,郭文莺立刻对皮小三道:“你先在赶紧回去,其余的人都看紧点,不许再出半点错,还有杜二黑那儿,也务必跟他说了,不许泄露丝毫痕迹,实在不行从太湖那边找些真正的山匪水匪都行。但绝对不能叫人发现和官府有什么瓜葛。”

皮小三都应了,他也不敢再留,忙慌慌张张的跑了。一边走心里还寻思着,今天头儿脾气真是好,往常不痛打他一顿都是轻的,今天连半句责备的话都没说。

他是不知道郭文莺,不是说不想揍他骂他,只是身子不方便,而且大夫说了让她戒动怒,便也只能任他多活蹦乱跳几天了。

接下来一连两三天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按说不应该这么平静的,杜二黑他们的勒索信都发出去好几日,也没人去交赎金,整个福州城静的有点不像话。

郭文莺说不着急绝对是假的,她也想早点把这边的事处理清了,然后早点回京去,封敬亭那边已经来了三封八百里加急了,她若再不走,真备不住那厮会做出什么。万一再发现她怀了身孕,怕不要气得亲手掐死她了?

说不怕是假的,心里嘀嘀咕咕的也睡不大,连日来再加上上火,嘴角起了老大的燎泡。红香瞧她这样,不免埋怨她几句,说她一点没个当娘的样子,人家做了母亲都静养,偏她一天到晚还操那么多心。

郭文莺被她说的有些烦,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了,难道叫她撂挑子走吗?

她在房里来回踱着步子,走了几圈,突然道:“来人。”

外面云墨应了一声,推门进来。

郭文莺道:“速叫人去军营,把徐横给本官找来。”

云墨一怔,“大人要动兵?”

郭文莺没吱声,只摆了摆手叫他快去。既然现在僵在这里了,她不出点硬手是不行了,总窝在这总督府里,别人还以为她成了乌龟了。

徐横来得也快,虽没有兵部调令,但他跟郭文莺的关系,借个几千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郭文莺在后厅等他,瞧见他进来,直接问道:“你那儿带了多少人?”

徐横道:“只点了三千亲兵,大部分都是原来西北军的老人。”

第五百九十一章 突破

郭文莺点头,这点人数也尽够了,又不是真火拼,拉出去撑撑场面也能吓死几口子。

她回屋换了衣服,再出来时已经是一副武将打扮,上身穿着武服,身上披着皮软件,只是腰上围着一条很宽的带子,似乎把整个腰身都裹在里面了,那样子看着十分怪异。

徐横看着她的样子眼有些直,“大人,你这要干什么?”

郭文莺道:“点齐你的人,跟我去一趟温州。”

温州离这里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好歹是在浙江地面上,属于闽浙总督管辖范围。

徐横道:“大人去温州做什么?”

郭文莺没开口,只让人把卢一钰找来,吩咐他把前些日子从福建和浙江两道盐场中抓的人带上,卢一钰倒是领命去了,只是他在福州事务繁忙,根本脱不开身,也不能跟着一起。

他心里明白郭文莺是想干什么,自来蛇打七寸,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不和张家直接对上是不行了,她去温州,自然是奔着张家大宅去的。只是他知道她现在身体情况,不免低声劝道:“大人,这事让徐横去也不是不行,大人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郭文莺摇摇头,若是能不去她也不想去,只是徐横到底只是个武将,这种抄家的事他出面不合适,也只有她亲自带队才能镇住场面。

大队人马出了福州城,往温州城走,可刚过了丽水,郭文莺忽然就叫人停住,吩咐转道往杭州去。

徐横自是不解,其实郭文莺也是在路上想着才明白过来,他们这么气势汹汹的过去,就算能一时打压住张家的气焰又怎么样?说到底张家也只是这南方众多盐虫中的一只,虽是最大的一只,但即便扳倒了张家也对整个大局影响太大不了。尤其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证据不足啊。

所以最关键的,还得查找证据,而杭州绝对是最大的突破口。

徐横跟她多年,知道她的性子反复无常的时候多,也不敢有异议,立刻命军队转道。

一路到了杭州,鞍马劳顿,郭文莺整整歇了一天才缓过劲儿,到底现在身子不如从前,也不敢过于劳累。她舅舅卢俊延也新近到了杭州,做了浙江的督学,虽是离权力中心远远的,倒也绝不会出什么事。此次到了杭州,便就住在舅舅家里了。让徐横把带来的人马留在城外候命,她最少要在杭州待个七八天。

次日一早,她就开始召见杭州大小官员,这些人也不知道总督大人突然驾临是为了什么,都小心翼翼伺候着。

郭文莺只跟他们寒暄了几句,最后留下杭州知府。

这位杭州知府陈万喜正是郭文莺路上遇上的那个大胖子,他也是盐商出身,长得肥头大耳,跟个欢喜佛似得。

郭文莺对他显得格外亲近,一口一个“陈大人”的叫着,倒似是把她当朋友看了。她把卢俊延也一起找来,跟着陪酒,在卢府里请这位陈大人吃饭。

陈万喜以为总督大人对她另眼相看,不知道心里多美,酒席间手舞足蹈的,被卢俊延灌了几杯酒,立刻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郭文莺顺势道:“陈大人,本官此次来杭州,也是想见见这杭州的大小盐商,不知道陈大人能不能召集一下?”

陈万喜忙道:“大人有命不敢不从,这杭州的商会会长马如云正是位大盐商,下官可以请这位马会长来拜见。”

郭文莺自是点头应允,也不用等次日,当天她就在卢府里见到了这位马会长。

马如云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四十来岁,留着一缕小胡子,笑起来双眼眯眯的很是富态。他盐商的头头,在杭州乃至整个江南都是极有势力的,有时候连知府都得听他的。他说一句话,整个官场都要跟着颤上两颤的,若不是陈万喜开口,她还真不知道杭州还有这么一位人物。

分宾主落了座,郭文莺便直接入了主题。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马会长可知这是什么?”

那是一张盐引,所谓盐引就是商人到盐场支盐的凭证。每引一号,分前后两卷,盖印后从中间分成两份,后卷给商人的,叫“引纸”,也作盐引;前卷存根叫“引根”。这一张正是后卷。

这张盐引不过是个引子,也为了接下来查盐税,抛出来的一块砖。在前朝的时候,每张盐引可领盐一百六十斤,价六贯。那会儿监管不严,确实有一些不法商人勾结官府,乱买乱售盐引,买卖私盐,不向国家缴税。自南齐立国之后,所行盐法是引岸法,各地官府置局卖引每引付盐四百斤,纳银四两五钱。通俗一点就是,商人想要运盐,先买盐引,然后取得公开运盐的权利,成为专商。

这样的监管比原来严了许多,可照样有漏洞,否则也不会收上来的盐税远不到期望了,只不过现在还不知道漏洞在哪儿。

这种东西马如云几乎每天都,见他眼神闪了闪,“大人要做什么?”

郭文莺拿着那张盐引,笑得好不灿烂,“本官只是想做点盐生意,马会长应该不会推诿吧。”

马如云一怔,“什么盐生意?”

郭文莺笑道:“本官手中现在有一万张盐引,想用这个跟几位换点粮应该不难吧。先朝曾有规定,用米一石三升可换盐引,然后凭盐引到两淮都转运盐,在指定地督区贩卖。”

一万张?马如云倒吸了一口气,今年来朝廷对盐引管制越发的严,想拿一张盐引并不容易。迫不得已,他们才会和官府勾结,暗地里盗卖私盐,获利虽丰,却终究是在提着脑袋挣钱。若真能从钦差手里获得这批盐引,那可是他们经营一年的量,是再好不过了。

可多年来在商场打滚的经验,他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郭文莺想查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心里早存了戒心,小心问道:“不知大人这盐引从何处而来?”

第五百九十二章 盐引

其实郭文莺有盐引吗?有,不过就这一张。这还是那日卢一钰说查盐场的时候没收来的盐引,她当时拿着看了看,也没还回去,顺手揣袖子里了。至于一万张,那纯粹是顺嘴胡说了,统共抄来上百张盐引,刮大风也不可能刮过来那么多啊!

她自想诈一诈这位马会长,可马如云显然不上当,她刚起了个头,他就开始推诿了,说什么手里没粮,又说这么多盐引,朝廷管制太严,他们身为守法之人,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话里话外还挤兑郭文莺,大有暗讽她不该借官威徇私枉法的意思。

郭文莺心里这个气啊,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只笑道:“我只是试探一下马会长,马会长果然不愧是杭州商会的砥柱,当真是佩服。”

她一计不成,转而又道:“明日本官要在杭州归云楼请杭州府各位盐商,不知马会长可否给安排几桌酒席?”

郭文莺是闽浙总督,那是顶顶大的官了,马如云自然着力巴结,找酒楼,订酒席,包括宴席上要喝的酒,他都全数包了。选的是最有名的菊花醉,一坛就要值个上百两,倒是没费了郭文莺一分银子。

宴会自然准备的格外丰盛,请了杭州城大小官员,还有杭州城的最有势力的盐商,请帖都是马如云以郭文莺的名义发出去。

有人给安排好,郭文莺乐得轻松,静等着明日赴宴就是看。

在归云楼外,她刚一下轿就被人如众星捧月般迎了进去,楼上大小官员和盐商们早已等候多时,弄得倒好像请客的是别人,她只是个上上之宾。

郭文莺也不管那么多,她要的就是这个气势,只要花钱的不是她,谁请客倒无所谓了。

她一踏上二楼,一眼便瞧见坐在首席的浙江巡抚郑文斌,这个不过三十多岁的新任巡抚大人长得还真是亮眼,不管在什么地方,周围有多少人,让人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他。

美男子自是人人爱的,泡不泡的,多看两眼也是好的。从第一天到杭州,她就对这位巡抚大人格外注意,尤其在听说他是张家的女婿之后,就更多了几分关注。此刻笑着走过去,离老远就打招呼,“郑大人,多日不见,您可好吗?”

郑文斌笑着回礼,言语中颇有些调侃,“郭大人客气了,咱们似乎是昨日才见的吧?”

昨日郭文莺专门把他召了过去,也不说有什么事,只拉着他唠了半天家常,知道的会说是关心政务,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女总督看上小白脸巡抚了。不过一夜功夫,就传出许多闲话来。

郭文莺笑笑,“我对大人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话说得颇引人误会,若是被封敬亭听到了,肯定鼻子都得气歪了,不过谁叫他不在这儿呢,便也任她胡诌了。她不管别人怎么想,总归她对这位郑大人的兴趣可比别人大多了。张家的女婿,啧,这个身份还真是引人犯罪啊。

一帮官员和盐商都就了座,一共三十几个人,摆了三大桌子。

菜一道接一道的上来,都是极为罕见的食材,穿山甲、虎肉、蛇羹、果子狸,全是野生的,贵的要死,吃起来却不知什么滋味儿。郭文莺常年在北方,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并不怎么喜欢,只看着一些烧鹅、腊味还有点胃口。

正要起筷,马如云走过来,低声道:“大人,人都到齐了,请您训话。”

郭文莺摆摆手,“没什么话好训的,告诉他们吃好喝好啊。”说着已经率先吃起来。

马如云脸色有些见绿,合着她召集这么多人请客,就是为了要吃他一顿吗?

杭州知府陈万喜站起来,高声道:“郭大人来杭州视察很是辛苦,诸位大人应该敬郭大人一杯。”

前日郭文莺刚来时,有人试探问她来意,她便顺嘴说是视察,至于视察什么,谁爱咋想就咋想吧。不过就她这一句话,不知当晚有多少人睡不着觉了。这会儿听陈万喜又提出来,却也不敢不应和。在座之人都站起来,齐齐举杯,“敬傅大人。”

郭文莺也站起来,笑道:“不敢不敢,诸位大人也辛苦了。”

这些人摸不清她的来意,谁也不敢往前凑,这两天为了躲避她,真是辛苦的无所不用其极,尤其那些心怀鬼胎,屁股上屎没擦干净的,都躲她跟躲瘟疫似地。

郭文莺自也知道这些人心里打什么主意,横竖她只为盐而来,别的什么倒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干人推杯换盏喝的很是热闹,和乐又和谐,一点看不出来相互之间有什么龃龉。

郭文莺也很佩服这些人变脸的能力,心里恨她恨得要死,脸上还做出恭敬无比的模样,把她当亲爹一样供奉着。她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只是为了进行下一步计划,不得不和他们虚以委蛇。

一场酒吃的尽兴才散了,其间各种歌舞表演,吹拉弹唱,整的很是隆重。

郭文莺不敢喝酒,都偷偷叫人换上了白开水,一晚上倒是灌了许多,喝的肚子都滚圆了。索性这一夜身子还算争气,强撑着把这些人给应付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