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来,不归我管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没等肖见诚说完,苏洛把电话挂了。母亲站在身后,她不好说什么,但她扬着眉朝沈莹做了个摊牌的姿势,意思是说:别紧张,我对那人没兴趣。

沈莹脸上挂不住,赶紧转换话题:“你准备去哪里?我送你去车站吧?”

“古丈。”苏洛忍不住说出了方向:“古丈的杨溪村。”

听到这个地址,沈莹楞了一下。

苏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

但沈莹马上恢复了正常,微笑着答道:“古丈我还是挺熟悉的。”

“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个支教的志愿者,所以我想过去帮帮忙。”苏洛补充道。

“是吗?真不容易……这样吧,你先忙,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先走了!”沈莹说完这话,向着苏洛和苏洛的母亲点头致意。转身离开了。

苏洛有些失落,她发现自己竟然击中了沈莹的痛处,那么,痛的那个地方,是古丈的大山,还是山里那个孤单的人呢?

母亲在身后开始抱怨:“你跑到那么穷的地方去干什么?家里现在又要做生意,又要拆迁,你却跑出去,帮不上一点忙……”

苏洛由着她说,继续回房间去收拾东西。

下午六点,苏洛顺利赶上了去湘西的最后一班车,晚上十点多,她终于站在古丈县的汽车站。上一次来是两年前,而且是跟很多同事一起,这次,她一个人,背着包,站在街边,大口地呼吸着山里清新的空气,无比兴奋。

她忍不住拨通杨锐的电话,但那头却总也无法接通。

路边有摩托车,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小姐,去哪里?”

“杨溪村。”

“这时候去杨溪村?”

“可以去吗?”

“这么晚,太远了,要加钱!”

“多少钱?”

“三十块钱。”

苏洛跨上摩托车后座,只吐出一个字:“走!”

车子在山路间漫无目的地疯跑,那司机完全无视路况,不论是坑是坡,都直接往上冲。苏洛只能听天由命,将手紧紧抓住司机的衣服,努力不让自己被甩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终于停下车,说:“到了!”

苏洛晃晃被颠昏了的脑袋,借着摩托车的灯光环顾四周,只看见灌木和杂草。“这是杨溪村吗?”

“是的。”

“怎么没有房子?”

“往前走就有,这是山里,住得散。”

“那为什么没有灯光?”

“都已经是后半夜了,都关灯睡了。”

苏洛只得付了钱,司机扭头便走,她被甩在了无边的寂静的黑暗里。

摸出手机想打电话,发现根本没有信号。她只能按亮屏幕,勉强照亮前面的泥路,走了很远,终于发现前方有几间矮矮的木屋,尽管那木屋没有一丝灯光,她还是决定过去拍门问问路。

然而,还没等她走过去,斜刺里杀出两只黄狗,朝着她不停地狂吠,随时准备扑上来。

苏洛不敢轻举妄动,她僵在路边,拿手机在脚边照来照去,只想找根棍子或者石头防身,却遍寻不着。

无边的黑夜,还有两只疯狗,苏洛望着天边,绝望地想,难道自己要这样站到天亮?

终于,木屋的门发出吱呀声,一个男人用浓郁的湘西口音问道:“谁啊?”

“是我!我要找杨锐!”苏洛大声地回答,当她高声喊出杨锐这个名字时,只觉得幸福在胸口荡漾。

(十八)

苏洛并没能睡多久,就被屋外孩子们的打闹声吵醒了。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稀疏的木板中透过来的几缕阳光,阳光打在床头的蚊帐上,这蚊帐应该有很多年了,黑灰黑灰的,已完全看不出白色,上面还有大大小小的破洞,被细心地用布头补好了。

这是杨锐的住处,整洁,安静,但也破旧不堪。衣柜缺了半扇门,可以看到里面整齐叠放的衣物,书桌是用几块木板钉成的,一张长条凳,有个腿断了,下面垫着两块石头。杨锐那个破烂的登山包摆在屋角,旁边是苏洛那个暗红色的双肩包。

苏洛看着自己的包,倚着杨锐的包,静静地站在一起。

她回想起昨晚,那个摩托车司机把她送到的地方,其实是村子的边缘,那里离村小学还隔着两座山,被狗吠声吵醒的好心老乡打着火把,连夜把苏洛带进山找杨锐,山路湿滑,一路上苏洛连滚带爬,摔了不知多少跤。晚上看不清旁边的山沟有多深,却能听见路边的石块土块稀里哗啦往下滚,久久都没有落地。

她还记得,当杨锐被老乡拍门叫醒,在火把的光亮下看见苏洛时那满脸的惊讶。

“苏洛,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嗯!来了!”苏洛一脸泥水,只知道用力地点头。

杨锐赶紧把苏洛迎进房间,并向老乡致谢。然后,他也没问多话,只是张罗着让苏洛安顿下来,并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她休息。

现在,苏洛就躺在他的床上,被子薄薄的,枕头硬硬的,枕边散放着几本书,额头抵在上面,有些清凉。

那样疯狂地跑到山里来找他,见了面,也就是这样,没有拥抱或者痛哭。他不问,她也不说。历来如此,仿佛心照不宣。

屋外,孩子们欢快地说着当地方言,球落在地上,发出急促而有力的弹跳声。

苏洛躺不住了,她起床,加了件外套,出了门。

山里的阳光格外清亮,甚至有些刺眼,苏洛坐在屋檐下,眯着眼,看见眼前那个小小的操场上,支着个崭新的篮球架,杨锐正带着一帮孩子在打蓝球,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奋力地将球向上扔去,但他力气太小,球根本碰不到篮框,杨锐笑着,把球捞过来重新递到孩子手里,然后把孩子举起,让他将球投进了篮框。那个孩子发出胜利的尖叫,其他孩子开始往杨锐身上爬,杨锐顶不住,跌坐在地上。

苏洛看着这场面,也开心地笑起来。

杨锐站起来,指挥孩子们在操场绕圈跑步,然后,他走到苏洛身边,坐下。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他问。

“嗯。”苏洛不好意思说话,她忽然想起自己刚起床,蓬头垢面。

“小孩子太闹,吵着你了吧。要不让他们进教室,你再回去睡一会儿?”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也睡不着了。”苏洛赶紧说。

“乡下条件差,你得克服克服。”

“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的。”

杨锐笑笑,没有接话。

苏洛赶紧找话题:“篮球架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呢。“

“别人捐赠的,今年过年前请人运进来的。”

“这里运进来可不容易。”苏洛眺望了一下周围的远山,已经完全搞不清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进来的。

杨锐点头道:“对啊,所以要建学校的话,成本比普通的学校要高很多。”

听到这话,苏洛想起自己做砸了肖见诚那单捐款,一时不知该如何向杨锐解释。

好在杨锐不给她机会,他站起来,随手拍拍她的后脑勺:“地上湿气大!起来吧,带你去洗漱。”

苏洛蹲在厨房后面的沟边刷牙,一个小女孩一直站在她身边看着她。

苏洛被看得不好意思,哗啦哗啦漱完口,朝着女孩笑着说:“你好!你多大了?”

“我六岁了。”小姑娘笑眯眯地答,嘴角有个漂亮的小梨涡。

“你上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上学呢?”

“杨叔叔不让我上。”

苏洛有些纳闷。后面有个女人操着湘西口音的普通话说道:“满妹不能乱说,满妹眼睛不好,要治好眼睛才能上学。”

苏洛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笑盈盈地站在灶台前摘菜。她望着苏洛笑笑,嘴角也有个漂亮的梨涡。“吃点稀饭吧,红薯稀饭。”她揭开锅,红薯和大米混合的清香,让苏洛食欲大开。

苏洛站在厨房里,一小口一小口嘬着滚烫的红薯稀饭,杨锐走进来,对那妇人说:“上课了。”

那妇人“哦”了一声,擦把手,向教室走去。

苏洛有些奇怪,杨锐介绍道:“她是这里的民办教师,姓满,满老师,教语文和数学。”

“那你呢?”

“我教英语、美术、音乐、体育这些杂七杂八的。”

正说着,满妹走过来,抱住杨锐的腿:“我要上学。”

“好,我们治好眼睛就上学。”杨锐低下头,格外温柔地答。

“满妹是满老师的……?”苏洛问。

“是满老师的女儿,眼睛有点不好,我一直想带她城里去看看。”

“为什么不去?”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满老师,走不开,等暑假再说吧。”

“满妹的爸爸呢?”

“在外地打工,这里的男人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

“满老师也住在学校里?”

“对,有一些孩子留校,需要照看。”

苏洛一小口一小口嘬着红薯稀饭,和杨锐站在昏暗的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时间像是过得格外轻柔,缓缓地,漫长地,为每一句话留有时间。

说着说着,杨锐看看表,走出去拿起一个小锤子,敲了敲挂在屋檐下一个残存的小铜钟,小孩子瞬间便从教室里冲了出来,有两个直接扑到了他身上。

其中一个大声问:“杨老师,他们说你的女朋友来了?是不是?”

“别乱说,她是我的同事。”杨锐赶紧反驳。

“他们说她住在你家里。”

“她是女孩子,我把床让给她休息。”

“就是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孩子耍起赖来了,杨锐赶紧把他们拎到操场去。

苏洛有些脸红,心里很高兴,她走到水井边洗碗,满妹也跟过来,拍着手唱道:“女朋友!女朋友!……”

苏洛咧着嘴笑起来,头越埋越低。

“满妹,没礼貌!”满老师走过来,和善地制止了满妹。

苏洛起身,把碗递给她。

“好吃吗?”满老师问。

“嗯,很好吃。”

“城里人吃惯了好东西,偶尔换换口味,都觉得好吃,我们这儿的学生,都不爱吃。”

“他们想吃什么?”

“他们啊,想吃电视里的那些东西,什么汉堡包、可乐、薯条之类的。”

“那些是垃圾食品。”

“孩子们没见过,好奇。其实那些东西可真不好吃。”

“满老师你吃过?”

“嗯,以前到城里去,也尝过这些。”满老师说话声音很温柔,脸上始终带着笑,嘴角的梨涡若陷若现。

“是杨锐带你去的?”

“不是,前些年派我去进修,在城里呆过两个月。”

“你一直在这教书吗?”

“不,我原来在另一个小学,后来调到这边来。”

“对,上次我们来,没见到你。”

“原来的男老师走了,这里没老师,所以把我调过来了。幸好有杨锐,不然,这个学校也办不下去了。”讲起这外,满老师有些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