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震动了苏洛,她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杨锐。

头灯的光芒下,杨锐目光坚定,充满忧伤,他缓缓地说:“苏洛,我们不是神,不可能帮到所有的人,我们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是啊,苏洛何尝看不到这一点呢,只是她不敢承认罢了。望着杨锐,她迷惑地问:“那该怎么办呢?”

“慢慢来吧,走一步看一步。”杨锐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苏洛的激情,在瞬间消失了,此时,在这荒凉的山间,她只知道要跟着他,亦步亦趋。头灯照到地方,有杂草,有烂泥,有石块,还有杨锐快速稳健的步伐,而头灯照不到的地方,却是黑暗,无尽的黑暗,茫茫的黑暗。

苏洛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鼻塞更加厉害,她尽力用嘴呼吸,步子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杨锐发现她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改换方向,将她带上了盘山公路,对她说:“公路虽然远一点,但比较好走,我们慢慢走,如果你很累了,就休息一下。”

苏洛点点头,已无力答话。

杨锐将手伸向她,低声问道:“不如我拉着你吧,省力点。”

当然,当然,苏洛此时从身体到心灵,都前所未有地无力,她将手放入他的手中,由着他紧紧握住。

两个人在深夜的盘山公路上,就着一盏头灯的亮光,慢慢地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射来强烈的灯光,然后是尖锐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

只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大声问道:“喂,老乡,那个什么杨溪村怎么走?

苏洛回过头,她的眼睛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

(二十)

这车停得急,杨锐在旁边下意识的将苏洛拉了一把,他转过身,对着驾驶室里的人大声答:“往前开,大概一公里,然后还要走一段山路……。”

那人并不打算听他的答案,打开车门下了车,笔直地朝着苏洛走过去,他的脸,从暗处走到车灯里,最后显现在苏洛的头灯下,光影变幻,由暗及明,逐渐面目清晰。

苏洛只觉得难以置信。这天下如此之大,居然还有躲不开的人。

那人凑近到苏洛面前,看了看她,甚至还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他疑惑地试探地问:“苏……洛……搞了半天是你?”

苏洛点点头,木着嗓子答:“怎么?不能是我?”

肖见诚头略低下,打量着苏洛和杨锐依旧牵着的手,语调怪异地说:“你们俩还真有创意!深更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外谈恋爱!”

听到这话,杨锐赶紧松开手,解释道:“别误会,我们是同事,苏洛病了。”

“同——事——”肖见诚拉长语调重复这个词。

苏洛怕他又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正准备叫杨锐离开。忽然车门又响,只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爬下车,冲到苏洛身边,蹲下来大声呕吐。

“小秦!”苏洛惊讶地叫起来,杨锐也看到了她,两人赶紧围过去。

小秦干呕了许久,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转头泪眼婆娑抓住苏洛的手臂:“苏洛,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

“你怎么了?”

“我过来找你,开得太快,我晕车……不行了……真的要死了……”话未说完,小秦又低头呕吐起来。

旁边肖见诚忽说:“行了,我把她交给你们了,我回吉首了。”

苏洛转头,见肖见诚打开驾驶室的门,准备上车。她冲过去,拉住车门:“那不行!小秦这样怎么能走路,你把她送回吉首去!”

“我不去!”小秦在后面惨叫:“还让我坐他的车回去,我真的会死在车上。”

“你看,是她不想坐。”肖见诚端坐在驾驶室里,脸上表情冷淡。

“那你开车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试车玩,练技术。”

“是不是来找我麻烦?”

“你都辞职了,还有什么麻烦可找?”

“你……”

“别自作多情,我只是来这边办事,顺路送一下她。好了,我得回了。”肖见诚把油门踩得呼呼作响,苏洛只好松开手,让到路边。

车子贴着崖壁掉了个头,很快就消失在山间。

“这个人是谁?”杨锐在身后问。

“姓肖,就是那个捐了东西又反悔的。”苏洛心里觉得憋闷,无名火苗又开始乱窜。

“哦……不必理睬他!”杨锐拍拍她的肩头:“我们想办法带小秦回去休息。”

苏洛回过身,来到小秦身边,和杨锐一起,搀着小秦,慢慢地往杨溪村走,走两步停一会儿,直到凌晨,才回到学校安顿下来。

尽管十分疲累,但感冒让苏洛的鼻子难以呼吸,她辗转反侧,睡睡醒醒。小秦在旁边倒是睡得很沉。

天色亮起来,屋外传来嘈杂的人声,依稀能听到杨锐的声音。

苏洛起身,从门缝往外张望,操场上站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杨锐和满老师正在和他们讨论着什么,表情严肃。

苏洛穿好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只听见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对杨锐说道:“小杨,你的精神我们十分钦佩,但这也是大势所趋,早晚都要这样。”

“朱局长,您还是要考虑一下孩子们的实际情况。”杨锐诚恳地说。

“我们当然会考虑,他们可以到中心小学住校。”

“他们交不起住校费。”

“怎么交不起?小杨,你不要被他们的表面现象迷惑,他们的父母在外打工,住校的钱还是有的,只是他们不愿意交。”

“但是如果能保留杨溪村小学,这些小孩子就可以不交这笔钱,也可以读久一点。”

朱局长有些不耐烦了:“小杨,你不要老是这样固执,这是上头的统一安排,我也是执行上级决定。”

“可是,您上次说可以保留这个学校不合并?”

“上次是你说有人捐一笔钱过来,重新修这个小学,不然我早就把这个学校关了!”朱局长越说越生气,他扬手四处一挥:“你看这个学校破成这样,再下两场雨就会垮了,如果出了安全事故,我们都要去坐牢!还是趁早关掉得好!”

“我们还会去努力找钱来……”杨锐虚弱地保证。

朱局长大步向校外走去:“算了,小杨,你不必费心了,我们会安排好这件事。”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满老师:“小满,你坚持把这个学期教完,下学期孩子都转到中心小学去。”

满老师勉强地点点头。

朱局长昂首走出学校。杨锐不放弃,依旧跟在他旁边,继续争取。

苏洛站在走廊上,看着这一幕。满老师回头望她,欲言又止,眼眶却红了。

“中心小学在哪里?”苏洛问。

“在县城里。”

“这么远?”

“嗯,而且住校的费用很高,我们这里的人付不起。”

“那怎么办?”

“不读了呗,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满老师低头走开去。

苏洛转身回寝室,大力地摇晃小秦:“小秦,你醒醒……”

小秦在沉睡中被惊醒,两眼发直:“出什么事了?地震了吗?”

苏洛只问:“你昨天怎么和肖见诚跑来这里?”

“我……”小秦被问到这事,悲从中来:“我怎么知道啊?我被他逼着去打听你行踪,最后找到你妈,你妈说你来湘西,我跟他报告这个消息,就被他直接绑架上车,开到湘西来了。我跟他说我不能坐长途,我晕车,他哪管啊,开得跟飞机似的,我都死过去几次了!我老公还以为我跟人私奔了呢……”

“那他为什么又走了?”

“我怎么知道你跟他之间那笔账啊?一定是他识破你和杨锐的奸情,所以就气跑了呗!苏洛……我得回去,你想办法,看这边有没有火车飞机啊……我得回去。”

苏洛无暇答她,从背包里找到手机,从门后操上那根木棍,冲了出去。

正好杨锐准备敲门进来,两人几乎撞个满怀。

“小秦好些了吗?”他问。

“嗯!”苏洛应了声,继续往外走。

杨锐在她身后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去打电话。”

“我陪你去吧?”

“不用!”苏洛转身,坚定地回绝,这时候,她对杨锐有着愧意。

杨锐望着她,楞住了。苏洛转回身,快步往后山走去,她奋力向上爬,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狠狠打向眼前的杂草灌木,唯有这样,才能略略消解心中的郁结。

上山后,她找到几日前曾经与杨锐并肩坐着的草地,站在那里,用力地呼吸,长长地呼吸,平复自己的心境。

然后,她打开手机,屏幕又显示出若干条短信。

肖见诚在短信里责问她:“为何挂我电话?我的耐心有限!看到短信马上回复。”

“回电话!有急事!”

“最后一次通知你,回电话!”

“我在来湘西的路上,请告知具体地点。”

“已过吉首,你不告诉我,我也能找到你。”

苏洛想起昨晚,他看到自己时,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有钱人才会这样阴晴不定吧?有钱人才可以这样任意妄为吧?有钱人才可以这样,以征服异性为乐吧?

没有钱的人,想的都是其他的事情,比如,吃什么?住哪里?读书还是打工?坚持还是投降?

苏洛现在想投降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太愚蠢,早知这单生意这么重要,她应该好好敷衍那个少爷,省得这些无谓的纷争。

她深呼吸,拨通了肖见诚的电话,响了两声,那人接了,语气正常地在那头答:“喂!”

“对不起。”苏洛对着那头,低声说。

“什么?”

“我说对不起。”

“为什么?”肖见诚问,语气陌生而疏远。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得罪你了,你不高兴了,所以我现在向你道歉,说对不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有什么不高兴?”

“你——”苏洛被他这样一问,竟答不上来。

“做女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自、作、多、情!莫明其妙说什么对不起?我忙着呢!”说完,他把电话挂了。

苏洛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结束符号,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行,这样不行,她对自己说。

坚决地,她又拨通了那个电话。

“你干什么,说了我很忙!”肖见诚烦躁地说。

“不管怎么样,不管以前有什么不愉快,我恳请你继续支持我们基金会。”

“你是哪个基金会的?”

“我——”

“别跟我打这些官腔,也别再找我讨钱,我早就说过,我对这些事没兴趣!”

“你怎么——”苏洛听到他这样说,恨不得又要抢白。

肖见诚却不打算给她机会,直接说:“没怎么!就这样!”电话再次被挂断。

苏洛气到无法,将手机狠狠往眼前的草丛里砸去。

手机在杂草中翻滚了两下,停下来,然后被一只手捡起。

是杨锐,他终究还是跟了过来。

他拿着手机,走到苏洛身边,静静地递给她。

“我不要了!让他去死!让他去死!这个无耻的混蛋、流氓!……”苏洛朝着杨锐,大声地竭尽全力地骂道,她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恶毒的字眼,都用到那个人身上。

骂到最后,她哭起来,涕泪交加,声嘶力竭。

杨锐终于张开双手,将她拥进怀里,拍她的背,轻声地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