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后面有一群人嘻嘻哈哈涌过来,苏洛行动不便,躲闪得稍慢,被人群裹着,向一个回廊里走过去。

有人从后面拉住她的手,回头,是肖见诚。他对她说话,但根本听不清。

苏洛问:“什么?”

“跟紧点,这里面丢了可不好找。”肖见诚大声在她耳边说,气息喷在她的耳廓和发梢,她的脸马上红了。

他倒是没发现她的异样,只是拉着她的手,往服务台方向走。

一个领班模样的人过来,热情地和肖见诚打招呼,看来他是常客。肖见诚附在那人耳边问了几句,那人连连摇头。

肖见诚回头,向苏洛耸肩示意。

突然那人好像想起什么,又跟肖见诚说了两句。

接着,肖见诚牵着苏洛,跟着那人,往服务台后面的一个暗门走进去。

暗门后是幽暗的楼梯,楼梯间堆放着成堆的啤酒和饮料。

三人往楼梯下走去,经过某个拐角时,忽然在黑暗里传来呻吟声,苏洛定晴一看,一对男女纠缠在一起,把她吓一跳,禁不住停下脚步。

肖见诚返身问:“怎么了?”

然后他探头看了看那个角落,不由地笑起来,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我们去哪儿?”苏洛问。

“我也不知道,跟着走吧!放心,你姿色太差,身体又不好,卖不掉的。”

走了好一会儿,领班把他们带到了后院里。

这个后院肮脏不堪,堆满纸箱、垃圾,昏暗的灯光下,几个水龙头哗哗流着水,大大小小的玻璃杯、果盘、菜碟泡在两个大盆中,有几个人蹲在那儿,用灰黑的抹布擦洗着这些器皿,洗完的直接放进一个满是污垢的大筐里。

肖见诚忍不住开骂:“妈的,你们这些奸商,我们平时喝酒的杯子,都是这样洗的?”

领班赶紧解释:“不!不!还会消毒的。”

“鬼才信你,正好还有些单子没结,我可不会再付了。”

“肖总,您高抬贵手,我这不也是为你帮忙吗?”

“那你说的那个小孩呢?”

领班转头问那些人:“这几天在这儿洗杯子的小妹子呢?”

“被她表姐带上去了。”有人答。

“赶紧去找来!”领班命令道。

那人应声去了。

苏洛看着那人走去的方向,心情矛盾,她希望杨锐的消息是错的,如果小英真的在这儿,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忽然,她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肖见诚攥着,赶忙轻轻挣开。

肖见诚回头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那人回来,后面带着一个妆容艳丽、穿着极暴露的女人,那女人手中还牵着个小女孩。

没错,果然是小英。

苏洛冲过去,一把从那女人手里抢过小英。

那女人厉声问:“喂,你干什么?”

苏洛不理她,把小英拖到自己身边,肖见诚拦住那女人,说:“你等等。”

“小英,你怎么在这里?”苏洛蹲下身子,伤处刺痛,她也顾不得了。

小英看着苏洛,突然认出她,绽放出天真的笑容:“苏老师,你怎么来了?”

“杨老师要我来接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杨老师呢?”

“他在学校里,他打电话告诉我你在这里。”

说起杨锐,小英露出眷恋的神情:“我还忘记告诉杨老师,上次布置的作业我写完了,忘记交呢。”

“那我们赶快回去交作业。”苏洛急切地说。

没等小英回话,那女人冲上来,狠狠把苏洛推在地上。

地上满上污水和烂泥,苏洛整个腰背极痛,几乎要完全瘫软下去。

肖见诚立刻将那女人大力掀开,吼道:“你搞什么?”然后伸手将苏洛扶起,问道:“没事吧?”

领班也急忙出面制止:“喂,你别动手啊,这是大客户。”

那女人被肖见诚掀得退后两步,仍不忘将小英揪回身边:“你们是谁?凭什么带她走。”

苏洛顾不得自己的疼痛,连忙解释:“我是小英的老师,想接她回去读书,怎么能让她呆在这种地方来?”

“这种地方怎么了?这种地方挺好!”

“她还这么小,不能工作,如果家里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一起来想办法?”

“她自己愿意来的,不信你问她。”那女人推了推小英。

小英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苏老师,我是自己想出来打工的。”

“你这么小,怎么能打工呢?小英,你别怕,老师是来保护你的。”

“谢谢苏老师,但我不想读书了。”

“为什么?”

“多读两年也是要出来打工的,我这样洗杯子,一个月也可以有几百块呢!”

“你怎么不听话呢?”苏洛不知该怎么说服她,只好拨通杨锐的电话:“我让杨老师跟你说。”

但是,电话始终接不通,急得苏洛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人见她这样,说道:“你不必做小英的工作了,她不跟着我,早晚也会跟别人走。好歹我还是她表姐。”

“她只有这么大,她能干什么?你让我带她回去,她的学费生活费我来出,还不行吗?”

小英突然哭起来:“苏老师,你不要管我了,我爷爷死了,我们家房子也塌了,而且我妹妹生病啦,我要赚钱给她治病。……我自己不想读书了,读了也没用,苏老师你不用管我!”

“你妹妹……生病?”苏洛感到意外。

表姐在旁说:“她妹妹得了肾病,搞不好会成尿毒症,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听到表姐这么说,小英哭得更凄惨。

苏洛的眼泪也下来了:“你傻啊,你打工洗杯子的钱,又哪够你妹妹治病呢?”

小英哽咽着说:“苏老师你别担心,我带着课本,我会自己学习的!我很能干的,我马上就十二了,我可以做更多事。”

那女人想制止小英说出自己的年龄,但晚了。

领班马上反应过来:“这个小孩不是说十四五了吗?我就不相信,原来十二还不到,那不能留在我们这儿,用童工是犯法的!”

那女人赶紧求情:“小孩子稀里糊涂,搞不清自己的年龄,她确实已经十五,马上十六了。”

苏洛马上反驳:“我知道她……”

肖见诚没等她说完,马上打断她的话:“乡下算年龄是和我们不一样,应该也差不多成年了。”

领班看一眼肖见诚,态度缓和些:“那……去把身份证拿来,上次说忘带了。”

那女人赶紧点头:“好,我去拿。”牵着小英转身就走。

苏洛舍不得,想去追,肖见诚拉住她,转头问领班:“从哪里可以出去?”

领班将他们带到一扇铁门边,打开门,将他们送出去。

肖见诚想了想,将领班带到一边,耳语了几句,领班频频点头。

铁门关了,两人站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里,小巷尽头,是繁华的城市灯光,把夜空都照亮了。

苏洛僵在门边。

肖见诚催她:“走吧,苏小姐。”

“你刚才跟领班说什么?是不是让他安排她们逃跑?”

肖见诚无语:“错了,如果我不交代,领班今晚就会将她们俩赶走。”

“赶走就对了,没有容身的地方,她会把小英送回湘西去。”

“苏洛,你以为天底下就这一个娱乐城?到处都是,更低级,更破烂,更恶心!”

苏洛想了想,拿出手机,按号码。

肖见诚凑过来,看到上面显示出“110”。

他一把抢过去:“你疯了,报警?”

“当然要报警,这里违法,还雇用童工!”苏洛大声叫起来。

“你声音再大点试试!你怎么这么幼稚呢?你这边报警,那边马上就收到风声,警察什么都查不到,害的只是小英和她表姐,你明白吗?”

“我不管,光天化日,怎么能有这种事?她才十一岁,怎么能够到这种地方打工,她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管她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这都是她的命!你能怎么做?你能怎么帮她?”

“你反正有钱,把我还你那二万块退给我,我先借给她,让她安心读书。”

肖见诚干笑两声:“她还有个生病的妹妹,她家里连房子都塌了,你这两万块够吗?”

“我再去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找我这样的人捐?二十万够吗?三十万够吗?尿毒症是个无底洞,谁会愿意干这种赔本买卖?”

“不管怎么样,她应该回去读书,知识才能改变命运!”苏洛苍白地坚持着。

“读书就能改变命运吗?那么多大学生,毕业就失业,你没看到吗?苏洛,你自己现在都没工作,有什么本事帮她?!”肖见诚振振有词。

两人在深深的巷子里,一句一句,对峙着,四周弥漫着腐败的气味。伤处的疼痛尖锐地传遍全身,苏洛已经词穷,她没本事没能力,根本无法驳倒这个人。

最后,她只能说道:“但我起码比你强,像你这样的流氓!嫖客!自私自利,只知道花天酒地,只知道欺负穷人,你的存在,是这个社会的耻辱!”

听到这话,他并没生气,他只是答:“苏洛,你错了,我的存在,是用来证明这世界是向上的,而她们,是用来证明这世界是向下的。跟着我走,才有希望,跟着他们,你永远都不会快乐!”

这话多么似曾相识,杨锐曾经说,有人活在天堂里,有人活在地狱里。

苏洛忽然释然了:“肖总,我跟不了你,我也是用来证明这世界是向下的。”说完,她缓步向巷子口走去。身上一阵阵疼,她含着胸,弯着腰,不管怎么努力,也走不快,

“苏洛,我不是这个意思……”肖见诚在她身后,想解释。

此时,苏洛忽然听到自己的电话响起来,她想起来,那电话还在肖见诚手里。

没来得及回头,只听得肖见诚对着电话大声说道:“姓杨的,以后解救被拐儿童的事,你自己来干!别他妈的指望一个弯腰驼背的残疾人!”

(三十五)

杨锐来得比想象得更快。

他背着那个破烂的登山包,走进苏洛的房间。门框很矮很窄,他进来的一刹那,挡住了光,房间里忽然暗下来。

苏洛在看书,因此抬起头来。

杨锐遇上她的目光,第一句话问得是:“苏洛,你还好吗?”

苏洛一晚上的猜测,此刻有了答案。

昨晚苏洛与肖见诚再次不欢而散。

苏洛抢回手机,一言不发,走到路边拦车。而肖见诚,气冲冲开着车,直接从停车坪冲下马路,底盘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吓到所有路人。

她想想,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与这个人永远无法和平相处,即使有个愉快的开始,后面都跟着极其不堪的结尾。

好在她没时间想这个,杨锐的电话再也打不通,她一晚上都在猜想,杨锐应该会来吧,见面时,他第一句话会问什么呢?

如果问,小英在哪里?——他不爱她。

如果问,你还好吗?——他也许爱她。

果然,他来了,第一句话问的是:“苏洛,你还好吗?”

他也许爱她,苏洛因此笑着答:“我还好。”

“昨晚是怎么回事?我手机没电了。”

“我找到小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