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眼睛一亮,拍掌道:“就是用荷叶,将荷叶团成杯状,以荷杆啜饮之!你下次可以试试…”说到后来,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毕竟心虚么。

“下次?”那人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颓然笑叹道:“哪里还有下次呢?”

任盈盈奇道:“此话怎讲?”

那人呆了一呆,仰面张口将那酒葫芦倒悬了一刻,将最后几滴酒也舔干净了,犹自抱着酒葫芦不舍得放手。眼见酒已尽,他回身望向那高高的华山,突然伏地悲号一声,“这华山从今后再不得来了!”

任盈盈被他如此行为艺术的举动吓了一跳,试探着道:“你怎么啦?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说不定也能帮上点忙呢?”

那人苦笑一声,“小兄弟,我这难处…我这难处…”他数次卡在这几个字之后,握着酒葫芦的手收紧又放松,最后连手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这才长叹一声,垂下眼睑遮去眼中泪水,掩面道:“也罢也罢,这难处说不得,动不得,简直要将我憋疯了——我今日就将满腔苦楚说出来,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小兄弟,你听过便忘了吧,或是只当做了一场梦。”

任盈盈眼皮一跳,很想往后退着摇头说不要听了,但是那人已经开始诉说了:

“我本是孤儿,后被师父师娘收养——他二人对我视若亲子,不但给我容身之所,果腹之食,还亲传我武功,悉心教导于我。一晃十年,我每日苦练武功,师父的教诲也不敢或忘,师父待我的大恩大德——我…我今生无以为报,只想着发扬我们这一派的武学,让江湖上的人都尊重我师父师娘…”

任盈盈只觉得左右眼皮不停跳动,这番话听来怎么这么熟悉…

“…师父有一独生爱女,我向来尊重她,也不敢与她玩笑嬉戏的。以前我总以为是因为…因为一心都放在武学上的缘故,直到,直到…数月前师父说,要将他的独生爱女许配给我!”那人喉咙哽咽,右手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在碎石山道上,扎得鲜血淋漓眼都不眨,“师父如此待我,我便是粉身碎骨也甘愿!只是这件事…这件事…”他语意转涩,“我陪着小师妹游玩过两次,却实在是没有法子动情…那时候我还不晓得其中利害,只想着我日后好好待她,就像师父师娘那样,岂不也是美满得很么?谁知,月前成婚之夜…我竟然…”

任盈盈已经是听得愣住了,难道这个人是令狐冲——他现在在说,他不行?

“…小师妹一靠近,我便想到此前…那些图册上的东西…竟觉得心里厌恶的厉害。”他撑着额头,自责道:“想那小师妹自幼有师父师娘宠爱着,生得清丽绝伦,性子喜人又爽朗,我…我一介小子,能娶这般女子为妻,我何德何能?竟然会心生厌恶,再没有人比我更加不知好歹了…”他长叹一声,“我那夜幡然明白自己竟是这般的!既然已经明白了,我又如何能就这样误了小师妹的一生?”

“我便将实情告诉了小师妹,并不敢求她原谅的…谁知,小师妹竟然说,便是如此,她也是要嫁给我的…”那人想到当日情形犹自感动,哽咽道:“她待我如此,我如何能说的出口——我见了你便觉厌恶——这样的话…我又去告诉了师父师娘实情。因小师妹今年年纪尚幼,成婚之事师父并没有外传,只门中诸人略知一二;本是等小师妹到了及笄之岁再大办…如今,我与她并无夫妻之实,成婚之事所知者甚少…及早抽身才是最好…”

任盈盈插口道:“你既然都已经表明了不愿成亲,你师父师娘为了女儿这一生自然是要劝她不要嫁给你的——只是,你那小师妹定然是不肯妥协,一心嫁给你的…你没有法子,既不愿意误了小师妹这一生,又不愿意看师父师娘为难,便逃下山来,想着从此不再见这些人也就是了。”

那人点头道:“我在山上躲了将近一个月,眼看着除了我离开之外,再没有别的法子能既对得起师父师娘,又对得起小师妹…我…我…”他仰天长叹,滚下泪来。

这人正是十年前因为任盈盈逃走而受了惩戒的令狐冲。

原来半年前任盈盈在华山上,自称“西方不败”,“点拨”于岳灵珊,让她开了情窍,每次见了这“大师兄”都不免多了几分少女绮思,渐渐地竟生了爱意。岳夫人察觉了女儿心事,她素来看重这个大弟子,自然心中喜悦,便同丈夫商议定了,又找令狐冲来询问他的意思——令狐冲当日因着师父师娘的恩情,自然答应了。谁知…

要说任盈盈当初那番点拨,本意虽是自保,却也是带着善意的——只是谁知道这个令狐冲早已经不是那个对小师妹痴爱的大师兄了呢?

好心办坏事,古来有之。

任盈盈心中大为愧疚,她当初看书的时候总是认为令狐冲在感情上对任大小姐而言,是不折不扣的渣了一把;后来穿越而来,对他的印象也只是止于一个公鸭嗓的少年罢了。谁想到,此处一见,先是见识了此人的真性情、大率真;继而听闻他为了师门之人喜乐,宁愿自我放逐的牺牲…看过原著的都知道,华山派对于令狐冲有多么重要,真正的打着也不走!

“你…”任盈盈停了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一边想着一边慢慢道:“你也别太灰心。你也说了你小师妹年岁还小,也许等她长大些后就看开了呢?到那时候你想要再重回师门,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其实…我看你行事不羁,挥洒随意,大丈夫在世,若是不能扬名天下,能够醉心于所痴之物也算是三生有幸了。如今,你有酒,有剑,还有命——哪里去不得,什么做不得呢?”

令狐冲左手晃着酒葫芦,右手拍击着剑鞘大笑,“有酒!有剑!有命!我有这三样却还做悲切状,也太不知道惜福了!”他于大笑声中抬眼往身边这位小兄弟脸上望去,先觉得鼻端一阵似兰似麝的清香,继而便看到“他”酒窝浅浅的侧脸——不由得愣住了,只觉得心中一阵异样。

任盈盈心中愧疚,也无心再向他问小黑下落,对着令狐冲点头致意,便回身向着丫头走去。

本已醉倒的令狐冲不知哪里生来的力气,竟一下子站了起来,立在原地,遥望着少年远去的身影。这一幕在此后经久岁月中,沉沦他心底深处不可言说的禁忌。

任盈盈绕了别路往回走,渐渐地路越发狭窄,她便要丫头带了马往回到山下先等她。

丫头本是执意不肯的,却见任盈盈的面色实在算不上好,最终噤声牵了马先下山了。

任盈盈自己在林子里走走停停,时而呼哨一声,企图将小黑唤出来,不知不觉中竟然转到了那日随着东方不败上华山时到过的地方来——华山派剑宗的遗址。一个转弯,任盈盈定定地望着前方石阶上坐着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走该留。

她这一迟疑,那人已经看到她了,微微一愣后,轻轻试探道:“西方…必胜?”

任盈盈眼神闪躲着点了点头。

岳灵珊坐在石阶上,一身大红的新娘嫁衣,当日明媚的脸上此刻瘦削而添了愁容,她望着任盈盈缓缓一笑,低声道:“你从山下来,可瞧见我大师兄了么?”

任盈盈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承认还是撒谎。

好在岳灵珊也不是真的要她回答,她轻轻扯着自己衣袖上压着的金线,慢慢道:“我已经二十七天没有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她突然咯咯一笑,“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酒喝…”

岳灵珊仿佛才想起来一般,望着任盈盈喜悦道:“对啦,我嫁给大师兄了,你还不知道吧?”

任盈盈心里难受极了,又想赶紧离开,又想将时间调到半年前——给她再一次机会,她定然什么都不会说了。

“只是大师兄他…”岳灵珊脸上一烫,“他有难处…我知道的,我就等着他…你说,他什么时候肯回来呢?”

任盈盈站在原地,窘迫极了,劝解道:“你若是日日想着等着,便会觉得他怎么总是不回来啊;若是你就像往常一样的过日子,吃饭睡觉习武玩乐,也许你大师兄突然就出现了…”

岳灵珊皱着眉头想了一想,道:“你说的有道理…”她舒展开眉头,笑道:“但我还是要日日想着等着。”她慢慢低下头去,轻声道:“我是要日日想着等着的…”

任盈盈道:“那若是他再也不回来了呢?”

岳灵珊闻言愣住,似乎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情况竟然会发生,不过也只一瞬,她便嘻嘻笑道:“若是大师兄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任盈盈见状不敢再往深处说,只笑着侧过脸去。谁知道日后一语成谶,岳灵珊果真做了恒山派的尼姑,最终成了这一派的掌门,此为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任盈盈最终叹了口气,匆匆离开了华山。

虽然没有找到小黑,但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呼,又一章。

~~o(>_<)o ~~,再也不这样放防盗章节了,类似于欠债的感觉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水仙欲去时

水仙欲去时

夜色已深,东方不败还未归来。任盈盈抱膝坐在隔间的小榻上,神色恍惚得想着白日里的见闻:红衣潦倒的新郎官叩地恸哭着再不得上华山;伶仃憔悴的新娘子却执意要日日等着良人来…正所谓情不重不生婆娑,爱不深不堕轮回——这世间一切的纠缠都由“情爱”二字上来。她任盈盈,也躲不开逃不过…

忽听得檐下铁马叮叮当当乱敲起来,任盈盈悚然一惊,片刻才会意过来,不过是起风了。她自失一笑,倾身推窗远望——只是无边无际的黑色,太浓重的黑色让人生出双目盲掉的错觉。

遥听鸽子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由远及近,任盈盈伸出手去,接住安稳停靠的信鸽。

既窄且薄的一页书信,握在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任盈盈木然地盯着那短短一句“子时三刻,华山东南”,直到眼睛酸涩,看那烛光都带了模糊的红影才慢慢理会过其中意思来。

中规中矩的隶书,是曲非那一笔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时间地点都是她选定好的,这八个字是曲非给的承诺。

明夜子时三刻,只要她愿意走,他将在华山东南等她。此一去,再无归期。

任盈盈将这薄薄的一页信笺捏在指尖,凑近了烛光,看着突然蹿高地火苗舔舐着纸张,燃烧那字迹,心里却带了一丝笑意地想着:若是东方不败来写这样几个字,该是挥洒淋漓的草书,还是沉郁顿挫的篆书…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任盈盈眉眼不动,悠悠看着那那一团明亮的火焰湮灭为灰烬,才垂着睫毛应了一声,“进来。”

“小姐,”丫头小心翼翼的合上门,走上前两步小声道,“东西都准备好了,行囊也收拾好了。”

“恩。”任盈盈默然片刻,左手食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画着圆圈,半响口气清淡地问道:“丫头,你的父母兄弟都是日月教中人士,你如今却愿意随我离开,当真只是为着一份忠心么?”说着抬眼望着丫头,见她虽是正值妙龄的女孩,眉梢眼角总带了一丝隐约的愁苦之色。

丫头眉心微动,仿佛心事被触动,却最终只是垂手侍立,声音平板道:“丫头是小姐的丫头,小姐去哪里丫头自然要跟去哪里。|”

任盈盈眉梢轻挑,努一努嘴,站起身向门走去,她站在门前停了一停,背对着丫头轻声道:“喜欢一个人,难道要看着最好的年华都荒废时才开口么?”说完打开门径直走了出去。在她身后,丫头呆望着烛光,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上渐渐显出一分不符合年纪的凄凉。

任盈盈自己走在夜露深重的小园里,沿着小径慢慢走入了后院。她修习古墓派内功,于黑夜中视物如昼,院中一草一叶看在眼中都是清楚无比。她走到院中亲手种下的那棵树旁,坐在一旁长满青苔的石头上。

她生性喜洁,素日里别说坐在这样一块青苔斑斑的石头上,便是靠近都是不愿意的。但是今夜她心绪烦乱,做出离开的决定让她一颗心饱受折磨,身边外物虽入眼中,却又仿佛未入眼中一般。甚或着,任盈盈此刻只愿自己便是这颗石头,从洪荒时遗留下来,没有心没有情,不用烦忧,甚至连呼吸都不用,只要冷默地看时间静静流淌就好…

“盈盈,这么晚了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东方不败大步向她走来,不知道是不是任盈盈的错觉,她仿佛看到那个向来万事在握的人脸上显露着一点惶急之色。

她愣愣的由着他将她拉入怀中——他的手掌宽厚而坚实,在这秋天的夜里透着一股让人熨帖的温暖,是那种让人想要沉醉其中的温暖,仿佛整个人浸在了儿时的梦中。

“我们回房。”他拥着她往卧房走去,飞檐上挑着的羊角灯映照下,两人的身影交叠着,如斯亲密。

“我本来在房中等你的。”任盈盈微微抽离了自己的身子,从那一片深深浅浅的温暖中挣脱出来,偏着头看台阶旁的一片落叶,蜷缩着像是死去的蝴蝶。

“哦?”东方不败侧过头来看着任盈盈,笑道:“可是等的闷了?”任盈盈凝视着他脸上的那点笑意,带了一点寻常人家的温情脉脉,显露在这个男人脸上却稀缺的像是夜空中既有朗月一轮,又有闪烁繁星。她只觉得胸腔里强自麻木的一颗心又鲜活起来,扑通扑通跳着沉沦下去…

晕红的烛光打在女孩的侧脸上,好似抹了一层轻透的胭脂色,诱得东方不败眸色微深,俯身吻了下去。

东方不败轻轻含吮着那娇嫩的唇瓣,带着让人颤抖战栗的疼宠和无法言说的深情,小心翼翼却不容拒绝地深入掠夺,直到让对方发出无法呼吸的呜咽…任盈盈双手攥紧了东方不败的后背的衣衫,心里的郁结化作手上的动作深深扣入他紧实的背,让所有的理智都在这一吻中灰飞烟灭…

突然有极低的闷哼声从东方不败的胸腔中响起,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极大的痛苦——这声音让任盈盈的热情迅速冷却下来,她抬起睫毛盯着东方不败烛光下的面孔——他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是…

任盈盈紧扣着东方不败后背的双手揪住他的衣衫用力一扯,侧身避开他妄图阻挡她视线的大掌。古墓派轻功灵动轻盈,任盈盈身形微动,已然绕到东方不败背后,入目便是他没了衣物遮挡的后背。

有那么一瞬间,任盈盈的大脑一片空白,揪心的惊痛让她失去了言语,极度的震撼让她在最初的一刻显得像个傻子一样,只知道站那里,甚至忘了呼吸。

错综复杂的伤痕,新伤旧伤,刀伤剑伤,最长的一道从左肩一直没入右腰,最深的一处在肩胛处仍可见骨——有已经被时光打磨地几不可见的淡淡白痕,也有被她方才再度伤到渗血的新伤…甚至还有右肩的皮肉仿佛被烈火灼烧过,焦黑色一片像是恶魔狰狞的笑脸…

任盈盈倒退一步,捂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东方不败背对任盈盈站着,他耳力过人,听声辨形也大概猜出任盈盈此刻的举动。黑色的发垂在额前遮去了他眼中的神采,他脸上犹自带着温和的笑意,慢慢道:“吓着你了吧…”他停了一停,唇角的笑意仿佛僵在那里了,那笑好像是裹了蜜糖的黄连,芯终究还是苦的,却偏偏要给人看到甜的外衣。

任盈盈慢慢伸出手去,指尖在离他后背不到一寸的地方颤抖着不知该如何落下——原来如此,每次欢好,不管如何情浓之时,他身上中衣从不褪去;沐浴洗漱之时,也从不让她在身边…

东方不败感受着那一点温热迟迟不肯落在自己背上,心里情绪复杂难辨,烛光深深照在他紧闭双目的脸上,显得那样寂寥,就像是他脚边那一片秋夜里的落叶。他攥紧了双拳,对自己说,盈盈还是个小女孩,小女孩谁会喜欢这样丑陋的一具躯体呢…她那么爱洁,看到这些并没有尖叫嫌恶已是难得…但是他向来自傲,自己身上丑陋的伤痕毫无准备的暴露在所爱之人面前,感知着对方的反应,一股激傲像烈酒一样冲上头来。他唇角的笑意终于在女孩长久的沉默中消失了,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东方不败大步往房中走去…

“你…”任盈盈终于在一片白茫茫的惊痛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却将自己也吓了一跳。

女孩声音中明显的喑哑让东方不败回过头来,他拧着眉头,脸色阴沉,仿佛任何轻微的响动都会引得他雷霆大怒。森寒的目光落在女孩脸上时转为惊诧,东方不败将任盈盈拉入房中,口气硬硬的,“怎么哭了?”嘴角挂起一副嘲讽的笑,“就这么丑,能把任大小姐吓哭了?”

“是啊,我怎么哭了?”任盈盈也是诧异,她举手摸摸自己湿漉漉眼角脸颊,望向东方不败,仿佛希望他能给个说法,“我怎么就哭了呢?”

东方不败看她这幅样子似乎与自己心中所想相去甚远,心中稍微安稳了些,急智如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依旧寒着脸,手势轻柔地给她擦眼泪。

任盈盈攥住他的手腕,找回一丝理智,哽咽道:“你的伤口…我去拿药…”说着几步走到书架旁,打开柜子拿出丫头备好的药箱,放在床脚;又拉东方不败趴在床上,自己抹一抹满脸的泪,极力镇定地从药箱中翻找出止血散和金创药。

女孩柔软的手指顺着男子背后的疤痕游走,任盈盈一边缠着绷带一边问道:“这新伤是今日出去…被伤的吗?|”

|“恩。”东方不败脸上带了一点疲倦,在女孩轻柔的照料下似乎睡去了一般,总是警惕着周围一切的双眼也微微眯了起来,像是觉得安全了的猫。

“这一道…”任盈盈手指轻轻滑过那横跨了半个身子的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十几年前的旧伤了,衡山派与华山派围攻本教陕西分舵时留下的。”东方不败睫毛眨动了一下,又安静地垂了下来。

“十几年前…”任盈盈喃喃道,十多年了这伤痕还依旧清晰可见,可想当日若是再深一丝半毫,只怕就不会有今日的东方不败了,只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心胆欲裂。

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又轻轻攀上了右肩焦黑色的皮肤,“那这里呢?”

东方不败身子微微一僵,声音也有了一丝紧绷,“…我八岁那年,马贼闯入了村庄,杀了我爹娘,烧了屋舍,我拼着被烧着的房梁压住也要杀了那个马贼首目…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任盈盈压住嗓子眼里的哽咽,道:“我记得你说你已经忘记第一次杀人的情状了…”

东方不败沉默了片刻,道:“我只希望你再也不用…杀人。”

任盈盈再也忍不住,她侧躺在东方不败身边,搂着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肩窝里,小小声地颤声喊着他的名字,“东方不败,东方不败…”一遍又一遍,在明灭的烛光里,这声音,这名字,像是某种颠簸不破的信仰,引领着朝圣者全部的心魂…

东方不败轻轻吻着女孩的额头,低声哄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

任盈盈抬起头来,她含泪的双目此刻亮得吓人,嗓子里含了一点压抑的哽咽,说出来的话也差点勾得这心如坚冰般冷硬的男子落泪。她说,“东方不败,再来一次,让我去到你八岁那年,让我守着你永远也不用…永远也不用杀人…”

东方不败攒着眉毛,抿紧薄唇,但脸上的表情却的确是一个笑容,他笑着吻着女孩小巧的耳垂,在她耳边轻轻说,“傻姑娘。”

任盈盈闭上眼睛,眼泪流入耳蜗,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尾缺水的鱼,五脏六腑都干裂着失了鲜活——她怎么会是傻姑娘,哪个傻姑娘能够决心离开自己爱的人呢?傻姑娘呵,是容易幸福的。

东方不败大约是累极了,就这样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惫睡去了,连任盈盈轻轻起身离开都没有察觉。

秋虫在深秋的夜里开着最后一场演唱会,卧房前两株秋海棠开得香雾空蒙,烛光下只见崇光袅袅。

任盈盈独自坐在台阶前,托腮望着夜幕极深处隐约可见的那一颗星子——那暗淡的星光,这样望去多么像很多年前,在黑木崖的冬雪中,从东方不败书房里透出来的那一盏孤灯。

“小姐,秋寒深重,不宜在外面久坐。”丫头轻轻走来,为任盈盈覆上一件外衣,说话的声音也是轻轻的。

任盈盈拍拍身边的石阶,示意丫头也坐下来。

丫头微一犹豫,便顺着任盈盈的意思坐了下来,也抬头仰望着同一颗星。

两人默然相坐片刻,任盈盈开口道:“丫头,你在想什么呢?”

丫头脸上羞赧之色一闪,略一思忖,才低声道:“奴婢在想,别的星都不见了,这颗星还独自挂在夜里,兴许是这凡世间有它放不下的人吧。”

这话隐隐合了任盈盈的心思,她叹了口气,恰一阵夜风吹过,拂落片片海棠花瓣。

灯影下,香红散乱中,丫头抬眼正望见任盈盈眼中一点晶莹,不由自主地便问了一句,“小姐又在想什么呢?”

任盈盈将落在衣袖上的海棠花瓣拢在手上,望着手中柔软的红色低声道:“我啊,我在想一句诗…”

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

我还没有离开,就已经不舍着你的不舍,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天地何不仁

这一日东方不败早上醒来时,任盈盈已经绾好长发坐在床边了。她见东方不败醒来,柔柔一笑,伸手戳戳他的脸颊,轻快道:“我可总算比你起早一次啦。”

东方不败握着她的手,声音哑哑的,带着初醒来的小性感调笑道:“这可当真是百年不遇之事。”说着就要披衣起来。

任盈盈按住他的肩膀,下巴一抬,倍有气势地指示道:“脱光!躺好!”

东方不败的两条眉毛定格成一种诡异的弧度,眼中的神色分明在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任盈盈纵然满腹心事,还是忍不住笑倒,她俯身亲亲东方不败的嘴角,用一种“怪阿姨”的口吻诱哄道:“乖,脱光等姐姐过来~”

东方不败眯着眼睛躺了回去,望着女孩脚步轻盈地走出卧房,不一刻又眉眼带笑地走了回来——还带着一股怪味道,源自她手上拖着的一盏东西。

“还没脱好呢?”任盈盈笑嘻嘻地问了一声,将手中之物放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又笑看了毫无动作的东方不败一会,这才卷卷袖子,搓热双手,将被子拉开一道小缝,伸手进去将他的中衣解了。

东方不败一双黑眸盯紧了任盈盈,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任盈盈却总觉得他目光中含了某种笑意,耳根不由得慢慢红了,手上的动作也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解开。

她恨恨的戳了一下东方不败的腰眼,见他绷不住笑出声来,才觉得脸上的热度退了一点,“喏,翻过身去,趴好啦。”

东方不败便依言而行,只慢吞吞道:“我卯正时分要出去的。”

“知道的,耽误不了你的正事。”任盈盈说到此处,想起心中烦恼,语气低落下来,只专心倒腾着手中的东西,不再说话。

东方不败敏锐地感受到女孩情绪变化,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温声道:“等过了今天,我带你到处游玩一番可好?”

任盈盈心道:过了今天?过了今天未必还有明天。口上却笑道:“好啊,你且说说带我去什么地方玩——若说的我不满意,我可就自己偷偷溜去好玩之处,不带你啦。”

“我们去嵩山可好?”东方不败笑道。

任盈盈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他面上神采介于踌躇满志与志得意满之间,仿佛是朗朗乾坤下会发光的小王子一般,心里苦涩更甚,却应和着问道:“嵩山?人家都说恒山如行,泰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衡山如飞。怎么别的四座山都入不了你的眼,偏偏要去嵩山呢?”

东方不败撑起上身,朗笑道:“那嵩山之顶名曰峻极,于峰顶远眺,北可望黄河之雄,南可极山川之秀——岂是其他四岳可比?”

任盈盈轻轻掀开被子,将已经热融了的膏药缓缓涂抹在东方不败伤痕累累的背部,慢慢背诵着史记中的记载:“昔三代之君,皆在河洛之间,故嵩高为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

东方不败侧头望着任盈盈,笑道:“小丫头越来越古灵精怪,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任盈盈微微侧脸避开东方不败的视线,只专心将手上的药涂抹在那一道道伤痕上,口中叮嘱道:“这是当年华山遭劫后平一指给我配的虎骨膏,祛风散寒,镇痛养筋。你如今年轻力壮,这些旧伤看上去是愈合了,等时日久了,若不好好调理,只怕阴雨天气或是秋冬深寒之时就会酸痛难忍…我已经将药方写下来交给侍卫甲了,也有可以口服的一味…”她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响,见东方不败只是沉默,不由自觉像个小小管家婆,心中微羞,口中调笑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被本小姐感动了?哈哈,我很重要吧…”

东方不败赤果着上身坐起来,将女孩犹泛着药膏味的双手握住,凑到唇边亲一亲,墨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认真道:“你很重要。”

任盈盈愣住,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几乎就要冲口而去,却最终眨眨眼睛,半真半假地笑问道:“那你来说说‘很重要’是多重要?”

东方不败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眉心微皱,目光游移,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握着任盈盈的双手依旧坚定有力。

任盈盈哼了一声,不乐意道:“什么嘛,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说点类似于——你比我的性命还重要这种感人催泪的话么?!还要想得——再想,再想我要生气了!”

东方不败望着女孩薄怒的小模样,无奈一笑,倒像是对自己无奈了一样缓缓道:“于我,你比天下更重。”

八个字,恍如晴天炸雷。

任盈盈只惊得面色素白,恍惚间觉得整个房间都像被海啸冲击着一般,一切的思维都脱离了她的躯壳,连喜悦的情绪都无法生出,只有因为过度震惊而控制了一切的麻。

不是麻木的麻,而是把自己都忘记了的纯粹。

等到她恢复自主意识的那一刻,她已经扑在东方不败怀中,哭得像个孩子,抽噎着小声道:“这句话…就算是谎言,我也愿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