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扬像是没看见这些围观群众一般,只疲倦地对碧落道:“你这样闹,就不怕惊扰了师父吗?”

碧落一听,眼泪像不要钱一般往下掉:“你还敢提你师父?!我怕什么,若能惊扰她,我还求之不得呢!可她入了炼妖壶,魂飞魄散,我要上哪里惊扰她去?!若朦!你听见没?你徒弟怪我呢!你若是也怪我,倒是入梦来骂我啊!你死了三日,怎么连后事也不入梦交代一番?”

这话说的催泪至极,周围的人纷纷发出轻叹,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偷偷抹了眼角的泪,还好我没死,一会儿寻了机会告诉碧落,可以宽慰宽慰她这颗破碎的心,不然只怕碧落这一时半会儿还真缓不过神来。

君扬听了碧落的话,本就是麦色的脸更黑三分,他也不知是忍气还是怎的,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半响才道:“便是入了炼妖壶,也未必就真的不能回来……师父会回来的。”

碧落压根不信:“胡说八道!”

君扬揉了揉眉心:“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我的错,我会一力承担。便是让时间倒转了……我也会将她救回来。”

碧落擦了眼泪,冷笑道:“时间若能倒转,那我可真要回到两百年多前,在阿朦要救你的时候认真阻止她,彻底灭了这段孽缘。”

君扬冷着脸道:“我与师父的事情,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置喙。”

说罢便转身离开,一副再懒理会碧落的模样。

碧落气的发抖,周围群众皆小声议论了起来,那痕舍尴尬地立在原地,巴巴地道:“碧落啊……你看这君扬魔君都为你出来了……”

话尚未说完,不远处传来喧闹之声,我抬眼一看,便见一顶轿子飞了过来。

那轿子四四方方,无人抬着,却自己能动,轿子以黑色为主,银顶深紫盖帷,四檐上垂挂着铃铛,随着轿子轻轻晃动,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若我没记错,此轿名为诉铃,用这样的轿子这样出行的整个魔界只有一位,便是那位晏安魔君。

在场妖魔显然都晓得这件事,纷纷自动避让开了,庆炎府前瞬间便空出一大块,就连脸上泪痕未干的碧落,也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我混在人群之内,将斗篷往下拉了拉。

只一眨眼的功夫,诉铃便稳稳当当停在了空地上。

“魔尊大人竟来了……”

“毕竟君扬魔君是魔尊爱将,这么大的事……”

我身边几个小妖怪低声讨论了两句,也不敢多说,众妖魔眼睛都盯着那顶轿子,庆炎府的守卫极有眼色地连忙小跑至轿前,恭恭敬敬地掀了轿帘,一双黑靴缓缓踏在石板上,晏安终于从轿内现了身。

我听见周围传来的倒抽气的声音。

这晏安魔尊的长相,倒也确实对得起这抽气之声。

原本我以为,君扬已是天上地下顶好看的人了,可这晏安魔尊半点不输君扬,粗粗一看,他比君扬大约还高些许,一身深蓝广袖长袍,披着玄色轻裘,远远望去,便似忘川湖心最沉寂的一颗黑曜石。与打扮不符的是,他的五官有种一种明朗俊秀之感,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角像天生向上,看起来竟有些清秀可亲。可惜此刻他眼下有一圈淡淡青黑,神色倦怠,一头黑发夹杂了一缕缕的白发,眉头微蹙,浑身透着股看淡红尘的意思。

他的目光在碧落身上打了个转,像是晓得碧落常来闹的事情,也没有管她,径自走入了庆炎府。

他一进庆炎府,原本安静的周遭便忽地热闹了起来,所有人都兴致盎然地讨论着难得一见的晏安魔尊和他那顶稀奇古怪的诉铃轿,碧落却是苦着脸,悻悻转身想要离开,我连忙从人群中挤出去,想要追上她。

几个庆炎府的下人出来,小心翼翼抬起了诉铃,要抬入府内,我对晏安和他的轿子没有丝毫兴趣,只想着追上碧落,谁料我经过诉铃时,据说从来不响的诉铃轿旁的四个铃铛,却发了疯一般地开始剧烈摇晃,铃声喑哑,如泣如诉,让人闻之又觉惆怅,又觉毛骨悚然。

我直觉这铃响和我脱不了干系,好在周围人潮并未完全散去,我一折身重新混了进去,而前方碧落听见铃响,也像其他人一样好奇地停住了脚步,盯着轿子。

几个抬轿的侍卫一脸惶惶,此时原本已合上的大门重新打开,晏安站在门内,望着外边,脸色比方才还阴沉,简直是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铃铛响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响?”

“魔尊大人又出来了……”

我眼下也顾不得碧落了,只埋头往后钻,生怕被晏安看到,万一薄山没有骗我,这脸真和晏安恋人一模一样,那我可算是……

我才挤了一半,便听见鞭响,只觉大事不妙,可再躲闪已太迟,下一刻那鞭子便像是有意识一般,缠住我的腰,将我狠狠往后一扯!

晏安这一下当真是一点儿力气都没省,有种刑罚叫腰斩,我的感觉便与腰斩别无二致了,那鞭子将我从人群中扯出去,又狠狠摔在地上才收回,我趴在地上吐了口血,下意识抬起眼,见晏安执鞭的手已用力到发白,而他本人那双微透紫光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

完了。

看他这反应,确实是认得我这张脸的。

我该怎么做?喊他的名字?说一句“好久未见”?又或者干脆什么都别说,望着他流眼泪便是了?

他现在打算怎么样?抱着我哭一场?还是喜不自胜,仰天狂笑?

短短一瞬,我脑中闪过无数想法,晏安却忽地用冰冷至极的语调说:“谁教你用她的脸来接近我的?”

我一愣,尚来不及张口,晏安那条快如闪电的七苦鞭就落在了我背上。

这一下比之前还要命,我两眼一翻,彻彻底底地昏死过去。

薄山坑吾,吾命休矣!

绿光

“师父师父……”

“我不是你的师父。”

“那你是我的什么?”

“……”

“看吧!你说不出来,所以你就是我的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

痛。

我从莫名其妙的梦境中悠然转醒后,唯一的感受就是痛。

腰像是要了断了一样,背部则大概是皮开肉绽。

似乎有人正在给我上药,手法轻柔,药膏清凉,缓缓抹在伤口处,倒是对疼痛有所缓解。

我轻轻一动,替我上药的人便立刻停了动作,并将衣袍覆在我背上,待我睁眼,便见晏安的脸贴在面前。

老实讲,我已不大能确定眼前这人是不是晏安了。

虽五官仍是开始在庆炎府看见的那样,可他眼下面色红润,黑眼圈了无踪影,一身黑袍也换做青色长衫,那一缕缕白发也不见了,玉冠束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黑发,天生带笑的嘴角,则真切地上扬,保持着堪称幸福的笑。

晏安就连声音都温柔的像是清早新叶滴落的露珠一般,泛着晨曦的微光:“阿若,你醒了,怎么样,还痛不痛?”

我:“……”

晏安一顿,无奈地道:“生气了?抱歉,这些年装成你模样的人太多了……不过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你来,确实是我错了。等你伤好了,要如何发脾气都行,好不好?”

我:“……”

晏安像是懂了:“……阿若,你还记得我吗?”

终于有一句话是我能回答的上来了。

我说:“对不住,我记不得了。”

晏安望着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我望着他的模样,只觉鼻尖都要冒冷汗,正想着如何挽救,晏安忽然叹了口气,含笑柔声道:“不记得也没事。两千年……确实太长了,不记得也没事。我以后慢慢告诉你,好不好?你现在只需记得,我曾是你的相公。”

我登时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本以为君扬那个捡来的徒弟就够便宜的了,想不到还有个更便宜的相公。

最初晏安挥的那一鞭,让我觉得薄山这个地灵果然是太想当然了,即便我和晏安的恋人长的一样,可我毕竟不是她,她是凡人,我是妖怪,她与晏安有段刻骨铭心的过往,我与晏安素不相识……晏安在看到我的时候,会立刻发现我不是他的恋人,并勃然大怒,这是十分合理的。

可他竟然没有发现,还巴巴地跟我道歉。

足见晏安这跨越千年的爱情……实际上也没有那么惊心动魄,至少不值得他为此折腾三界,一念入魔。

我轻咳一声:“魔尊大人……您,可能是搞错了。我……确然不记得您,也从未成过亲……”

我说的小心翼翼,唯恐晏安变脸,但他丝毫不恼,反倒握住我的手,极尽温柔地道:“阿若,你不记得了而已。两千年前,我和你在百花镇上相遇相知相恋,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你我二人被迫分离,观你如今模样,应是一抹神识未散,落在了若萍草上,又修炼成了妖,前尘往事你不记得,是理所当然的。我会想办法让你想起来,若实在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阿若你不管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和从前一样喜欢你,待你好,只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连我自己都没想好该如何解释一届凡女灰飞烟灭后为何过了两千年又变成一个妖精,晏安竟全帮我想好了,且如此完美一丝破绽也没有,若不是我先遇到了薄山,只怕都要信了,观晏安如今这样子,是笃定我就是那什么阿若……

我心头微微一惊——我原型是个若萍草,又叫若朦,晏安非要喊我阿若,还真没什么问题。

果然,晏安说:“你当初叫柳若,我一直喊你阿若,想不到你最后会变为一株若萍草,想来这便是冥冥之中皆有定。”

一个字相同而已,晏安却也将其当做我就是阿若的证据了……

这可如何是好?

首先我并不是什么阿若,就算晏安认定我失去记忆,迟早我也会原形毕露。其次我并不想留在魔界,更不想当什么魔尊夫人。最后,薄山告诉我的任务我虽不打算完成,却也无法不放在心上,若我当真要被晏安留在身边,就算丢了玉佩,薄山也迟早会找上门。

总而言之,晏安身边是绝对待不得的,可我眼下能怎么办?观晏安的意思,只要有人扮作那阿若的模样,他便是杀无赦的,也不晓得我现在解释一下,说我与阿若可能只是撞脸了,他会不会信我。

我犹豫再犹豫,还是冒着生命危险道:“你不怕我也是假的吗?”

晏安好笑道:“你还在生气?风铃认得你,七苦鞭也打过你,若你这张脸是假的,早就显原型了。这张脸就是你的,你就是阿若。”

“可,也许我们只是刚好长的一样……”

“阿若。”晏安摇了摇头,“我不会搞错的。”

当真错了!

我欲言又止,晏安微微蹙眉:“阿若,你为什么这么排斥自己是阿若的事情?就连试着相信我也不肯么?莫非你这一世另有机缘,已有心上人?”

这倒被他蒙对了。

见我不说话,晏安仍含笑,语调却不怎么愉悦:“那人是谁?”

此时忽然响起敲门声,而后有人将门轻轻推开,我扭头望去,却见我这一世的心上人君扬,正站在门外。

他见屋内情况,微微一愣,而后垂眸道:“殿下,您殿内的人将玉露膏送来了。”

晏安嗯了一声,君扬伸手将瓷瓶放在门边的柜子上,一步也没有踏入,晏安道:“君扬,我此次来本是要安慰你的,不料却与阿若重逢,暂时顾不得你了。”

君扬摇了摇头:“恭喜殿下失而复得。”

晏安道:“白幽之事,我会让寒崚付出代价。”

君扬一顿,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点了点头:“不打扰殿下了。”

说罢便合上门,转身离开了,他抬头合门之时,目光自我脸上扫过,却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显然是半点也认不得我了。

门重新合上后,晏安将那玉露膏拿了过来,坐回床边,轻轻揭开我背上的衣服,我这才意识到眼下我趴在床上是个什么模样——身上只穿了个肚兜。

我嘴角抽了抽,正想说话,晏安的手便带着点玉露膏轻轻拂过我背部伤痕,他一边上药,一边继续开始的话题:“那人是谁?”

“我没有心上人,但我确实不能和魔尊大人您再续前缘了。”我语调沉重,“其实,我是个断袖。”

晏安的手一顿。

我硬着头皮继续道:“不晓得这个词用对了没有……总之,这一世,我喜欢女人。魔尊大人您风流倜傥,位高权重,无论我与您是否前世有约,这一世按说要和您在一起,我都不会拒绝。奈何我天生便对男人毫无兴趣,只怕咱俩是前世无份,今生无缘了,要不然……您再等个几百年,待我死了,您试试我下一世?”

晏安没有说话,只慢慢把药给我上好了,才将我温柔地扶起来,目不斜视地替我将衣服给穿好,而后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揽着我的脖颈,让我窝在他怀里,只能对着他的脸。

他意味不明的笑望着我:“若你这么希望,也不是不行,只是要再等几百年,我可受不了。要不然,我现在便杀了你,让你速速转世,好不好?”

晏安揽着我脖颈的手逐渐收紧,我一时无语凝噎,只觉得此劫难逃,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吾命休矣……

晏安却忽然轻笑出声,两只手扶住我手臂,将脑袋搁在我肩膀上,声音绵绵地在我耳畔响起:“不逗你了,我怎么舍得杀你?这两千年里我想过了,只要你还活着,若你成了一棵树,我天天为你浇水,等你长成参天大树,便每日在你树荫下休憩。若你成了一条鱼,便为你建个最大的池塘,让你每日自由自在。哪怕你成了一块石头,我也要把你搬来我屋内,日夜相对……眼下你成了妖,修出了人形,还是个女妖,我已幸运至极了……你喜欢什么样的都没关系,总归会喜欢我的。”

我沉默不语,晏安又道:“你现在不记得我,会害怕我也是理所当然,放心,我什么也不会做,等你想起我,或是重新喜欢我了,我们再成亲,好不好?”

晏安作出这样的保证,对目前的我来说已是最好的状况了,我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吧。”

先答应着,等他放松时,寻了机会再逃便是。

晏安道:“刚刚那个人,是我的属下君扬魔君,我与他有事要谈。你先在这里休息片刻,我一会儿就来接你。”

“嗯。”

晏安站起来,想了想,又折返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我很快回来。”

我:“……”

晏安已翩然远去了。

我用袖子抹了抹额头,内心暗叹了一句天助我也,既然我还在庆炎府内,那就好办多了,当初我在庆炎府待了不少时间,闲极无聊时府内已被我逛了个遍,若我没猜错,此处是东苑里头许多客房中的一间,东苑湖心假山下便有个密道,可以直通府外侧门。

虽背上仍是火辣辣的疼,但我还是忍痛将外袍也披上,从窗户里爬了出去。

庆炎府内守卫森严,然而或许是因为炼妖壶的事情,府内如今看起来很有几分惨淡,我一路躲躲闪闪,倒也没出什么问题,待到假山之中,打开密道机关,我一路扶着墙慢吞吞走下去,便晓得逃跑的事情应该不会出岔子了。

密道狭窄且昏暗,只容一人勉强通过,因我来的匆忙,连个照明的东西也没带,只能摸索着朝前,行至中途,前方忽然传来悉索之声,和一道莹莹绿光,似是也有人在密道里,且是朝我这方向走来的。

那人大约也发现了我,停了动作,站在原地,光也熄了。

我不敢动,那人同样不敢动,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我生怕晏安回去后发现我不见了少不得要将庆炎府翻来倒去查找一通,只好先开口:“请问……”

对面那位明显松了口气:“你好你好,我不小心迷路了,这里是……?”

迷路迷到别人家密道,也只能是碧落了。

我听出碧落的声音,好笑道:“这里是条死胡同,咱们还是出去吧。”

碧落大约有些迟疑,过了片刻,原本暗下去的绿光重新闪了闪,却是碧落佩戴的玉佩在微微发光,密道内有光,我与碧落终于能看清对方,碧落看见了我,眨眨眼,忽然道:“阿若?”

我:“你怎么知道我叫阿若?”

碧落惶然道:“刚刚你在庆炎府门口被晏安魔尊给打翻在地后,晏安魔尊又忽然抱起你喊你阿若,现在全天下的人都晓得有个女的叫阿若,就是魔尊那位心上人啦!”

我:“碧落。”

碧落瞪大眼睛:“你又怎么知道我叫碧落?!”

我沉重地说:“我是阿朦。”

碧落退了一步。

我前进一步:“我没死,从炼妖壶里出来了。碧落,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出去……”

碧落又退了一步,冲着我猛摇头。

我茫然地望着她,还想上前,忽然肩上一重,像是有人将脑袋搁在了我肩上,我嘴角一抽,往右肩看去,却见晏安嘴角噙着笑正望着我,一张俊脸被碧落的玉佩照的发着绿光。

女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