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讪讪道:“若是魔尊晓得你将他比作武大郎,只怕要一掌将你拍成烧饼。”

碧落道:“这倒是。可你还没告诉我,你留在晏安魔尊身边,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只好说:“到了桃夭山,你自会知道。”

碧落怀疑地盯了我片刻,终究没有多问,往床上一躺,顷刻睡去。

我却睡不着,索性去了客栈顶楼,打算看一会儿星星,虽然今夜没几颗星星,但比看不到星星的魔界要好上太多。

结果到了顶楼,君扬也在。

相视无言。

我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离开,君扬却挪开了视线,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夜会情郎?”

碧落才跟我说过潘金莲的故事,但她并没有真的将我当作潘金莲,而君扬却是一点都不客气。

我不怎么愉悦地说:“这里放眼望去,除我自己之外,只有你一个人。”

还有人上赶着说自己是西门庆的?

君扬脸色一变,没有再说话。

我寻思着现在转身下去,反而要坐实那莫须有的罪名,索性找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仰头去看星星,过了一会儿,君扬却主动道:“你觉得我师父是个什么样的妖怪?”

我心中微动,下意识道:“是个很懂事的妖怪。”

君扬瞥了我一眼:“这算什么形容?”

我只好说:“我与若朦……后来没什么来往了。若非要说还有什么印象,大概是……她长的不够好看。”

这话说出来很有点心酸,君扬却点点头:“嗯。确实不太好看。”

我内心登时出现了一个碧落,正指着君扬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兔崽子。

君扬又道:“我却希望她永远那样才好。”

君扬对本妖的恶意也忒深了些,我婉转地询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呆呆地看着天,没有理我,我又问了一次,他却忽然恶狠狠地道:“因为这样她便不会到处拈花惹草了。”

我:“……”

我道:“她已死了。你这么说,未免太过分了。莫不是你眼中所有女子都不知检点,水性杨花不成?”

君扬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你根本不晓得我师父是个怎样的妖怪。”

“那你倒是说说?”

“她是个愚蠢至极的妖怪。”

君扬丢下这句话,再一次翩然远去,我站在原地,想起君扬一共说过两次我蠢。

也罢,在他心里,我大概确实是个蠢笨的师父,而我做过最笨的事情,大约就是在看到他的时候,心软将他给捡回家中,勤勤恳恳抚育长大,还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好在事如流水,一去不回,今天的君扬骂昨日的我,也没什么值得生气的。

桃精

第二日清早,碧落与我一边吃早饭一边讨论不晓得那和尚醒来后会否翻脸不认妖,不顾我们救了他的情谊,非要将我们给抓了,那边和尚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我与碧落警惕地望着他,他却对我们鞠了一躬:“昨日多谢二位姑娘相救。”

君扬从他身后经过,脸色不怎么好看地在另一桌坐了下来。

碧落低声道:“他喊我们姑娘,莫不是没看出我们并非人类?这和尚修为也太低了,难怪差点被张良杀了。”

谁料和尚耳朵好的很:“两位的身份,小僧自然晓得,昨夜的事情也不可能忘记。只是两位既然做普通人打扮,小僧也不便戳穿。”

碧落咳了一声:“好吧,这位大师你好。”

那和尚摇摇头:“小僧佛号圆慧,虽是出家人,却万万称不上是什么大师。”

这圆慧实际上长相不赖,只是跟昨夜他对着张良声色俱厉相较,看起来倒是性子温和了许多,对我与碧落也十分客气。

那边君扬大清早起来不吃东西,却要了一壶酒,他轻轻拍开,酒香四溢。

圆慧朝着那边多看了几眼,似是吞了吞口水,我困惑地盯着他,却见圆慧又神色如常,方才大约是我看错了,他一个出家人,怎么会因为闻到酒香而流口水。

圆慧又对我和碧落行了个佛礼:“两位姑娘虽身份特殊,身上却毫无戾气,愿你二人早日修得正途。昨夜幸逢二位相救,不知以何想报,可有什么小僧帮得上忙的吗?”

我与碧落都摇头,圆慧倒也不纠结,只道:“既是如此,将来必有其他机缘。小僧的伤已不碍事,此刻便要启程了,阿弥陀佛。”

碧落稀奇道:“你就要走了,去哪儿?寻那张良吗?他已死了。”

圆慧摇摇头:“小僧昨日会去寻那厉鬼,只是因为路过百花镇恰听说此事,小僧所擅长对付的……本就并非是厉鬼。下山的目的,乃是为了寻一为害路人的山妖,就在百花镇外的桃夭山上。”

又是桃夭山?

碧落也看了我一眼,没有说出我们也要去桃夭山的事情,只道:“哦……原来如此。有缘再会,有缘再会。”

圆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他抬脚离开,目光略带不舍地朝着君扬那处飘了片刻,很快又收回,身影逐渐不见了。

我回头朝君扬也看了几眼,见他正在低头饮酒,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大约是君扬杀气和戾气都太重,这小和尚只恨自己不能一串佛珠将他给收了,镇在百花楼下。

好好修炼,将来你会有机会的。

我们用过早膳,便出发去桃夭山,看君扬的意思,这晏安和流梭一时半会回不来,故而我们也不着急,似普通凡人一般租借了一辆宽敞的马车,君扬大约不愿留在车内听我与碧落叽叽喳喳,自发地坐在车辕上与车夫并肩了。

去桃夭山,必要经过十里亭和十里亭外的坟场,我让车夫停了车,寻着莺翠和绫盈的墓,我和碧落都不太晓得人间祭拜该如何办,莺翠与绫盈又大约早去投胎了,见别人的坟头都有些素色的花,只好也随手折了两支白色小花放在她们的坟前。

再上车,那车夫的声音自车帘外传了进来:“几位客人看来晓得百花镇这几日的事情啊。”

君扬:“嗯。”

车夫道:“哎,据说现在也没有抓到凶手,依我看啊……这凶手,根本不是人!”

他的语气略带恐吓,似乎希望我们有所反应一般,然而殊不知这一车除了他之外都不是人。

大约见我们反应冷淡,那车夫又另开了一个话题:“不瞒你们说,其实这回你们要去的桃夭山,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几位白天去了,太阳下山前可千万要下山。”

君扬:“哦。”

车夫:“……”

君扬实在是非常没有礼貌。

我索性掀了车帘,道:“为什么?”

大概见终于有人搭腔,车夫兴奋地回头看着我:“几位客人听口音就不是本地人,果然不晓得桃夭山的事情!”

君扬从他手里拿过马鞭和缰绳,道:“我来吧,你去好好说你的故事。”

那车夫一愣,我道:“让他策马,你掉头坐着,跟我们说说有什么故事。”

君扬瞥了我一眼,车夫却是求之不得似的索性转身,拉着车帘避免被震落,一边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这桃夭山如其名,山上桃花极多,春初山下桃花盛开,它也已开了花,但山下桃花谢时,它仍是桃花旺盛,一直到秋初才会凋零,你说说,这哪有开两季的桃花呢?大家便认为这山不同寻常,那些书生才子佳人,都喜爱来此踏青,山上还有些凉亭,树荫之内据说十分凉爽,还可以避暑呢。”

碧落道:“这样的好地方,能有什么古怪?”

车夫道:“您有所不知啊!这桃夭山,原本没太多古怪之处,就是容易在其间迷路,久而久之呢,大家就不爱去了,你说这桃林再美,绕来绕去还在原地有何意义?故而上山的人便越来越少了,最多在山脚逛逛也就罢了。可前些日子,却出了一桩大事!我有个认识的车夫,姓钱,恰好与这事有关。”

碧落听的津津有味:“什么大事?快说,别卖关子了。”

“我那朋友之前运了隔壁流月镇十几号公子哥去桃夭山玩,说好了第二天早上来接他们,结果谁也没下来!”车夫夸张地道,“一个人也没有!”

碧落道:“或许……他们是为了逃车费,自己先走了?”

车夫嘴角抽了抽:“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干这种事!何况我那朋友回去之后也打听了,果然没一人回去,那群公子哥的父母着急的不行,还想诬告我老乡,当时恰逢我朋友死了个有钱的亲戚,对方无子无女,便将东西都给了他,他一夜暴富,这些公子哥的父母便说是他杀了人,将他们身上的衣物和宝贝拿去偷偷当了换钱——天地良心,我老乡虽是个壮汉,但那一群公子哥,他如何能一口气杀了?”

碧落沉吟道:“或许可以一个一个杀了。”

车夫怒道:“你听我说完!为了自证清白,我那老乡自己去山上寻人,最后也消失啦,至今未归呢!”

碧落张嘴,我晓得她想说那车夫或许是畏罪潜逃了,伸手捏了捏她的大腿,让她闭嘴,碧落悻然看了我一眼,对车夫道:“还有呢?”

车夫道:“那群公子哥的父母,自然不会甘心自己儿子就这样消失,派了许多侍卫上山,这回人倒是没有失踪,但下山时,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更有人神智混乱,说自己看见了死去的亲人,险些跟着去了!这便坐实了山上有妖的事情。唯有几个没失忆的,也只是被困在桃林中,转了一个晚上,什么也没发现。”

我道:“这样的话,山上倒是真有点古怪。”

车夫连连点头:“可不是嘛!那几个说自己看见了死去亲人的人,说的可是信誓旦旦,有高人说,这必然是因为有画皮妖——你晓得画皮妖怪吗?他们可以变作任何人的模样来欺骗他人。”

这与我碧落当然晓得,只能含糊地点了点头,车夫道:“不过也有高人说,这么多人,并非是画皮妖所能做到的事,必然是桃夭山人迹罕至,久而久之便有了山妖,这高人乃是青龙山上般若寺的圆慧大师,最后那群公子哥的父母觉得圆慧大师说的有道理,便请他来桃夭山降妖了。有圆慧大师出马,想必无论是什么妖怪,都得被降服了。所以啊,几位客官,你们不如先在山脚等几天,等圆慧大师收妖后,再上山游玩。说到山脚下的客栈,我觉得其中有一家格外的好,叫桃云客栈,不如我载你们去?”

我:“……”

那车夫道:“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了?”

我道:“这圆慧大师……很有名吗?”

车夫点头:“当然!降妖除魔,无所不能。”

碧落叹了口气:“凡人眼界也太低了。”

车夫道:“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那桃云客栈我们不想去,你将我们送到桃夭山下便可。”

车夫不怎么高兴地道:“这,我说了这么久,你们怎么不听劝呢。”

我和碧落都没理他,将车帘一放,小声议论起来,我道:“若这车夫说的都是真的,似乎是个很厉害的山妖。”

碧落点头:“画皮至多骗几个人,怎可能那么多人死了什么亲人都晓得。一定是山妖作祟,话说回来,那圆慧对付张良都这么吃力,一个人对付山妖,岂不是太勉强了。”

我颔首:“只怕又要遇到他。”

碧落大为不快:“该不会又要救他一次吧?”

我道:“且行且看吧。”

我们清早出发,到桃夭山已是傍晚,碧落嚷嚷着肚子饿了,那车夫便又一次极力推荐我们去桃云客栈吃桃酥糕,我们都看出这车夫必然与桃云客栈有不可告人的交易,但见他说的口干舌燥,碧落又确实想吃,最终还是去了。

入了桃云客栈,掌柜的又极其热情,晓得我们要上桃夭山,一番恐吓,说的仿佛我们吃完饭上山很快就会一命呜呼,奉劝我们必要在此休息一晚。

我扫了眼客栈,发现除了我们,其他地方都空空荡荡,好奇道:“你家客栈,生意怎么如此差?”

那掌柜的面色一僵,长叹一口气:“还不是因为出了流月镇那件事,原本将客栈开在这儿,不必受官府管制,路人也不少,偶尔也会有些来看桃夭山的人——大家都晓得山上不能久待容易迷路,爱在客栈住,我这客栈位置极佳,在顶楼往外看,正正好能看见对面山上大片桃花林!现在出了那事,大家连提起桃夭山都害怕的不得了,更遑论来此居住了……”

他正抱怨着,一个粉衣女子就从正门走了进来,那女子看起来岁数不大,一张脸生的极其娇嫩,桃花眼微微上扬,却不是什么勾魂夺魄的长相,看着还有几分天真。

看见她,掌柜立刻上前:“哎呀,陶姑娘你来了。”

那陶姑娘对他笑了笑,熟门熟路地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仍是那间上房,我今夜需要休息,不需要吃东西。”

掌柜连连点头:“好好好。”

那位陶姑娘转头,视线从我与碧落身上扫过,最终停在君扬脸上,她直勾勾地看着君扬,直到君扬蹙眉也看向她,她却收回了视线,大步上楼去了。

掌柜的又回到我们面前,道:“这位姑娘倒是我们的常客,姓陶,不定期会来小住一段时间,偶尔还会上桃夭山,她独自一人,胆子大的很呢。若你们明日要上山,或许可以请她带路。”

她当然不怕,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妖怪。

这位陶姑娘,大约是个桃精之类的。

她应该也已发现我们三个的身份了,只是不晓得她那样盯着君扬,是君扬有何不寻常之处不成?开始那圆慧和尚也盯着君扬看了好一会儿。

梦呓

第二天清晨,我们直奔桃夭山,走至山脚,君扬忽然脚步一顿,皱眉回头,我也随着他目光回头看去,却见桃云客栈最高层栏杆内站了个粉衣女子,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见我们都看向她,她很快转身走了。

君扬道:“她有古怪。”

碧落道:“多半她自己就是这山上的妖怪……想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对了,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既然是魔尊和阿若定情的地方,那也该是他俩来吧,怎么现在反倒是我们三个来此?”

君扬似乎有些不悦:“是来找一个叫灼华的桃精的。她酿的酒是一绝,但行踪难寻,等我们寻到她,魔尊自然也就来了。”

上了山,果然桃树重重,桃花灼灼,犹如大片粉色云霞,十分夺目,碧落愁眉苦脸地说:“这么大的山,这么多的桃花,不晓得有多少个桃精呢,现在半个妖怪的影子都没看到,这要找到何年何月?”

碧落的乌鸦嘴从未失灵,我们一边寻那桃花精一边上山,虽沿途景色极瑰丽,看久了却也寻常,我掏出娆音给的罗盘,试图让它给点讯息,可这罗盘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只得作罢。

待的月上中天,我们在一处山溪边坐下,商量是在山上过夜还是先回客栈休息,碧落随手从那潺潺溪水中捧了一点饮下,惊叹道:“这里的水好甜。”

我与君扬也捧了些喝,果然入口甘甜,还隐有桃花香。

这凉水入喉,又解渴又解乏,我索性在往身后的桃树上一倚,困顿地闭眼道:“今夜便不下去了罢,反正我们也不一定要睡床,应付一夜,明日继续寻那个灼华。”

说完却无人相应,我睁眼,却见方才的溪流已不见了,君扬和碧落也不见了,在坐在一片茂密的桃林内,头顶一轮弯月,静谧无声,而桃林深处不知何故起了雾,看不真切。

我缓缓站起来,轻声喊了几句碧落和君扬,理所当然没有应答。

我心下有数,这必是什么迷障,将我困在其中,只怕另一边君扬和碧落也在寻我,或者他们也已分散了。

循着弯弯的小路往前走,我猜不透这迷障有何目的,只能且行且停,然而未走几步,忽然刮起一阵山风,桃瓣飞扬中,落下点点雪花来。

我脚步一停,心中如擂鼓大动,一转身,却见寒崚又是一袭白衣,自细雪中而来,只这一回,他没有拎灯笼。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愣愣地望着他。

寒崚却温柔地说:“我来寻你。”

我有些意外:“寻我做什么?”

寒崚没有回答,反而问:“你这是被困住了?”

我点头:“这里似乎是个迷障。”

寒崚朝我伸出手:“来。”

我下意识将手放进他手掌里,寒崚的手竟并不冰冷,反倒温暖非常,他轻轻握住我的手,领着我往前走:“我带你出这迷障。”

我跟着他走了几步,觉得有点头昏:“你特意来此,就是为了带我走出迷障的?可我还没找到灼华。”

寒崚没有回头,只不断朝前走:“不碍事的。你的安危最重要。”

我停住脚步。

“寒崚”也停住脚步,困惑地回头:“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