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

听断弦 03

自来了江淩,虽乘了几回船,但每次涉水而过,都是来匆匆去匆匆的。这回沾了小胖墩子的福气,船是半大不小的画舫,两头甲板立着四角亭,船篷雕檐画壁。

胖墩子刚用过午膳不久,上了画舫,人便乏了,一边趴在于闲止的膝上栽瞌睡,一边烦着我跟他说故事。

我便在从前瞧过的戏文折子里头捻选了一段。

说有一个女子爱上了一个书生,怕家中不允,便躲在那书生家后院七年,为他生儿育女。然而此事被书生的父亲撞破,辱骂女子不洁,淫奔毁誉。女子含恨,只好离去。后来书生高中状元,才得知那女子乃是官宦千金。书生与其父悔恨不已,又再备聘礼,上门提亲,谁知那女子不肯,破镜终不能圆。

故事说到一半,小胖墩子撑着睡意,含含糊糊地问:“书生与老父既已悔过,那女子为何不愿再嫁呢?”

我道:“当初那书生潦倒,女子怕家中不允,甘愿躲藏起来,为他生儿育女。可书生发达了,却嫌弃起女子,后来再提亲,不过因为晓得女子乃大家千金。有的人,你可以与他共贫贱,他却只能与你共富贵。想必女子是想到了这一层,才对书生失望了吧。”

小胖墩子“哦”了一声,努力揉了揉眼,想了半日大约也没想明白,一头栽倒在于闲止膝头睡过去了。

于闲止笑道:“这么小一个人,你跟他讲这些。好在他睡着了,否则沈琼要说你教坏他家小子。”

我讪讪道:“我惯来瞧的就是这些,其实也不是全无用处,那些书里的女子到底比常人有勇气,读起来叫人佩服。”

于闲止点头道:“嗯,遇到这样的事,多数人都裹足不前,少许几个有勇气的,的确值得人佩服。”

他这么一说,我却觉得有些刺耳,不知怎地,脱口便道:“平西王的三郡主每年都往远南去信一封,据说是跟大世子求亲,她这么勇气可嘉,你怎么不应允了?”

于闲止听了这话,怔了一下,唤来一旁伺候的婢女接过熟睡的胖墩子,便不言语了。

他不言语,我的心头却更闷了,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我再坐不住,起身去甲板吹风。

甲板外风拂千里,碧波万顷,我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母妃与平西王是兄妹,嫣儿唤我一声表哥,她小时候曾在远南住过两年,我只当她是妹妹一样照顾,并不知她何以有了这样的心思。”

我回过身看他,忍了忍没忍住,道:“你们还是青梅竹马?”

于闲止愣了愣,失笑道:“你再这么样,我就要以为你是醋了。”

我心下一抖,一时竟想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是醋了,只好道:“我不过是觉得你什么都不与我说,三天两头,就要闹出一桩我不晓得的事。”

于闲止道:“不跟你说,是因为我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又笑道:“嫣儿是被宠大的,任性了一点,再闹个两年,自己也就觉得没趣了。”

我不知要怎么答,“嗯”着回了他一声。

于闲止看着我,慢慢地,却将嘴角的笑意敛尽了:“阿碧,还有一桩事,我确实瞒了你。”

他转身望向苍茫江水,缓缓道:“今晚我送你去将军府。”

我一愣:“为何?”

于闲止道:“你二哥已启程,会在淮安接你和你二嫂,聂家的三万精兵已交到沈羽手上,不日他也会回京复命。”

他说着,垂下眸子:“远南有要事,我不得不回去。”

我不由怔住。

也是了,去年冬天,他就应当赶回远南了,也是因为我,拖了再拖,又是一个半年。

我努力地笑道:“二、二哥也真是,我自己又不是不能回京了,再说还有二嫂陪着,却要特地来接。”

于闲止默了默,温声道:“公主出行不是小事,你二哥不知你二嫂与你同行,等到了淮安,凡事还要由你诸多应付。若他二人当真闹得不可开交,你便去淮安以西的东塘镇找慕央。”

我一愣:“慕央也在淮安?”

于闲止“嗯”道:“淮王的陵墓在淮安东塘,他每年七月都会去东塘住上一月,为淮王守陵。”

画舫泊岸已是黄昏了,胖墩子刚睡醒,被于闲止抱在怀里,伸着胖乎乎的手,在他的脖颈处扒拉根一条红线。

红线那头系着一块玉菩萨。

这是大随的传统,凡家有男丁,都要在满月时求一块玉菩萨,如此可佑一生平安。这样的玉菩萨,我大哥二哥都有。

胖墩子摆弄着于闲止的玉菩萨,一本正经地说:“世叔有一个,阿青也有一个,世叔这个比阿青的好看。”

于闲止笑了笑,将他放在地上:“走了,先送你世婶回家。”

胖墩子欢呼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来牵我的手。

二嫂的将军府似乎离渡头并不远,好像才走了几步,便走到了。

于闲止牵着小胖墩子站在府门外,与二嫂说:“沈羽那头我已帮你打点好,明日你只管带着阿碧回京。”

二嫂哈哈笑道:“你就放心把小阿绿交给本将军好了。”

于闲止点了下头,又看向我:“今晚早些睡,明天还要赶路。”

我默了半日,终忍不住问:“那你…”

他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温言道:“明早我来送你。”

一直等于闲止走远,二嫂调侃的声音才在身后悠悠响起:“省省吧,都要哭出来了。”

我本想要反驳她,可张了张口,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一夜我很早便歇下了,零零碎碎地做了些梦,梦到的尽是年来总总。

他来宫里跟我提亲,却要扮李闲诓我。我撞破凤姑是他的侍婢,于是在亲事就要定下来的时候跟他说算了吧。自鸦留山归来,凤姑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我追去找慕央,他就站在不远不近处等着我。

他当真是个寡言的人,无论我是默可还是拒绝,从来不多说一句。

哪怕我在最没有办法的时候,求他带我走。

他便真地一言不发地带我走了。

数月时光就这么不经意地翻转而过,虽然有些快,可再回想起寒冬时节,在深宫的一场纠葛,已远得像前尘旧梦了,连回忆起来,都是恍恍惚惚的。

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大哥二哥纵是瞒着深宫内外,也要允我跟于闲止走这一遭。

大概他们从未盼着我对一段植根于心过去轻拿轻放,只希望我能,慢慢地,坚定地,往前走。

隔日清晨,长街水意泠泠。

宝盖马车停在将军府外,车头车尾各站了两排侍卫。

于闲止带着小胖墩子早已到了,胖墩子知道我要走,一手牵着于闲止,一手拽着我的裙角,泪汪汪地道:“世婶往后要常来看阿青,阿青会想世婶的!”

二嫂早已在马车上等我,于闲止揉了揉小胖墩子软绵绵的发,柔声道:“好了,世婶要走了,跟世婶道个别。”

我上了马车,车外号角长鸣。

我忽然记起初春离宫的时候,我也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上了于闲止的马车,然后不知不觉地被他拐来了江淩,可笑今日回宫,却有了公主的仪仗。

马车渐行渐远,小胖墩子最后扁着嘴,忍住不哭的样子不断浮现在眼前,可是于闲止的眉眼却已模糊了起来,我怎么想都想不清。

我蓦地掀开车帘,喊到:“等、等等——”

不顾二嫂戏谑的目光,我跳下马车,折返跑回去。

于闲止已牵着阿青往回走了,似乎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愕然地回过身来,愣愣地看着我。

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又要回来,此刻,我站在他眼前,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张了张口,只道:“我…”

胳膊忽然被人往前一拽,下一刻,我便跌入他的怀里。

于闲止拥着我,很久都没说话,街头巷尾的风声在身边呼啸来去,日影如月倾洒温柔。

好半晌,他才哑声道:“回宫后,要照顾好自己,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去年寒冬他也对我说过这句话,我那时放不下,执意要追究一个结果。

虽然我从未有一日后悔过去年冬日里,自己的决绝,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他只言片语里的用心良苦。

我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心中难过得说不出话。

于闲止笑了一下,然后放开我,将他脖子上佑他一世平安的玉菩萨解下来为我系上,然后笑道:“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我垂眸抚摸着胸前的玉菩萨,喉咙中酸楚难耐,哑着嗓子道:“记得来看我,我们…从头来过。”

他愣了一瞬便又笑了,答我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离开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回来滴

我是不是该加快一下更新速度呢=3=

听断弦 04

马车从江淩北门出城,沿官道而行。

二嫂久没离开过江淩,一路行来,兴致倒比我高些,时而我哀声叹气叫她听见,还会被奚落一两句:“你也太没出息了,马车都跳了,竟没能把人拐上来。”

其实她说得不对,我叹气,并不是因为没能把于闲止拐来同行,而是因为临走的前一天,于闲止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你二哥不知你二嫂与你同行,等到了淮安,凡事还要由你诸多应付。

我问二嫂:“等下到淮安,你有什么打算不?”

二嫂倚着车壁,头枕着手肘,懒洋洋地道:“淮安那头不是有使臣来接么,如何打算,是那使臣该操心的罢。”

她果然也不晓得那使臣便是我二哥。

二嫂想了想,忽又凑过来,兴致勃勃地问我:“你该不会想从淮安绕道去远南找于闲止罢?”

我无言地看着她。

我想,还是古话说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官道走上四天,淮安便到了。

淮安城南走水路接远南,东走官道起江淩,向西沿京唐河道,一路通往平西腹地,乃大随水陆交通四通八达的一块宝地。

二十多年前,我父皇刚即位不久,大随兵乱,淮王挂帅亲征,于北道峡口大败乱臣贼子,保住了大随江山,却也因此折了半条腿。

我父皇一来觉得自己愧对兄弟,二来念及淮王衷心,大笔一挥,将淮安城赐给了淮王当封地,大有共享天下之意。

可惜之后二十余年,淮王一直无所出,唯淮王妃收养了两个姊妹,大姊楚离嫁给父皇,被封为离妃,小妹楚合虽是淮王府的二小姐,但因她是女子,不能世袭淮安城。

四年多前,淮王病重,他唯恐自己去世以后,淮安城因失主变成相争之地,引来藩王祸乱,便为小女楚合招婿,说要将淮安城送给未来的女婿当聘礼。

楚合一直喜欢慕央,后来,淮王为她招来的夫婿,便真的是慕央。

马车自淮安城正南门入城,午过时分,日头正盛,二嫂已倚在一旁打起盹来了。

我坐在车里琢磨,依照往年的惯例,二嫂二哥见了面,倘若闹出了什么事,势必要由我来收拾烂摊子。因而就算不为他们,为我自己着想,我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碰面,得先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可话又说回来,我二哥大气,我二嫂洒脱,但他二人一遇到彼此的事,就会变得一个比一个怂。

此刻我若去告诉二嫂我二哥就在外头站着,她不是嘤嘤嘤地求我赐她一死,就是嘤嘤嘤地夺马跳车而逃。

所以还得先从我二哥下手。

马车还没停稳,二哥的声音已在外头响起:“天太热了,碧丫头,快让我进你车里凉快凉快。”

话音落,我差点从椅凳上栽下来,那头二哥已掀开了车帘,我心中一急,正要扑过去将他拦住,怎奈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扎进了二哥怀里。

二哥将我扶了扶,又是惊又是疑:“不是吧,也就几月没见,你思念哥哥竟思念成这样?”

语罢,他又探头探脑地往马车里看,“我刚刚好像瞧见你车里还有个人。”

我默了一默,闷不吭声地缩回马车,将车帘捂严实,只自己露了个头在外头,冲他咧嘴一笑:“二哥,有桩事我要单独跟你讲,你陪我去边儿上站站?”

二哥听了这话,却沉默了。

正此时,我缩在马车里的右肩忽然被人一拍。

二嫂她醒了,一边打呵欠,一边懒声问:“都到了,怎么还不下马车,我可闷坏了。”

二哥默完过后,严肃又责备地将我看着,问:“你才走了多久,竟学会在马车里头藏人了?你让开,我倒要瞧瞧你藏得是谁!”说完便伸手来拽我。

二嫂约莫等得不耐,也在身后扒拉着我:“让开让开,你不想下车,我先下还不成么?”

我甚崩溃。

我一心一意为他二人着想,却被他们一个车里一个车外拉扯得死去活来。

有句话说得好,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二人将我折腾成这样,已没什么道可言了,念及此,我平静地说了声:“都别动。”平静地理了理衣裙,平静地挪到一旁,从另一边下了马车。

马车外艳阳高照,我站在街道的一头,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二哥手脚麻利地掀开车帘,从里头扒拉出我二嫂。

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少顷,二嫂忽然双眼一闭,直挺挺地从马车上栽了下去。

当年二嫂与二哥和离之后,是随大军从西门出城离京的。大军行过,西门外的官道烟尘仆仆,而当烟尘散去,又有一人从西门狂奔出来。

这人便是我二哥。

二哥他手持我二嫂送他的雄威刀,将其怒砸在地,并还在杳无人烟地官道上嚷嚷:“好、好,聂璎,你走!走得越远越好!你这辈子胆敢让老子再见到你一次,老子就用这把雄威刀一刀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