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大哥他就是这样,从无一回不思虑周全,我却从小盼着她能不周全一回。”

提及这个,我忽又觉得好笑,不由道:“就连这回选妃,他亦想着从这些秀女中,为二哥挑一个王妃出来。可惜我二哥的心思不在这,更何况在那些秀女之中,王妃远不及皇后,我大哥是处处都想到了,独不解这些秀女的心思。”

于闲止听了亦笑。

谁知这时,一旁的环翠忽然插嘴道:“长公主此言差矣了,皇后固然是顶好的,但王妃亦令人心向往之,奴婢在芳辞宫伺候小主们时,宁小主便巴不得做王妃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三更,这是第一更=3=

留言等我更完就回复你们哟~~~

醉妄言 08

我愣了。

好半晌,我听得自己问:“你说的宁小主,可是指宁思?”

环翠点了一下头,似乎不解我为何震惊,应道:“回公主的话,奴婢从前伺候的是盛妍小主,宁小主与她关系甚好,这话是奴婢亲耳听宁小主说的。”

我面上虽还努力保持着镇定,背后只觉冷汗涔涔而下。

古来帝王,最忌不忠二字,这些秀女既入了后宫,只要一日没被逐出宫去,只要我大皇兄一日没将她们赐给旁的亲王,她们从身到心,便不可背叛当今圣上。

如若背叛,此为重罪,当处以凌迟极刑。

一念及此,我不由拂袖而起,袖口扫过桌面,带落碗碟,顷刻碎裂一地。

环翠呆了,下一刻便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长公主,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不禁笑了,竟不知如何答她才好。

凌迟极刑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为何恰好在选后的三日前,听得宁思爱慕我二皇兄的流言?

我在深宫二十余年,明白这不可能是巧合。

可倘若这是被算计好的,那告诉我这消息的环翠又是怎样一个人?而将环翠带进天华宫的小三登呢?

环翠见我不语,已怕得落下泪来。

其余众人听闻动静赶来,亦立时在我用膳的亭外跪下。

我不曾怀疑过小三登,直至今日,直至此时此刻,我也没有。

可环翠呢?环翠的用心,又是怎样的?

我与小三登说,他收进天华宫的人,我便相信。可我从前同样相信凤姑,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正是日暮时分,兰嘉与小三登一齐回来了,见宫人跪得满地都是,又见环翠在我跟前啜泣,皆震惊地瞧着我。

半日,小三登仍呆立在原地,兰嘉走来亭中,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于闲止。

于闲止的声音淡淡的,“找个清静的地方。”

天华宫西侧有个登临阁,是我父皇曾为我母后杨棠所建。

我母后是江淩人,自入宫中,十分思念故乡,我父皇后来为她建此阁楼,凭栏远眺,或可慰藉思乡之情。

可惜江淩不是我的故乡,这座深宫才是。

母后凭栏望不见的故乡,我却触目可及。

环翠跪在登临阁内,已泣不成声,斜阳落于西天,宫人游走于九乾城各处掌灯,点点灯火如星子,流光璨然。

我却听得自己道:“你明日便走吧,我天华宫已容不下你了。”

环翠抹着泪,道:“奴婢能到天华宫伺候长公主,本就是长公主赐给奴婢的福分,如今长公主要将福分收回,奴婢绝不奢求。可奴婢想知道,长公主为何只因奴婢说错一句话,便要奴婢走?”

我没有应她。

她径自又道:“后妃不忠,乃后宫大忌,可宁小主并非不忠,奴婢只是看长公主苦于为焕王爷寻一个王妃,想起宁小主有一回醉酒后的戏言,这才、这才随口与公主一提。”

我道:“环翠,你一口一个宁小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故意陷害她。”

环翠猛然自泪眼朦胧中看向我。

“可本公主知道,你确实是无心之失,并非刻意陷害。”

其实要辨这桩事的真伪再简单不过,兰嘉去内务府调了宫人的名册,环翠原先是司制坊一名浣衣女,前一阵儿忽然被盛妍看中,要去芳辞宫伺候她。环翠一个小小奴婢,司制坊的人便由她去了,谁知她在芳辞宫中没伺候盛妍几日,便因偷了主事姑子的镯子被撵了出来。

我道:“环翠,你当时忽然被盛妍要去,就没想过你何德何能?”

“不瞒你说,皇后的人选,本公主心中早已有数,是为宁思与盛妍其中一人,到时若当今圣上无法做抉择,问起本公主的意见,那么本公主以为,盛妍确实更胜一筹。”

“盛妍念你与小三登走得近,便将你要去在身边伺候,又借宁思醉酒,将她思慕我二皇兄一事透露给你,再借故将你撵出去。”

“深宫之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宫中定有不少人晓得本公主意属让盛妍来做这个皇后,试问你被盛妍撵出去,除了我天华宫,还有谁赶收你?是故她将你送来我身边,不过是怕万一被宁思拨了头筹,不过是为自己的皇后之位,再落一个锁。”

环翠听着,渐渐连泪亦流不出来,双目空洞且无神,半晌只喃喃道:“当日盛小主邀宁小主喝桂花酿,宁小主醉后,只是说她家在雁关,当年燕地之乱,焕王爷曾在雁关带兵退敌,她远远瞧了焕王爷一眼,只觉英姿飒爽如天神临世,皇上是焕王爷的长兄,想必亦是如此。可是盛小主听她这么说,便打趣说她何必做皇后,不如去给焕王爷当王妃。因宁小主没有反驳,奴婢才将这戏言当真。”

我道:“你以为的戏言,落到旁人耳里,便会要人性命。你走吧,往后切记要谨言慎行,在宫中,说错一句话,做错一桩事,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也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诚如我当年,不过自以为是地同父皇诽言了离妃一句,便在一夜间失去了一切。

环翠听罢,含泪趴于地上与我磕了三个响头,便离开了。

夜风渐大,恍惚间又落起雪,登临阁中没有烧炭火,奇怪我却并不觉得冷,大约因为心里更冷。

小三登不知何时进来了,立在我身后,轻轻唤了声:“公主。”

我沉默许久,道:“她若不是你要庇护的人,我会处死她。”

小三登轻声道:“谢公主。”

我又道:“你去找司制坊的人,就说是本公主的吩咐,让她留在那边再做回浣衣女罢,总好过没有去处。”

外头夜雪茫茫,小三登良久没有应声,我以为他已走了,却蓦地又听见他的声音:“公主,那日奴才想将翠环收进天华宫来,您可知奴才为何犹疑?”

“不是因为她有一张会闯祸的嘴,而是奴才在等公主问奴才一句为什么。”

“公主您其实误会了,奴才对翠环,并非是男女间的心思,奴才只是觉得,翠环有些时候,很像过去的公主。”

“一样的说话直来直去,做事前从不细细想过,身处逆境却异常坚韧,只要有一点希望,便能苦中作乐地活下去。公主,直至您在冷宫中病得九死一生,直至奴才随背着您从兰萃宫走出来,您都没有变过。可是回到天华宫的这两年,您却变了。”

“变得心细如尘,变得思虑周全,沉默寡言。”

“当年奴才多希望公主能变成这样,说不定就能少受一些罪。可如今公主当真变成了这样,奴才却觉得难过,说不出的难过。并非因为这样不好,只觉得公主如今每往前一步,百转千回,所受得罪,竟比以往更多了。”

我不知是茫茫雪夜令人太容易思怀,抑或是小三登的一番话太过动人肺腑,脸颊竟有滚烫的泪滑落下来。

我没有回身,亦没有抬袖拭泪,我道:“你想太多了,这么多年,我不过是弄明白了一桩事,既心有所求,便不该恣意妄为。”

默了一下,我又道:“于闲止还在吗,你帮我把他找来好吗?”

小三登应了,刚要走,我又回身唤住他。

我说:“小三登,也许我如今做事,说话,是有些不一样了,可我觉得,我心中所求,所愿,所想,还跟当初的一样,所以朱碧,还是当初的那个朱碧。”

登临阁中没有掌灯,黑暗中,我看见小三登在原处愣了许久,然后他蓦地抬袖揩了一把双眼,哑声道:“嗯,奴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文章从开头到现在,已经历时快两年了(故事历时!好吧,虽然我一开始断更得比较厉害,到现在也是两年,但是我已经不断更了╭(╯^╰)╮)一直想把这两年中,小绿的变化自然而然写出来,但因为是第一人称的文,这种变化我自己不太好把握着墨。

今天算是彻底把变化点出来了,不知道姑娘们会不会觉得女主的性格变化比较突兀还是怎么的( ⊙o⊙ )?

有什么想法提一提呀~我修文的时候可以改~以后写新文也可以注意=33=

今天还有一更=33=

何夕兮 01

“阿碧?”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有人唤了我一声。

夜风吹乱发,于闲止走近了些,抬手帮我将发丝拂去耳后,柔声问:“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应他。

他便没有再问,轻轻一笑,又说:“没事了。”

夜雪声簌簌,好像古人拨弦一般,零零落落的,我兀自听了半日,问:“你方才去哪了?”

于闲止道:“回无衣殿取了这个。”他摊开掌心,是一个朱绿色的药囊,绣工精巧,只可惜杜鹃花的最后一瓣没有绣完。

“你离开江淩后,越叔听闻你浅眠易悸,便配了个宁神的药芯子托我予你。我此来京城,杂杂杳杳的事物没个完,竟将这事忘了。”

我默不作声地接过,摩挲着囊子上的杜鹃花瓣,针脚式样竟有些眼熟。

也不知是哪家绣女的绣工如此精巧,八股绢丝分走得游刃有余,明明姿妍色艳的杜鹃,却叫她绣得冷清。

我垂眸看着囊子上的杜鹃花,忽然问:“闲止哥哥,你想家么?”

他的声音有一丝迟疑:“怎么?”

我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一步,头抵着他的胸膛,闷闷道:“等明年开春立后结束,我随你回远南罢。”

登临阁内良久没了声响,片刻,他好像笑了一下,环臂而来的温暖气息将我裹住,笑着叹:“有那么多方法表明心迹,你却偏要说得这么迂回。”

越叔的药囊似有奇效,夜深时分,我虽仍昏昏沉沉的时醒时眠,但心思确然能静下来了。

我想,其实有的事,你想得简单,它便简单,同理有的事,你若不再去想,它也许就跟从未发生一般,故此我就这么随于闲止嫁去远南,从今往后,尝试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再深究,就这么的,跟他白头偕老,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寅时时分,兰嘉在纱帘外唤道:“公主,您已醒了?”

我应道:“是。”

她道:“内务府那头回话了,说宁思的确跟人打听过入选的秀女该如何才能去王府伺候。”

我盯着床梁时深时浅的纱影,道:“这么说盛妍确实没有冤她,她果真对二哥有意。”

兰嘉道:“她现已在天华宫外候着了,公主见是不见?”

我想了想道:“叫人过来伺候梳洗罢。”

寅时三刻,夜色浓到化不开,宁思一身素衣跪在天华宫内,映着烛光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我原以为她不施粉黛只因将门之女不喜这些,如今看来,她当真无心相争。

我道:“你当初既种下了因,便该料到今日的结果,故而无论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这深宫,你是呆不得了。”

她垂眸轻声道:“长公主误会了,宁思此来并非为自己求情,而是有一个不情之请。”她说着,朝我磕了个头,“不知长公主在逐宁思出宫前,可否应允宁思与那人见上一面?”

她将话挑得这样明了,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斥她何以喜欢我二哥?

可情之所衷,哪有半分由人?

心中顿生三分没奈何,我不由地道:“见或不见,你不应来问本公主,而是问你自己。你如今走到这一步,应当晓得你与他之间既没有缘,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情分。你纵要为他拼尽一生执着飞蛾扑火,那也是你的事,他不会也不可能知晓。”

更何况我二哥早已有了心尖上的人,她就是再见他千遍万遍,也无法在他心上留下半点痕迹。

我借着烛火瞧得分明,宁思紧抿的下唇已无血色,到底是不甘心,却应得顺从:“长公主教训得是,是宁思痴心妄想了。”

我道:“你既对焕王爷有了心思,被逐出宫后,往后再不要来京城了。”

她身形晃了晃,须臾,伏在地上又磕了个头:“谢长公主。”

她本已退至宫门口,忽然又顿住脚步,抬起头来目色盈盈地望着我:“长公主,聂将军她,是怎样一个人?”

我没有作声。

宁思道:“当年燕地之乱,二皇子率兵驻守雁关,宁思身为雁关太守之女,曾奉命照顾二皇子的起居。那日军中有乱,恰中了燕兵之计,宁思与聂将军一骑孤军陷入本已九死一生,后来却是二皇子冒着性命之险带兵来救。长公主今日教训得是,宁思对焕王爷确有几分妄念,可宁思的妄念,早在看见当年的二皇子于千军万马中背着重伤的聂将军硬杀出一条血路时就没了。而如今所余,不过几分执念罢了。”

我想说,既知是执念,又何必妄为。

可思量复思量,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这样说,我与她一般只有十七岁的时候,也曾为了一个执念,将自己三载年光尽数消磨。

离选妃只有两日,后宫却出了这样的事,天将熹微,我便换了一身公主朝服,去子归殿觐见。

轿辇刚出天华宫,遥遥却见一袭单薄的身影跪在深长的宫道上。

竟是盛妍。

我不由蹙了眉头,兰嘉跟在轿辇一旁低声道:“昨夜宁思来见公主时,她便跪在这了,小三登恐扰了公主歇息,便没让人通传。”

我点了点头,亦吩咐宫人不必理会,可轿辇从盛妍身旁驶过,我却清清楚楚听得她往地上砸了个响头,声音泫然欲泣:“长公主,长公主可否停下轿辇,听盛妍一言?”

事到如今,宁思已被杖责二十大板逐出宫去,皇后之位再无人与她相争,我倒好奇她这个时候还想要做什么。

我道:“你说罢。”

初冬的晨,宫道上的夜雪已被扫过,盛妍穿得单薄,唇色冻得发紫,一双盈满泪水的秋水剪瞳却明媚娇艳,她道:“盛妍晓得长公主因宁思不忠,心底一时难平,可盛妍与宁思情同姐妹,深知她绝不是一个对皇上有二心的人。那日宁思酒后失言,所道不过一桩陈年旧事,而今数年过去,想必她早已忘怀。其实说起来,倒是盛妍疏忽,一时竟借着往事打趣,非但冲撞了焕王爷,且还冲撞了当今圣上。盛妍恳请长公主看在宁思无心之失的份上,从轻责罚。”

我想了想,道:“这事本没什么过失可言,本公主如何责罚,亦遵循祖上的规矩,对事不对人,倒是你…”我别过脸看向她,平静道:“你这么大张旗鼓地跪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是怕旁的人不晓得宁思是犯了什么过错被逐出宫去?还是怕她往后还能有翻身的机会?”

盛妍的脸色不由一白,片刻便垂下眸子从容道:“长公主教训得是,盛妍一时心忧姐妹安危,竟未能为其思虑周全,还望长公主莫怪。”

我不禁笑道:“我却没什么好怪责你的,或者你不堂而皇之地来这么一出‘姐妹情深’,本公主倒还有些佩服你的心机,但是画蛇添足,本公主只觉得恶心。”再想了想,我又道:“或者容我提醒你一句,你这些伎俩,本公主尚能一眼看穿,当今圣上清明自持洞若观火,你以为你有翻天的本事,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跳梁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