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真正的她,不过是一个带着怨与憾一直活到了年色衰败的可怜妇人。

小三登过来与我道:“公主,去淮王府的教辇已备好了。”

我“嗯”了一声,想了一下道:“晚些再去,我先去倚晖堂看阿青。”

小三登道:“公主要去沈三少那里看二世子,不如等世子大人过来再一并去。”他一顿,抬目看了眼我的脸色,又继续道:“这些时日世子大人曾来看过几回公主,公主都因身子困乏推说不见,前几日本已与他说好要一起去看二世子,奴才想左右世子大人午膳时会过来,公主不如等他一起。”

选妃一事耗尽我的心神,却不至于困乏到连见一个人的精神头都没有。

于闲止必定明白我何故不见他,故此这些日子他来天华宫,再未如从前一般久留不走,顶多等上一盏茶的功夫便离开。

我道:“不必了,我独自去倚晖堂便好。”

沈羽住的椅晖堂在九乾城东,与我的天华宫是两头,乘辇过去,亦要耗一个时辰。

椅晖堂中十分安静,沈羽坐在桌案前,持笔似乎正在标注一张军阵图,小胖墩子伏在桌案一旁的矮几上习字,抬头瞧见我了,哭丧着脸唤了声:“世婶——”

沈羽应声抬头,愣了一下,又往我身后看了看,这才道:“你是一个人来的?”

我笑道:“怎么,本公主一个人就来不得?”

沈羽哈哈一笑,将笔往砚台上搁了,起身道:“你跟我摆什么公主的架子。”又看了小胖墩子一眼,笑说:“去吧。”

胖墩子学着他二叔的样子,仔细将笔在砚台上搁好,后才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委屈道:“世婶,二叔欺负阿青!还罚阿青抄十遍礼诫!”

我愣了愣,讶然地看向沈羽:“我本以为辽东王教子严苛是有名的,没想到你们沈家一家都有这毛病。”

沈羽一副懒得与胖墩子计较的样子,转身去收桌上的军阵图,一边道:“燕地动乱将起军务本就繁忙,加之你皇兄又要大婚,我自己都忙不过来,却还劳什子地去守他写什么礼诫,你且让他自己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胖墩子扁着嘴,嘟囔了半日,才道:“前几日三姨来瞧阿青,叫阿青陪她说话,还问阿青世叔对世婶是怎样的。阿青本已十分小心,只略微提了一下世叔曾把脖子上的玉菩萨送给了世婶,不知怎么竟将三姨、竟将三姨惹得落了泪。”

沈羽挑着眉梢,在一旁添补:“我早已提醒过你,少在你三姨面前提你世叔怎么世婶怎么,你却不长心眼,眼下惹了祸,却叫我帮你收拾。”

胖墩子听了这话,皱紧眉头,嘟着嘴道:“阿青人小,心眼便小,三姨本就爱哭闹,阿青已很让着她了。”说着,又摊开他的手给我看,“二叔还叫阿青抄十遍礼诫给三姨看,好叫她消气,世婶你看,阿青才抄了三遍,指头已肿了。”

沈羽瞟了他胖乎乎白嫩嫩的手一眼,漫不经心地啜了口茶:“你闯了祸,要将自己的玉菩萨赔给三姨便罢了,李嫣儿不收,你又要来讨我的玉菩萨送她,你世叔想要与你世婶过一辈子,故此才将自己的贴身之物送她,你却要将我的玉菩萨送给你三姨,你是害我呢还是害我呢?”

小胖墩子被沈羽噎得说不出话来,堵着嘴,一张脸涨得通红,须臾气呼呼又道:“世婶你看,二叔欺负我!”

我却觉得这叔侄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羽哄胖墩子抄礼诫显然是故意的,胖墩子人小鬼大,要讨沈羽的玉菩萨送李嫣儿,大约也是没安好心。

我想了想,甚明智地转了个话头问:“怎么李嫣儿还在京城?”

沈羽一笑,道:“你以为呢?当今圣上要大婚,我们这些世子郡主哪里敢在这个当头走人。听说大婚的圣旨一下,平西王连夜便启了程,带着年前新纳的宠妃来与皇上道贺。”

我愣然道:“平西王也要来?”

沈羽“嗯”了一声,似乎看出我的困扰,道:“远南王不会来,左右有他家大世子在宫里,他倒不必跑这大老远。”说着,往我手里塞了盏茶,又打起哈哈:“瞧你额头都起了汗珠子,放心罢,有于闲止给你镇着场子,就算是远南王也要让你三分情面,更何况你还是长公主。”

我没有作声。

小胖墩子却在一旁拽了拽我的衣角,小声道:“世婶,世叔正跟世叔爹爹怄气呢。”

我愣了一下:“怄气?”

胖墩子神秘兮兮地晃着脑袋,好半晌才说:“世叔好像收到世叔爹爹的来信了。”又看了沈羽一眼,仿佛生怕自己又多嘴,“三姨说,好多年前,三姨还很小的时候,世叔爹爹原本是让世叔娶三姨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没娶,三姨为这个伤心了许久。世叔爹爹这回的来信,约莫提的是这回事。”

听了这话,我又愣了。

难怪李嫣儿有勇气每年与远南去信一封,求远南王成全她与于闲止的亲事,原来他二人竟是有婚约在先的。

沈羽看了我一眼,笑道:“容我多说一句你且莫怪,于闲止与李嫣儿,跟你与那个谁一样,都是有缘无分,何况他心里除了你,从未有过旁人,所以你倒不必急。”

我摇了摇头,道:“这个并没有什么,我只是…”

话未说完,却见沈羽抬眸便是一愣,忽笑道:“当真是说不得,一说人便到了。”

我呆了一呆,顺着沈羽的目光朝身后望去。

于闲止一身墨色氅衣,正立在椅晖堂门口,目色淡淡地看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我又更了=3=

古代圣旨实在不会写,百度了一把清朝的册封圣旨,摘抄了几个四字词(捂脸跑>_<

何夕兮 05

印象中,好几回见到于闲止,都觉恍如隔世,今日亦然。

我想让人恍惚的,并非是他那双令山河失色的眉眼,而是这幅从容淡漠的气度,仿佛从来置身于俗世纷扰之外。

沈羽调笑道:“你这个人实在小气,只要在背后说你一句不是,你就要找上门来。”

于闲止的神色清淡,半晌才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平静一笑,“哦,说我甚么不是了?”

沈羽没应声,胖墩子甚聪慧地仰起头,道:“二叔说世叔不要三姨,只娶世婶一个!”

于闲止闻言静了一瞬,点头含笑:“嗯,是这么回事。”又顺着话头,自然而然地朝我看来,“操劳了数日,可能够歇好了?”

他大约问的是立后选妃的繁琐。

我道:“兰嘉已回府上住了,只是皇兄大婚在即,仍脱不开身。”

于闲止淡淡道:“大婚不是选妃,到底是礼部与内务府该操持的,你是长公主,只需做好自己的份内便是。”说着,从沈羽的手里接过茶,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茶叶。

不知怎么,我忽然有些看不惯他这幅置身事外的样子,仿佛什么都跟他没关系一般。

我笑着应道:“说来竟是个巧合,大皇兄能立兰嘉为后,还是亏本公主无意得了个药囊,且借着这药囊,做了些分外之事,否则,也没有今日的圆满。”

于闲止动作一顿,抬眸看向我,忽地也笑了。

他的笑很浅,却不似我的笑容一般勉强,“这么说,当今圣上立兰二小姐为后,你倒是可为自己记一桩大功德了。”

我不由皱了眉,垂眸道:“怎敢抢了世子大人的功劳?”说着,仿佛是在赌气,我抬眸看向于闲止,又笑道:“淮王妃指使尤姑毒害后宫嫔妾,皇上听闻十分震怒,昌平还要往淮王府宣旨,不便久留。”

他“嗯”了一声,将茶盏往手旁一放,道:“早去早回。”

我讶然愣住,终于忍不住道:“淮王妃到底是你的表姑,你竟不为她说一句话?”

于闲止定定地看着我,忽地挑眉而笑:“听昌平公主的意思,竟是要碍着本王的情面,轻罚淮王妃?”一顿,又拿出素来从容的派头,温声道:“圣旨是如何写的,你便如何处置,不必介怀于我。”

我并没有介怀于他,我只是…只是听说淮王妃自小便被养在远南王府,与远南王很亲,故此她虽是于闲止的表姑,却如同亲姑母一般。

我蹙眉道:“你可知这道圣旨也许会要了淮王妃的命?”

于闲止又端起茶,平静道:“这却没什么,她做错了事,你秉公处理就好。”

这却没什么。

淮王妃是生是死,对于闲止这个表侄来说,原是没什么的。

我不禁在心头唏嘘,狠心拒绝用情至深的李嫣儿,一手促成大皇兄与兰嘉的亲事,到如今丝毫不念淮王妃的生死。

远南世子大人何止冷漠寡情?能步步为营做到这一步,且还从容得像个看客,就好像、就好像没有心的人一般。

沈羽的目光在我和于闲止身上微一徘徊,起身理了理衣袖,“兵部的人是越发不会办事了,说好来取军阵图,眼下已过了时辰。”又招呼了小胖墩子,歉意一笑,“我赶着往兵部一趟,你二人若无事,便在这等上一等。”

随着沈羽与胖墩子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倚晖堂的一干宫人也撤得干干净净。

椅晖堂外立着一株寒梅,枝干蜷曲纠结,似有心事惆怅难言。

我亦觉得无话可言,起身施了个礼,“那便劳烦世子大人在此等一等三少,昌平要去淮王府宣旨了。”

方走到宫门口,便听茶盏“嗒”一声被放在案几上,于闲止的声音清清冷冷传来:“你心中有些什么,在想些什么,不妨说出来。”

我脚步一停,回过头看他。

他背光立在倚晖堂外,先前的笑容早已敛了,换上了他独有的,与生俱来的淡漠神色。

我想这样也好,他这幅样子,我才好将这些日子心头的困惑坦然地问出来,才不至于小心忐忑步步惊心。

我道:“你小时候,与淮王妃亲是不亲?”

于闲止似乎没想到我会先问这个,愣了一瞬便笑了:“皇室宗亲,相处皆以仪礼待之,何来亲疏之说?”

我道:“几日前我去探望淮王妃,她于佛龛前念经,唯与我提及你小时候曾养在她身边三年,淮王妃无所出,便是有楚离楚合为养女,也只视你一人如亲子可是——”我朝他走近一步,直直看入他的眼:“可是这一次,却是你害她!”

“淮王妃不傻,即使要命尤姑毒害宁思,也可等到立后之后,何必要赶在事发隔天这个风头浪尖上?可倘若不是淮王妃命尤姑毒死宁思的,这座深宫,还有哪个人如此神通广大,只要搬出他的名讳,淮王府的尤姑便会悉听吩咐?”

“你晓得我早在芳辞宫安插了人手看着尤姑,将计就计令尤姑中了圈套,平白将淮王妃的把柄送到了我的手中,你是想害这个曾将你视如己出的表姑?”

于闲止垂下眸子,唇畔牵出一丝凄清的笑,淡淡道:“你既已猜到,何必问我?”

我忍不住笑了:“是,你不为害她,只因事情走到这一步,你不得不害她。”

“你想让我大皇兄娶兰嘉不是么?当时离立后只有三日,倘若宁思不死,盛妍不失德,淮王妃没有倒台,我昌平公主不因此事而心灰意冷,没有确立皇后的备选人,哪怕有我母后的药囊,兰嘉又如何能做得皇后?”

“诚然让兰嘉做皇后,亦是我心之所愿。可是你呢?你又为了什么?母后生前所制的药囊你从何而得?若是越叔给你的,那么越叔多年前便被你接去江淩,你又是从多久前,便算到了今日的局?”

其实,若非大皇兄的一句话,我如何有这样的心智猜出这一切竟是于闲止所布的一个局。

那日刘成宝宣旨以后,我与大皇兄两个人在子归殿内。

大皇兄与我说:“母后生前之物尽被焚毁,碧丫头,这个药囊你究竟是怎么得来的?”可说罢这话,他似乎又想到什么,没有再问,只叹了一声道:“罢了,就当是天意吧。”

于闲止给我药囊的时候说,这药囊是越叔所制,他一时忙得忘了,才拖到眼下交给我。

可这药囊分明是我母后生前的禁物,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怎会无心忘记?

一念及此,我忽觉无力,摇头道:“我既答应要随你回远南,等皇兄大婚一过,我自会将凤印交予皇后,随你离宫,你何必算至如此地步?”

于闲止平静地看着我,良久,开口应道:“自你离开兰萃宫我便来信跟皇上提亲,他表面应下,却从不肯真正应允。我知他是怕你跟我回远南以后,因身世之故遭遇种种不堪甚至不测,也知他根本不会立后,如此便可由你一直保管凤印,护你安危,但他这种担心未免小题大做,只要有本王在一日,这天下,便没人敢碰你。”

我道:“所以,你便想法设法让兰嘉做皇后?凤印只可交予一人之手,我皇兄曾亲眼目睹我母后被父皇赐死,倘若心爱的女子进宫,他必会想尽一切法子保她周全。如此,他或可退而求其次,立后且将凤印交予兰嘉,允我随你回远南?”

那么兰嘉呢?

兰嘉与我大皇兄两情相悦这一步棋,他又是何时算好的?

是一年前兰夫人请求我将兰嘉带在身边做一个婢女的时候,还是近两年前,我在春日宴上闹得老丞相与夫人夫妻不睦,却无意结识化名李闲深知内情的他的时候?

我晓得事发当下他未必料到今日种种,可以他的城府,在晓得兰嘉思慕我大皇兄之后,必定是留了心思。

我只觉心中苍白得很,却不由又笑了:“所以,你这么铁石心肠步步为营,竟只为了娶我?好,真是好,我朱碧何德何能,竟得世子大人为我苦心经营数年。”

于闲止的瞳孔猛地收紧,牢牢地看着我,忽地也笑了:“随便你怎么想,我与你已错过多年,这一回,我再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我道:“那日淮王妃与我提了许多关于你的事,说你如何好如何睿智,待她甚似亲姑母,可始终没有说破最后害她的人是你,你说她这么做,是念在你与她最后一丝姑侄情分呢,还是希望我亲身去体会你究竟是如何寡情的一个人?”

于闲止冷声道:“你后悔了?”

我道:“谈不上后悔,只是觉得…兔死狐悲。”

甚至直到今天,我仍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我初结识他的时候,还以为跟慕央是很像的人,同样的寡言,同样的沉默。

可如今看来,他们是截然相反的,慕央只是将心事藏得深,而他却是将心思藏得深。

深不可测,令人细思恐极。

我苦笑道:“我从前以为自己已很了解你了,你的脾气,你的性情,你的习惯,可我眼下却觉得,还是传闻中的那个世子大人与你本人更贴切一些。”

于闲止淡淡笑问:“传闻中的世子大人是怎么样的?”

我道:“杀伐果断,势在必得,薄情寡义。”

可他听了这话,并没有为自己分辨,只负手背过身去。

良久,他的声音轻轻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阿碧,那你还肯嫁我吗?”

忽然一下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啊,他是这样的人,我还要嫁给他吗?

可是这一切又如何由得我去选?我若执意留在宫中,我的身份势必会让大皇兄与兰嘉为难,可我若离开皇宫,我又能到哪里去?

淮王妃说,只可惜,当初最好的那个,公主心心念念的那个,早已与你蹉跎一生了。

我从前以为我与慕央蹉跎的只是年岁,哪怕不能厮守,那么长相守望也可了此一生。

却不知今夕何夕兮,我此刻站在这里,我的身心,已只为眼前这个人所牵动。

我没有应声,却听于闲止有些迟疑有些艰难的开了口。

我从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带着一丝担心一丝恳求,说:“阿碧,我是真地想照顾你,真地…真地不想再失去你。”

但我到底是没机会回答他了。

小三登带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进倚晖堂的时候,我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父皇的贴身太监薛颂因离妃之死来天华宫宣旨。

薛颂跪下身,时光在一半光一半影雪地上渐次褪却:“敢问公主今日可是要往淮王府宣旨?”

我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