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阵,然后道:“你非但要跟在我身边,更要信我,不可欺我,不可疑我,不可瞒我,我若不得已暂且走开,你要相信我会回来,你要等着我,不能离开,我已想得很明白,我管不了你的心,但你的人,要永远都在我触之可及的地方,不能,再像上一回一样…”

他的声音变得暗哑:“明明你我的婚约都已快定下了…”

帐外起了风,吹得山间叶叶声声。

我没想到他提的竟是这样虚无缥缈的要求,我原可以搪塞敷衍地应一声“好”,但他言语之间的难得的认真,让我不得不郑重其事。

我道:“你的远南军,你的铁骑兵马,眼下正踏在大随的土地上,这里是我的家,我的国——”

“那又怎么样?”于闲止回过身来,目色灼灼,“天下皆争,难道本王不争?”

从帐窗吹进来的风将他眼中的火色掠去些许,他的声音静下来:“答应我,只要答应,我就放了卫旻与随兵。”

收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指甲嵌入掌心,仿佛方才被烫伤的地方并不是手背。

我道:“还有所有医女。”

于闲止道:“任何人。”

我点头:“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3号)应该没有更新,后天早点更,这几天睡太晚了。

雁山兵气 18

远山日暮,霞光在营间铺上一层浅金,于闲止还要巡军布防,我无事可做,跟着绣姑收拾了药材,又去山中清泉沐浴,几番折腾,等回到寝帐,已是中夜时分了。

于闲止比我先一步回来,帐里点着灯,他浑身只着单衣,正坐在书案前看卷宗,听到动静,抬眸看我一眼,淡淡道:“过来。”

我不知他意欲为何,心中犹豫又戒备,踌躇一会儿,想起白日里对他的承诺,不敢将戒备表露出来,只得回身仔仔细细地将帐帘掩好,步去他身边,提着心问:“做什么?”

于闲止看了看严丝合缝的帐帘,一时似笑非笑,回了句:“你说做什么?”

又自案头取了笔,递给我:“给朱焕写一封信。”

我怔然不解。

他道:“你千方百计地想让我放了卫旻,不正是希望他给朱焕报平安,既如此,你写一封亲笔信,让卫旻带给朱焕,也好叫你这位二哥放心。”

我接过笔,在书案上抹平一张白笺,略去辽东与燕的合盟不提,寥寥写了几句一切安好切勿挂念,然后将白笺推到于闲止面前,令他过目。

他竟没细看,拿过我手里的笔,默不作声地在我的名字旁边提上他的名,大约是为了让二哥相信我的确在他军中,然后取了信封给我,说:“把信收好,明早自己拿给卫旻。”

他这么坦然,倒显得我方才一番谨慎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帐外报时辰的守兵敲了几声梆子,戌时了,于闲止站起身,倒了盏热茶放在我手边,自去收拾书案。

我看到热茶,忽然忆起一桩事来,不由“啊”一声问:“晚间这一道药,你可曾吃过了?”

于闲止道:“不曾。”

我有些自责:“是我在绣姑那里耽搁久了,反而误了你吃药的时辰。”

他正将卷宗收去身后的木架,听了我的话,沉默一会儿,淡淡地道:“你今早起不来身,误了我第一回药;午间那碗药送来已是未时,生生搁凉了,是误了第二回;眼下这第三回,难为你竟想起来了。”

我怔了怔,忍不住道:“午间那一回,分明是你自己忘了,药就搁在你手边,那些将军又在帐子里议俘虏的事,我纵是看见,亦不好出声提醒,你却要赖我,我——”

话未说完,别过脸却对上他浮着笑意的双眸。

我愣了一下,他也愣了一下。

夜很深,灯色寂寥而温柔,我与他已许久许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

我咂不出心中滋味,一时间觉得光阴交错,纷乱得很,捧过他为我倒的热茶,垂眸道:“我去歇着了。”

说着绕去竹屏后,将水搁在高几,拉过薄衾,靠着卧榻最里侧躺下。

不一会儿,竹屏外的烛灯熄了,帐中昏黑一片,于闲止脱了靴,坐来榻上,却没有立时躺下。

他整个人很沉默,不知在想什么,侧颜浸在月色里,如霜似玉,好看得叫人的心都静下来。

我自知是自己有诺在先却没有做好,低声道:“我日后会记得你服药的时辰,不再耽搁了。”

“不必。”他听了这话,淡淡笑了一下,“你惯来不会照顾人。”

笑容很快敛起,他又道:“这些琐事,余生我可以自己记得。”

他的语气很平淡,我心下却颤然,仿佛有人拿着木臼,要将这山间的风与月一下一下舂进我心里。

我竭力不去细想他言语里的“余生”二字是何意。

天下战乱不平,我屈人之下,身在敌营,他是入侵我家国的乱臣贼子,我便是有诺于他,亦不能有不该有的奢求。

于闲止倚枕躺下,轻唤了声:“阿碧。”

我只假作睡去,过得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权且算作不欺不瞒。

他却仍在等,听我应答,忽然转过身,将我揽入怀中。

清冽的,寥落而温暖的气息袭来,将我裹住。

“我知道你有心结。”他道,“你可以慢慢来。我等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这一卷的最后一章了,明儿一定能见,因为我很想写下一卷了~

雁山兵气 19

夜里睡得正沉,帐外忽然有人唤:“世子大人。”

是莫白的声音。

我张开眼,于闲止已起身了,一面系着衣扣,一面对我道:“起来,去送卫旻。”

大军卯时拔营,眼下还不到寅时,莫白说过,远南军中的几位将军并非全是于闲止的人,我料到这么早起身,大约是为了避开耳目,不敢耽搁,连忙自榻头取了衣衫。

正系着荷包,于闲止端了盏茶水自外间进来,看我一眼:“从前怎么不见你时时带着这荷包?”

我心间微微一颤,下意识拿手遮了遮缎面上的红枫,低声应道:“是离宫时,兰嘉送给我的。”

于闲止“嗯”了声,倒是不怎么在意。

卫旻与随兵医女们已在营外的山野间等着了。

西林道一战,他们为了帮我断后,死伤不少,原本的一千随兵,如今只剩六百余。

卫旻一见我,快步迎上几步,像是要拜,又生生忍住,眸中似有千万言语不能道哉,只得唤一句:“阿茱姑娘。”

他身后的几名医女泫然欲泣。

我对卫旻道:“我把阿绸交给将军,劳烦将军带她去寻裕城的亲人。”

卫旻点了一下头:“阿茱姑娘放心,末将一定不负所托。”

绣姑越众而出,对着我身旁的于闲止拜下:“世子大人,民女与阿茱姑娘情同姐妹,还望世子大人成全,让民女留在阿茱姑娘身边,只要能彼此相依,便是做个侍女,民女也甘愿。”

我愣了一下,远南军到底是敌营,绣姑若留下,只怕日后险难。

我原想拦着她,话到了嘴边,却自私地没有开口。战火不知何日能平,胜败亦无法预料,前路茫茫,祸福难测,绣姑沉稳坚勇,若有这么一个人常伴身边,我大约能安心不少。

远南兵牵来骏马,交给卫旻与林统领。

我道:“事不宜迟,阿茱这便与卫将军别过了。”

卫旻亦不耽搁,朝我一拱手,翻身上马,催马快行几步,带着随兵远去。

寅正,军中响起号角声,我与于闲止还没回到营地,就见逾万将士已在营外列阵排好,张凉与几名将军疾步过来,神情焦急:“世子大人,末将听说您把卫旻与随兵全放走了?”

于闲止淡淡道:“怎么?”

“世子大人糊涂啊!”一名老将军大叹一声,“那卫旻对我们而言虽没甚用处,却是朱焕的左膀右臂,眼下朱焕占了裕城,萧勇紧守月凉山,两地皆是易守难攻,再把卫旻给他们,随军如虎添翼,我军若再想北上,只怕困难重重!”

“乐将军此言差异。”虞将军道,“我们此行往北,必从明月关过,镇守明月关的平西军才是我们眼下最大的敌人。朱焕的兵马就在明月关数百里之外,若我们扣下卫旻不放,只怕他会带兵来救,到时我们反而腹背受敌。”

“那又如何?”张凉道,“二公子四公子的大军已在路上,不日就要与我军汇合,若随军敢来,一起打便是!咱们兵强马壮,还怕了他们不成?!”

他说着,目光忽然扫向我,不忿道:“上回世子大人为了这名医女,杀我手下罗校尉,杀燕兵俘虏七十余人,这便罢了!今次一意孤行,放走卫旻与六百随兵,怕不是又听了什么枕边风,色令智——”

“张凉!”不等张凉说完,莫恒喝道,“世子大人的决策自有深意,岂容你忖度?便说半月前在西林道,若不是世子大人让你暂且按兵不动,只怕你早与随兵一样中了燕军埋伏了吧!”

张凉被这话梗住,似还想辩驳,对上于闲止清寒的目色,只得暂且将眉宇间的忿然压下,拱手行了个礼:“是末将冲动,末将给世子大人赔个不是。”

于闲止没答话,抬步绕开他,往阵前走去。

近卯正,于闲止巡完军,吩咐一名小兵牵来马车。

马车的车身窄小,只容得下两三人,十分便于在山道上行走。

小兵对我道:“阿茱姑娘,这是世子大人特命人为您备的。”

我点了一下头,说了声“多谢”,带着绣姑正欲登车,不远的山道上,忽见一名将士亟亟跑来。

“世子大人,二公子来了一封急函,说北伐大军要在路上耽搁几日,只怕赶不及在九月初与咱们汇合。”

于闲止声色一寒:“为何?”

“听说是李贤世子在路上病倒,不能赶路,嫣儿郡主执意要让他歇养三日,二公子怕急行军加重李贤世子的病情,是以只有延误行程。”

李贤与李嫣儿?

我心底蓦然一凝,是了,一年多前,于闲止拿着辽东的四万军跟大皇兄换走了李贤与李嫣儿,将他们带回了远南。今日看来,平西的郡主与世子,竟是跟着远南的北伐大军北上了。

晨间的山岚拂过,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叫人胆寒的凉意。

思绪纷纷乱乱地藏在一团雾色里。

我忽然觉得有一些很琐碎,却很要紧的细微处被我忽略了,我努力去理,可雾色苍茫,始终找不出线头。

我在马车前顿住步子,像是怕做错事,不敢登车。

良久,我回过头,看了于闲止一眼,他也正看着我,目色悠悠的,怎么都望不透。

绣姑在一旁问:“公主,您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慢慢在心中抚平一口气,等上了马车,才低声道:“不知怎么,有些不安。”

兵马起行,威赫而沉重地履过悠然山间,绣姑安慰我:“公主不必心忧,等战乱平息,我们必能回家。”

今我来思 01

从雁山往北走,一行月余。远南军一改往日急行军的风范,天明启行,天暮就扎营,走得不快,待到七月流火,几场秋雨浇下,才堪堪越过岑岭。

越过岑岭就入了平西地界,于闲止命大军休整了几日,随后沿道布防,行至一座叫大岚的小镇。

镇上的守将在门楼上看到远南兵马,当即就逃了。

以至于远南军攻占大岚镇,没有遇到一丝一毫的抵抗。

镇子是荒芜的,这里离明月关不过两百里,常年受战火搅扰,能走的百姓都走了,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日子本就朝不保夕,便也不惧铁骑。

于闲止进驻大岚镇后,严令将士们不许伤害百姓,随后一住就是半月,成日除了练兵议政,并无其他琐事。

我曾问过他为何要驻扎在镇上,他倒也不瞒我,说:“再过一阵子有场硬仗要打,我们区区万余人,只怕力不能敌,留在这里,先与北伐军汇合是为上策,此前慢行军,也是为养精蓄锐。”

我纳罕,眼下平西李有洛正带着大军与燕、辽东厮杀得死去活来,于闲止麾下万余人乃远南精锐,平西境内,还有哪支军卫是他打不过的?

心中既生了这个疑虑,免不了要着人打听,所幸十六自跟了那位虞姓将军,很得重用,到了大岚镇后,他得空来见我,于闲止亦不拦阻。

“昨日一早接到消息,说是李有洛在沈三少手下狠狠吃了一回败仗,十万人打三万人,居然输得难看,死了近两万将士,若不是李有洛两个副将哭着求他退兵,只怕还要牺牲更多!但退兵也只是暂退,听说不日就要再打。”

这日午过,十六趁着无事,溜来小院与我禀报。

绣姑道:“照你这么说,这位沈三少的本事也忒不得了了。”

“可不是,六月战事一起,平西突袭了辽东驻军,辽东不设防,原是惨败,后来沈三少听说了这事,仅带了三千人过去,就守住峡口击退了平西先锋军。此后虽说燕与平西开了战,暂且牵制住了平西大军,但北漠一带到底是平西的地盘,李有洛手下的精兵尚有十万余,沈三少就带着这么几万人跟他打,厮杀近三个月,日日都有战事,到了现在,竟是平西先露败相。都说辽东沈三少用兵如神,乃中州大地第一将军,我从前不信,现下倒是彻底拜服。听报信的人说,沈三少在沙场上提着剑的样子宛如修罗,一人能斩百人呢!”

我却讶然。

印象中的沈羽清隽风流,举手投足都是文人做派,实难想象他杀敌破虏,浴血而战的样子。

绣姑道:“我随君行医八年,从前若逢战事,双方都是且战且休,而今平西,燕,与辽东这一场战倒是打得怪,近三个月了,日日打,夜夜打,跟车轮战似的,简直要把十年的力气都赔进去,也不知道图什么。”

“这不一样。”我道,“燕与辽东结盟,却瞒着平西,这在邦交上是大忌,眼下叫平西发现,自然要讨个说法。今年六月,平西之所以突袭辽东驻军,其实是为了试探燕的态度,看看燕会不会出兵帮辽东。

“若帮了,则说明燕是打定主意要站辽东的边,平西地处燕与辽东之间,自然自危;若不帮,平西与随僵持,数十万大军停滞不前,从辽东打开破口,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十六道:“后来燕出兵了,平西觉得受了燕与辽东的蒙骗,因此才和他们不死不休?”

“大致是这样。”我点头,“他们三方的关系太微妙。燕既站定了辽东,就要与平西厮杀下去,因为他希望取得辽东的信任,辽东同理。至于平西,大概是觉得开弓没有回头箭吧。”

“照公主这么说,平西落得今日局面,反像是他们自找的,他们若不向辽东开战,三方岂不是相安无事?眼下平西不肯罢休,三边这么厮杀下去,若不分出个死活,岂不是没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