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盈只得又再行礼。

琚含玄微笑着看素飒,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的意思。别人要是有这样的心思,我一定笑话他不知好歹。可你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计勇气,我倒是很喜欢。可惜,你是东宫的人,我不方便认你为义子——收了你的妹妹,我还害怕别人说三道四呢。”

素飒急忙回答:“大人有这心意,素飒已感恩不尽。大人的事情,量别人也不敢蜚短流长。”

琚含玄拉起素盈看了看,赞道:“果然和丹嫔一脉相承。丹嫔一向识抬举,早晚会晋为妃的。”素盈被他看得脸红,不好作声,忽然听义父问:“你对香料知道多少?”

素飒见妹妹无从作答,便插嘴道:“不知大人为何对香料这么在意?”

琚含玄笑笑,说:“我们北国原来不太注重这些,可是前一段日子宫中忽然流行起来。丹茜宫还专门设了一名女官为皇后调香。”

丹茜宫三个字让素盈心旌摇曳,更加留神听义父的话,听到他加重鼻音哼了一声:“偏偏丹茜宫的奉香不识好歹…我看她在宫中呆不长。女儿从今回去就学着调香吧,总有用上的时候。”

素盈连声答应,心中暗自嘀咕:听他这话,似乎能够很轻易把她送进宫中顶替那位女官。可是,宰相的手能够伸入后宫吗?这样的事情素盈没听说过。

琚含玄又和素飒寒暄几句,便彼此告辞。他披上来时那件黯淡的披风,锋芒顿时掩在其中,再看不到什么过人之处。

回家的路上,素盈仍是跟在哥哥的马后。闷闷走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公子,那位大人…他为什么说知道你的意思?为什么说喜欢你的心计?”

素飒不动声色地说:“这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素盈赌气道:“要是不想让我知道,就别送我去当人家干女儿!你自己怎么不认他当义父?”

“大人也说了,不方便认我。他肯认你,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指望他答应让自己的夫人收下你,哪怕只有一个承诺也好。没想到他这样痛快——那位大人办事果然干脆。”素飒感叹了几句,话锋一转,对素盈说,“这件事情不要在家里声张。过些日子大人自然会有所表示。”

素盈跺脚道:“我就是不明白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你那点聪明,在大人面前差远了。想弄明白朝臣在做什么,你还欠火候呢。”素飒放出这样一句话,再也不跟素盈多说什么。素盈没有办法,只好不再问,等到以后有机会自然能知道。

她回家以后绝口不提小饭馆中的聚会。过了三天,琚府果然派了一行人带着礼物来到素家。对方没有张扬,但素老爷还是隆重接待,得知宰相想要收他的六女儿为义女。这样的好事岂有拒绝的道理?素老爷急忙把素盈找来,收了琚府的礼物,只等良辰吉日让素盈过琚府去见礼。琚府的人却说不必,暗暗叮嘱素老爷:这件事还是不要弄出很大动静为好。

素老爷更是没有不答应的意思——与相府攀上关系虽然值得吹嘘,但朝中嫉妒、眼红、提防的人只怕更多。何况朝臣的派系一向不稳固,依附了宰相,不知何时何事会跟着他一并倒霉。当然,眼下毕竟没有这种苗头,素老爷还是欢喜多过担忧。

“好在听了你哥哥的话,留你在府里。要是着着急急打发了你反倒失算。”素老爷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拊掌:“琚大人岂会收别人家未过门的媳妇当义女?”

素盈心道:哥哥不知道搞什么勾当,只要是哥哥的妹子,就算是别人的媳妇、寡妇,或许宰相照样肯认。但被爹爹一说,反而提醒了素盈:哥哥不想让她出嫁,其中肯定还有其他蹊跷。转念又一想,哥哥从来都是为了自己好,他办事又细心,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一件好事立刻成了素府的大新闻,姨娘、妹妹纷纷来道喜。素盈明知她们虚伪,却不得不应付,折腾了一整天才把来来去去的人都打发了。

最不高兴的人要说白潇潇,她特意到素盈面前讽刺她:“怪不得看不上我们家信默,原来是攀到高枝,等更好的人家呢!”

素盈静静地回话:“姨娘好歹也算我的半个娘,阿盈偶尔有一点小福气,有什么不好的?”

“这样说,好像我还要沾你的光似的!”白潇潇冷哼一声,很不高兴地走了。素盈察觉自己说话不周到,但恼她多心,也懒得去解释。

最高兴的人要说轩叶——她先谢老天有眼,又谢死去的九夫人保佑,再来就是把那些势利眼的人们挨个数落一遍。

素盈没精神教训她,晚上就寝时才说:“轩叶,得意不可忘形,否则苦头在后面呢。”

轩叶道:“小姐这下是宰相的义女了,能有什么苦头?”

素盈淡然一笑:“万一有一天义父失势呢?”

“那怎么可能!”轩叶呸了几声,“小姐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其实素盈在心中暗想:万一有一天哥哥在义父眼里一文不名呢?

这个念头当然不能说出来。她叹口气,幽幽道:“我宁可只是嫁个好人家,也不想这样——像在浪尖上似的,忽然就拔高了。只怕哪天会摔得粉碎。”

“小姐真是的!”轩叶喜滋滋道:“这应该叫否极泰来!后面的好事情多着呢!”

好事真像轩叶说的那样,接连不断地来到素盈面前。

先是一位南来的调香高手忽然出现在门口,声称素府有异香传来,上天命他收此人为关门弟子。素老爷惊疑不定地叫出家眷请他一一过目,他立刻认出素盈,当即收素盈为徒。从那天开始,素盈就认真学习调香。

难得的是她悟性很好,师父很满意,有一次不禁露出口风:“本来被迫收徒,我还不大情愿,看来上天果然已经安排好了…”素盈装作没有听到,其实心里明白:义父要她学调香,凑巧就有老师上门,其中的内情不言而喻。

又过了几天,宫中忽然来了一位宦官要见素盈。素老爷见此人气度非凡,更加诚惶诚恐。素飒倒是气定神逸,可是素盈从哥哥眼里看到一点兴奋和热切——凭素盈对哥哥的了解,看得出他对这事早有预料。

那位使者说:“听说贵府六小姐是位调香高手,宫中有位贵人想请小姐调一味香,名字在这个锦囊中。宫中要得很急,劳烦小姐即刻调配。事成必有重谢。”他不说这位贵人是谁,素老爷试探几次未果,也就识趣不再过问,只是对素盈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务必全神贯注。

素盈自然不会大意,在自己房中摒退众人,打开锦囊一看,里面有张小签,所写名目是“凌霄落英”或“春来芳满庭”任选其一。签上字体隽秀清丽,可是最后一笔蹭花了,似是写字的人不等墨迹干透就仓促封缄,可见确实急用。

素盈从没听过“凌霄落英”的配法,对另一样倒是很有心得。她当下打定主意,用尽心思选好香料,磨的磨、碾的碾,再仔细地将一样样、一层层香料放进宦官带来的香炉中,又用彩绢仔细扎紧香炉,最后认真写了一张花笺,说明烧到何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味道。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素老爷送走了那位宦官,心中仍在惊疑。素盈却有了三分把握,径直去找素飒。

“哥哥,那个香炉的花纹是五彩红龙。”她一边说一边看素飒的神色。

素飒不置可否,素盈又道:“来人说要香的人身份高贵。我虽然没学过后宫制度,也知道每位嫔宫中配一个小蓝地黄龙香炉、每位妃宫中配一大一小两个绿地紫龙香炉,贵妃宫中配两大两小四个黄地绿龙香炉…至于五彩红龙,那是丹茜宫才有的配置——那是皇后的使者!”

“知道得这么清楚,还说没学过宫中制度?肯定是什么时候偷看姐姐们扔掉的书吧?”素飒看着妹妹微微一笑:“大概皇后不愿意声张这事,不想借别人的香炉,只好冒险用自己的——今天后宫里斗香呢。”

素盈不解地看着哥哥问:“皇后身边不是有个从南国来的奉香吗?为什么还要让外面的人为她调配?再说,她怎么知道我会调香?”

“那个奉香啊,今天没有了。”素飒淡淡地说:“那个人不知怎么想的,非要出宫采办香料。偏偏她倒霉,遇到强盗,被人家割掉鼻子。”

他的口气平常,素盈却已经听得毛骨悚然:“什么?”

“阿盈,你只管好好地调香就行了,其他事情别问那么多。不要枉费你义父在皇后面前几次三番夸你的本事。”

素飒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素盈已经猜到八分:宰相的手确实能够伸入后宫,打倒他不满意的人,扶起他中意的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哥哥,你到底给妹妹找了一个什么样的义父啊?”

“这个义父要让你以后的日子比过去十四年都好——我是这样期望的。”素飒深深地看着妹妹,眼中全是温柔。他伸手摸了摸素盈清瘦的脸庞,说:“他要保护你,再没人敢欺负你、小看我们——我是这样期望的。现在一切都按照我期望的那样进行,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

素盈忐忑不安地看看哥哥,欲言又止。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琚含玄那样的人物,能从一介武夫一步步走到宰相的宝座,又怎么会白白让素飒满足心愿而不要他回报呢?像他那样的人,要求的回报又怎么会简单呢?哥哥当初也说过,他只求琚含玄的夫人能收素盈为义女,没想到他本人爽快地认了素盈——妥协到这种地步,恐怕他心中所求的东西已经超出素盈兄妹的想象。

“我怕哥哥陷进去就不能自主。”她的心事一多,口气也跟着沉重起来。

素飒的脸上滑过一丝不常见的凄凉,他努力笑笑,宽慰道:“傻丫头,世上有几个人能活得自由自在?我们虽然不自在,好歹还可以锦衣玉食、使奴唤婢——处在我们这样的地位,还有什么好求的?”

第六章 皇后·素

素盈最初对摆弄香料有兴趣,一是为了好玩,打发时间,二是因为调香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手笔,却是她会而诸位姐妹都不会的。但自从知道香中还有自己没听说过的名目“凌霄落英”,反倒激起她暗暗的好胜的心性,想着既然学一次,就学出一点名堂。

再者,她私底下猜到宰相因看不惯,将奉香的鼻子割去。她学调香本就是宰相的意思,万一一事无成,自己虽是素氏小姐,却也不知他会如何对待,又不知她不成器会不会累及哥哥。事已至此,除了更加刻苦跟师父学习,素盈也别无他想。

调香事件过去一段日子,宫中也没有来人回信。素老爷心里没底,一个劲追问素盈那只香炉是什么样的。素盈避而不答,只说香炉是铜的、没有花纹。

素老爷想了想,以为宫中的人心细、不露马脚。又过了几天,丹嫔托人捎话给素老爷,请他代买各样香料。宫中香料品种不及民间繁多,有些香料又在尚食那里管理,不便索取。上次斗香大会上,皇后分明是用了外面的香料才拔得头筹,丹嫔心中不服气,也教训自己的小宫女练习调香。素老爷忙不迭采购了各色香料,特意对来人说:“六小姐就善长调香,请丹嫔留心:要是有机会,让阿盈到她身边岂不更好?”

丹嫔还没传出话来,素府先来了丹茜宫的使者。

“皇后听说六小姐调香的本事很不错,想请六小姐进宫调香鉴赏。”宦官笑眯眯地说着,上下打量素盈之后很是满意:“皇后最近迷这个玩艺,小姐尽心去做自然不会受亏待。”

素盈心知调香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人生契机往往就是一件小事——宫中眼下正风行调香,只管尽力而为,未必不是她的机会。素老爷自然也晓得这番道理,连忙诺诺答应,催女儿梳洗更衣。

轩叶似乎有了预感,给素盈梳头时十分迟疑,喃喃自语道:“小姐要是从此进了宫,那是大好事。可是婢子以后就没法过了…”

“别胡说。”素盈低声喝止,“你啊,总说些没影子的事情。娘娘只是想看看我调香,什么时候说要我进去了?就算真让我进了宫,家里还有哥哥照顾你呢!”

轩叶咬着嘴唇摇摇头:“小姐不知道,下人有下人的难处。”

“我怎么不知道?”素盈看着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万一进宫去当奉香,我还不是人家的下人?”

轩叶咕哝道:“那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还是不知道的。”

时候不早,素盈不敢跟她斗嘴耽搁,一收拾妥当就随宦官去了。

牛车在禁苑门口停下,素盈知道以她这样的身份只能走进去,乖觉地下车跟在宦官身后。她虽然心中好奇,也不敢随便打量周围。

走了一段,前面的宦官忽然点头夸她:“看来素小姐是个懂规矩的。这就好,我们娘娘最心烦那些自以为是的人。”

他像长了后眼似的,对她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素盈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两人沿着甬道默默往前走,宦官说:“已经能看见丹茜宫了。”

素盈心头一热,抬眼望去——那深红色的宫殿伫立在不远处,素盈几乎能闻到它散发出古老的幽香。

啊!素盈暗自长长地叹了一声,一颗心砰砰直跳:人人都说她一辈子和丹茜宫无缘,可她现在就站在它前面。然而,即使站在这里,她还是无法属于这里…欢喜和失落同时涌上素盈心头,她急忙垂下眼睑,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可是前面的宦官又像听到她的心声,嘿嘿一笑:“小姐不用尴尬。素家的女孩儿看见丹茜宫,没有不忘情的。要是装作若无其事,反而虚伪。”他顿了顿,又说:“小姐是不是纳闷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做什么?在这宫里走动,没有后眼可不行。”

素盈觉得他的话特别多,可他看她的目光还算和善,不像故意多话挤兑。

两人走到宫前的开阔处,迎面走来一队侍卫。素盈看见他们的服色,急忙低头回避。

为首那人是丹茜宫副卫尉。那位副卫尉与他们错身而过时似乎看了他们一眼,素盈本能地抬眼了看了看他,慌忙又低下头——那人是素盈在小店中见过的白公子。白公子大概没有认出她,面无表情地领着手下走过,也没有和宦官打招呼。素盈分明听到宦官轻轻地冷哼一声。她对丹茜宫的事情一无所知,不敢随便猜度这些人的关系,却本能地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种非比寻常的关系。

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白公子竟是丹茜宫副卫尉…既然不在东宫官署,当然也不是七姨娘的侄子,也就不是那个差点成为她未来夫婿的人。素盈觉得有些遗憾——即使她很少凭样貌做出判断,也能感觉到白公子是个极为优秀的青年。

“不知他刚才那一眼是不是看出什么。”有一刹那,素盈心想:“不知他是不是觉得我面熟。”

她立刻红着脸打住这个念头,又想:缘分这东西没法强求,既然交错而过,就别念念不忘胡思乱想。第一次进宫来,可不是为了这个。

“六小姐,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会有人叫你进去。”宦官把素盈带到一条偏廊下的阴凉处,嘱咐一句就走开了。

素盈揉揉额角,这才放开胆子环视周围:时值午后,丹茜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这座宫殿是后宫里最大的一座,恰似一只紧闭的神秘宝匣。它的样式十分别致,殿宇极高,屋顶的高度占了将近一半,周围的巨柱微微向中心倾斜,更显得宫殿高耸而稳定。宫门侧面有条长廊,回转处建着一个与丹茜宫样式相似的小亭,像一朵倒置的金钟花,稳稳地沉浸在初夏温暖芬芳的气息之中

素盈知道那条长廊通向哪里——延德殿——北国的皇朝,百官朝觐皇帝之处。这条长廊是一个象征:后宫当中,只有丹茜宫的主人有资格从自己的寝宫直入正殿。

素盈还知道——原本这条长廊是不存在的。很多年以前,当时的皇帝年幼,不得不由母后素氏代理朝政。那位素太后嫌弃太后所住的崇仪殿离正殿太远,不愿搬出丹茜宫,下令修葺这条画廊,便于她来往。从那以后,许多位不愿离开丹茜宫的素太后和住在丹茜宫的素皇后从这里走向正殿,或是帮助她们年幼的孩子管理这个国家,或是在她们夫君的身边分忧解难,保证睿、素两大家族的和睦,保证这个国家不脱离他们的掌控。皇后的丹茜宫与皇帝的延德殿一脉相连,谁也不能切断这种维系。

素盈想了许许多多,大多是漫无边际的幻想。

她已经等了许久,迟迟不见有人来唤她。素盈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禁反反复复回想自己一路的言谈举止。虽然身边没有人看她,她也不敢有半分不耐烦的表现,神态愈加恭敬谨慎。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衣着艳丽的宫女向她走来唤她。素盈立刻恰到好处地行了一个礼。

“六小姐不要客气。”那宫女的口气很亲热,行动却无所表示,只是不远不近地走在素盈前头,说:“娘娘刚刚有空闲,立刻就叫六小姐进去。白公公很少说别人的好话,刚才娘娘面前竟然夸了六小姐——现在宫里上上下下都等着看看六小姐是什么模样。”

素盈受宠若惊,连忙说:“承蒙白公公抬举,素盈愧不敢当。只怕在娘娘和姐姐们面前献丑。”

宫女笑了笑,“六小姐太谦虚了。奴婢阿璞,不过是丹茜宫里跑腿的,哪里敢自称姐姐!”

阿璞带着素盈走到宫门口,通报之后就毕恭毕敬站在门外。原来她只是个最下等的宫女,连进去也不行。宫内又有比阿璞高一等的宫女迎到门口,搀着素盈的手带她入宫。

素盈跨进宫门,只敢低头看着脚下红蓝两色交织的毡毯,至于往哪里走、走到什么地方,全要靠身边那宫女为她决定。一直行至一挂五彩珠帘之前,那宫女才放开素盈。素盈知道这便是要她跪拜的地方,顺势跪下向珠帘内行礼。

丹茜宫弥漫着一种甘美的香气——素盈知道这段香叫做“天山雾重”,燃到最后会散出飘渺的紫氤。这种香有安神醒脑的功效,素盈轻轻地吸了几口,心情也舒缓下来。

珠帘后几步开外的地方是皇后的胡床,她似乎在床上摆弄什么,素盈听到轻微的叮叮声,像是金属相击,在这个安静的宫中格外清晰。

“你就是东平郡王的六小姐素盈?”皇后的声音轻快柔和,“抬起头来,别怕。”

素盈叩头之后缓缓抬起脸,目光仍不敢与皇后相对。

“果然跟丹嫔如出一辙。多清秀的小姐!”皇后冲两边的人含笑道:“让她进来坐吧。”

马上有两个宫女来搀起素盈,又有两个宫女挑开珠帘,还有两个宫女在胡床下放了一个坐垫。素盈乖巧地坐在皇后脚下,欠身细听皇后的吩咐。

这时候她还是没有看到皇后的样貌,只看见她穿着一件白缎裙,裙上遍布深深浅浅的绿色小花,花样十分清丽,而且这条绣裙被香熏过,仿佛每一朵花都散发着幽香。胡床上还坐着两个少女,素盈也没有看到样貌,偷眼能看到一个腿长些,大约十四五岁,穿着黄缎裙,上面绣着深红色大花;另一个穿绣紫花的绿裙的女孩,手脚都很小,大约只有五六岁。她不安分地在年长的少女身边磨蹭,嘴里嘀咕:“给我那个!给我!”

皇后轻嗤一声:“真宁!不准这样没规矩!”

“姐姐不给我那个!”小女孩嚷嚷起来,一边抢一边和她姐姐打闹,“她有两个,我一个都没有!”

“她有你没有的东西多了,你就是抢一辈子也抢不来。要是不懂得知足,累死的人是你。”皇后淡淡地哼一句,撇开两个女孩不再理睬。

素盈却由此得知:那个大一点的少女正是二公主荣安,小女孩则是小公主真宁。

她没有抬头去看她们的模样,更无法知道:这两位公主日后会和她纠缠不断。

皇后对素盈轻声笑道:“幸亏她们是皇上的掌珠,不然的话,像她们两个这么没规矩,胡乱说话,在宫里的苦头不知道有多少。”

素盈微微一笑不答话。皇后的话她不敢乱猜,她记得崔先生说过:这位皇后在少女时期就说过,真有什么想法,是不会说出来让别人知道的。

皇后伸手递给素盈一个小香炉,正是素盈见过的那种五彩红龙纹的。“我这里刚调了一味香,你来品一品,看看味道如何。”她说着拔下一根金簪,一边笑一边送到素盈手里:“说对了,这根金簪赏你玩。”

她的手白皙圆润,仿佛晶莹剔透,看不见一点骨节、经脉。素盈镇定地接过香炉,先放在鼻端闻了闻,再揭开炉,用金簪轻轻拔开香灰看了看,赞道:“回禀娘娘:这一味香配得十分精妙,香料研磨仔细、层叠有致,如此一来,一个时辰会散出四种不同的香味——先是清凉,再是温润,接下来是甘甜和沉郁——这是一味散心解忧的香。”

皇后听了很满意,柔柔笑道:“真会说话!我不过是让人配一副助我安睡的香,让你一说就变成了‘散心’、‘解忧’…好吧,这香就叫做‘解忧’吧,倒也风雅。文奉香觉得如何?”

旁边站立的女官欠身道:“皇后赐名是此香的造化。”这人的声音清脆动听,若不是碍于规矩不敢抬头,素盈真想看她一眼。

皇后轻轻拍了拍素盈的肩头,说:“这位文奉香是丹茜宫的奉香令人,也是师出名门。你们日后要多多交往。‘解忧’就出自她的手下。”

素盈急忙向文奉香见礼,心里疑惑不已:听说丹茜宫奉香被割了鼻子,为何还在宫中?她趁这机会偷眼一望,却见文奉香五官俱全,一张脸虽然称不上天姿国色,也有九成九的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