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洵见状低低地叹了一声,“有一名缦城离宫的宫女回京,想要见我。因为见不到,所以她去驸马府面见荣安。”见素盈无动于衷,他又说:“她说,你逼死了我的母亲——我知道,我来问你,你也不会承认。”

“你和荣安需要我承认?”素盈徐徐地呼了口气,“你们不是已经把这当作事实,去你父皇那里告状了吗?”

“你…就这么不愿意放过一个被废为庶人的女人?”睿洵的目光透出幽寒。“为什么不干脆来对付我?”

素盈没有回答,却说:“前一段日子我生病时,殿下送的那碗藕羹很好吃。东宫殿下一直都很照顾我,您不伤我,我为什么要对付您?”她一扬手,那朵花随风飘落到睿洵脚边。

他舍不得她,只害了她腹中将要威胁他的孩子。为这个缘故,她只除掉他那个可能威胁她的母亲,不针对他。

“这算不算是一种公平的报应?”素盈问。

“这是报复,不是报应。”

睿洵拾起那朵花,低头看了半天,口气飘忽地问:“我忘了我有没有说过——四年前,你拭去花瓣上的微尘时,那一刹那,美好得让这金碧辉煌的宫廷配不上你。”

素盈黯然失神,“好像,曾经说过…我不记得。”

“那么我愿意再说一次,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他看她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

素盈心头颤了一下。

睿洵的神色愈加温柔,继续说:“我似乎知道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位少女与一位贵公子在这样一个亭中,一边调配香料,一边畅谈各种各样关于香料的逸闻。她从容地做事,那双手很美,那声音很美,微笑也很美。公子的目光被她牢牢吸引,看到不敢再看,怕再多看她一眼就要沦陷。可他不知道——已经太迟了。”

素盈垂下头,低声嗔怪:“你和你父皇一样,都喜欢讲故事。”

“是他教给我:把那当作别人的事情,想说出来时会比较容易。”睿洵望着头上蔚蓝色的无限高空,笑道:“动心这种事情,一生一次虽然不多,但已足够。足够…危险。”

素盈沉下脸作色道:“你愿意讲故事,也要看别人爱不爱听。”

“听听何妨?”睿洵微笑着说:“反正会忘记。至少,在需要忘记的时候会忘得一干二净。”

素盈沉默了。宫中的人从不多话,他自然也是一样。她忽然明白他的用意。

不是因为相信她能够为他保密,也不是因为忘乎所以真情流露。而是——

宣战。

下决心交了底,把心思摊开,就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向前。他把自己放到了死地,也把她推上另一块峭壁。

不知哪个能活下来。

微风和暖如摇香扇,满园花在他们周围摇曳,一片安详宁静中,他的声音舒缓轻柔。

素盈静静听他说。他对她的心意,竟有那么多。素盈听着听着,忘了细节,怔怔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有些伤感的神情。他这一刻的心意再明白不过:那些你给我的回忆,那些藏在心里的宝贝,我把它们还给你。那些一生只能说一次的话,就在这一刻说出口——因为我们没有未来。

素盈微笑起来,笑吟吟地听着他把往事一件件交代完毕。一边听,她一边点头附和。

当他终于停下时,素盈知道素盈与睿洵要迎来结局,往后就只有中宫皇后与东宫太子的故事。

“阿盈…有些话,我该在十九岁时让你知道。”睿洵忧伤地笑着说,“可十九岁的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不屑于去说那些拖拖拉拉、儿女情长的话。当再想说的时候,却把那个十九岁弄丢了。”

素盈一直没有插嘴,这时候不禁陪他怅叹:“一生只有一个十五、十六岁、十七岁,我也把它们弄丢了。”

“是呀。也许有一天,当我们发现时,我已经变成了父皇那样,而你已变成我母亲那样。”

素盈一动不动地坐着,神色迷惘地悠悠回答:“我宁可在那之前,我们当中有一人已经死去。”

睿洵静默片刻,收敛了温柔的神态,向素盈说:“娘娘——”

“东宫殿下。”素盈微笑着想,只要这一刻过去,一切也都过去了。于是她说:“这很好,从今往后,你叫我‘娘娘’。每次你叫我‘阿盈’,总会害我后来落泪。”

他刹那失神,旋即笑道:“世上的人不哭,有两个理由,一是幸福满足无需哭泣,二是麻木。宫里的人不哭,只有一个理由。我印象中的那个少女是常常会哭的。娘娘与她不再相同,这也很好。”他顿了顿,接着说:“荣安公主指控您赐有毒的香料给素庶人。我知道娘娘的手法不会那么拙劣。娘娘身为中宫,与外朝宰相和炙手可热的武将龙骧将军一起逼到缦城——中宫、外戚与权臣联手,素庶人想不死也难。”

他寒着脸,向素盈一躬身:“我以后会记得:娘娘即使在杀鸡时,也会用牛刀。”

素盈轻轻地点了点头。睿洵没有更多话要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离去,脚步没有些许迟疑。

素盈目送他的背影消逝在红墙之后,对走上前的崔落花说:“真快啊…虽然从入宫第一天就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同我的‘诀别’。”

“但娘娘并没有说任何话与他‘诀别’呢。”崔落花不动声色地说,“臣佩服娘娘的定力。只希望娘娘不会以为自己同这个人诀别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素盈回到丹茜宫时,床前已换了新的花帘。

素盈见了,轻轻地“啊”一声,低微的声音像是吃惊,又像是叹惋。

身边的小宫女问:“娘娘是不是不喜欢这颜色?”新采撷的花与早先的不同。换了一道色彩,宫室看起来也有些不一样了。

素盈摇头。花是浅粉淡黄,柔和温暖,她很喜欢。

她不喜欢的是:这宫中换什么都这样干净彻底,不留痕迹。

“我还没记住原先那个是什么样呢。”她苦笑。

小宫女一本正经地回答:“圣上说了,娘娘要是喜欢,明天照样子再做。”

素盈的笑意淡去,命人拿来她的书,斜躺在床上随意翻看。书页已经翻得卷了边,这些天来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早能倒背,可她还是想多看一遍。最初看时还有些伤心,现在已经明白,世上没那么多值得伤心的事。

看着看着,她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宫女们并不打扰她,只拿走她手里的书放到一边的桌上。

当素盈醒来的时候,透过繁花刚好看见皇帝坐在她的书案旁,看她常在看的书。

他的眉头轻锁,眼中似乎有一点凄迷——花朵太多,素盈看不清楚。

这道帘没有让她看见的宫廷变美丽,只让她看到的他更加模糊而已。

她没有弄出动静,悄悄地看着他,看他半晌盯着平放在面前的书,不翻一页。

“原来,你一直在看的是这一段。”他忽然说话,声音有些异样。

素盈不能再装睡,慢慢起身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看那段文字:唐朝玄宗还是太子的时候,太平公主用事,对太子颇为忌惮。太子宫的杨氏怀孕三个月,太子说:“当权的人不希望我多子,只怕要累及杨氏。”于是拿了堕胎的草药亲自去熬,可是却将药罐失手打翻三次。“只怕是天意!”太子这样想着,放弃了。后来那孩子平安降生,就是玄宗之后的肃宗。

“他是个狠心的父亲吧?”皇帝的神情怅惘。

素盈摇头,缓缓地说:“他是个有感情的人,下不了手,所以才会三次打翻药罐,三次之后就为自己找了理由住手。有感情,所以后来爱一个女人爱成一场灾难。”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在他身边坐下,向她微笑,可素盈觉得他的笑容黯淡。她不慌不忙地问:“东宫与陛下商量素庶人的后事了吗?”

他合上书,淡淡地说:“有什么商量?畏罪自尽的人办后事,有先例可依。”

素盈的睫毛颤了一下——她的姐姐柔媛并没有死去很久,已经成了“先例”,化为一段有罪的往事供人借鉴:褫夺封号,无谥,席卷出宫,还家收敛。素盈又仔细地看眼前这男人:素若星嫁他的时候十三岁,他十四岁。他们以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一起长大,她为他生养过七个孩子,他们一起经历了失去三名骨肉的悲伤,以及为三个儿女嫁娶的喜悦。

他是个聪明人,竟然没有怀疑旁人加在素若星头上的罪名?聪慧美丽、多才多艺如废后,不知是哪里失去他的欢心,就这样被他如扫落叶一般扫入宫廷的历史…

素盈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揽着素盈的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那个少年吗?”

“我记得。他用十年爱与十年被爱换取心愿实现。”素盈点头,“就算那孩子当时十岁,二十年也该过去了。”

他拥着她笑起来,“傻丫头——二十年确实过了。可是,少年人有太多愿望,又自以为有很多时间去交换。二十年还没有结束,他已经有了又一个愿望,甘愿付出又一个二十年。许愿一旦开始,‘二十年’就不是终点。”

素盈一阵心寒,不自觉地在他怀中瑟缩。

他浑然不觉,静静地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却付出太多用作交易。所以这一生,他都不会像明皇那样打翻一次药罐,也不会为任何红颜引来祸乱。”

素盈抬起眼望着他柔和的侧面。她无法想像,能够温言款款说出这番话的人,会以什么为代价,又会去交换什么。她实在猜不透他,只得坦言:“陛下英明,而我只是个平庸的女人。虽然恰好做了你的妻子,但我还是只能像一个平庸的女人那样,敬爱她的夫君。”

他轻笑一声,握着她的手说:“辛苦你。”他停了停,在素盈耳边温柔地说:“不过——与其平庸地爱我,就不能为我变得聪明?那样对你我都会更好。”

素盈的心收紧:原来,她能给他的,并不是他需要的。她至今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并不够好。

他需要的是一位忠心又伶俐的皇后,不需要一份平庸的爱情。

“嘘——”素盈微笑着勾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说:“这些话留到以后慢慢说,好不好?请陛下别在今天说出来…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他们的口吻轻柔体贴,姿态亲昵缠绵。只是在这副旖旎的画面里,沉静的男人和柔婉的女人刻意避开对方的眼,仿佛害怕自己此刻的目光会向对方泄漏出什么心事似的。

那天晚上他留在她身边。就寝之前他向着繁花窜成的帘幕随意说:“撤了吧,要萎了。”

“别!”素盈攀住他的手臂,柔声道:“留着它——我不想在一天之内失去太多。”

他笑笑,顺她的心意。

他依然对她很好,但素盈从他的好里再也感不到任何担忧或者紧张。她曾经像他希望的那样聪明,避免他不愿看见的事情发生,还担心他会发现——从此可以不用背着他。

想到这里,她忽然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吃疼地向后退,瞪着放肆之后还若无其事的女人。

“你,一直都知道吧?”素盈仰面看着半空,“知道我每次都会用酒送服性寒的香料…”

也知道她后来还是没能幸免,有了身孕。

就像得不到琚含玄的默许,馨娘没可能送废后的手书到皇极寺交给素盈——得不到他的默许,东宫没可能送一碗藕羹到丹茜宫。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他只要她做皇后,不要她做皇子的母亲。他已经有了储君,不要多余的人在他百年之后添乱。

这个狠心的父亲…比明皇狠心得多,竟让她的对手来处置她。

“如果,我跟那孩子一起死了呢?”素盈悲哀地问。

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柔声道:“洵一定不会让你死。”

“事有万一。”

他抚摸她的长发,拂过她脸庞的气息还是那么温暖:“如果你真不在了…其实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立另一个素氏的女人为皇后。”

素盈默不作声,忽然觉得在她旁边,在她与他之间升起一副冰缲帐,透着若有若无的寒意把他们隔在两边。

皇权、相权、丹茜宫、东宫——至尊的权力当中,素氏能稳稳地抓住一个,用这一个去影响其他三个,所以一旦抓住就不会放手,后位永远不会有空闲。素若星之后是她,她之后又是另一位素皇后。

她不是听不到他的真话,只是真话偏偏在她想听谎话的时候来到。

素盈的唇边出现一个虚幻般的笑,那样轻而慢地绽放,仿佛一辈子也不会完全盛开,一辈子也不会凋谢。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个笑颜。

素盈轻轻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很快,她的呼吸匀净。他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也安静地入睡。

可这睡眠十分短暂——他多年来养成奇怪的本能,无论何时总能隐约察觉到旁人在注视他。他警惕地醒来时,身边一段柔柔的呼吸顺着他的脖根滑入温暖的衾底。原来是素盈侧脸望着他,眼神迷梦一般,混沌一般,似有意味,又仿佛全无意义。

“在看什么?”他问。忽然觉得这问题以前也问过,那时她酒后微醺,两颊融融,双眸晶莹,眼里全是笑意。

她轻轻地回答:“在看帝王。”声音飘飘忽忽,娇柔无力。说罢转身背对他,连一转身也是有气无力,仿佛已经看了太久、太疲惫。

他听见轻微的一声响动,像是有滴很大的眼泪落在枕上。

在看帝王无情是什么光景?他伸手搂住她的腰,从她肩头望向外——月光透过他送来的花帘,洒了满地花影,一室冷香。

四六章 联手

后半个夜晚,素盈一直沉在一个梦里——她站在一条黑暗冷清的长廊中,周围淅淅沥沥响着雨声。仿佛在黑暗深处有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林,她听到树叶在雨里哭泣。仿佛长廊下临无尽的湖水,她听到无数雨滴投向水面,在砸出许许多多伤痕时,发出沉闷短促的呻吟…

“阿盈,你在等谁?”有个声音温温柔柔地问。

素盈出神地眺望黑暗,恍惚地回答:“谁会来,我就等谁。”

“没有人会来。”那声音由远及近,一刹那就来到她面前。

白色的长袖在素盈眼前一飘,白衣女人伸手指着前方,向素盈微笑:“你看,这条路这么窄,又难走——这是只有你一个人的道路。”

梦中的素盈立刻明白这女人说的是真的。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落到不知几许深浅的水中,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哀轰鸣。

素盈被这巨大的声响震得心神动摇,猛然惊醒,发现窗外还是暗沉沉一片,电光交错,雷声隆隆,不知几时开始下起雨。枕边人已不见,床前的花帘也无踪无影。

这是新的一天。

她躲在锦被中不愿动弹,贪恋不知是他还是她自己留下的温暖。但宫女听到动静,上前恭请她起身。

“丹媛娘娘、恭嫔娘娘、景嫔娘娘一早来过,听说娘娘尚未起身,她们留下礼物就回去了。”

素盈自皇极寺回来之后还没有得闲让诸位妃嫔拜见,恢复宫廷生活第一天就恰好是个雨天,难为她们冒雨走了一趟。

素盈边梳洗边说:“去传句话,让她们等雨停了再过来。”

一名宫女施礼之后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说:“肃嫔娘娘和安嫔娘娘求见。”

素盈有点惊讶:肃嫔多年之前不慎伤了脸,从那之后羞于面君,此后日渐失宠。而安嫔因受封之后父兄俱亡,内无子息、外无强荫,又没有姐妹姑侄相互照应,一向在深宫之中过着无声无息的日子。这两个后宫里最不爱走动的人竟也赶一个大雨天来丹茜宫。

崔落花此时进宫侍奉,正好听素盈向左右奇道:“这鬼天气怎么看也不像黄道吉日,怎么她们偏要挑这时候?”

“娘娘忘了?”崔落花从容地说:“今年七月,晏云宫的选女们入宫就满三年了。”

素盈怔了一下,失声低语:“这么快?”

崔落花静静地答:“是啊。按宫里惯例,六月前后,也是后宫里端方贤惠的妃嫔们该晋位的时候了。”

素盈无声地笑笑。端方贤惠的妃嫔?一时也想不到后宫当中有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