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裂鬼的名字可怕,却非强弓。

她说了谎话。

“陛下?”若星见深泓神飘遐方,轻声唤道,“是时候了。”

深泓这才发觉自己凝望那朵跃出宫墙的白花时,想着想着又想远了。他叹了口气。

这次再见深凛,距那次狩猎似乎已经很久远。拉不开弓的耻辱,深凛早已雪清:有一次对阵时,他远远地向深泓连射三箭。深泓从箭风的呼啸中,知道那必是一张强弓。他挡开了那愤怒的三箭,知道弟弟纵然看不见他的微笑,也能猜到他此刻在笑。不知为什么,他的微笑总是能激怒深凛。

深泓决定这一次就不要再向他笑了,这场面也不适合微笑——皇帝和他谋反就擒的弟弟会面,谁有心思揣摩含蓄的微笑呢?

深凛被囚禁在一间干净整洁的牢狱中,是他从小长大的宣惠宫。曾经是愉快成长的乐园,如今是不见枷锁的囚笼,深泓也说不清这是他给弟弟的仁慈还是残忍。

深凛不再是那个仰望哥哥的少年,如今他也同深泓一般高,若不是深泓从来没有露出过他那样的表情,他看起来会与哥哥如出一辙。

侍卫呵斥他为何不跪时,他也笑,但那冷笑与深泓截然不同。

“跪天地,不跪这弑君杀父的逆贼!”深凛收敛笑容的一刹目眦近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喝,让周围所有人神情一震。

唯独深泓无动于衷。弟弟这套说辞,早在他的预料。

深凛认定哥哥弑父,在他纠集的军队中,他也用这一套说辞鼓动士卒。他的口才和英姿,仿佛天生就令人信服,更何况先皇确实是在同深泓一起下了崇山之后,没多久就猝然卧病,其中的内情无人知晓。这一切都使得深泓在他的敌人之中,被视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叛逆。尽管当时在场的人众口一词,咬定先皇失足滑入山顶的寒湖,那湖水终年冰冷彻骨,先皇因寒染病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唯一没有附和这套说辞的正是深泓本人。他沉默地目送面色泛青的父皇被人群簇拥着远去,沉默地回到宣城,对京中种种风言风语不为所动。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皇子,被不久之后撒手人寰的父亲寄予厚望,将整个帝国交在他手上。

深凛从不相信父皇会这样对待自己,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成为一个阴谋的牺牲品,主谋夺走了他的前途。他要挥戈夺回他的皇座,于是在每一个有人愿意倾听的场合,他散布骇人听闻的真相:深泓害死了先皇,端妃亲手用剑砍下皇后的头颅。

而深泓很少做出回应,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欠深凛什么解释。口舌之争没有什么意义,实力才是决定成败的唯一因素。纵然有三个皇叔反叛,深泓身后还是有一批睿姓皇族,他们看好这位年轻却成熟的皇子,并且以长幼次序来说,深泓即位也无可厚非。除此之外,素氏七家有六家站在深泓一边,唯一没有表态的是端妃的娘家,在这样的境地中,也没有人指望他们做出何种声明。深凛集结的是一批形形色色的年轻人,其中不乏帝国的精华。他们相信自己拥护的就是正义,天道需要他们的力量来获得伸张,可惜…

深泓想到那些满身正气的年轻人时,也总是觉得惋惜——可惜,在这样盘根错节的帝国里,想以正义二字冲开一片天地,远不如依靠贵族可靠。更不要说他们的“正义”来得虚无缥缈,谁也没有见过深凛所说的传位于他的诏书,他们做出判断的根据,其实就是深凛在出生之后一直受到先皇的宠爱,结果却没能登上皇位——深泓有时觉得可笑:这种事情能说服谁?但那些年轻人被深凛说服,愿意为此献出生命。

深泓仔仔细细端详眼前的弟弟,不得不承认:这个弟弟的风度确实令人折服。

深凛迎着哥哥的目光冷哼一声,眼中尽是不屑。

“朕并不是…”深泓终于决定要对弟弟说点什么。

“不要在我面前用那个字自称。”深凛昂然打断他的话,“你不配。”

深泓看着弟弟脸上那股宁死不屈的傲气,又不由得微笑,却换来深凛憎恶的眼神。

“先皇染病,起因确实是在崇山之巅的寒潭意外落水。”深泓安然说道,“在他脚下的石块松动塌陷之前,他确实不喜欢我。甚至,他像你一样,憎恶我的微笑。”虽然弟弟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但深泓并未改变说话的语调,“然而当他下山时,已经不那么疏远我——是我在他落水时,第一个跃入寒潭,比任何一个侍卫都快。因为我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深凛,你该怪自己错失了这个机会。”

深凛的脸色倏然变了,一刹之后又恢复不信任。“石块松动塌陷?这样的鬼话会有人相信吗?”

“啊…”深泓含笑点点头,“是。那块石头确实被动过手脚。他被引到那里,也是事先计划好。如果当时在他身边的人是你,你也一定会奋不顾身去救你的父皇,可惜你没有拉开那张弓。”

看着弟弟错综复杂的神色,深泓惋惜地叹了口气:“其实,那张弓也是事先准备好。挑选弓的人,熟知你我的臂力,特意拿出一张我可以拉开,而你力所不能及的强弓。深凛,现在明白了吧——你在引弓之前,已经输了。”

“奸佞小人!”深凛脸色苍白地咒骂一句。

在他愤怒的目光中,深泓静静地站着没有动,挺拔的身姿像一尊安详的神像。在那一系列的事件之前,他也不知道。直到父亲落水的一刹,他脑中霎时响起端妃的话:“到他身后。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五年!”他立刻明白端妃要他不离父皇左右,等的正是这一瞬间。让疏离十五年的父子迈出父慈子孝的第一步,还有什么比共同经历一场惊险更有效?不过,直到迈入皇城,端妃掌控后宫而没有为难潘公公,深泓才恍然大悟:“他从来没有背叛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效忠。”端妃狡黠地笑了笑,说:“否则他怎么会特意挑出一张让你技惊众人、让秀王出丑的弓。”

“奸佞小人!”深凛咬牙切齿地再骂一声,“是你的阴谋害死我的父皇,是那毒妇害死我的母后!”

深泓勃然变色,身子虽然未动,但那神态让深凛也在瞬间望而生怯。

“真正的毒妇是谁,你应该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深泓冷笑着说,“我只是害先皇染上风寒,她却借机要了先皇的命——为了在他改变心意之前,让你坐上皇位。”

“住口!”

“如果我没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笼络睿素两族,此刻她的心愿应该得遂,而且把谋害先皇的罪过全部推在我名下。就像你正在做的这样。”深泓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你该知道,有些看起来楚楚可怜的人,其实死得不冤。”

那时很侥幸,一同出猎的素将军属意于深泓,想把两个尚未出嫁的女儿托付与他。这两位素小姐生得早了两年,不在皇家选拔之列,且比深泓还年长少许。深泓闷不作声时,端妃已痛快地答应。当客人离去,深泓在屏风后面看见安静的若星,一时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若星却先道:“素君念、素君惜两位小姐才情高雅,在京中颇有盛名,足可匹配殿下。素将军手握重兵,护卫京畿,实是难得的臂膀。殿下不必因妾犹豫。若是素将军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妾愿将梁王妃之位让与将军之女。”“你不必这样。”深泓没有接受她的退让,也没有说更多的话。她这一步退得太过于大义凛然,让他不敢接受盛情,况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她的姑母、他的母亲,就算不喜欢若星,也不会同意把未来皇后的交椅拱手让人。她虚假的委曲求全,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

宣城离宫不久之后就添了君念与君惜,深泓很快通过素将军收揽盟友。每次端妃娘家的人来了又走,她就怅然许久,深泓猜到:京中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他一定要更快、更快才行。这关键的一刻,与他射落树上的白花时相似,要当机立断、一击必中。

结果,他确实又一次拨的头筹,然而得胜之初的一念之仁,换来的是漫长的纠缠不断。

“你为什么要放过我?”深凛问,“你想怎么处置我?”

深泓再度微笑,转身向外走。他一直走到宫城城门上,走到已经等了一会儿的太后和皇后身边。深凛被推到城门下,不解地仰望兄长。

太后冷眼看看这对兄弟,仿佛料到深泓还是不会当众处死他的弟弟,她用极为冷淡的口吻问:“对不信你有善意的人行善,有什么意义?”

深泓恭谨地回答:“我听说,有种帝王叫做仁君,他们以仁爱治国。”

“呵,是这样的。”太后用低微的声音嘀咕,“你也可以成为那种帝王。不过,那种帝王只要对世人仁慈就可以了。只要对世人好一点,秀王这样的家伙,你杀多少个,世人也不会在乎,依然会把你奉为仁君。”

深泓没有接她的话,俯瞰城下众人,朗声道:“朕与秀王同为先皇后裔,共承气血,何忍相残。昔日秀王深得先皇垂爱,朕怎忍伤逝者之心?今赦秀王无罪,于京中赐第。”深泓一挥手,城下有人捧出一张漆黑的弓和一支箭。箭虽非崇山的箭,弓却是当日的弓。“皇弟,朕将一箭之地赐你兴建王府。东南西北,不管你意在何处,但射无妨。”

那张弓对过去的深凛来说,不大容易,然而今非昔比,谁也能看出这是皇帝刻意厚待深凛。他竟这样放过秀王,让人难以猜透他到底想些什么。过去他对待秀王,是强迫其在皇极寺出家,如今却准秀王在宫城之外京城之内兴造府邸,着实令人难以捉摸。难不成要将秀王一辈子软禁其中?

深泓话音方落,百僚之中有人发表异议:“陛下仁慈友爱,天地同载圣德。然秀王谋反重罪乃十恶之首,罪不容赦…”

“哈哈哈——”那人还没说完,深凛就大笑起来,轻蔑地抄起弓箭,仰面向城楼上的深泓笑道:“果然是慈善仁厚的陛下!多么爱惜手足,多么冠冕堂皇!连我都要相信,你会真的既往不咎。”他神情戏谑,环顾四周,“我的王府,建在哪里好呢?唉——无论在哪里,都是你触目可及之处,我住在哪里都要担心你有朝一日变卦,又来取我的性命。只要你活着,天下就没有能让我安心的容身之处。”

他忽然一个旋身,引弓搭箭对着深泓。仿佛料到他会妄动,守卫城下的含玄几乎在同一瞬间向他投出手中的缨枪。

弓弦“嘣”一声断了,羽箭无力地扑落在尘埃中,银色的缨枪贯穿深凛胸膛,鲜血很快蜿蜒成触目惊心的诡异图画。

那个刹那,所有人无法回神,短暂的死寂之后,城下轰然乱了起来,诸臣都失了颜色,唯独太后在城上“噗”的笑出了声。

“宛嵘的儿子,怎么是这样?”她用袖子捂着嘴,让人看不出是冷笑还是鄙夷。“真是个让人失望的孩子!”

深泓的神色一丝未变,看着躺在血泊与灰尘中气绝的弟弟,悠悠地说:“天真明朗、率直骄傲,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勇气——这是您不屑的孩子,却是先皇想要的孩子,所以,他才被养成这样。”

太后微微偏头,斜睨了深泓一眼,点头说:“不错。”她看着城下忙乱的人群,叹道:“这一次让人再也无话可说。你对他仁至义尽,他却以怨报德。真是死有余辜。”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凝视深泓,又道:“不过还有小小瑕疵。如果不是琚将军救驾及时,你岂不是要被他射伤?天子性命,岂可儿戏?”

“您已经让人偷换了弓弦,一扯即断,不是吗?”深泓若无其事地说。

太后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嫣然一笑:“连我也不得不夸奖您了。”说罢,她被簇拥着离开。深泓向若星笑笑,“走吧。”

若星与他回到宫中才淡淡地问:“陛下已经知道了吧?”

“嗯。”深泓很随意地回答:“如果你说的是你事先叮嘱含玄,让他一见秀王妄动就格杀——我已经知道了。”

若星的神色似乎微微变了,她迅速地掩饰过去,说:“这么说来,秀王今天又输在挽弓之前。”

深泓见她对秀王的举措有些轻视,便问:“要是你给他出谋划策,该怎么教他保命?”

“当然是别去碰那张弓,二话不说跪地谢罪。”

“是啊…”深泓点点头,“换了我也是这么做。可他是秀王,出生就被世间至尊的夫妻疼爱,从小睥睨天下。他不会当众下跪,也不会觉得自己有罪。如果他懂得忍辱偷生,当初就不会从皇极寺逃走。他啊,是那种在任何时候都选择豁出性命一搏的人。”

若星托着腮望向她的夫君,他还是这么年轻,可是若星觉得他似乎突然间又变得深不可测。他不动手,但他的敌人们注定死去,他们的死亡成就他的圣名,而没能诋毁他,没能让他在旁人眼中变成一个冷血暴君。若星想着想着就笑起来。

“笑什么?”深泓问。

“唉——吾皇!”若星叹一声,笑着偎在他怀中,什么也没有说。

自秀王伏诛,叛军被剿之后,四海廓清,天下归心。当显贵们提起新的皇家,总能想到深泓聪明敏锐,朝廷之事往往略加思索便能决断,太后威严公允,主持后宫井井有条。在他们的心目中,后宫的主人是住在丹茜宫中,劝谏帝王、旁观朝政的太后素宛峥,至于皇后素若星,人们记得她有惊人的美貌,还记得她生养的大公主体弱多病,后来生的皇长子还未被立为太子,就在襁褓中病亡。再后来,她又生了一位健康的二皇子和一位公主,去年生育的五皇子也是先天不足,刚刚满月就夭折。除此之外,人们对素皇后并无十分特别的印象。

太后一直没有让出丹茜宫,让皇后一直屈居肃宁宫,这违背了皇朝的规矩。有人提议请太后移居长宁宫,但是皇帝没有允许。

“就让太后在那里多住一些时日吧。”深泓与若星携手游园时,对她感到有些歉意,然而仍然坚持这种想法,“她等那座宫殿,等了很久。”

若星望向园中的花木,目光不冷不热。“陛下曾经问妾,这花园是否与妾所想的一样。”她含笑说,“妾以为春天来临,花园也会焕然一新。果然没有错——它将变成太后所喜爱的样子。”

深泓察觉到她的怨气,隐隐觉得不祥,用严厉的目光责备她的不敬。

若星垂下眼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

太后并不在意人们如何看她,她每天都过得坦然,然而深泓开始默默计算——从那一个她差点死去的春夜至今,十年一晃而过,十年之后的一年也将近终点。他不知自己在计算的结果会是什么,每当那一天更近一点,他也更加忐忑。宫里的人觉得他是在为太后烦恼——近来太后说她梦到先皇,于是斋戒之后把自己关在太庙。

终于,又到了同样日子,深泓接连几天几夜辗转难眠,索性也沐浴焚香前往太庙。

他的母亲庄重地站立在先皇绣像之前,背对深泓一言不发。

深泓静静地等待,许久她才转身面对他。深泓向她微笑,脸色微白的太后却轻轻挥手,说:“不要在他面前微笑——他很讨厌你的微笑,因为你笑起来和我一模一样。”

深泓哑然,片刻之后才问:“您同先皇说了什么?”

太后奇道:“我同他有什么好说呢?应该对帝王说的话,我也曾对他说过,但他渐渐不愿听我的,越来越厌恶我。所以我把那些话留给你,现在已经没有更多。至于要对夫君说的话…等来生再说吧。”

“来生?”

“嗯,来生。”太后的目光穿过窗棂,眼中倒映出苍穹的微光。“他此生这样待我,我不甘不服。来生除了他,我还会缠着谁呢?”

深泓觉得,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语调中有着奇妙的期待。他低下头,“我还以为,日后也许要为你另行安排陵寝。也许离经叛道,但如果你不愿与他葬在一处,如果你说与他生不同衾死不同穴,我就会为你那么做。可是…母后,你嫁的其实正是你想嫁的人吧?”

太后走到儿子面前,宛然笑道:“我做过自己不想做的事吗?”

“你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太后很想保持那轻妙的一笑,然而仿佛忽然提不起力气,只露出满脸无奈和凄凉。“要知道,许多故事最大的不圆满,就是未能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我与他之间,就是如此。我也许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太后,因为太后不需要讨皇帝的欢心。但我当不了很好的皇后。我的夫君开始时觉得我聪明机敏,冷静从容,但很快就觉得我危言耸听、惹人心烦、麻木无趣。除了变成这样,我也想不到其他结局。”

深泓忽然说:“母后,哪怕不圆满,也请您一直活下去,不要为了在圆满时离去,把我留下。”

“陛下,你觉得孤独吗?”太后温和地说,“假如觉得孤独,就想想我从前在宣城说过的话——只有能忍受寂寞的人,才能成就事业。你是帝王,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种软弱可以占据你的世界。”

深泓惭愧地垂下头,从这个无比坚定的女人面前悄然引退。

他走开没几步,忽然转身——他感到母亲在注视他。在他回首的刹那,恰好看到她向他微笑…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微笑。深泓也对她笑了一下,觉得又有勇气。

太后骤然昏厥,发生在次日清晨。据说她从太庙回宫时受了夜凉,说她头疼。第二天一早她起身之后还是觉得昏昏沉沉,梳洗未毕就毫无预兆地扑倒在地。

深泓罢了早朝,匆匆赶往丹茜宫,看也未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惊呼着快步冲到太后床边。“母后!”

太后紧闭着眼睛没有回应,深泓骤然战栗,无力地跪倒在她身边。

这一刻就像他在宣城的少年时代,她又变成了游离在人世和幽冥的存在。深泓感到多年不曾有过的恐惧,害怕她不会再醒来。

“陛下。”若星走到他身边跪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深泓却无动于衷,无声地、怔怔地紧盯他的母亲。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鼻腔中发出一声细细的轻哼,深泓看到希望,挺直了身子。

她果然幽幽转醒,认出深泓时,平静地笑了笑。

深泓挣开若星握着他的那只手,随意挥了一下:“你出去。”

若星愣了一霎,乖觉地带领内官与宫女们离开。宫中只剩下两三名太后亲信的老宫女,气氛忽然悲凉。

太后长长地吁了口气,精神稍为振奋。“这一次,似乎要糟糕了…我好像真的看见属于那个世界的人来拉扯我。”她自嘲似的说,“丹茜宫也是时候该让给若星。”

“母后…”深泓的声音和缓轻柔,“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太后鄙夷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曾经在鬼神的面前许了一个心愿。”深泓宁静地笑起来,笑容像一个爽朗的年轻人,“那时我十二岁。那时,你眼看要死去。“

太后的面部轻轻抽动,很快又恢复平常。

“我向他乞求——用十年爱与十年被爱,换一年实现心愿。”深泓的容色温润,用只有他们母子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希望在这一年当中,你能成为丹茜宫的主人,这样你就可以得到所有未曾得到过的美好,随心所欲地生活。这样,你可以有机会发现自己想要什么,什么能让你快乐。只要你觉得能够补偿过去那些凄苦,就好。就算世上有果报,让我偿付。”

太后带着震骇的神情望着深泓,即使是她这样的女子,此时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母后,这一年,你过得好么?”

太后没有回答,眉目间漾起温柔。“真傻…”她说,“为什么不许一个更难实现的愿望?”

“世上有比让你这样的女人感到快乐更难的事情吗?”

“有的。譬如,让你自己无忧无虑地过一年。”太后安详地回答。

深泓想要苦笑,结果只露出令人心痛的难过。“我们都知道,那不是无可能,而是不可以。史上也有过绰号‘无愁天子’的皇帝。可是,天子无愁,天下就该发愁了。”他深吸口气,又说,“相比之下,我宁愿希求你不必在我面前谦卑地自称为‘妾’。我也不想再把你称为‘娘娘’,仿佛你和那些没有生我一场的妃嫔毫无差别。我想把生养我的女人叫做‘母后’——唯有站在皇朝之巅,这才能实现,那么我就让它实现,哪怕只有一年。”

“唉…唉…”太后说不出话,连叹了两声,抬起手,用手背抚过深泓的脸庞,“这一年很好,最好的就是这一刻。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在最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着,绽放出优雅的笑容,欣慰地叹息:“唉,吾儿!”

她的手垂下的那一刻,深泓也把头低下,仿佛追逐她最后的温暖。

谁也没有看到年轻皇帝的表情,那个距离他最近的宫女们猜测:太后拭去了皇帝脸颊上的眼泪。但谁也说不清这猜测是否是真的。

谁也没有见过皇帝的眼泪,即使在他母亲死后。但无人怀疑他的孝心。他是那么悲恸,让所有人明白:真正的悲伤,已经不需要眼泪来点缀。

太后丧期过后,若星成为丹茜宫新主人的那天,握住她夫君的手,郑重地说:“陛下,请节哀——还有妾在。”

深泓浅浅地笑了一下。如果她认为自己能够完全取代上一位主人,那她就是不明白康豫太后对深泓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是最亲的亲人,最令人尊敬的老师,最精明的谋士和最坚强的盟友。

“是呀。还有你在。”深泓拥抱若星。

太医说太后的死因是体内郁结了多年的残毒突发。这解释听起来很可信,深泓没有道理再去怀疑谁。

同一天,深泓还见到了芳鸾。她虽是琚夫人,可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这天她来拜见皇后,像是与深泓不期而遇,居然说了同样的话:“陛下若有差遣,琚府那边,有妾在。”这便是认了深泓作为新的主君。

深泓“哦”一声,产生一种隐约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