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自从和沈钦隽吵了一架,我不顾一切地辞职之后,对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迷恋就减轻了许多——仿佛是那只火中取栗的猴子,最终发现用焦灼的肌肤换来的却是几块滚烫、毫无价值的鹅卵石,没有人会傻到再坚持下去。

他呢,没有挽留,没有联系,理所当然的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摆弄相机和镜头,没有打空调的夜里,仪器特有的冰凉金属感让我警醒。我不遗憾自始自终都得不到这个男人,我只是有些舍不得……从此以后,大约我再也遇到那样一位和蔼的爷爷了。

从翡海到夜东飞行时间是两个半小时。因为秦眸的时间紧张,只从剧组请了两天的假期出来,刚到夜东,同事们就开始做准备工作。

夜东是典型的南方城市,四季皆是温暖湿润,瀑布景点离市区有几十公里,开车大约一个小时。杂志社包了一辆大巴车,已经在酒店门口等了,我和几个外景工作人员要先去取景,主编一连声的催促下,我匆忙把行李放下就下了楼。

夜东瀑布号称是国内唯一一个四季水量充沛的瀑布景点——正因为四季都是一样的磅礴充沛,倒没有所谓的淡季旺季之分。

当地导游带我们去的是景点背面的瀑布,据说是因为这个峡谷路途陡峻,缆车还在建造,所以人迹罕至。山路极为难行,我打开了车窗,看着峡谷里翠竹波澜,雾霭缭绕,隐约还有瀑布冲击而下的阵阵水声,心里就愈发笃定自己选对了地方。

“这里怎么样?”导游颇自豪让我们下车,指着前边开阔的景致问。

我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色,足足有数十丈高的落差让整座瀑布显得气势壮阔,轰隆隆而下的水帘真正的像旌旗飞扬的千军万马。几乎在刹那间,我已经想到了好几幅构图,包括瀑布下那块巨石,以及瀑布的上游临崖而望的角度……

我们面对面说话的声音像是被黑洞吞噬的光线,倏然间要提高好几个八度。

“白晞?”

同事叫了我好几遍,我才回过神:“什么?”

“导游说前几天夜东都是大雨,瀑布的水量比平时都汹涌很多倍,有时候还有碎石落下来。”

“嗯,太好了。”我心不在焉。

“你要一会儿取景别太刁钻——我怕秦眸拍的时候会有意外。”

“哦。”我匆忙答应了一句,披上了雨披就试探着往水里探了一步。

水面覆盖了脚背,凉得有些刺骨,细细绵绵的水珠溅得我睁不开眼睛,巨大的声响仿佛炸雷,的确让人觉得提心吊胆。

这些对拍摄来说是劣势,可是我由衷的希望秦眸能够克服。

因为,有了这样难得的环境,我比她更渴望拍出完美的一组硬照。

秦眸是画完妆后赶来的,陪同来的只有李欣和一个助理。

见了这环境,她倒没说什么,李欣却有些犹豫,拉了主编走到一旁,我猜是在商量安全问题。主编把我叫过去,让我简单说说取景点。我就一一点给她看,又再三说明那几个点的周围安排了工作人员,绝对不会有问题。

李欣还是有些不悦:“又不是你去拍。”

我微笑不语,幸好主编耐心:“欣姐,话不是这么说的——秦小姐那几个点我们都测试过了,很安全。倒是白晞要找角度,半个身子都要在水里泡着。要说危险,白晞才是应该担心那个呢。”

李欣总算没再说什么,秦眸换上了衣服走到我旁边,我冲她笑了笑:“准备好了么?”

她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欣姐!”

李欣急忙赶过来。

“戒指我怕丢了。”她微微嘟着嘴。

“我给你拿着。”

“不行,订婚戒指不能离身的。”她小声的坚持,“要不你给我找根链子,我挂在脖子上吧?”

最终还是让她挂在了脖子上,工作人员一路扶着她,直到她安然站在一块瀑布前沿的石头上,我穿上雨衣,毫不犹豫的跨入水中开始工作。

“不行,头仰起来。”我嘶声力竭的冲秦眸喊,“身体不要这么僵硬!”

她身上朱红色的长裙早就被水沾湿,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异常妩媚的线条,却不知所措的停下来,用口型比着问:“你说什么?”

瀑布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我有些暴躁地抹了抹脸上的水,不管三七二十一,淌水就下去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到她面前,一句句的告诉她:“头仰起来……对,这只手放这里,这条腿稍微弯曲一些……不要太僵硬……头发这样很好……对!很好!你酝酿一下,就是这样。”

我又淌着水往回走,不知道是不是挂着的防水相机的缘故,身上越来越重,我索性把身上的雨披脱了,随手往岸上一扔,然后弯下腰,去寻找个一个合适的角度。

在拍硬照上,我不得不承认秦眸是真的有灵气,刚开始有些局促和僵硬,可是在我帮她调整几次后,很快就抓到了自己和环境的一个平衡点,既刚且媚,有几张我抓拍到的姿态美得无话可说。

这一组结束,立刻有人拿毯子把秦眸裹起来,送去车里换衣服补妆。我浑身湿透了,焦急的走到电脑边看成像的照片。

“啧啧,这几张真不错!”主编称赞,“每张都能上封面。白晞,辛苦了。”

挽起的长发老早被水流冲散了,我丝毫不在意的往后一拨,沉吟着说:“好是好,可我总觉得没有冲击力。”

“你想让她爬上瀑布最上边?!”主编摇头,“她经纪人不会同意的,太危险了。”

“不,有个角度比那里更好。”我揉揉鼻子,忍住打喷嚏的冲动,“那里。”

“你是说瀑布水流的下边?那……和这几张没差啊?”

我笑了笑:“可是我要换角度。”我的目光往夜东瀑布旁边那面石壁上望去,指着那块凸出的岩石,“那里由上往下拍,效果一定一流!”

“你……疯了!”主编摇头,“摔下来怎么办?”

“没事的啦!我从小身轻如燕。”我打着哈哈,拍拍身边负责外景安全的工作人员,“他们会拿安全绳绑着我。”

主编最终还是拗不过我。

我把创意和秦眸仔细说了说,她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那块小小的岩石,踌躇着说:“我是没问题,可是那里很高……”

“没关系,我很喜欢攀岩的,而且有安全绳。”

我往自己腰里缚绳索,艰难的攀了上去。

其实脚下的岩石不过容两三个人站立,又因为足有好几米高,迎着水风望下去,真有点令人不寒而栗。我举起相机捕捉秦眸的身影,一边拿着对讲机,由工作人员帮我传递信息,沟通得无比艰难。

秦眸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裸肩长裙,站在白茫茫的水雾中,迥异于刚才红色的明艳,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澄澈清净,仿佛无意间落入此处的精灵,裙角飞扬,轻灵得难以言喻。

每按下一次快门,我都知道刚才的照片完美——可是心里却愈发焦躁。

此刻我想要的又绝不仅仅是完美,我想要震撼!

可是什么样的照片才震撼呢?!

脑海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秦眸忽然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往水里滑了下去。

灵光一现,我不顾一切的往下探了探身子,最大程度的去捕捉她那一刻的姿态和表情。

接连咔嚓数声,下边工作人员已经将她扶起来,我祈祷自己捕捉到了想要的东西,忽然听到底下一阵骚动,有人隐约在喊“白晞”“小心”。

我下意识的抬头一看,顺着水幕,几块拳头大小的碎石向我砸过来!

我不由自主的往外跨了一步想要避开,重心一挪,整个人往外边跌下去。

身体完全落空那一刻,仿佛是玩高空弹跳一样,那种失重的感觉让我在瞬间大脑里一片空白——幸好腰间的安全绳救了我,大力勒住了我垂直降落的身体。

可是……绳子来回的晃动,狠狠的将我撞向一旁的石壁。

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抱住了胸口的相机,然后直直地撞上了湿冷的石头。

脑袋砰的一声重重地磕了上去,我想我无法控制住自己在最后一刻想到的人和事……那么多画面,那么多人一一闪过,有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有大片的血雾,有绚烂的烟花,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闭上了眼睛。

那些……都存在于我的脑海里么?那些……又是什么事?

我是被一阵又一阵的钝痛惊醒的。

那是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人拿了锯子在磨你的头盖骨,痛得绵长,却不尖锐。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醒过来了,却累得睁不开眼睛,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外界的声音却还是断续传了进来。

“……没什么大碍了,药力退了就能醒……”

“她以前……”

那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我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人,却又觉得极不可信,否定这个答案的同时,也没有注意到那人说了什么。

“这样啊……那最好回到翡海再去检查一下。”

外边又安静下来。

有人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肌肤那样温暖,触觉那么温柔……不对!

我一个激灵,那个人……在轻抚我手背上的伤疤!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样做过!

是沈钦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幕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搬动千斤一般重的眼皮,可是最终还是失败了。

意识的尽头有个小男孩,总是用小心翼翼的目光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扑闪扑闪的,小小的脸上满是关切……

我似乎沉醉在这些画面里,忘了要醒过来。

画面一帧帧的过去,直到最后,额角上的痛楚越来越难以让人忍受,我不得不睁开眼睛——

“白晞你醒啦?”

同事兴奋的站起来:“哎呦吓死我了!”

我的目光在周围环视一圈,那丝荒谬的希望和感觉因为重新落入现实而粉身碎骨——

怎么可能是他呢?

我把目光最后艰难的定焦在同事脸上,声音哑涩:“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别这么说白晞,你昏过去两天了,我们都吓死了!”同事按下我床头的按钮,“你也太拼命了,下次可别这样了。”

我被她提醒了,几乎从床上弹跳起来:“对了,照片呢?”

“你还说呢?昏过去了还把相机抱得这么紧,两个人来掰你的手都掰不动。”同事笑了笑,“放心吧,这组照片拍得很好。”

“真的吗?”我有些怀疑,毕竟这种事得眼见为实。

“不骗你。你前天送进了医院,主编担立刻把照片传给苏老大看了,那边点了头,全组人马才回翡海的。”

我重重躺回了床上,吁了一口气:“那就最好了。”

说话间医生和护士都来了,医生俯下身,先照了照我的瞳孔,又拉开额角的纱布看了看,笑着说:“你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啊。”

“医生,我是……脑震荡吗?”我踌躇着问。

“检查结果是没有,怎么,你觉得不舒服吗?”

“倒没有不舒服。”我小心地摸了摸额角那块纱布,稍稍用力,还是有钝痛,感觉得这样真实,“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护士给我换上了新的药水后就离开了,同事拿了包:“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你饿不?”

我摇摇头:“有别人来看过我吗?”

“同事们走前都来看过你。”同事想了想,“别的没了,我一直在呢。”

果然是我的幻觉。

“……我先回酒店一趟,一会给你带吃的回来。”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窗棂外的枝桠横生,树影遍地蔓延,阳光和阴影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让人分辨不出是温暖或者寒凉。

我侧过头,心底的疑惑却一层层地泛上来。

我是脑震荡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在梦里,忽然间多了那么多的陌生人——明明从未在生活中有过接触,却又熟悉得……像是“亲人”?

亲人……什么是亲人?

明明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个人啊。

我有有些怀恋的闭上眼睛,画面还是层层叠叠的涌现……

是一个面目模糊地老人,端着饭碗,满面愁容地在我面前弯着腰,举着勺子,小心翼翼的问:“吃一口饭好不好?”

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少年,手里举着很大颗的糖果:“喏,给你吃,别哭了……”

……

我猛然间睁开眼睛,病房里竟真的有人!

他俯下身,蹙着眉心观察我的表情,遮住了窗下的一地荒芜,五官柔和而模糊。我维持着侧躺的姿势没动,与他对视,喃喃的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退开了一步,许是因为侧了侧身,有一束光线毫无遮挡地落在我的眼睛里,明亮得近乎灼痛。我下意识的伸手遮了遮,却也错过了他此刻的表情,只觉得他一贯淡然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然:“集团中层会议今年选在夜东的度假村。”

“那真不巧,秦眸前两天回去了。”我干笑了两声,“谢谢你来看我。”

他沉默着没有接话。

我适应了光线,重新睁开眼睛:“我太不小心了,真是对不起。”

他拖了把椅子在我床边坐下,指尖交叠,叫人难以分辨表情地重复了一句:“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怔了怔,是啊,为什么说对不起呢?

“啊?我麻烦了这么多人。”我的声音愈发低弱下去,从最开始的歉疚,慢慢地,变成了酸涩。

我的同事、朋友们能来看我,那都是人情,总有一天,我也得回报。可如果我有爸爸妈妈的话,他们一定很着急地赶过来了吧?这个世界上,可以肆无忌惮的耍任性、毫不顾忌的索取而不必感到愧疚,大约就是父母了。

可是我没有。

……

或许是在病中,平常粗壮如同钢筋的神经竟然变得很脆弱,仿佛被碰了碰,就轻易断了,我翻了个身,不让他看见此刻有些润湿的眼睛,把头埋在了枕头里。

“白晞,好了,你的伤又不重。”他轻轻抚上我的肩膀,低低的劝慰,语气中竟也带着几分温柔,“别哭了。”

眼泪顷刻间顿住,我想起那个试图哄我的小男孩,脱口而出:“沈钦隽,我有爷爷,还有一个哥哥!”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焦灼,用力把我掰回面对他的方向:“白晞,你没事吧?”

“我有爷爷,还有一个哥哥。”心里那种感觉愈发的真实,我的眼角还噙着泪,却笑着说,“真的!我不是孤儿!”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我,长而卷的睫毛之下,瞳仁是十分好看温润的深琥珀色泽,里边却一点点泛起波澜:“你是不是摔坏了脑袋?”

我拼命摇头,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个疯子,却又苦于没有证据,只能说:“我看到了他们,他们是真的!”

他凝视我半晌,一字一句:“你爷爷叫什么呢?你哥哥呢?”

我微微张开嘴巴,半晌,颓然说:“我还不知道。”

“你一定是做梦了。”他吐字的速度慢而稳——假若不是因为此刻我的感觉那么强烈坚持,我一定会心服口服。

我摇头否认:“不是的。我哥哥……他曾经劝我不要哭——那不是做梦,我一定经历过,才会那么、那么真实。”

沈钦隽笑了笑,那个笑容令我觉得有些困惑,仿佛是如释重负:“回到翡海我让人帮你安排一次检查吧?”

“我没有开玩笑。”我不得不再一次解释,头一次觉得语言这样匮乏,“我脑子没问题。”

他凝眸一瞬,站了起来,大约是不愿再同我争执,语气变得敷衍,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好,你有个哥哥,也有爷爷。我傍晚还有个会,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我看着他准备离开的身影,到底还是叫住了他。

“沈钦隽,你来看过我么?我是说,之前我还在昏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