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能预料到我这样的反应,微微仰头,打最院子里的小花圃,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小的时候每次来这里,我都很羡慕你家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小花园呢。”

我怔住。

“真的不请我进去吗?”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凌厉,“苏小姐?”

不等我回答,她用一种巧妙的力道轻轻推开了我,径自进了门。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你穿着你爸爸从国外带来的粉色公主裙,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花瓣落下来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也能像你那样就好了。”

我低着头往膝盖上擦酒精,刺痛的感觉这样真实。

“那种小女孩间的嫉妒,真的能令人记住一辈子呢。”她微微笑着望看我,“你全套的水彩画笔,泡泡公主裙,还有玩具室……所以,后来当我知道了你突然成了孤儿,那种既惊讶又窃喜的感觉你能理解吗?”

明明这句话是刻毒的,可我偏偏找不出一句话来还口,手顿在那里,我冷冷看着她,最后只说:“如果你是来我家怀念童年的话,现在可以走了吗?”

“苏妍,你为沈钦隽做了这么多,我以为这次见到你,你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她唇角带着无辜的笑,窗外落进的光亮落在粉嫩色的唇角边,莫名显得讽刺。

我竭力装得淡定而平静,“这是我和他的事。”

“可是他现在还会理你吗?”她微带诧异,笑笑说。

我咬牙站起,“你走吧,我不想再和你谈下去。”

许是笃定此刻我没办法真正赶她离开,秦眸懒懒地靠在沙发上,语气上去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苏妍,这是一个局你懂吗?”

“你以为沈钦隽爱你,所以和我分手?”

“你以为沈钦凭爱你,所以明知道集团处在水深火热中,还下班陪着你,做菜给你吃?”

“你以为把自己的股权无偿转让他,他会感动得真正和你在一起么?”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轻声说:“苏妍,你可真傻。”

那种冰冷湿腻的感觉又盘旋而来,一字一句,遥远却清晰。

“你不知道从一开始……从他让你假扮女朋友的时候,他就是刻意接近你了吗?”秦眸用一种近乎赞赏的语气说,“他是沈钦隽啊。”

我站着,一句话都没说,想起夏绘溪对我说:“当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的时候,是真的有哪里不对了。”

“所以,你也只是在配合他演戏是吗?”我的声音有些涩。

她有意不无意地将手放在膝上,那枚璀璨的钻戒重新出现了,就在纤细的无名指上。

“阿隽是真的能沉住气,其实他把股权还到你手里之后,我们都知道,只要他开口,再低的价格你都不会拒绝。”

“可他忍住了,为的就是等你自己送上门。”

瞬间掉进了冰窟,全身的血管真的彼冻住了,只有脑部那一块儿还在艰难地活动。

他一直不愿开口……他只是不和我谈公司的事。

这样一个男人,步步为营,心思百转千回。

原来,是算准了只要他不提,我会考虑他的骄傲和自尊,假装和高崎回旋,却又悄悄地把股权分文不取地送回到他手里。

呵,他不是要低价收购,他是真的,像麦臻东说的,要我倒贴——如此而已。

我慢慢坐在沙发上,忽然回想起那一个个晚上,他就在这里等着我,会烧好开水,会做好晚饭。每每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那渗透出的光亮,总觉得温暖得不真实。

原来那是真的不真实。

我觉得荒谬得可笑,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为什么这么处心积虑?”

“你终于问到了。”她开心地笑起来,亮晶晶的眼睛里有着我难懂的快意。

“这都是因为你爸爸啊,苏妍。”刀轻声说,“他害死了沈钦隽的父母,偏偏他手里还有荣威那么多原始股,要倒数移交给你——你说,沈钦隽会让你好过吗?”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我爸爸怎么会害死——”

“不可能吗?”她从手袋里找出一沓信纸,用一种异常优雅的动作放在我面前,“你自己看吧。”

我探身去拿起那沓信纸时,手都在发抖,可我不能不看——我一字一句地读过去,直到最后一个字,只觉得连带着呼吸一起,浑身僵硬得如同石块儿。

“你那个高才生爸爸,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了沈钦隽的父母。那时他没有毕业,但是一直在和沈父交流沟通泵车的自主研发。直到出了那场事故,荣威差点儿被拖累到破产……他完成了学业从国外回来,用总工程师的身份,英雄一样挽救了这整个项目。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呢……”她用甜美却冰冷的声音说,“那些他在国外发回的数据和实验结果根本就是有差错的,否则……车间里那个钢水包又怎么会爆炸?”

“不会的。”我声嘶力竭地说,“这封信只是我爸爸在和别人谈起了那个事故……”

“他婉拒了对方的邀约你看到了吗?”秦眸淡淡地打断我,“你知道你爸爸在和谁通信吗?”

“或许你对宏捷公司不熟悉,这个公司是当时和荣威并称的泵车研发公司——你爸爸毕业回来,原本已经打算进这个公司。因为当时依赖国外实验室的先进设备,沈钦隽的父母一直委托你父亲做一系列实验,而他就是用这些出错的数据来拖慢荣威研发的进度!

“车间爆炸出事的时候恰好沈钦隽父母都在……他们活活地在钢水中烫死,尸骨都没办法取出来……这大概就是你父亲觉得愧疚的原因——他才抛下了和宏捷的协议,到了荣威主持研发。沈钦隽的爷爷毫不知情地将一大笔原始股给了你父亲,作为集团的奖励。

“你自己说,沈钦隽是不是应该恨你!”

……对于沈兄及师姐发生的一切,我觉得十分心痛……尤其是在得知他们留下年幼的孩子和家中唯一的父亲时……对于之前与阁下的约定,恐怕我无法再答应……

读着信上的字句,我知道自己有些被说服了,可终究还是挣扎着说:“信上怎么都没有说……”

“你父亲会蠢到什么都写吗?”她冷笑着将另一沓纸扔给我,“这是沈钦隽特意从你父亲当年大学的实验室调来的数据,你自己和他发给荣威的数据对比一下——”

那些英文报告上的数字都精确到了小数点后好几位,我数了好几遍,终于确定,爸爸……的确是给了荣威错误的数据。

事到如今,我反而镇定下来了。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爸爸做过的这一切。你也知道?”

她冷笑着点点头,微微扬起下颔,眼神深处滑过一丝笑意,“没有我,他怎么演这场戏让你信服呢?”

这是真正的屈辱和难堪吧?

远远比那时我被麦臻东的女朋友扇耳光更加令人觉得羞耻。

因为没做的事,我从未放在心上。

可现在,我像傻子一样去倒贴沈钦隽,我真的这样做了。

我自以为宽容伟大地替他想好每一个细节,将那支笔送到他手里,像是怕他不肯签字一样,唯恐折损了他一点点的自尊。

原来,在他们看来,这一切真的只是个花痴女生会做的傻事。

“还有最后一件事——这幢房子,请你在明天之前搬出去。”

我猛地抬起头。

“从小我做梦都想住在这里……”她笑得亲切温和,“如今,阿隽帮我梦想成真了。”

是我的家!”猛地站起来,膝盖上那块皮肉被用力地扯了扯,可我几乎忘了痛觉了,“你们什么都能拿走,可这里不行!”

“恐怕由不得你吧。”她依旧笑得无懈可击,“沈钦隽早就把房子产权过户到我的名下了——苏妍,当初他领你来这里的时候,你就没想过要看看产权证吗?”

“给你半天时问收拾东西……”她轻盈地站起来,“明天我来这里,你还不离开的话,我只能报警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走远,到了玄关那里,她裙子后摆展开一个优雅的弧度,回身说:“对了,高崎也在到处找你呢,早上追你的那些媒体都是他找来的。现在没了沈钦隽这棵大树,我劝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双手握成拳头,又再松开,伤到极处的时候,我已无话可说。手边的电话响了起来,我看看号码,呵,他终于肯找我。

我有些麻木地接起来。

抢在他开口之前,我深吸了一口气,强白压抑住心尖的酸涩和抽痛,尽量让每个字都说得清楚,“沈钦隽,我爸爸对不起你家,钱和股份,我本就应该全数还给你。可是,你为什么要用感情来骗我?”

最后一字己经细不可闻,可我想他听到了。

沈钦隽一字一句地答复我,不带任何感情,“我只是提醒你,从华山路搬出来。那个屋子也不是你的了。”

直到这一刻,一直绷得很紧的心弦终于断开,我强忍住哭意,最后说:“这个房子能不能,请你留给我?”电话那边沉默,只听到他轻而舒缓的呼吸声。

“所有我能记起的事……都发生在这座房子里。能不能,把这里留给我?”

他短促地笑了笑,声线中隐露疲态,“我连我父母长什么样子都没有印象。”他顿了顿,“拜你像样所赐。”

电话搁下了。他没有让我多说半个字。

我重新坐回沙发上,因为手还在发抖,电话落在茶几上,顺便带翻了打开的红药水瓶。

米白色的蕾丝桌布上染开一大片,像是鲜血一样触目惊心。

我重新拿起秦眸留下的那沓信纸,可是眼泪一滴滴落下来,上边的字一个都看不清。

我恨沈钦隽,倘若当年我父亲的错误需要找来承担,我可以交出所有的东西。

可他不是用这样的形式,而是一步步地设计我,让我越卷越深。

最后让我赔出的,不止是金钱,还有一颗心。

额头上的两个伤疤,膝盖上的那个伤口,都是沈钦隽出现在我的时光里的印记……

可我此时大哭,是因为终于知道了一个荒芜的结局,其实它早早地已经淹没在过往的时间里。

许琢在傍晚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

我正在把接着一个个装进刚买的整理箱中,又因为刚刚整理了行李,蓬头垢面的,还来不及洗澡。

“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回来了?”她大惊,“见过沈钦隽了吗?”

“嗯。”我擦拭完一个镜头,小心地放好,腰酸得差点儿站不起来。

“你打算接受荣威那个Offer吗?”

“还没啊。”许琢陪我一起蹲着,“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最好的朋友面前,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又开始发红。

许琢被吓了一跳,一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即便是最好的朋友,我竟然还是觉得无从说起——

该怎么说呢?

就说我真的蠢成这样,明明早就知道爸爸妈妈因为他的一句话出车祸离开,明明连许琢都一再劝我“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可我义无反顾地,还是这样做了。

我哭得越来越大声,几乎喘不过气来。

许琢只是温柔地抱着我,“没事呢,还有我在。”

我一边哭,一边抽噎着说:“我真的很难过……”

“是……因为报纸上说的那些事?”许琢犹豫着问,“网上也有。是那些人说你和沈钦隽的关系吗?”

我真的没有余力再去管那些穷追猛打的狗仔们说了什么,网上的人又说什么,那咱近乎焦灼的羞耻和痛楚,已经遮盖了我此刻所有的情绪。只有好朋友的这个怀抱,令我觉得稍稍温暖一些。

许琢也不敢再多问,扶着我到沙发上坐下,又起身去厨房倒水。

我渐渐止了哭,忽然听到许琢有些诧异的声音,“……那是沈钦隽的车吗?”

我怔了怔,回头看了一眼。

“车牌尾号是1111,是他的车吧?”

我正迟疑间,门被砰砰地敲响了。

许琢抢在我前面去开门,玄关的那里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她故作活泼地说:“沈先生你来找白晞吗?我正好要下去买酱油,你们慢聊。”

我甚至末不及阻止她,门就已经关上了。

脚步声轻缓,他走到身边,我的眼睛还是肿着的,也不知道该用的表情去看他,身体似硬得像是石塑。

只有大脑在疯狂地运转着,揣测他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是为了再当而羞辱我一次吗?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的声音平淡,又稍稍带着嘶哑。

我没说话。

他有些突兀地俯下身,抓住我的双手,似乎检查了一下,又放了下来。

下意识地把手往后一缩,在他身体的阴影笼罩下,我只说:“我不想见到你。”

“是吗?”他的声音恢复到那种冷酷从容,“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有没有搬出去。”

或许这只是我仅剩的尊严了,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再回去。”

他轻轻笑了声,“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们再也无话可说,我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叫住他,“沈钦隽。”

他的脚步停下来。

我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英俊的脸,轻声说:“你父母的事,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他微微勾起唇角,笑得有些讽刺,也有些冰凉。

“可我和你一样,也没了爸爸妈妈。而且,我为什么会失去他们……那个原因我们都很清楚。”

他怔了怔。

“如果我像你一样……一样记恨,就根本不会被你骗。”我勉力笑了笑,“沈钦隽,你只是在骗一个……愿意相信你的人而已。”

针落可闻的屋子里,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直到他没有任何回应地离开,而我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我眼睛一痛。

“白晞你怎么了?”许琢吓得尖叫一声,“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开灯?”

原来已经很晚了。

膝盖上火辣辣的痛觉终于回来了,我冲她笑了笑,“没什么,想通了一件事。”

“沈钦隽和你说了什么?”她坐在我身边,“说了怎么补偿你吗?还是说你们之间……”

“我们之间没什么。”我若无其事地说,“对了,你上次说你们律师事务所在给一些山区的学校捐书?”

“是啊……”许琢有些迟疑,大约是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间问这个。

“我手边还有些钱,想给他们捐几个图书室。”

“那再好不过啊。我去帮你联系。”

“现在就联系啊。”我目光炯炯地瞪着她,“就现在。”

许琢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反驳我,只说:“好。”

我搬了笔记本电脑,就坐在许琢身边,开始登录各个银行账户查询余额。之前沈钦隽给我的分红,一部分花在了股权转让的印花税、佣金上,剩下的分文未动。

“你都要捐吗?”许琢吃惊地看着我,“全部?”

“我自己工作还攒了些钱呢。再说,麦臻东请我去他的工作室上班呢。”我轻松地说,“留那么多钱干什么?”

终究是我这么多年的好朋友,许琢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封封地发邮件,替我联系捐赠的事,一直到凌晨才拉我起来,“去睡吧。明天等消息回复了,我们再去联系买书的事。”

折腾了一整天,情绪起起伏伏,我也的确累了。

在这间许久未来的房间里睡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人生画了一个大圈,再差,也不过是回到这个原点。

白晞,你还是要振作起来,好好活下去呢。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