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这样危险,可这是唯一能做的了。

我坐在车上,’紧紧抱着存储着照片的电脑,希望老广只是迷路了。

那些更加可怕的可能性,比如被不知名的毒物袭击,又或者……被当地的武装力量误以为是国际代表挟持了……

我强迫自己赶紧清醒过来,不再去想那些可能性。

在住的地方等了一整天,外边的枪声越来越频繁,到了傍晚的时候,老王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只是沉着脸,情况并不乐观。

“怎么样了?”大家凑过去问。

“没找到。”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瓶水,“当地人说……在军营里看到了亚洲人。”

“是老广被抓走了?”我心里咯噔一声,这真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向导说再托人去确认。”老王不耐烦地抹了抹脸,“你们身边还有没有钱。”

大伙儿纷纷找出身上带着的美金,统一给了老王——其实心知肚明,此刻向导摆明了要讹钱,但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老王又一头钻进了夜幕中。同事开始和大使馆联系,汇报了相关情况后,对方十分重视,吩咐我们既然完成了拍摄工作,明天一早就回斯威亚首都。至于被掳走摄影师的具体情况,他们会通过政府和当地势力确认。

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晚,向导终于带回了确切的消息:老广果然被当地一支武装力给抓走了,目前生死不明。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使馆已经给了积极的反馈,已经通过某些特殊渠道和武装方进行接触并希望我们提供更多关于老广的资料。把相关的资料整理好电话通报了大使馆,老王开始催促我们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回斯威亚首都。

我和衣躺在床上,却始终睡不着,想起很早之前看过的一个视频,被某国反政府武装绑架的外国人被杀,以此向政府和国际示威。

老广不会的。我强迫自己否认这个可能性,他这么个老好人,一定不会的。

上次我们外出取景,我把自己的矿泉水给洒了。老广憨憨笑着,把自己那瓶倒了一半在我的瓶子里,说:“你喝。”

那个老好人,家里还有个刚满周岁的女儿……

听着屋外越来越密集的枪声,我明白,其实不止老广,我们团队的每一个人,都处在高度危险中。向导刚才冲进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说是我们这里是扎伊尔河的上游,也是武装力量要抢占的高地,最好能够及早离开。

自从老广被掳走,我不止一次想到过死。

对我来说,死亡比起旁人更加轻松的是,大概没有人会因为我的离开而难过——除了老麦吧……幸好,在我走之前,已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连那几套很贵却没怎么穿过的衣服,我也已经在走前送给了许琢……

忽然忍不住苦笑起来,白晞,你还是怕死的……否则,怎么会想起这样细节呢?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全组人坐上了面包车,往斯威亚的首都开去。

现在我对汽车封闭的车厢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恐惧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一直觉得不安,仿佛路上会出事。

我安慰自己,这一定是因为路上不断有载着大兵的卡车来回开过,战事更为激烈了。老王拿着仅有的一部可用的电话,不断地和大使馆以及当地熟人联系。

车身忽然一晃,我听到一声尖锐至极的刹车声,所有人身子往旁边一歪,车身堪堪擦着路边的大树停了下来。

惊魂未定,我从座位上坐起来,看到一个荷抢实弹的黑人士兵备着冲锋枪,站在车前示意我们下车。

向导捂着被撞伤的额头,跌跌撞撞地下车,开始和士兵沟通。

半晌,他垂头丧气地上来说:“前边过不去了。”

“过不去是什么意思?”

“在开火,要等他们停火。”

“不能绕道吗?”

向导比画着说:“就这样一条路,难道往苏伊尔河里绕吗?”

大家面面相觑,老王毕竟经验丰富,跳下车,悄悄往那个黑大兵手里塞了些钱,凑过去说几句话。

那人倒是不客气地收了钱,可还是冲着老王摆手,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了什么。

良久,老王铁青着脸回到车上,“他倒是肯放我们过去,但是前边真的在交火,过去恐怕有危险。”

“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着吧,那边过去有个小镇,咱们先住下。反正这里开火停火也是常事,或许晚上就能开走了。”他尽量用乐观的声音说。

车子又开了小半个小时,找到了那座小镇,里边都没什么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旅馆安顿下来。向导十分严肃地警告我们,“千万不要往西边的小山坡里走,那里曾经是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激战的高地,埋了不少地雷。”

我吓了一跳,死死盯了那片看似平静地小山坡一眼,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踏足那里。

“这样吧,大家都统一行动,没事不要出去乱走。”老王忧心忡忡地看了四周一眼,大约咽下了后面半句话,“这里也不安全。”

雪上加霜的是,这里的通讯竟然完全地和外界隔断了,仅有的一部电话也找不到信号,更别说网络了。我有大片大片空闲无聊的时间,只能和同事一起查看之前拍的照片。

聊以自慰地是,最危险的那一晚,得到的俯拍图和仰视图都十分精彩,好几张甚至完美到不需要大幅修图,老王摸摸鼻子说:“照片还真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命送回去。”

他摸了包烟出来,看看只剩了两三支,重新放回去了,“省着点儿抽。”

我们轮流结伴出去打探消息,可惜,并不像之前乐观的估计一般很快就能停火。相反,战火愈来愈激烈,傍晚我甚至听到了迫击炮开火时的巨大声响。

又是一个注定失眠的夜晚,既担心下落不明的老广,也怕这个小镇成为新的战场。我时不时地走到阳台上张望,明明是暗沉沉的夜色中,伴随着巨大轰响,不时有火光拔地而起。

我想起下午老王和我聊天,问我:“来这种地方怕不怕?”

“怎么不怕呢?”我当时认真想了想说,“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好好活着。”

在这个小镇上困了两天,就像是被困在了孤岛上,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自从听向导说起过在某地被叛军洗劫后妇女的惨状,我就更加胆战心惊。

我怕死,但是更怕死前受凌辱,我甚至转而对老王说:“你有水果刀不?借我备用。”

老王用力拍了下我的头,“呸呸呸,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傍晚的时候,一直在外打探消息的向导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进门就大呼小叫:“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谁来了?”老王唰地站起来,脸色铁青。

比画了半天,才知道是叛军和政府军都往这里开过来,看这样子有可能在这座镇子进行巷战。

“那还等什么?”老王抱着机器跳起来,“快跑啊!”

大家手忙脚乱地抬起机器,冲进楼下面包车里,司机一踩油门,车子窜了出去。

“别去地雷区。”老王吼了一句,“去南边!”

我回头望过去,果然,已经可以看到大部车队正开过来,尘土飞天。我摆出一张比死还难看的脸,“老王,水果刀呢?”

车子开出了两三分钟,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叽里呱啦叫起来。

后面的部队竟然紧追不舍,司机把油门一松,推开了车门,自个儿先跑了。

我怀里抱着一台机器,和大家一起冲了出去。

这片小树木的灌木丛比人高些,颇为空旷。我跟着老王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气喘吁吁的,几乎把肺里的空气都挤了出来,喉咙里干得腥甜。

如果不是求生的意志在支撑,恐怕我早就放弃了,脑子昏昏沉沉的,就像是以前体育课跑到了八百米的末程。可是体育课的测试有结束的时候,这样逃命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耳膜开始嗡嗡轻响,我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像是中文,在喊“别跑”。

我抱紧了手里的机器,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挪,心想完蛋了,我一定快中暑晕过去了,居然连幻听都出现了……

“白晞……”

两条腿间像是被人系了带子,再也分不开,我浑浑噩噩地往后看了一眼,是幻觉吗?

那个在后面追我的男人,黑头发,高个子,薄薄薄的唇上下开合,那人……是沈钦隽吗?

真的是再也跑不动了,我放慢了脚步,终于停下来,一动不动。

越来越靠近,我终于确定了,真的是他。

此刻的沈钦隽十分狼狈,头发和胡楂儿都乱糟槽的,身上的单色衬衫看上去脏兮兮的,大概好几天没洗澡换衣服了,可蹙起的眉头却倏然间舒缓地松开了——那样生动。

不是幻觉。

至少不会死了,我本该高兴的,可是——

一颗心却直直地沉了下去。

那种喜悦几乎只持续了不到一秒,我冲他大喊:“接住!”

我把怀里的机器扔出去的时候无法控制好力量,他后退了两步稳稳拉住了,扬眉看着我,“你跑做什么?来接你回去的。”

我吞了口口水,“你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

他迟疑着停下脚步,“你还在生气吗?”他顿了顿,用一种和孩子说话的语气,“不管怎么样,现在别闹脾气了,是麦臻东让我来接你的。”

“你别过来!”我只是重复,“我好像踩到了什么。”

似乎有那么两秒时间,他全身都僵硬了,脸色铁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拜托你找到我的同事们,把他们带回去。”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里边恐怕也理肴地‘山还有,把这台机器给老上。”

他却仿佛没有听到,反倒往前走了两步,离我越来越近。

“你滚远点儿啊!”我的左脚一动都不敢动,只觉得冷汗一层层地从后背涌出来,几乎将身上的T恤浸湿。

他听话地停下来,回头对早就傻了的同伴说:“快去找拆弹专家来。”然后回头直视我的眼睛,依旧朝我走过来。

如果可以,我真的会朝他跪下来,求求他不要再走过来,可是越着急的时候,越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恐惧且焦急地死死盯着他。

他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轻轻抱了抱我。

“你神经病啊!”我不敢用力推他,几乎要大哭出来,“你快走啊!”

他的手握着我的,越来越用力,同时安慰我:“这里的地雷都不是高敏式的,压盘是很多年前的老技术,很容易拆除,你别怕,我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嗡嗡嗡的,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可这个时候——脚下踩着炸药,随时会鲜血横飞的时候,我忽然清晰的意识到,身边这个男人,我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哪怕我死了,他也应该好好活下去。

可他这样死死的守着我,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气急败坏的开始大骂:“沈钦隽你滚!上次我就说过见你一次揍一次,你他妈还骗我!”我顿了顿,“你还害死我爸妈,我不想和你一起死!”

他定定的看着我,又小心翼翼看着我脚下踩着的那块儿暂时没有异样的土地,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应该想想你爷爷。”

他的眼神有一丝黯然,最后却安静的说:“你省点儿力气吧,我不走。”

小丛林深处不断有脚步声靠近,老王和向导他们都过来了,沈钦隽冷静地看着他们,示意他们不要靠近,赶紧出去。

隔了十多米的距离,老王大声喊着:“丫头你坚持住,拆弹的马上来了。”

“机器在那里。”我指了指地上,“你们快走吧。”

老王捡起了机器,却个几个同事一起站在那里,也不肯走。

“你们非要亲眼看到我炸成碎片才开心吗?”我强忍着哭意,吼了出来,“快走啊!”

“他们在安全距离以外。”沈钦隽冷静的按住我的肩膀提醒我。

“我知道。”我又有些失态地回头冲他吼,“你也滚啊,我不想和你一起死。”

他的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渣儿,又被我喷了一脸唾沫星子。眸色有一瞬的激动,可最后还是做了个深呼吸,“你给我冷静点儿。”

我的脚好像开始发抖了,高度紧张之下,似乎没有了知觉,我甚至很难确定……自己到底踩住了压盘没有。我呼哧呼哧地喷着气,大概连眼睛都是赤红的,过了许久,终于跟他说:“有几件事我想交代给你。”

“我的银行卡都放在家里,就在书桌的抽屉里,密码是手机号后六位,麻烦你帮我交给许琢,就说还是用来捐款图书,她明白的。”我的目光中露出恳求的神色,“我知道你恨我爸爸……但是,如果我死了,麻烦你把我和他们葬在一起……”

“够了!”

自从我踩到地雷到现在,我头一次看到他失控,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咬牙切齿地说:“白晞,我现在生死和你绑在一起。要活就一起活,要是一起死了,你拜托我什么都没有用!”

“我求求你走好不好?”我终于崩不住,哭了出来,“我的腿很酸,我真的快不行了。我不想你死……”

他固执地扭过了脸,不再看着我,对我的话也充耳不闻,最后说:“白晞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为了我……那么多钱和股票都可以给我吗?你也不希望我死对吧?”

“我现在和你在一起,你千万别松脚,不然我们就一起死了。”

那个瞬间,我无话可说,时间漫长而短暂,掌心的汗干了又湿,终于听到小树林的入口走了动静。全副武装的士兵小跑着过来,愣了愣,隔着防爆服和面罩,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我俩,用英文问:“是谁?”

沈钦隽和他们说了几句,稍稍往旁边跨了半步,还是拉着我的手没有走开。

拆弹专家的衣服上还有联合国我维和部队的标志,蹲下后小心地开始在我左脚周围挖土,电子设备发出嘀嘀的声响,仿佛在提醒我时间的流逝。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明明知道站在了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口,眼看着岩浆滚滚喷涌而来,偏偏半步都没法挪动。这样热的天气,冷汗依旧在不停地往外冒,额发湿答答地粘在额头上,人到了这种绝境,真的很容易放弃,好几次我差点儿就要开口:“你们走吧!炸就炸了!”

可是抬头看到沈钦隽,他似乎能读懂我的绝望,那种生冷的目光生生逼退了我的想法,只能咬牙站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两名拆弹专家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对沈钦隽说了句话。

或许是隔得远,或许此刻我太紧张,我没听明白。

沈钦隽的表情却蓦然间松动下来,对我说:“他们说这是枚哑弹,没事了你抬脚吧。”

每一寸血管里的液体都在泊泊地飞速流动,这一定是我听过最动听、最动听的话!

绷得快要断掉的神经倏然间松弛下来,我看着专家站起来露出轻松的笑容,颤声问:“真的不会炸?”

他眉梢微扬,眼神变得生动起来,“走一步试试,我陪你在这里,别怕。”

那一瞬间的狂喜过后,我还是怕。

刚才怕得站不住,可现在,怕得挪不动。

“我……不敢。”我拼命想要说服自己,可是四肢不听话,僵直在原地,一步都不敢动。

他定定地看着我,唇角的笑很温柔,最后却慢慢变为戏谑,忽然走上前一步,干脆地说:“那一起死吧。”

然后……猝不及防地,打横抱起了我。

我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把头埋在他胸口的地方。

可是没有爆炸,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

什么都没有。

两个拆弹专家站起来,看着我缩成一团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老王他们很快跑过米,大声赞叹:“真快啊,三分钟不到就拆掉了。”

我从沈钦隽怀里跳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恨不得大哭一场,“哪里是三分钟?我觉得像三的啊——”

沈钦隽稳稳扶着我的手臂,虽然和我一样经历了生死一瞬,可他却不像我这样没出息,只说:“这里还不安全,我们尽快赶回机场,最好今晚就能走。”

“老广呢?老广还被劫持着呢。”我有些着急地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们失去消息的这两天,他已经被救出来了,已经提前安排他回去了。”

我被塞进一辆越野车后座,除了司机,就只有我和沈钦隽两个人坐在后座。

一开始惊魂未定,可现在,我缓过了神,讷讷看着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尘土飞扬间,他轻描淡写地说:“莫家明来非洲做钻石生意,我本来想和他一起去南非考察一个投资项目,在埃塞俄比亚转机的时候麦臻东联系我,说你失去联络了,摆脱我来找你。”

“莫家明?”我怔了怔,是那个年轻的珠宝商吗?

“老广的事,是他联系了当地的黑帮,送了笔钱,人家就放了。”

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我想了很久,又问:“你们怎么能穿越这块儿交火区的?”

“莫家明投资过好几个政府项目,因为有军队护达,比你们单独行动安全很多。”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阻止了我再提问,“你睡一会儿吧,醒来差不多也能到了。”

提心吊胆了两天,刚才又这么折腾了一回,精神一放松下来,我靠着后座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