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劲的北风卷着雪吹来,跃已经冻了许久,打算先赶紧让自己暖和起来。他脱下身上的单衣、敝膝和麻履,放在岸上,踏着岩石走入水中。

温暖从足底蔓延上来,跃走到深一些的地方,将身体完全浸没。汤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受寒已久的身体登时感到一阵舒畅。滚落山崖时,身上被擦出了好些伤口,幸而都不算大,泡在温汤中,刺刺地疼.

跃长长地吁了口气,靠着身后的大石,眯起眼睛。

忽然,“哗”一声,似乎有什么拨起了水花。

跃睁开眼。

汤雾蒸腾,四周寂静,只有他一人。

听错了么?

他心里道,正想再闭上眼睛,这时,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更加真切。

跃一个激灵。

周遭确无别人。他观望片刻,将目光落在一丈开外的巨石上。

及腰深的汤水流动着,水雾氤氲变幻。跃贴着巨石,慢慢看过去。

视野渐渐开阔,果然,另一片泉池铺展在眼前。不过这里安静得很,并无半个人影。

跃仍狐疑,再转头看向四周。北风降下山谷,搅得温汤上的雾气缭乱,树木的枯叶一片沙沙作响。除此之外,只有源头的汩汩之声。

这时,他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岸上放着一堆白乎乎的东西。

跃走过去,用铜刀挑起。

只见那是一件宽大的皮裘,松垮垮地放在岩石上,似乎是什么人随手扔在了这里,面上已经落了一点雪。

正察看,突然,跃感到身后的巨石边上有动静传来。

他猛然转身挥刀,却已经来不及。

一个冰冷的物事抵住了他的脖子,话音轻轻入耳:“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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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动作僵住。

寒风阵阵吹来,跃只觉热气渐渐散去,将眼角的目光瞥向侧面,只见刃光雪亮。

他并不着慌,定了定心神,道:“我乃捕猎之人,不甚迷途至此。”

后面那人没有立即接话。

“放下刀。”片刻,只听那话音又道。

跃不动声色,松开手。

“当”一声,铜刀落在池沿的石头上。

身后的人动了动,似乎想弯腰。

跃余光盯着侧方,屏心静气,蓄势伺机。

可那人却并未去拾,一只脚伸过来,将铜刀踢到了跃的视线之外。

正当跃心中失望,脖子上却一松,利器收了起来。

跃讶然回头,只见身后丈余之处,一名女子正将他的铜刀拾起。她身着单衣,裳裾垂在脚边,头上绾着乌发还带着水润之色。

女子将跃的铜刀拿在手里看了看,片刻,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只见那双眸清亮,氤氲的雾气中,乌发愈衬得面庞白皙。

“你不是莘人?”女子道,话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跃愣了愣,待那女子打量,才忽而意识到自己身无寸缕,不禁窘然。

“我乃外来之人。”他遮挡地往巨石边上靠去,微愠道:“并无恶意,子将刀还我。”

女子没有理会,她四处望了望,目光落在对面的池岸上。

“那死兔是你的?”她转向跃,抬手指了指。

跃看了看那边,“嗯”了一声。

女子问:“你方才说迷途至此,可知出山道路?”

跃心中狐疑。

“不知。”片刻,他答道。

“如今黑夜将至,可曾寻到栖身之处?”

跃盯着她,没有出声,也并未否认。

女子忽而笑了笑,沉沉的暮霭中,杏目明亮。

“喂,”女子走到跃的面前,与他对视:“你我可做个交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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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噼啪”地燃烧着,火光熊熊,似乎丝毫不畏惧外面呼啸的寒风。野兔已经洗剥干净,正架在火上烧烤。

跃坐在旁边,将目光不住打量周遭。

方才在温汤池边,女子说可以带他走出骊山,并提供留宿之所。不过,跃要将猎到的食物分她一半。

跃身陷山林,正为此发愁,没有拒绝。

两相约定,女子带他离开温汤,在山林中拐了几拐,来到此地。

这是一处石穴,藏在山壁之中,入口只有一道狭长的缝隙,女子启开外面的掩着的柴扉才看得见。石穴不大,只有两三丈见方。四壁平平整整,有的地方还能看出粗糙的凿痕,应当是人工所开。

跃看看正北方的石壁,那里摆着一只石主,面前有石台,收拾得很干净。穴中有草铺有柴火,看得出时常住人。

骊山闻名四方,传说山中匿有火灵,寒冬不至。骊山氏以为神迹,在山中设有灵祠,世代祭拜。如今看来,这传言确实不虚。许是真有火灵,骊山中不但有温汤,这石穴里亦是温暖,在地上坐了许久也不觉寒冷。

兔肉在火上“滋滋”冒着油气,跃不停地翻动着,却将眼睛看向对面。

女子坐在一堆干草上,正低头扯着足上的韤带。方才池边的裘衣已经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她的身上,火光跳跃,羔绒在洁白的颈上投着淡淡的阴影。过没多久,女子已经将布韤解开,小心地拉下。跃瞥到那足踝红红的,似乎肿起来一大块。

他讶然。方才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女子行路有些跛,原来是足上有疾。

女子低头细看,微微皱起眉头。未几,将布韤穿回,重新将韤带系好。

“兔肉好了么?”女子抬起头来问道。

跃将手上的树枝拨着火堆,淡淡道: “快了。”

忽然,一个明晃晃的物事递来跃的面前,是铜刀。

“还你。”女子看着他,神色自若。

跃怔了怔,看看铜刀,接过来。他瞥瞥女子,忽而笑了笑:“子与我共处此穴,我利刃在手,子不怕么?”

女子却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莞尔道:“骊山深广,若不识道路,便是行猎多年之人亦迷失其中。子不怕么?”

跃结舌。

女子不再理会他,将身体靠在石壁上,从怀中取出一块物事。

跃看去,只见那是一块扁骨,上面刻有文辞。

卜骨?跃讶然。

女子盯着它,很是专注。少顷,她拿起随身的短刃,对着卜骨要扎下去。刃尖才触到骨面,却又停住。她终于没有下手,把短刃放下,眉头微蹙。

“你做甚?”跃忍不住问。

女子看他一眼,道:“文骨。”

跃目光凝住。卜骨本是占卜之物,置于火上得圻纹,卜者依纹路走势而得卜象。所谓“文骨”,乃是卜者之中的讳饰之词。有时为了事情顺利,卜者会在骨上做些修理,以便得到想要的卜象。不过这般行径并非正道,为许多贞人所不齿;且既是作弊,就要做得让别人寻不出破绽,手法精进才可成事。

商人重卜,跃在大邑商参与的行卜不计其数,也主持过多次贞问,对于这等小技自然并不陌生。

“你会文骨?”跃疑惑地问。

“不会。”女子摇头,停了停,补充道:“这山中原有一位文骨了得的卜人,可我来到才发觉他殁了。”

跃明白过来。她未携糗粮,恐怕也不曾料到风雪骤至,故而与他同困在此处。

“让我看。”跃略一思索,伸出手。

女子面露诧色,似犹豫,片刻,将卜骨递过去。

跃将卜骨拿在手中看看,只见上面写着两告卜辞,是莘伯贞问四月祭祖之事,要杀五羌三牛。两告所得都是吉,若下一告仍然是吉,这事就定下了。

“你欲如何?”跃抬眼问道。

女子指指卜骨边上:“还有一告,我欲圻纹裂至上方。”

跃大致比对,指着一处:“裂至此?”

“正是?”

跃不禁诧异,那方位,是个凶兆。

“你欲废此卜?”他问。

“嗯。”

“为何?”

“救人。”

跃愈觉有趣:“仆人?”

女子不回答,却问:“可文么?”

跃未言语,拿起铜刀。

女子脸色一变,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跃手起刀落,卜骨背面被戳出了一道难看的深痕。

“不可毁坏!”女子着急,皱眉道。

跃却头也不抬,道:“你看火。”

女子这才发现火堆上的兔肉有些发黑了,赶紧伸手去转动木杈。

再看向跃,他正拾来一粒圆圆的石子,在刻痕上研磨。石子硌在骨面上,“沙沙”地响,细碎而粗砺。

跃很是专注,低着头,方正的前额下,眉骨连着鼻梁,线条英挺。

女子也不再出声,盯着他动作。只他手法耐心而细腻,石子碌碌,那深痕的开口竟渐渐地磨平。

火上的兔肉“滋滋” 冒着油气,石穴中飘着浓浓的肉香。

跃将石子点了点兔肉上渗出的油脂,继续再磨。凿痕处与周围的色泽渐渐相接,跃细细修整,没多久,往骨面上吹一口气。灰尘散尽,他看了看,觉得无碍,递给女子。

女子惊诧地接过卜骨,火光下,只见那骨面光滑,丝毫看不出曾被锐器戳坏。

“下回再卜,此骨圻纹必如你所愿。”跃道。

女子接过卜骨,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少顷,道:“你是何人?”

“嗯?”跃抬眼。

女子满脸狐疑:“你有铜刀,识卜辞,还会文骨。你究竟是何人?”

跃笑了笑,缓缓道:“你也有铜刀,识卜辞,且携有卜骨。你又是何人?”

女子不满:“是我先问你。”

跃不以为然:“问人亦有宾客之礼。”

穴中一阵安静,只有柴火劈啪作响。

“也罢,不问了。” 女子将卜骨收起,继续去翻动烤肉的木杈。火已经很旺,热气窜上来,她才碰到木杈就被烫了一下,“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勿动。”跃道。说着,将火堆里的木柴抽去几根,用一把枯草裹住木柄,将兔肉从火上取下。

肉香扑鼻,油气仍在翻滚。跃拿起铜刀,将熟透的兔肉正正剖做两半,分一半给女子。

“多谢。”女子接过,只见兔肉色泽香气皆是正好。她或许也饿了许久,吹了吹热气,迫不及待地张口咬去。可兔皮又韧又烫,试了几下也无从下口。

跃心里暗笑,不慌不忙地拿起铜刀,慢慢将兔肉片开,割下一块放入口中。

女子看着他,未几,也拿起身旁的短刃,一点一点地切肉。她的动作很生疏,看得出不擅此道,许久才吃到一小块腿肉。

“你是骊山氏人?”沉默了一段,跃开口道。

女子抬眼看看他,答道:“莘人。”

跃一下想了起来,莘伯前些年曾南征骊山氏,如今骊山已尽归有莘。

“你呢?”女子片下一块兔肉,瞅瞅他。

“殷人。”跃道。

女子目光定住,面露讶色。

“如此。”她说。

跃嚼着兔肉,平静地转过脸去。不知为何,见她这般神情,心中竟有些自得。

“喂。”女子盯着他:“你叫什么?”

“跃。”跃老实答道,说罢,他问:“你呢?”

女子将兔肉放入口中,不紧不慢:“我叫罂。”

3、山灵(下)

北风仍在穴外呼啸,幸而穴中柴草充足,不至于断火。

兔肉已经吃完,跃奔波整日,感到困意愈浓。罂似乎也倦得很,用水漱过口之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角落有一床简陋的草铺,看得出许久无人用过,立着靠在在石壁上。篝火须维持整夜,柴草不足,有一个人要睡在地上。

罂走过去,将那草铺看了看,却又走回来。

“来帮手,将火堆移开。”她对跃说。

跃忽而知道了她想做什么。天气到底寒冷,夜里缺衣,在烧过火的地面上打铺会暖和许多。这是行旅之人常用的方法,没想到这女子也知晓。

他起身,用一根木棍将火堆拨到一旁,又加些柴草,让火继续烧起。

罂抓起一把草,把地上的灰扫干净。

草铺是用竹篾编成的,有些沉。跃走过去,一把将草铺抬起,移到火堆烧过的地上。

罂拍拍手上的灰尘,将草铺细看。虽陈旧,却还算干净,将就一夜并无大碍。她从地上拾起一根长树枝,摆在草铺正中,对跃说:“今夜此木为界,你我各半,不得逾越。”

跃有些意外。

他以为自己要睡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