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伸手一摸嘴巴,道:“是次兄教得好。若非他指点,此番我肯定舞得糊涂。”

这话出口,旁边的小臣郊脸色微微一变,看向妇妌。

“哦?”妇妌似笑非笑:“你近来去见了次兄?”

“去了。”载将水盏放下,道:“他出征回来我就去了。”

妇妌神色不改,悠悠道:“你次兄自从战胜羌方,又是主持祡祭又是替你父亲巡视庶务,可风光得很。载同为王子,更当努力赛过兄长才是。”

她语气暗藏严厉,载愣了愣,看着母亲的面容。少顷,他瘪瘪嘴角,低声道:“母亲所言,载谨记便是。”

妇妌颔首,看看小臣郊,道:“井方那些女子,今日到大邑商了么?”

小臣郊答道:“方才我接到信,说明日才到。”

妇妌莞尔,向载道:“你明日随母亲去看看。她们都是井伯亲自从族中挑选的女子,你宫中也该有些妇人了。”

载神色似极不情愿,应了声:“嗯。”

“王子!”这时,他听到高台下的人在唤,载看向妇妌:“我还须再去演习。”

妇妌挥挥手。

载不发一语,行礼之后,大步地奔下台去。

妇妌看着他的身影,笑容凝在嘴边。过了会,长长叹了口气。

“王后。”小臣郊在一旁踌躇着,说:“王子将来会明了王后一番苦心。”

妇妌望着台下众人,片刻,唇角勾了勾。

“他自然会。”妇妌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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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到錡氏的坊中查看未完工的礼器,大半天才出来。

“烦王子转告大王,我等连夜赶工,明日定可将大彝送到社中。”送行时,錡尹向跃保证道。

跃颔首,道:“有劳錡尹。”说罢,转身登车而去。

马车稳稳,市中不少国人认得跃是王子,不须卫士开道,行人已经纷纷避让到路旁。他一路回到王宫,向商王禀报督工之事。年初祭祀繁杂,商王正与臣正议事,听过跃的禀报之后,商王只嘱咐他严加督促,就让他退下了。

“王子,回宫么?”从商王的殿上,驭者问跃。

“不必,带我去小王处。”跃答道。

驭者应下,催动马车,沿着宫道向前驰去。

当跃随着引路小臣走到王子弓的宫前,还未踏入宫门,就听到一阵清脆的乐音传入耳中。

“小王在奄时,修缮河堤,奄尹将一套磬献与小王。”小臣解释道:“归来之后,小王常常摆弄。”

跃了然。待得入内,只见室中摆着一套石磬。王子弓身披裼衣,将手中木槌轻击,妻子妇丹侍立一旁。石磬叮叮轻响,高高低低,甚为悦耳。

“跃。”看到他来,王子弓放下木槌,微笑道。

“兄长。”跃向他一礼,又与妇丹见礼。

小臣在室中置下茵席,王子弓和跃分主次落座。

“兄长身体可安好?”跃问。

王子弓闻言,莞尔:“你也听说了?”

跃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王子弓却不接着说下去,他看看跃:“你的玄鸟呢?”

跃讶然,看到兄长盯着自己的脖颈,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以前那块玄鸟项饰。

他笑笑:“送人了。”

“送人?”王子弓饶有兴味:“你不是说那玄鸟是你刻了许久才刻成的,谁也不给么?”

跃赧然,笑而不语。

王子弓没有追问,看看他的衣裳:“你从何处来?”

“市中。”跃答道,言罢,将今日督工之事告诉了王子弓。

“父亲重祭祀,较先王更甚。”王子弓听完之后,道:“不过力役之人辛劳,父亲亦是体恤。如今日,他便是心急也只是遣你监工罢了,并不像先王那样动辄以刑罚惩戒。”

“正是。”跃道。嘴上这么说,却不由地把眼睛瞥向王子弓的身上。

王子弓似乎看出跃心中所想,苦笑:“自然,父亲也有他容忍不得之处。”

跃默然,他看到兄长的脸色有些苍白,较自己出征道别之时也消瘦了许多,心中不禁愧疚。“我听说今年祭祀,父亲本已定下了兄长为主祭,可兄长不肯受。” 片刻,他说。

王子弓颔首:“正是。”

“为何?”

王子弓道:“祭祀用牲之数,与我进言之前相比不减反增。父亲此为,跃可知何意?”

跃皱眉:“用牲之数,有占卜贞定,父亲重祭祀,亦是人心所向。兄长为小王,何苦为此与父亲执拗?”

“正因为我是小王,上位者更当怜惜苍生物力之艰辛。”王子弓不紧不慢,声音铿锵隐隐:“父亲近年以来,用牲之数愈大,而多子族众及各方国无不争相效仿。滥杀无辜而虚耗国力,岂非祸患?”

“小王!”妇丹惊惶地望他一眼,说罢,赶紧去将门阖上。

室中光照倏而暗下,堂上一时寂静。

跃望着王子弓,下颚紧绷。

“兄长决意如此?”好一会,他低声道,“昨日我见到凡尹,他说凡伯甚忧虑兄长。”

“他早已同我说过。”王子弓淡淡道。

“妇妌之心,兄长亦当知晓。”

“跃,这个小王本是权宜之计。”王子弓望向窗棂,缓缓吸了口气:“父亲大概也这么想。”

跃没有言语。商人兄终弟及,本没有早立小王的规矩。几年前,商王带病亲征人方,为稳固人心,预先立下王子弓为小王。这决定本是匆忙,臣正们也早已议论纷纷,而每当父子二人分歧,就总有谣言传出。跃知道兄长脾性,虽温和,却从不轻易为人左右,对于认定的事情,常常笃定得固执。

“我记得兄长初为小王时曾与我说,为君者,当努力效法先人,方知社稷之法。”好一会,跃开口道。

“是么?”王子弓自嘲地笑笑,道:“可过了这些年,我愈加觉得若心中无所主张,才是上位者之耻。”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看看跃的脖颈,“跃做事亦讲究合乎心意,可对?”

跃与他对视,未几,无奈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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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子弓的宫室中出来,光阴已经暗淡了。

“王子。”小臣乙在车旁跟随者,抱怨道:“你这般大摇大摆去看小王,如何瞒得过别人?”

跃没有答话,心里仍想着方才与兄长的对话。

马车行了一段,忽然,驭者大喝一声,把车停了下来。

“何事?”跃问道,话才出口,却看见前方的路口立着一名女子。

“兕骊见过王子。”她笑盈盈道,红色衣裳在白灰涂面的宫墙之中尤为夺目。

8、 睢使

二月天气仍然冷得很,雪还没有化,将巩邑大大小小的屋顶和墙头点缀得白莹莹的。这个时代,房屋的建造并不高大。庙宫好一些,有低矮的台基和抹了白垩的泥墙;平民或奚仆仍是半地穴而居,低矮的茅草屋顶落了雪,就像地上长着一个一个巨大白色蘑菇。

庙宫所在之处是城北,地势略高,走到空旷些的地方,能远远望见各种各样的屋顶罗列城中。

罂呵出一口白气,收回目光,朝最近的一道门走去。

庙宫附近人烟稀少,一路上,只遇到两三个人负着新刈的草走过。

一名年轻的戍人立在大廓的门洞前,怀里抱着一杆石矛。早春的寒风越过城墙吹来,不住地搓手跺脚。忽然,他转头看到罂,停住了动作,黧黑的脸变得红红的。这人见过几回,罂打招呼地点点头,径自穿过门洞。

“册罂!”才走了不到半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罂回头,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朝她追来,是羌丁。

“册罂!”他追到罂的跟前,一边喘气一边埋怨:“走那么快!差点找不到你!”

罂奇怪地看他:“找我做什么?”

羌丁点头,咧嘴一笑:“我同贞人陶说了,来帮你采卷耳。”

罂也笑,拍拍他的肩头,拉着他,朝山坡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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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坡面阳,残雪下,不少植物已经长出了新苗。其中,就有罂爱吃的卷耳。

从前,罂对这些野菜之类的向来不熟。卷耳的滋味,是她来到这里以后才品尝到的,竟觉得十分好吃。二月雪下的卷耳幼苗最甜,采回去洗净在水瓮里一煮,无需油盐,那味道就已经清香鲜美。

罂拿着蚌镰把残雪刮开,再将卷耳采摘下来。羌丁在一旁帮手,选得很仔细,一根一根,必然是挑最嫩的叶片。

没多久,带来的小筥已经装了一半。可两人一点也不满足,整个冬天没吃过卷耳,还想再采多些。

罂觉得腿蹲着有些发麻,站起身来活动活动。

天空中的云彩很少,太阳愈发金灿灿的,将雪地照得白而晶莹。

这里的地势还算平坦,远方,山峦屹立,与遍野的雪光相映,别有一番韵味。风中还带着些寒气,吹得脸颊发麻。思绪有些飘忽。许久以前,她也见过这样的景致,只是草木远不如现在茂盛。

“不采了么?”这时,羌丁抬头问她。

“采。”罂笑笑,继续蹲下去采卷耳,嘴里哼起小调。

“你会哼歌哩。”羌丁惊讶道。

罂看他一眼:“好听么?”

“好听。”羌丁点头,却又满脸疑惑:“从未听你哼过,何人教的?”

“我祖母。”

羌丁狐疑地看她:“你祖母?不就是睢人?”

罂笑笑,没有回答。

小筥很快装满了,罂和羌丁收拾好东西,沿着原路往城内走去。

才到了大路上,一阵碎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她们望去,只见郭外正走来一辆羽扇装饰的牛车,看得出是城中的贵族家眷出行。

车上坐着两名年轻女子,身上穿着洁白的羔羊裘衣,领口上露出五彩缤纷的项饰。她们正在谈笑,临近照面时,忽而止住话头。

罂微微颔首,与她们相对而过。巩邑也有一两户贵族,罂虽然与他们不熟,却也并不陌生。

才走几步,她忽然发现羌丁没有跟过来。回头,却见他还站在那里,看着已经渐渐走远的牛车一动不动。

“丁!”罂唤了一声。

羌丁回神,赶紧跟上来。

“这般盯着贵女,随人发觉了可要打你。”罂开玩笑道。

羌丁脸上一下红了。

“谁盯了。”他嘟哝道,用袖子抹抹鼻涕。

罂揶揄地笑,不管他,继续前行。

“册罂。”未几,羌丁忽而道。

“嗯?”

他有些犹豫:“我将来要是不在了,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罂愣了愣:“何意?”

羌丁目光一闪,挠挠头:“说说罢了……谁知将来我会去何处……”

罂看着他,片刻,道:“你又在想去年用牲之事么?”她拍拍羌丁的肩膀:“放心,鬼神上回不想收你,下回定然也不收你,这辈子你就乖乖留在巩邑看贵女好了。”

羌丁满面羞恼,挣开她的手:“说了不是看贵女!不是不是!”

罂得意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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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路打闹,才回到庙宫,看到两辆牛车停在门口。

“有人来了么?”羌丁好奇地问。正月祭祀之后,邑中变得冷清,外来的车马也少了很多。

罂也觉得诧异,看那车马的样子,似乎不是邑内人家的。

“册罂!”门内的小宰看到罂,脸上神色一振:“你可回来了,教我等好找!”

“怎么了?”罂问道。

“急事哩!”小宰快步走出来,催促罂:“快去堂上!莘邑来人了,找你的,就在堂上!”

罂不明所以,看看羌丁,随着小宰入内。

到了堂前,台阶上立着一名青年,罂看着觉得眼熟,过一会才想起来。那是莘伯身边的武士,去年年末也曾来过这里,似乎叫卫秩。

两相照面,卫秩看着罂,略一颔首。

罂亦还礼。

“罂。”堂上传来贞人陶的声音,他已经看到罂,朝她招手:“来了正好,这位小臣有事寻你。”

罂应了声,走过去,向贞人陶一礼。

他旁边坐着一名衣冠齐整的人,看到罂,微笑道:“这就位是睢罂么?”

睢罂?罂对这个称呼感到讶异,微微怔了怔。

“正是。”贞人陶答道:“罂在我这庙宫中任作册。”

小臣颔首,客气地向罂说道:“如此,我可直言。数日之前,睢侯遣使来见国君,说下月将遣人来接你返国。国君已应允,遣我来告知贞人与睢罂。”

罂听着他的言语,错愕非常。

“要我返睢国?”她说着,却问询望向贞人陶。

贞人陶神色平静,向她微微颔首。

“我已离开睢国多年,睢侯为何突然要我回去?”罂理了理思绪,问道。

小臣道:“来使说,你流落他乡多年,睢侯深感愧对先君,故而定要将你接回。”说罢,他转向贞人陶:“国君闻言,亦是欣慰,已经卜过日期,就在下月初。使者已侯在莘邑,睢罂收拾几日,便可启程。”

罂咬咬唇,道:“我母亲带我来莘国之时,先君便已将我收留,二位先人之意,恐不便违背。再者,我在庙宫已有作册之职,突然离去,庙中无人可继。”

小臣看看她,苦笑道:“宗女本是睢国之人,睢侯要接回,莘国亦是无法。国君已命贞人行卜,三告先君,并无凶示。至于作册之职,”他不紧不慢:“国君遣我来时,已选定了新作册,三月即可来庙宫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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