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假,靠近王畿,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而再往前走一些,众人甚至不必再到野外歇息,因为路边已经有了供来往之人歇息的羁舍。当莘国的人们露出钦慕的表情,小臣驺更是得意。

“这是天子下令新造的呢。”他滔滔不绝,“王畿三百里之内,往来之人皆可入羁舍食宿。”

有莘众人恍然大悟,罂听着小臣驺的介绍,也随着众人打量这羁舍。只见房子不算大,却收拾得干净,里面有些简单的草席案台。莘国众人占了半间屋子,负责招待的羁人忙得不亦乐乎。而进来歇息的行人不少,罂朝旁边看去,丈余外的一张案席上就坐了几个人,看样子,似乎是大邑商出来贩货的殷人。

王畿天气温暖,这些殷人因为赶路,已经穿上了单衣。他们的装束与莘国也很不一样,衣服并不宽大,显得身形结实精干。

好不容易坐定下来,莘国众人兴致颇高,开始谈论起路途上的趣事来。

“羁人。”小臣驺饶有兴味地问正在斟水的羁人:“近来王畿可有新鲜事?”

“新鲜事么……”羁人笑道:“倒是有一件,只不知确否。”

“何事?”

羁人看看旁边,低头对他们说:“我听说,宫里的王子载不见了哩。”

“王子载?”小臣驺想了想:“不就是妇妌之子?”

“正是。”

“怎不见了?”

“我也不知,只听说他突然不见了,大邑商里都翻了个遍。”

小臣驺还想再问,莘国小臣笑道:“理他做甚!王子载想必是去哪处别宫玩耍又忘了告知妇妌哩。那般贵人,小臣簇拥,丢不得。”

小臣驺笑笑:“此言甚是。”说罢,转而谈论其他话题。

“睢罂。”

罂正听着他们说话,忽然听到有人唤她。转头,原来是芮和千坐了过来。她们是那些莘女里面与罂相处得最好的,一个月下来,互相之间已经熟知了不少。

“听说你不与我等一道去大邑商?”芮问。

罂笑笑,摇头:“不去呢。”方才在羁舍门前,小臣驺已经跟她说过这事。王畿就在前方,莘人往东入大邑商,睢人往北去睢国,两队人马要分道扬镳。

芮和千相视一眼,皆露出失望之色。

“还以为我等可聚作一处……”千惋惜地说。

“芮,千!”领队的莘国小臣喝了点酒,隔着案台对她们说:“你二人又在胡想什么?睢可是妇妸的女儿,自然要回睢国!”

芮和千不理小臣,看着罂,仍然不舍。

“你将来若是去大邑商,可要记得寻我们。”芮叹气道。

罂颔首:“自当如此。”

二女又说了些惜别之言,正说着话,忽然,罂发现旁边那席上,一个殷人正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罂没有避让,直直回视。只见那是个少年,看起来与罂差不多年纪,却生着一副端正而神气的眉目。

许是察觉到行为失礼,片刻,那少年笑笑,收回目光。

“……我母亲说,当年我姑母也是去了大邑商,后来就没了音信呢。”千担忧地说。

“你们这些女子,怎净说些丧气话!”莘国小臣摇头道:“也不想想大邑商有多少生妇都是献女出身,后来封邑都有了呢!”

寒暄了一阵,众人用食已毕。

没多久,小臣驺起身,说时辰不早还须赶路,就此与莘国众人告辞。

同甘共苦一个月,临到离别,众人皆感慨。互相致礼了好一阵,小臣驺与罂终于与莘国众人别过,离开了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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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罂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殷人少年的目光也仍然没有移开。

“我等返大邑商么?”旁边一人略略环视周围,对少年低声道。

“返大邑商做甚。”少年把目光收回来,看他一眼,声调懒懒:“既然出来,总该逛久一些。”

那人哭笑不得:“那……”

“听到方才那小臣所言么?他们要去何处?”

那人想了想,答道:“他们去睢国。”

“如此,”少年露出微笑,“我也去睢国。”

 12、挟制

罂一把抓起地上的外衣裹在身上,看着那少年,努力镇定心神。

“你是何人?”她明白此人既然能提到妇妸,恐怕来意不止是偷看。

少年又是“哼”地一笑,却走了过来。

罂没有退后,手里攥紧了衣服里的短刀。

几步之间,少年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身形高出她半个头。

“你不怕么?”少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暮色中,眉眼仍然神采逼人。

罂与他对视,片刻,不慌不忙地露出笑意。她不再紧攥衣物,却移开步子,朝少年凑过去。

“怕什么?”她轻轻道,声音里带着一抹慵懒。

少年愣了愣,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光滑半掩的颈间。微风轻拂,似乎带来一阵淡淡的幽香。

“你……”他才开口,下身突然一阵钝痛,“哎哟!”他龇牙咧嘴弓起身体,双手捂住两腿之间,可还没站稳,肩背上又被罂的手肘重重一击。

“救命!”罂一边跑开一边迅速穿好衣服,朝丛林那边大喊。

可没走几步,前方又冒出几个人来。

“主人!”早有少年的从人听到异响,匆忙赶过来。

罂大吃一惊。

“捉……捉住她!”少年半跪在地上,忍着剧痛指着罂大喊。

罂见去路被堵住,一咬牙,转回头来。

少年见她回来,冷哼一声,起身去擒,可身体行动却不及罂灵活。罂闪开去,少年扑了个空,片刻之间,他的手臂却被扭到了身后,一个冰冷的物事抵在喉间。

“叫他们止步!”罂喘着气,喝道。

刀刃光亮,少年瞪大眼睛。

“听不懂么!”罂将刀刃又抵得更紧。

“主人!”几个从人见到少年被挟制,脸色刷白。

少年神情僵硬,看看眼前的刀刃,不再动作。片刻,他看看从人,道:“止步!”

从人们犹疑着,皆站住脚步。

罂见这做法有效,仍不放手,又问:“我那羌仆呢?”

从人们面面相觑,看看脸色不定的少年,少顷,一个身体健壮的从人朝树丛那边走去,把羌丁拎了出来。

“唔……唔……”羌丁手脚和嘴巴都被捆着,看到罂,奋力挣扎。

“放开他。”罂大声说。

“你先放开我。”少年说。

罂冷笑,握着短刀的手微微用力。

“放开他!”少年忙喊道。

从人们不敢怠慢,把羌丁松了绑。

“册罂!”羌丁把嘴巴里的草绳扔掉,“呸”了几下嘴里的泥屑,飞奔地跑到罂的身旁。

“无事么?”罂问他。

羌丁擦着脸上的泪痕,摇摇头。看到少年,狠狠地瞪他一眼。

“放开我。”少年冷冷道。

罂却还是不松手。

“宗女!宗女!”这时,树丛那边传来呼喊声,却是小臣驺等几人来找她。

“在此!”羌丁连忙大声喊道:“救命!有恶人!”

树丛和高草被冲开,小臣驺等几人跑了过来,看到这般场面,脸色皆一变。“尔等何人?”小臣驺眉毛倒竖,指着他们大声喝道:“竟敢偷袭睢国宗女!”

势均力敌,罂放下心来。

少年的那些从人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方才给羌丁松绑的那名男子走出来,向小臣驺一礼,道:“我等追随主人出门行猎,不知宗女在此,生出些误会。”说罢,他拿出一样物事递给小臣驺。

罂望去,光照不够,那物事不甚清晰,却能看到小臣驺脸上的神色变得迟疑。

“什么行猎!”羌丁气愤地嚷道,“行猎就能把我捆起来么?册罂在……”

罂踢了他一下。

“即便是行猎,王畿之地,岂可做出这等毁败之事!”小臣驺把那物事还给从人,声色仍旧严厉。

“我等卤莽不识宗女,还请小臣恕罪。”从人恳切地说。

小臣“哼”一声,看向罂,朝她走过来。

“宗女无事否?”他问。

“无事。”罂答道。

小臣驺颔首,却又看向少年。

少年仍然被罂挟着,面无表情。

“宗女,恐怕其中确有误会。”小臣驺道。

罂看他方才神色,料到其中必有些玄机。她看看少年,这人衣着虽看不出什么,可他知道妇妸,并且从羁舍尾随而至,大概是有些来头的。

思量再三,罂松开手。

少年像摆脱一身虱子似的,用力挣脱开来。

“哼!”他回头瞪罂一眼,扯扯身上弄乱的衣服,在众目睽睽中昂着头,大步地向从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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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混乱,当众人重新回到营地,已经疲惫不堪。

“王畿虽天子之地,宗女还须小心。荒郊野岭,切勿贪玩远离!”小臣驺严肃地对罂说。

罂颔首,却看着他,问:“方才那些人给小臣看了何物?”

小臣驺怔了怔,看看旁边,低声对她说:“我细说宗女也未必明白,这些人有王宫符信,勿轻易招惹才好。”

“如此。”罂想了想,颔首道。

可是事情并未完结,第二天,当众人继续踏上去睢国的行程,发现后面跟着一队马车,正是那少年几人。

马车的脚力比牛车要好,可是他们走得不紧不慢,一直落着十几丈远尾随。罂这边歇息,他们也歇息,这边上路,他们也上路。

“他们这是何意?”羌丁生气地嚷道。

小臣驺正与随行之人说话,恍若未闻。

羌丁见他们都不出声,按捺不住,皱眉说:“我去问。”说罢,不等罂阻止,已经朝那些人奔去。

“羌丁!返来!”小臣驺喝道。

可羌丁并不理会,罂看到他径自跑到那少年车前,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

少年的头侧向一边,似乎在看风景,完全无动于衷。却是少年的从人把羌丁推开,似乎说了些什么。羌丁脸色涨红,气呼呼地走了回来。

“如何?”罂问他。

“他说我是羌仆,不配与主人说话。”羌丁委屈地说。

“王畿的道路谁走不得?”小臣驺铁青着脸,对羌丁斥道,“不可生事!”

羌丁面色不豫。

“他怎帮着恶人说话!”待小臣驺走开,羌丁朝他的背影白了一眼,不满地嘟哝。

罂望望那边,安慰地拍拍羌丁肩头:“不必理会,我们人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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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斜斜地夕阳光照落在初春的平原上,颜色柔和。

“睢邑!”小臣驺指着地平线上耸起的城垣,眉开眼笑。

罂和羌丁都翘首而望,只见那城垣看上去并不比莘邑小,确实有个方邑的架势。道路两旁都是已经开始春耕的农田,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看样子都是要去田里做活的。

拉车的牛似乎也感觉到了终点将至,走得格外稳健。众人皆欢喜,一路畅笑。

穿过门洞的时候,罂回头望了一下,那少年的马车仍在后面,看着是要一起进睢邑。

“真不要脸!”羌丁瞪着眼睛:“那个小臣驺也不管?”

罂望一眼那些慢悠悠的身影,转回头来。

比起那个诡异的少年,眼前睢邑的面貌更让罂感兴趣。

睢邑的街道并不算宽敞,却很是规整。路面铺着鹅卵石子和碎陶片,车轮轧在上面,发出粗砺的摩擦声。路旁的民居跟莘邑差不多,虽不高大,却做得规整。庙宫的殿宇也与莘邑相似,有台基有重檐,远远就能看到。不过也许睢邑的年代终究不如莘邑久远,睢侯的宫室看起来并没有莘伯的大。

牛车停在了宫前,一名衣装齐整的妇人领着仆从已经站在那里,待得牛车停稳,迎上前来。

“这是妇妗。”小臣驺和气地对罂说:“先君之妇,是宗女的叔母呢。”

罂了然,下了车,向那妇人一礼:“母妗。”

妇妗脸上漾着笑容,颔首道:“宗女远道归来,一路辛苦。”说着,亲切地上前拉起她双手。

那手保养得很好,细腻而柔软。

罂亦微笑,看着妇妗。只见她三十上下的年纪,个子跟罂比起来要矮一些,却丰润貌美,装束举止颇有几分雍容的风韵。

妇妗亦将罂打量,一双柔光美目含满笑意。少顷,她又向小臣驺道。“小臣亦辛劳。”

小臣驺满面笑容,向她一揖:“此乃分内之事。”那神态,颇有几分恭敬。

妇妗眼睛弯弯,回过头来,对罂说:“国君盼宗女多时,这几日见迟迟不至,还总让贞人卜问。”

罂没有接话,嘴角矜持地上扬,微微低头。

“路上多雨泥泞,幸得还算畅通。”小臣驺看看她,在一旁代为答道。

妇妗看着罂,笑意愈加柔和,道:“国君及妇己还在宫中等候,宗女可随我入内。”说罢,牵着她的手,移步朝宫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