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那边,不断有人去与王子和睢侯见礼,恭维的声音不绝于耳。罂对这些不感兴趣,姱和几名宗女也根本不理她,倒是落得清静。

“……咦?王子载方才好像在看这边。”一名宗女忽然道。

“是呢,我也看见了。姱,他该是在看你。”

“何以见得?”姱问。

“你长得最美。”那宗女道,“方才见礼之时,王子载也总看你呢。”

罂听见女子们发出一阵吃吃的傻笑。她瞥瞥姱,只见她嗔怪地看了那宗女一眼,道:“胡说什么。”却不掩喜色。

“我可没胡说。”宗女说着,压低声音:“我母亲可说了,国君就是想让你见王子载哩,说不定你去了大邑商不久就能做生妇了。”

去大邑商?罂想起姱在庙宫门前说的话。

“去大邑商的可不止姱一人呢。”这时,有人插嘴道,“你们忘了?还有……”

“嘘!”她的话被谁急急打断。

罂觉得气氛不对,转头看去,却发觉那些宗女正将眼睛瞟来。姱冷冷地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低头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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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冗长无趣,罂回到宫室之时,竟又感到有些疲惫了。

远处的乐声仍然能听到,罂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入庭中。

寥寥的松明光从室中透出,昏暗得很。

“丁!”罂穿过庭院,朝屋子里唤了一声,无人答应。

“羌丁去圉中了。”奚甘走出来,对她说。

“圉中?”罂讶然:“去做什么?”

“他说要去访友。”奚甘说着,微微皱眉。

罂想起羌丁在来睢国的路上曾跟几个羌仆处得不错,想来是去找他们可了。她看看天色,漆黑一片,却担心起来。

这里不是莘国的庙宫,初来乍到,羌丁一个仆人怎么敢乱跑?

罂沉吟,看向奚甘:“你可知圉在何处?”

“知道。”奚甘说。

叫他回来。”罂说。

奚甘点头,走了出去。

罂在门外站了一会,觉得身上有些凉了,转身走入室内。

案前,羌丁的裘衣摆在那里,还没补完。这衣服在路途中破了几个洞,罂原本打算这两日补一下的,可是事情接二连三,一直耽搁下来。

罂在案前坐下,拿起衣服上插着的骨针,继续缝补。

门上的草帘撩着,夜风从门外吹进来,壁上的松明光照摇曳。

罂盯着之间穿梭的骨针,心里却想着方才那些宗女的话。

商王令方国献女,这事她是知道的。睢侯接她回来的时候,罂曾怀疑他目的在此,却又觉得说不通。莘国的献女,罂路上都有仔细看过,姿容可谓上品。而睢侯即使知道罂的精神正常,却没有见过罂长大后的样子,何以笃定她值得花这般大的气力?

“……妇妸的女儿,不过如此……”王子载那时的话忽然回荡在心底。

晃神间,罂忽然感觉到门口有些响动,她抬头,几乎吓了一跳。

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两只眼睛盯着她,那样貌,正是王子载。

罂瞪大了眼睛。

“吓着了?”载浮起淡笑,神色自如地走了进来。

罂没有答话,手里攥紧骨针,只觉这人莫名其妙,简直像鬼魂。

载不以为意,四下里看了看。当他瞥到墙上的虎食鬼,目光定住。

“你过去如何,睢侯也并非全然不知。”他嘲讽道。

罂平定下心气,看着他:“王子来做什么?”

“无他。”载仍然四下里看着,道:“反正游逛在外,临时起了意,就来看看。”

罂冷笑:“睢罂家世单薄,亦无可供观瞻之物,王子频频来扰,睢罂实在困惑。”

闻得这话,载转过头来。

“你真不记得了?”他说。

罂皱眉:“记得什么?”

载“哼”一声,在案前坐下,却对着她撩起袖子。灯光下,一道浅红的疤痕赫然出现在眼前。

罂愣住。

“果然痴傻成性。”载轻蔑地说:“你咬了我之后,我母亲气得要发封邑之众来伐睢国。你母亲倒好,竟带你逃回了莘国,”

罂一下愕然。她正要开口,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急地脚步声。

“册罂!”羌丁冲了进来,喘着气:“你听到了么?城、城外有戎人,要来攻城!”

15、窃马

话才出口,羌丁看到载,脸色倏地一变。

“你、你怎在此?”他指着载,大喝一声,“你怎敢……”

他话没说完,载已经走到跟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你说戎人攻城,怎么回事?”

羌丁被他吓了一跳,言语支吾:“是……嗯,外面到处是人,都这么说。”

载一言不发,放开他,大步走出门去。

宫外,已经能听到别处传来的吵嚷。

载没走出几步,迎面碰到了寻来的宾。

“王子!”宾见到他,神色缓下,一抹额头上的汗,道:“城外有戎人,正在攻城!”

“何处来的戎人?”载问他,“有多少?”

宾说:“我也不知,听说足有四五千。”

载吃惊地看他。

“怎会突然有戎人?”这时,罂也走了出来,听到宾得的话,上前问道。

宾正要回答,载却开口:“我去见睢侯。”说罢,他看了罂一眼,带着宾朝前方走去。

二人脚步匆匆,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册罂,”羌丁看看宫道那边,神色忧虑:“怎么办?”

“要快些逃走呢。”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传来,他们看去,却见是奚甘。

微光下,她满脸害怕:“我母亲以前曾去过羑里,她说那里曾被戎人攻破,邑中之人不分贵贱长幼,全都给杀死了!”

罂沉吟。

睢国的历史她曾向小臣驺了解过一些,这里在王畿北面,初封之时就是为抵御戎人而设。不过许多年以来,商人势力扩张,睢国已经一百多年没有了城下之危。

“不怕。”她安慰道:“睢国城墙坚固,戎人要攻进来也不容易。”

“不是不是!”奚甘的声音快要哭了:“宗女不知么?虽有城墙,可青壮已经尽被征走,邑中只剩老弱妇孺!”

这话出来,罂的心猛地一沉。

“……王子跃伐工方,天子令睢国登三千,邑中男子几乎都出征去了呢。”小臣驺白日里的话犹在耳畔。

“册罂……”羌丁也感觉到了不妙,不安地看她。

“去收拾细软。”罂不假思索,转身朝宫室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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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绝大多数的人想法与罂一样。

当罂等三人简单地收拾好行李出去,只见宫道上到处是匆匆奔走的人,每张脸上都掩不住恐惧。许是卫士都调去了守城,他们没有受到阻拦就走到了大街上。

街上更是混乱,到处是背着行囊的妇女老幼收拾起了行囊,罂三人才走出来,就被人潮拥着走向了城门。

“罂!”羌丁被人挤得几乎变了形,突然发现身旁不见了罂,着急地大喊。

“在此!”罂喊道,一手牵着奚甘,用力挤了过来。

可是人实在太多,他们怎么样也走不出去。喧嚣的吵闹和哭喊不绝于耳,虽然看不到城外情形如何,罂的心情却不由地更加紧张起来。

人群一直向前,没多久,城门赫然矗立在前。燎火在城上熊熊燃着,将四周照得通明。睢邑的城门被新运来的木料顶着,几十卫士手执兵刃戍守在此,人潮虽拥堵,却靠近不得。

“戎人来攻,国君有令,无论如何不得开启城门!”一个彪形大汉站在城门大吼。说话间,卫士们过来驱赶,一时间,人群四处躲闪,哭嚎声大作。

三人险些又被挤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又聚到一处。

“此处出不得去!”罂已经出了一身汗,喘气道。

“我知道还有别处,随我来!”奚甘道,说着,带他们朝一旁挤了出去。

奚甘在睢邑生活多年,对地形极是熟稔。她带着罂和羌丁钻入小巷,避开了人潮。耳边突然清静下来,罂和羌丁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奚甘不却放慢脚步,黑夜里,那动作敏捷如白日,教罂刮目相看。

“奚甘,你家人呢?”路上,罂忍不住问她,“不一起走么?”

“我父母都死了,只有我一人。”奚甘头也不回。

罂与羌丁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三人七转八拐,没多久,走到了另一条街上,不算宽,却很是笔直,能看到尽头的城墙。

“这是何处?”罂问奚甘。

“那城墙处有邑中唯一的侧门,” 奚甘说,“只是多年不用。”

罂颔首,与他们一道走过去。

不过,守城的卫士显然没有疏漏这里,再靠近一些,他们看到几个执矛的人影在城门晃动。

奚甘和羌丁的脸上明显浮起失望之色。

罂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地响起:“羌丁?你在此处作甚?”

三人都被惊了一下,看去,却见是个瘦高的人,肩上扛着一根粗大的木头。

“丙!”羌丁将那人看清,松一口气。

罂借着模糊的光照,也认出了这人。他叫羌丙,是去莘国迎接罂的仆从之一,羌丁一路上跟他玩得很熟。

“你们要走?”羌丙看到羌丁肩上的包袱,问道。

羌丁点头,道:“羌丙,你也走么?”

羌丙叹口气,道:“我走不得。自从闻得戎人攻城,小宰怕仆人跟着作乱,把邑中所有的仆人都看了起来。我力气大些,他们就叫我出来搬运,妇孺却还在圉中。”

罂觉得诧异,问:“睢邑圉中有多少仆人?”

羌丙道:“两千有余。”

几人相视,一时无言。

羌丙看看他们,岔话道:“你们要走此门么?有人守卫呢。”

羌丁搔搔头,道:“我们也无法,只有此门守卫最少。”

羌丙想了想,道:“你们要出去,我倒可帮上一帮。只是你们即便出得去,脚力若是不够,恐怕要撞上戎人。”

这话出来,三人皆是一振。

“脚力无须担忧,你果真可助我等?”罂按耐着激动,道。

羌丙颔首,望望城门那边:“只是要快。”

罂点头,对奚甘说:“你可知宫囿在何处?”

奚甘说:“知道。”

“羌丁留在此处,奚甘随我来。”罂说罢,拉着她朝宫室的方向奔去。

“册罂!”羌丁不明所以,追着问,“你去宫囿做什么?”

“找马。”

“马?”羌丁吃惊:“那可是国君的,囿人怎会给你?”

罂没有答话,羌丁还想再问,她的身影却一下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再度回到睢侯的宫室,这里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吵嚷。宫道空荡荡,傍晚的松明残火时而可见。

罂取下一截还在烧着的松明,跟着奚甘一路奔跑到囿。

夜色沉黑,囿中并无他人,只时而能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野兽鸣叫。奚甘很快找到了马厩,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明亮打扰,罂听到一声轻轻地响鼻。

她举着松明细看,只见一匹马拴在几步开外的棚子里。

“是枣马!”奚甘欣喜地说,“我父亲驯的,国君最喜欢它呢!”

“只有一匹么?”罂举着火把,往旁边仔细看去,其他地方都是空荡荡的。

“是呢……”奚甘也注意到,露出失望之色。

“总好过没有,走吧。”罂管不得许多,动手去解缰绳。

枣马发觉了陌生人靠近,躁动不安地刨起蹄子。

“我来。”奚甘忙上前,摸摸枣马的鬃毛,在它耳旁道,“勿惊勿惊!”

枣马慢慢平静下来,待它不再动作,奚甘即刻把缰绳解了开来。

“先走出宫道。”罂对她说。

奚甘点头,牵着枣马走出了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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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上很安静,时而能听见些隐约的呼喊声,教人感到无形的诡异。

两人抄着偏僻的路径走了一段,眼见宫门在望,奚甘指指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问罂:“有乘石,骑上么?”

罂看看枣马,心里有些觉得没底。

“你会御马么?”罂问奚甘。

“会。”奚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