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甘语塞,瞪了羌丁一眼。

罂想起来睢国时与载相遇的事,觉得好笑,拍拍羌丁的脑袋。

说起那二人,她不禁回头望向来路。方才在粮仓,跃让她回去休息,就带着载离开了。

天还没亮,除了隐约的火光能辨认道路的方向,其余皆隐没在沉黑的夜色中。

他们竟是兄弟呢……罂现在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着,她摇摇脑袋,继续朝宫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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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透着春天的寒凉,从原野那边吹来,把城墙上烛燎的火光卷得起舞。

“我去看看那边的火情。”少雀来跟跃说了一通卒众交割之事,见载立在一旁,知道这兄弟二人有话要说,找了个托辞对跃道。

“嗯。”跃颔首。

少雀看了载一眼,转身走了开去。

跃望望邑中茫茫的夜色,片刻,将手中的铜戈放到一旁,在一处低矮的垛口坐下来。

“坐吧。”他对载说。

载看看他,也坐了下去。

“你受伤了?”跃看到载臂上的布条,皱眉道。

“无甚大碍。”载瞥他一眼,下意识地把手臂往身后遮去。

跃知道他脾性要强,没有再说。

“这些时日去了何处?”过了会,他问。

“沫、管、杞、虎方。”载老实地说,“回来就到了睢邑。”

“宫中到处找你。”跃吸了口气,说,“兄长也很担忧。”

载微微低头,没有说话。

“你以为这般就可助得兄长?”跃严厉地说,“你走之后,父亲母亲及兄长几日不曾安眠。彼时已定下由你出征,无论意愿,身为王子应有担当!你已十七,再不可这般任性!”

载脸色通红,望着跃,满面羞愧。

他嗫嚅道:“我不知……我以为我不在,父亲就会让兄长出征。”

跃看着他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稚子。”少顷,跃骂了一声,低低地说,“父亲与兄长之间的事,因由本就不是你。”

载看着他,目光微动。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少雀的声音从城下传来。

“跃!”望去,只见他抬着头朝这里喊,“庙宫那边要去一趟!”

跃应了声,站起身来。

“你去歇息吧。”他对载说,“明日就随我回大邑商。”

载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跃拿起铜戈正要走开,载忽然想到什么,出声叫住他:“次兄!”

跃回头。

载犹豫了一下,问:“你要带那睢罂一起走么?她……嗯,她是妇妸的女儿。”

跃怔了怔,火光中,神色微变。

“去歇息吧。”跃没有回答,片刻,淡淡道,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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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国的宫室受到戎人抢掠,所幸并不严重。罂的宫室地处偏僻,不曾遭难,她回到去的时候,室中一切原原本本,就像离开时一样。

她疲倦至极,才在榻上躺下来就睡着了,一梦沉沉。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她觉得浑身酸痛,又躺着眯了一会眼睛,昨夜的事忽然一下涌出脑海,她登时睡意全消。

罂急忙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庭中,太阳的光照灿灿的,空无一人。

“宗女。”一个声音传来,罂转头,却是奚甘。

她从廊下走过来,手里抱着一只小陶罐:“你醒了么?羌丁又去了圉中,见你在睡,就不曾将你吵醒。”

罂讶然:“他又去圉中做什么?”

奚甘摇头:“我也不知。”

罂颔首,想了想,问奚甘:“今日宫中可有什么事?”

“不曾听说。”奚甘道,“昨夜那般混乱,人人都顾着收拾呢。我方才去庖中,只拿到了一小罐粥。”说着,她把手中的小罐捧前,“宗女饿了么?”

罂看看那小罐,也觉得肚子里已经饥饿难耐,点点头。

奚甘嘻嘻一笑,带她去堂上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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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罐了的粥很快见了底,罂看看外面的光景,觉得再睡也睡不着了,交代了奚甘一声,就走了出去。

太阳光掠过墙头,在宫道的细沙路面上投着阴影。

罂望着周围的白灰墙和屋顶,有些怔忡。昨夜里,她窃马出逃,被逮住,又经历了粮仓之围,一切的一切,再看看眼前这太阳底下的宫室,竟恍若隔世。

有的宫室传来敲敲打打的修葺声,时而有一两名从人走过,看到罂,向她行礼。

没走多久,前方忽而出来了几人,罂望去,只见是几名壮实的男子,看装束,像是昨夜里来援的人。

未几,他们也看到了罂,一人停住脚步。

那人的身形与跃差不多高大,生得浓眉虎目。他上前两步,将罂打量了一下,问她:“子是睢罂么?”

罂也打量着他,片刻,颔首道:“正是。”

那人忽而笑了起来,转身朝侧方的宫门里走去。

罂讶然,正不明所以,没多久,一人从宫门里大步走了出来,却是跃。

罂愣住。

两相照面,跃也一下顿住了脚步。

众人相觑,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我先去城门。”那男子跟出来,拍拍跃的肩头道。说罢,他冲跃笑了笑,招呼其余的人走了开去。

原地只剩下罂和跃。

跃走过来,看着罂。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唇角在光影中弯得深深。

“昨夜歇息得好么?”他开口问。

罂望着他,莞尔道:“好,一直睡到方才。”

跃颔首,忽而转头望向后方。那几人一边说笑一边走远,有几人不时地回头。

“他是少雀,与我自幼一同长大。”跃解释道。

罂明白他指的是刚才那个男子,点了点头。“如此。”

跃看着她,片刻,又道:“我本想去看你,可邑中杂事太多。”

罂没有说话。阳光仍然灿烂,将跃的脸庞和双眉镀上了一层淡金。他的眼睑下有些青黑的深陷,却无损双目明亮而深邃的神采。和风柔柔拂过颊边,不知是否在阳光下站得太久,罂感到有些温热。

“罂,”跃踌躇片刻,看着她,“我明日回大邑商,你随我去么?”

20、问意

风从宫墙上徐徐拂来,罂感到发丝了在颈边,微微的痒。

“为何?”她问。

跃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却仍然看着她,道:“父亲允我自己挑选王子妇,到了大邑商,我就娶你。”

日光骤然变得灼热。

罂望着跃,只见他的脸泛着一层晕红,像刚灌下了酒,双目却明亮不移。

心隐隐地撞击着胸腔,少顷,罂微微地低头。

“跃,”她轻声道,“你喜欢我什么?”

跃愣了愣。

他忽然有些窘迫,耳根通红,挠挠头,言语变得结巴:“我……”

“你我见面不过三次,你可知我为人?可知我喜恶?”罂说,“跃,若我跟了你去大邑商,此事就算定下,你我皆不可反悔。”

跃看着罂,目光似变幻,没有说话。

“跃,”罂把语气放缓,接着说,“我知道你待我好,可婚姻之事,岂……”

“你不喜欢我么?”没等她说完,跃低低打断。

罂语塞。

跃注视着她,双目定定。

罂觉得自己实此时在词穷得很,深深地吸口气。

“跃,”她苦笑,“我昨夜才见你第二回,如何说得上喜欢不喜欢?”

宫道上蓦地寂静。

跃立在原地,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

“如此。”好一会,他微微颔首。

他举目望望四周,淡淡道:“我去城门,你……”他的言语顿了一下,接着道,“你勿在外逗留太迟。”

罂心中亦是尴尬,点头:“好。”

跃看看她,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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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仍然斜斜,跃的影子被拉长映在墙上,转过一个拐角,消失不见。

踏着细沙的脚步声依然隐隐可闻,少顷,罂长长地吐了口气。她转开头,望望四周的墙头和屋顶,伸手探入袖中。

昨夜折剩的半根草梗还在,她摸出来,塞进嘴里。

午后的空气带着暖意,罂叼着草梗用力地吸了一口,片刻,把草梗夹在指间。

罂一动不动地站着,脑子还停留在刚才的对话上。

跃对她有意,昨夜里她就察觉到了。

她没有想到跃这么快就同她说明了心意,不然,她也许可以把回绝的话说得更漂亮一些……

罢了。罂的心里道,当断则断,方才的话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心仍然在胸口蹦着,似乎刚刚完成了什么大事,却有些堵。

她把草梗塞回嘴里,正想再吸一口,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就知道你不许。”

罂吓了一跳,回头,却见是羌丁。

他从墙根下笑嘻嘻地走过来。

“你怎在此?”罂抚着胸口,瞪他:“你又偷听!”

“我方才远远看到你,就跟了过来,不想遇到了王子跃。”他一脸无辜,片刻,露出贼笑,“你们说话声太大,我想不听也不行哩。”

罂不理他,吸一口草梗,朝宫室那边走去。

“册罂,”羌丁跟上来,问她,“你为何不应许王子跃?”

“你方才不是都听到了?”罂头也不回,加快脚步。

“你那些话我听不懂。”羌丁摸摸头,不解地说,“你要拒他,像上回一样说你母亲不许你去不就好了,啰嗦这么许多做什么?”

罂被问得不耐烦,回头狠狠瞪他一眼:“稚子懂什么!”说罢,冲冲前行。

羌丁愣了一下,看着她走远了许多,问:“册罂,你要回宫室么?”

罂不理他。

羌丁忙追上去拉住她,赔笑地说:“册罂你先同我去圉中好么?”

罂皱眉瞥他:“为何?”

“去了就知晓。”羌丁道,说罢,拉着她朝一条岔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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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第一次与睢国的圉。

圉地处睢邑的一角,囚有两千多的仆人。罂来到这里,只见圉占地不过一个普通乡里的大小,却被密密麻麻的地穴和草棚挤满。为了防止仆人逃走,圉的四周筑有的夯土墙,插着尖利木栅,外面还有守卫的屋舍。

不过,如今守卫已经不知去向,罂和羌丁没有被阻挠就进了去。

太阳光温热,罂没走几步就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地面脏兮兮的,墙角屋旁挖着一些简易的排水沟,里面积着黑臭的垃圾和污水。

仆人们却热闹得很,许多人走来走去,到处跟人说话。有的抹眼泪,有的欢笑,人声鼎沸。

罂讶然看向羌丁。

羌丁笑着说:“国君昨日发仆人守城之时,曾许诺事后睢邑所有仆人可脱隶籍。方才在庙宫前,国君当真一把火把名册烧光了呢!”

罂恍然大悟。

她望着眼前的场面,不禁也露出笑容,昨夜的建议是权宜之计,她没想到睢侯做事有这般效率。

“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罂和羌丁望去,只见羌丙正从人群里里挤出来。

“丙!”羌丁朝他招手。

羌丙走过来,后面却跟着一名妇人和两个小童。她满头大汗,昨晚包裹伤口的布条已经摘掉了,露出额头上深红的伤口。

“丁!宗女!”他笑呵呵地打招呼,

“你的伤无事么?”罂皱眉问他。

“无事无事!”羌丙一抹额头上的汗,说罢,让出身后的妇人和小童,道,“宗女,这是我妇人幼子。”

妇人露出羞涩的笑意,拉着小童向罂行礼。

罂正要还礼,羌丙忽然正容,抬高双臂向她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