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变得犀利:“你该不会是想去做献女,将来好做王妇?”

罂听得这话,不禁愠怒。

“你来就是要问我这个?”她按耐着问。

载没有回答,仍问:“是么?”

罂冷笑:“反正与你无关,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说罢,她白了载一眼,扭头走开。

载瞪起眼睛:“不许走!”

罂不理他,加快脚步。

“睢罂!”载发急,在后面喊:“我母亲还在,你想都别想!”

罂头也不回,没多久,转过一个拐角,身影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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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宫前,大火熊熊焚烧,巫师们穿着缤纷的衣饰起舞念祷,用菖蒲草叶蘸着灵水,洒到将要启程的大邑商众人身上。

“王子返大邑商,一路必得灵佑,愿无坎坷。”睢侯向跃行礼祝道。

跃正容受过。

巫师击铙,清脆的“叮当”声不绝于耳,周围的宗族众人皆凝神作拜。

跃回头,朝身后看了看。

“载呢?”他皱眉,低声问少雀。

“方才还在此……”少雀也一脸纳闷,看向载的从人宾。

宾哭丧着脸,正不知所措地四处望去,忽而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来了!”

跃望去,只见载从庙宫那边快步走了出来,未几,来到跟前。

“去了何处?”跃严厉地看他。

载讪笑:“内急。”

少雀的嘴角抽了抽。

跃不好发作,瞪他一眼:“不可乱走。”

“诺。”载小声应承。

这时,巫师唱祷完毕,睢侯又向跃和载一番行礼,送他们登上马车。

驭者呼喝着扬鞭一响,跃和载的马车辚辚走起,在宗族众人的相送下离开庙宫。

街道上拥着许多人,马车来到,引得一阵鼎沸之声。

睢国出征的士卒跟随跃征伐工方,跃率师行事有度,奖惩得法,在他们当中一向颇有人望。如今跃要回大邑商,睢邑中几乎倾城而出,若非卫士开道,马车几乎行走不得。

“跃!”有人热烈地朝他呼喊,还有不少人带着果物和脩肉,跃的马车来到,就争相地往上面抛去。

载也收获了许多,宾在一旁帮他拾得不亦乐乎。

“载。”少雀走在一旁,笑着说,“下回征伐可不许再逃。”

载赧然笑笑。

说话间,睢邑的城门已在眼前,驭者忽然把马车慢慢停下。

“哟哟!”少雀望着那边,嘴里发出惊叹的声音。

载望去,却见门洞前立着两名捧着小笾的白衣女子,其中一人,正是罂。载愣了愣,再看向跃,只见他立在车上,背影笔直。

送行的人们唱起歌谣,两名女子朝他们走了过来。

“灵佑王子,愿无坎坷。”罂走到跃的车前,仰头望着他,捧起小笾。

跃看着罂的面庞,日光下,她头上的花瓣洁白且娇艳,映着唇边的淡淡笑影。

空气中似乎浮着某种淡淡的气息,带着温柔的馨香。

跃注目片刻,微微躬身。接过小笾时,他的手指与罂触了一下。跃的眼睛动了动,却没有停留,将小笾双手捧起。

人群一阵欢笑。

“灵佑王子。”载身前的女子微笑着对他说。

载收回目光,看看她,颔首接过小笾。

人们的歌声愈加壮大,驭者再度扬鞭催马,大邑商的队伍在歌声中穿过门洞,朝城外走去。

城外的风混着阳光的气味迎面吹来,跃忽而转头。

门洞被后面的众人挡住,连同那抹身影一道消失在城墙之后。

“睢邑的果脯好吃呢。”少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嘴里磕着一枚杏干。

跃无奈地横他一眼,却并不言语,转回头来,继续将双目望着前方。

 22、送别

太阳仍然挂在当空,那队伍的影子渐渐远去。

罂站上城墙,一直望着他们消失在青绿的原野那边。

“罂!”姱站在城墙下唤她,“回宫么?”

罂答应一声,从城墙上下来。

“走远了么?”姱问她。

“走远了。”罂答道。

送行的人们已经散了去,城墙下来往的,只剩出城籍田的民人。姱和罂沿着屋舍的荫蔽,朝宫室的方向走去。

“罂,”姱走着,好奇问道,“你与王子跃相识么?”

罂看看她,心知昨日至今,跃和自己的举动早已看在许多人眼里。她点头:“识得。”

“王子载呢?”

罂想了想,叹口气:“也算识得。”

姱颔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罂虽远居莘国,却认得两位王子哩。”

罂苦笑。

二人说着话走过街角,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匆匆的背影走过,出声喊道:“小臣规!”

那人回头,看到姱,停下步子。

“宗女。”他一抹汗,行礼道。

罂打量着他,只见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似乎走得很急,身上的衣服都被湿透了。

“小臣规。”姱问,“你去何处?”

“去城北找卜氏。”小臣规说。

“卜氏?”姱讶然问,“找卜氏作甚?”

小臣规一脸发愁,道:“昨夜戎人冲进庙宫,卜人作册死伤了许多。今日问卜,无人书写,国君就让我去卜氏那边看看可有书写之人。”说罢,他叹口气,“国君也是!城中奚人十之八九都要走,如今连通传之事都找不到人手哩!”

罂的眉梢微微动了动。

姱了然:“如此。”

小臣规说事情紧急,没说两句,就匆匆走了。

“他是国君身旁的小臣,常与母亲来往。”看着他的背影,姱对罂说。

罂颔首,目光仍停留在那边,过了一会才收回来。

“城中会书写的人不多么?”她问姱。

姱想了想,道:“有倒是有些,可卜骨是给灵修看的,须写得好。”

罂听着她的话,微微点头。

姱望望头顶的日头,问她:“你去我宫室么?我那里有新蜜,蘸青梅可好吃呢。”

罂笑笑:“不去呢,羌丁明日要走,我须给他备些东西。”

“羌丁?”姱讶然,思索片刻,问,“你那仆人?”

“正是。”罂点头。

“你们很要好么?”姱问。

罂颔首:“我在莘国庙宫时,羌丁与我一起长大。”

姱看着她,没有言语。

“你比我好。”好一会,她轻声道,“我父亲故去后,新君讨厌我和母亲,把我们赶去了刍。”她微微皱眉,道,“那地方真不好。我和母亲住在穴里,屋顶总是漏风,冬天冷得很。周围的人我一个也不识得,谁也不同我玩。”

罂知道她的父亲是被三叔杀死的,但没有想过这母女二人遭遇过这般境地。

“后来呢?”她问。

姱说:“后来一直过了两三年,国君即位,我和母亲才回到睢邑。”

罂安慰地说:“国君待你们也不错。”

姱鼻子里“哼”一声,道,“再好也不是我父亲。我可不像母亲,求人求尽了也只为回睢邑。我要离开睢国,去大邑商做生妇,再不过受人欺负的日子。”

“受人欺负?”罂讶然,“谁欺负你?”

姱冷笑:“那日危难,你也听到妇己对我母亲说什么。我母亲平日里四处帮忙,那时可见有人过来安慰她一句?”

她说的是事实,罂找不出什么话来开解。

姱却看着她:“罂也和我一样,将来想做生妇,是么?”

“生妇?”罂想了想,问,“生妇要给人殉葬么?”

“嗯?”姱一脸愕然。

罂笑笑,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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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邑中的人们刚送走了大邑商的王子,第二日,又要面对一件大事。邑中被睢侯释放的千余羌仆返回羌方。

清晨天还没亮,羌丁就起了来。

“糗粮都在这囊中,还有个小罐,路上渴了可取水。”罂把一只包袱拿给羌丁,对他叮嘱道,“路上取水时可须小心,宁可麻烦些生火烧开也要少饮生水,否则旅途生病就麻烦了。”

羌丁点头,掂了掂罂给的糗粮包袱,只觉沉甸甸的。

“册罂,”他踌躇片刻,问,“你哪来那么多粮食做糗粮?”

“你说呢?”奚甘在一旁皱皱鼻子,说,“当然是宗女把国君赐的饰物易了。”

羌丁望着罂,一脸感动:“册罂,你真好。”

“无事,”罂莞尔,“你如今欠我九贝。”她不管羌丁骤变的脸色,转头望望外面微熹的天色,道,“羌丙他们大概已经准备好了,该启程呢。”

羌丁点头,拿起墙边一根木杖,把行囊挑起。

罂看着他的木杖,只见新得很,是新削的,一头还缚着石刃。

“你做什么?”罂问他。

“嗯,”羌丁点头,“羌方那么远,若遇得不测总该有武器。”

罂看着他,忽然觉得羌丁也会未雨绸缪,不禁欣慰。

“就是为了寻这石刃,他拆了我的斧,将来要做活可难了。”奚甘告状说。

羌丁嬉皮笑脸:“一把斧而已,你与小宰熟得很,再要一把便是。”

罂看着他们,不禁微笑,道:“出去吧。”说罢,同他们一道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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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已经暖和,晨风凉而不寒。羌人们出行也要祭行神,却不愿用睢邑庙宫前的空地,于是所有人都去了城西的郊外。

篝火熊熊燃着,在仍有暮色的原野中显得夺目。

羌人们推选出来的大巫脸上涂朱,身上披着各色麻布拼凑的简陋巫衣,在篝火前又唱又跳。羌人们神色兴奋又庄重,巫师每唱罢一段,他们都向西方叩拜。

“他唱什么?”罂小声地问奚甘。

奚甘摇摇头:“我不是羌人,不知哩。”

罂了然。奚甘生在睢国,父母前三代已经是仆人,家乡在何方早已不知道了。此番仆人得释,也有许多和奚甘一样无从选择的人,最后只能继续留在睢国。罂想着,又看向羌丁,只见他专心致志地望着那篝火和巫师,橘黄的光照映着他的眉宇和鼻尖,别有一番虔诚。

罂也不再出声,她正想回过头,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探头探脑。她讶然,那人正是昨日在街上遇到的小臣规。

她想了想,让奚甘留在原地,自己走过去。

“小臣规。”她打招呼道。

小臣规见是罂,连忙行礼:“宗女。”

罂颔首微笑:“小臣来此何事?”

小臣规道:“来寻人。”

“何人?”

小臣规指指篝火前,道,“仆方。”

“仆方?”罂看看那边,问:“大巫么?”

小臣规道:“正是。他替庙宫抄写文牍,才抄了一半,就说要走。卜人急死了,要我定将他拦下。”

“如此。”罂点头,略一思索,道,“可这些羌人得释,是国君应允的,大邑商的王子也首肯呢。”

小臣规苦笑:“宗女所言确实,可这羌仆是卜氏那边的人,识得文牍。如今国中眷写之人实在难寻,卜人亦为难。”

罂看着他:“如此说来,只消有人眷写文牍便好了么?”

小臣规颔首:“正是。”

罂微笑:“小臣规,我在莘国也做过册人,此事或可帮上一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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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唱祷完毕,羌丁随着众人再度叩拜,站起身来。

他朝身旁望去,却发现只有奚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