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笑笑,没回答,拿起案上的水杯。

自从睢侯命她暂任作册,这样的问题就一直不曾断过。有好奇的,也有打抱不平的。姱离开睢国之前,曾经来过几次,对不能和罂一起去大邑商表示无限惋惜;妇己甚至在病重之中还派来小臣,暗示罂如果想去大邑商,她可以助一臂之力。

罂没有去过大邑商,也不知道成为生妇究竟有如何大的魅力使得这些人趋之若鹜。不过,目前的状态就是她想要的,什么锦衣玉食也比不上现在安逸。

24、召令

“嘶……轻些!”载趴在榻上,朝身后的宾狠狠瞪一眼。

宾一脸苦笑,边给他背上的笞伤换药边道:“王子,敷药总会疼痛。你当初若是肯向大王认错,大王也不会下手这般重。”

“多舌!”载又横来一眼。

宾噤声,继续搓药。

才换下布条,门外进来一名小臣,向载禀报说王子跃来了。

载答应一声,想了想,忍着疼痛,支撑着从榻上起身。

“王子,”宾看他疼得挤眉弄眼,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无奈地说,“你被大王笞打时,王子跃亦在场,你便是站起来他也要看你伤势……”

“住口!”载低斥。

话音才落,门外一阵脚步声传到,小臣领着跃走了进来。

“怎起身?快匍下。”跃一眼看到榻上坐着的载,皱眉道。

载扯扯嘴角:“不疼哩。”

跃不说话,径自走到载的面前,撩起他背上的衣物。

“嘶!”跃的手碰到了伤口,载弹了一下。

“匍下。”跃命令道。

载拗他不得,乖乖趴回榻上。

“我伐羌方时,莘伯送了些上好的疮药,疗伤神速,你且用用。”跃对载说,让从人将一只小陶盒放在案上。

“嗯。”载咧嘴笑笑。

跃看着他,叹口气。

“你啊,”他在榻沿坐下,亲自给载涂药,道,“你回来时,父亲已不计较,又惹他做什么。”

“谁让他又说伐工方之事,”载不满道,“是父亲……”话才说半截,背上一痛,载几乎喊出声来。

“轻些!”他瞪向跃。

“知道疼么?”跃冷笑,“你再顶撞,信不信父亲还要笞你?”

载怒目不语。

“我知晓你心里想着兄长,”跃不理他,继续敷药,“可你再三惹恼父亲,对兄长可有丝毫益处?”

“那就不管么?”载反驳道。

“要管,可也须行事有度。”跃严厉道,“一再莽撞,岂不败事。”

载涨红了脸:“你也训我!”

跃道:“不是训你,是要你行事用心,不可……”

“罢了罢了!”载不耐烦地说,“不劳你为我敷药!”说罢,翻身从榻上起来,也不穿衣,冲冲地往堂后走去,“我做事一人担当,次兄看不惯,不看便罢!”

“载!”跃气得面色铁青。

宾看着陡然变僵的场面,心里连连叫苦。

载的身影消失在堂后,宾咽了咽口水,望向跃,片刻,赔笑道:“王子,主人近来气盛,你勿在意。”

跃脸上阴晴莫定,少顷,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还须去见大王,药留在此。”他对宾说,声音恢复平静。

“诺。”宾恭敬道。

跃不再说话,转身朝门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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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阴沉沉的,时已炎热,近来常常落雨。

商王的宫室矗立在浑厚的台基之上,巨大的檐角挑向空中,犹如巨鸟之翼。跃从车上下来,望望屋檐上面青灰的天色,整整衣褶,登上宫室的石阶。

“暑热将至,睢、羑里大旱,而相、庇有涝,”堂上,一名臣子向商王,“若由之任之,今岁收获将损。”

商王端坐上首,闻得此言,缓缓捋须。

“可解否?”他问一旁的贞人毂。

贞人毂道:“可由王妇行卜,贞用五羌。”

商王颔首,转向下首的妇妌:“吾子多劳。”

妇妌正容向商王一礼:“敬诺。”

正说话,小臣禀报王子跃在堂外,商王命小臣引他入内。

“父亲。”跃进来,向商王一礼。

商王点头。跃又与妇妌和贞人毂见礼,商王让他在下首落座。

“众方国贡积,你督察清楚了么?”他问。

“清楚。”跃答道:“众方国贡积,有黍八万六千四百余石,稷五万九千三百余石,其余麦、秜各万余石。”

听得这般消息,众人皆欣慰。商王颔首而笑,妇妌看着跃,眉梢微抬。

商王忽而想起一事,对贞人毂说:“我昨日看了睢国送来的卜骨,见上面的刻辞甚是有趣,竟与往常不同。”

贞人毂道:“我见那刻辞亦如大王所想。”

“是何人刻写?”商王问。

“睢国那边并未留名。”贞人毂道。

商王莞尔,对妇妌道:“大邑商有四方万国来贡,所谓珍奇,我亦不觉稀罕。唯昨日见睢国刻辞,倒是新鲜。”

妇妌微笑:“既如此,大王何不将那刻辞之人召入大邑商。”

商王颔首:“正是此意。”说罢,他转向贞人毂,“此事交与贞人,问卜召入,悉由贞人勘定。”

贞人毂向商王一礼:“敬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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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的凉爽早已过去,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

风从远处的树丛吹来,一条小河弯弯地从路旁淌过。罂走过一片茂盛的芦苇,她听到些笑闹声。她望去,却是几名睢人少年在嬉水,身上赤条条的。

有人也看到了罂,喊了一声什么,少年们赶紧埋入水中。

罂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撇着头,仍旧从路上走过。

“媛女矣……”未几,有人大胆地朝着她的背影唱起歌来,引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罂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自从睢侯命罂暂任作册,数日以来,罂一直在庙宫帮忙整理文牍。今日,贞人们都不在,她得了半日清闲,便出门走走。

凉风夹着田野的味道迎面拂来,罂深深地吸了一口,觉得惬意无比。

这几日虽然忙碌,罂却感到从所未有的踏实。她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巩邑,仍然是那个过着轻松日子的小作册,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将来也会一直这样吧?心里道。

“管它呢。”罂嘴里小声嘀咕,从袖中拿出一根禾管,掰断了,将一截叼在嘴角,深深吸一口。

空气闷热,路旁的树丛里,到处能听到知了在卖力地鸣叫。平原苍翠的尽头,云垒得高高的,似乎不就就会倾塌下来。

“……落雨才好,田里的禾都要枯了。”路过一处田地时,她听到两个做活的老人在闲聊。日头已经有些偏了,光照在沙土细密的路面上映着金黄的颜色。时而有人赶着牲畜走过,动物身上的骚臭气味扑鼻而来,罂用衣袖挥了挥。

她望望四周,发觉自己走了许久,离城门已经远了。正寻思着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忽然,听到一阵聒噪的车轮滚动声从前方的道路上传来。

她望去,却是一辆牛车正奔来,车上的人颠簸地双手抓着车沿,赶车的人跑得满面通红。

“牛车牛车!”几名在田地里玩耍的小童奔上前去,欢笑地追逐。

“走开走开!”赶车的人挥手喝道。

待走近一些,罂才发现那是小臣规。自从罂帮他抄眷,两人常有接触,熟悉了许多。

“小臣规!”罂朝他招手,问道,“何往?”

小臣规气喘吁吁,见是她,一边抹汗一边说:“回宫!君妇不行了!”

罂吃了一惊:“君妇?”

小臣规却来不及多说,朝她一挥手,赶着牛车继续往前。

罂看着那匆匆的身影,心里一阵踌躇。

妇己身体不好,她是知道的。自从粮仓之围,妇己就一直卧病,前两日还听说她的母家那边派人来探视。

想着,她觉得自己也该去看看,转身往回走去。

日头渐渐西斜,熏风中,斜照带着霞红,与万物的阴影相间。

罂来到妇己的宫室之时,只见仆从和侍婢脚步纷乱,庭中,方才小臣规接来的人穿上了巫衣,正领着众巫念念有词地跳着巫舞。

睢侯神色沉郁,领着族众在庭前聆听大巫念祷,他的幼子与保姆站在一旁,满脸不知所措。

“君妇如何了?”罂拦住一名往外走的侍婢问道。

侍婢摇摇头。

这时,妇妗从室中出来,表情严峻地走到睢侯面前,低头说了句什么。

睢侯神色一变,连忙朝室中走去。他才踏上石阶,忽然,一名小臣匆匆从庭外走进来,向睢侯道:“国君!大邑商遣来使者,有天子召令!”

25、庙宫

巫女们的住所不大,比贞人那边要显得简陋一些。小臣让人收拾了一下,把一间放杂物的小厢房腾出来,将罂安顿进去。

“所幸还有空室。”小臣看看收拾干净的厢房,苦笑地对罂说,“否则你要跟巫女住一处,贞人毂又该说我巫卜不分。”

罂看到自己可以独处一室,心中亦是庆幸,向小臣一礼:“多谢小臣。”

小臣又吩咐仆人搬来些简单的案榻茵褥等物,安排妥当之后,与从人各自行礼离去。

松明在壁上“噼啪”地燃着,小室里只剩下罂一人。她看着周遭陌生的四壁,已经累得没有心情去思索许多。她揉揉发僵的肩膀,阖上房门,走到刚收拾好的榻前,将外衣一脱就躺了下去。

待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满耳都是“笃笃”的敲门声。

“……册罂,册罂!贞人毂叫你去庙宫!”一个声音在门外喊道。

罂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一个激灵,在榻上翻身起来。

门缝外面透着白日的光亮,罂身上穿的还是昨夜没来得及换下的衣服。她连忙答应一声,从角落的包袱里翻出没穿过的衣服,七手八脚地换上,再把头发整理整理,赶紧开门。

太阳光淡淡地从屋檐上方洒下,门外,小臣站在那里,一脸着急。

“快跟我去庙宫,那边等着哩!”他不等罂行礼,催促道。

罂答应着,随他离开小室。

太阳已经出来,昨日黄昏走过的宫室道路,如今看起来并不十分曲折。小臣引着罂,沿小道穿过一间间的屋舍和回廊。路上,罂看到了许多人,皆面敷白粉,神色肃穆,似乎都是庙宫里供职的人。

小臣带着罂来到庙宫中一处宽敞的殿堂之中,才进门,罂暗暗吃了一惊。

只见这里面摆着好几排的案几,二三十人坐在案前,都在专心致志地抄写文牍。

“是册罂么?”一名中年人踱着方步走过来。

小臣见到那人,连忙行礼,道:“册宰,这就是册罂。”

原来是庙宫作册的头。罂看看那人,亦行礼。

册宰颔首,对罂道:“庙宫要抄眷文牍,正缺人手。”说罢,他指指不远处一张案几,道,“贞人毂已将你入册,今日起,你就在此抄眷。”

罂答应一声,朝那案几走过去。

她才坐下,一名小臣抱着一摞简牍放在她案前,罂看去,叠得足有两尺高。再看向邻近的案席,一名作册正在抄眷,旁边已经叠了厚厚一堆新牍。

似乎发觉到有人在看,那作册抬起头来。

目光相遇,罂愣了愣。只见他眉目俊秀,肤色白净,竟是个美貌的青年。

也许看到罂是个女子,青年脸上也露出讶色,却随即收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对罂点点头,继续低头抄写简牍。

“这些简书,明日册宰就要查验,作册须加紧才是。”拿简牍来的小臣对罂说。

罂看着那些简牍,心中一阵叫苦,面上却不动声色。

“知晓了。”她颔首。

小臣退了出去。

案上放着写刻工具,罂深吸口气,调好胶墨,擦亮刻刀,埋头工作起来。

四周安静得很,只有书写的沙沙声和刀具的刮刻声。罂手中握笔,照着简牍的内容,在新牍上流利地书写。

抄眷的对象都是些记事的简牍,许是年代久远,虫蛀霉变,有的已经快要朽烂了。罂才动笔不久,就发现有个字被虫蛀得模糊,看了好久也辨认不清。

她无法,看向旁边那青年作册,犹豫了一下,开口:“吾子。”

青年低头写着,似乎没听到。

罂清了清喉咙,微微提高音量:“吾子。”

青年怔了怔,抬起头来。

罂一脸虚心,举起牍片指着那个字,问:“子可知这是何字?”

青年看着那牍片,片刻,道:“莞。王伐莞方。”

罂了然,礼道:“多谢。”说罢,低头继续抄写。

时间慢慢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罂听到有人说要出庭中歇息。她抬头,日头已经挂在檐角,竟已经快到午时了。

堂上的作册们纷纷停笔,不少人起身来活动活动四肢,叽叽咕咕地说起话。有小臣提着漆桶进来,给作册们添水。罂一早起来还水米未进,觉得口中干燥,便想请小臣把自己面前的水杯满上。才放下笔,她忽然发现旁边站着个人,吓了一小跳。

青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正看着她的字迹。

“你这字形甚异,是何人教授?”青年慢条斯理地问。

罂暗自平复着心跳,答道:“家中长者所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