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罂问。

跃却不答,笑容神秘:“你去么?”

罂望着他,片刻,笑笑地点头。

夜还不深,街道上的风中仍带着白日里的温度。

罂头一回乘马车,她两手扶轼,望着前方。粗大的松明火把插在车旁,马蹄声有力而清脆,风迎面吹来,她能感觉到鬓边的发丝被微微扯动。

跃坐在驭者的位置上,两手操纵缰绳,熟稔而轻松。

罂看着他的后脑,视线顺着修长的脖颈,落在宽阔的后背上。跃身着半袖短衣,随着双臂动作,罂能看到衣料下健壮起伏的肌理。

“就快到了,你勿着急。”似乎察觉到罂的沉默,忽然回过头来说。

四目相对,罂怔了怔,随即笑笑:“嗯。”

庙宫附近并无民居,马车走了长长一段,前方走来一队夜巡的武士。

他们看到马车,缓下脚步,待看清车上的跃,皆露出讶异之色。

跃朝他们微微颔首,不待他们行礼,驭车驰过。

罂回头,街道上没有路灯,那些人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道路虽黑暗,跃却驾轻就熟,丝毫不曾放慢。没多久,罂看到月光下,宫殿和高台巨大的轮廓出现在道路前方,不禁讶然。

“要去王宫?”她问。

“也不算。”跃答道,“这是先王盘庚迁来大邑商之初营造的宫室,你还不曾来过。”

罂望去,随着马车渐近,宫城墙上的烛燎已经清晰可辨,并不如之前见过的王宫宫门那样辉煌。

守卫宫门的武士也并不多,跃才近前,他们急忙奔下来将城门开启。

“王子。”武士们向跃行礼,看到车上的罂,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之色。

跃仍然颔首,没有停驻,直接驾着马车驰入了宫城之中。

罂坐在车上,四处张望。

烛燎的光照中,只见盘庚宫城的宫道并不如之前去过的王宫那样宽阔,也没有壮观的衡门,却是一样的高墙重檐,远处,一座高台矗立在月光下,尤为显眼。

“这边宫室狭窄,”跃解释道,“自盘庚之后,历任天子扩建宫室,你先前看到的都是先王小辛之后新修的宫城。”

“原来如此。”罂颔首。

许是冷落了很久,他们沿着宫道畅行,一路上并不见什么人。高墙和屋檐的身影在眼前变换,月光时隐时露,走过一段之后,罂忽然发现面前陡然开阔,竟是个广场。

她望去,只见一条长长的石道延伸向前穿过广场,尽头,一座高台矗立,像山峰一般直指夜空。

另有两处较矮的高台耸立在广场两侧,马车经过,像走在山谷之中似的,声音愈加清脆响亮。

离高台还有几十丈的时候,跃将马车停下。

“这是先王的高台,车马不可惊扰。”他对罂说。

“你说的地方就是这高台?”罂问。

“正是。”跃笑笑,却看着她,“想去么?”

罂亦笑,点点头,从车上下来。

跃将马车拴在一根石柱上,取下松明,与罂一道步行向前。

月亮挂在头顶,似乎又明亮了一些。二人的影子映在空旷的广场上,与三面竦峙的高台相比,显得如此渺小。四周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呼吸都清晰可闻。待走到高台下,罂抬头望去,只见磴道层层叠叠,如凌空一般。

跃率先踏上石阶,转过头,朝罂伸出一只手来。

“磴道陡峭,你攀行恐要费力。”他说。

罂犹豫了一下,望望前方,伸出手去。

跃即刻把她的手握住,笑了笑,带她向前走去。

他的掌心温暖而厚实,罂的手被裹在里面,只觉莫名的安心。

罂第一次登高台,脚踏在上面,只觉跃说的倒不是虚言。这磴道上的每个阶梯都比她从前攀过的要高一些,才走一段,她就觉得腿上有些吃力了。

“累么?”跃发现罂慢了下来,回头问道。

“还好。”罂笑笑。

跃把脚步放缓了些。

“我幼时常常来登这高台。”跃一边走着,一边说,“那时我总想像父亲那样在高台舞干戈祭祀先祖,便常常夜里独自来练。”

罂诧异地望着他:“后来呢?”

跃莞尔:“后来,有一回临到祭祀,大巫跌伤了腿,我自告奋勇去做大巫,父亲终于应允。”

罂也笑起来。

她发现跃这个王子当得与她想象中不大一样。他识文能武,且不娇生惯养。即便扔到骊山那样的深山老林里,他也能独自生存;而在大邑商,像担任巫舞之职这样的小事,跃也会凭着自己的努力去争取。

心里生起些异样的感觉,罂看着跃的侧脸,忽然觉得那结实的臂膀上承载的东西,比她想得要多。

“快到了。”愣神间,她忽然听到跃出声道。

罂抬头望去,果不其然,高台的顶端就在前方。

跃露出笑容,带着罂加紧脚步,没多久,眼前一片空旷,二人攀上了高台宽阔的平顶。

夜空笼罩在头顶,宽阔无际,像穹庐一般。月亮也似乎放大了许多,触手可及。深邃的天幕中,星光璀璨,虽有月光皎皎,却仍能看到银河在天空中铺陈而过。

罂喘着气,望向跃,不掩惊喜。

跃也露出笑意,月光下,神采柔和。

罂再向四周望去,地面漆黑,辨不清林苑和街道,远处高台和城墙上的通明灯火却能望见,与这边遥遥相对,像大海上的一座座灯塔。

“坐下吧。”跃指指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对罂说。

罂颔首,同他一起走过去。

她发现大石边上有些东西,凑过去看,却是一副干戈。它们都是木质,似乎在这里放了许久,风吹日晒,干上面的朱漆都几乎剥落光了,戈上的利刃也不见了踪影。

“这是你的?”她问跃。

“嗯。”跃点头。

罂把那干戈拿起,饶有兴味地看了看。

“跃舞干戈是何模样?”罂笑着问跃。

跃看着罂:“想看么?”

罂双目一亮,点点头。

跃笑笑,把松明放在地上,从罂的手中接过干戈,转身走到两三丈外。

罂在石头上坐下,睁大眼睛望着他。

跃一手执干,一手执戈,敛容踞地而立。四周寂静,忽然,他沉沉地大喝一声,起势而舞。

没有鼓乐,没有喝彩,跃的动作却有板有眼,脚踏在地上,自成节律。

月亮挂在头顶,跃舞姿矫健而热烈,将干戈如风一般。

“萬乎!”跃盯着罂,大声吼道。洪亮的声音在空中扩散开去,似远远传来回声。

罂笑起来,双目却一瞬不移,只觉那身影映在空旷而璀璨的天幕下,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38、相约(下)

松明的火光在风中“噼啪”地摇曳,跃的影子在地上映得缭乱,舞姿却愈加贲张。光影中,他手足动作越来越热烈,似乎连迎面吹来的夜风也带上了灼人的温度。

罂望着他,只觉那舞似乎真的带着巫术,把她的目光全都牢牢摄了去,心也随着那节奏隐隐击撞。

“萬乎!”跃的舞步越来越急,刹那间,戛然而止。

那动作定格在最后一瞬,跃的双目炯炯明亮,胸膛起伏着,汗水在他的脸上和脖颈间泛着光泽。

“好!”罂用力地鼓掌,大声喝彩。

跃咧嘴笑起来,火光中,霞红的颜色从脸颊漫到了脖子根。

“好看么?”他一边喘气一边走过来,用臂上的半截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好看。”罂笑着点头。

跃的脸似乎更红,两只眼睛仍注视着她的脸。

罂看他大汗淋漓,伸手往袖中找巾帕,却没有找到。

“出来匆忙,不曾带布帕。”她抱歉地说。

“无事。”跃不以为意地再抹一把额头,在大石上坐了下来。

罂看着他,问:“你方才舞的是萬舞?”

“嗯。”跃颔首。

罂了然。

商人的萬舞她知道,以模仿蝎子的勇武好斗之姿而得名。这个舞在莘国算是家喻户晓,传说商人的先祖王亥就曾用萬舞引诱有扈氏的妇女,却在与有扈氏女幽会的时候被女子的族人杀死,引发一场大战。

罂亦莞尔。她刚才看跃的萬舞都觉得阳刚热烈,有扈氏女会心动倒也不足为奇。

“跃舞得甚好。”她由衷地赞道。

跃看着她,胸膛起伏。忽然,他低下头,将手在怀中探了探,片刻,拿出一样物事。

罂看去,一愣。那物事不是别的,正是跃的那块玄鸟。

“你那时将此物落在庙宫,载将它转交给了我。”跃开口道,他注视着罂,嗓音低而清晰:“罂,睢邑之言,我如今再问你心意,你可会应允?”

罂的心像被什么触了一下,看着跃,脸登时腾腾地蹭起热气。

跃与她对视,一瞬不移。

罂看向跃的掌间,那玄鸟洁白依旧,泛着细腻的光泽。

“罂?”跃等了一会,看罂不动也不说话,出声唤道。

罂抬起眼睛。

“跃,”目光相触,她迟疑了片刻,问,“跃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跃怔了怔。

罂觉得这话题实在艰难,没再开口,只看着他。

跃似乎明白了罂的意思,脸上的神色微微凝住。

他沉默片刻,道:“我母亲去世时,我只有九岁。我只记得母亲为人开朗,总是在外征战。”停了停,又道,“我也见过你母亲,虽已记不得容貌,她与我母亲之事却听过一些。”他看着罂,“你所虑者,就是她二人之事?”

罂抿抿嘴唇:“算是。”

跃缓缓吸口气,像压抑了许久。

“罂。”他转过脸来,神色又好气又好笑,“我在睢邑之时,便已知晓你母亲是妇妸。他们彼时恩怨已是烦恼,如今你我再续,岂非自取其扰?”

“你不介意?”罂问。

跃不耐烦:“我若介意,当初怎会问你愿不愿随我来大邑商?”

风柔柔拂在颊边。

罂望着他,唇边慢慢漾满笑容,双目柔光潋滟。

“笑甚?”跃狐疑地看她。

“我想起了一句诗。”

“诗?”

罂不言语,却伸过手,从他手中将那玄鸟拿了过来。

跃的目光顿时停住,片刻,盯着她,瞳仁如火光般闪闪。

罂望着他,伸出食指,勾了勾。

“做甚?”跃不解。

“过来。”罂说。

跃狐疑地看她,脸上却莫名地发起热来。少顷,他将身体动了动,才凑前一些,罂的脸却已到咫尺。

馨香的气息淡淡,像风一样,跃的眼前一暗,唇上触到一片温暖的柔软。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风中似有呢喃的语声传来,在耳边久久徘徊。

罂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记不清内容是什么,却无比的满足。

她醒来的时候,外面的蝉鸣已经叫得山响。

窗外的天光白花花的刺目,罂不禁眯起眼睛。她正想伸个懒腰,看到枕边的玄鸟,忽而一怔。

昨夜的事浮上脑海。

月亮、高台、那个起舞的身影。她对跃念诗,然后……

热气蹭上耳边,罂望着上方乌黑的横梁,双目定定。怔忡了好一会,她连忙起身穿衣,一把将玄鸟塞到衣服里,打开房门。

太阳已经灼灼地晒在头顶,罂抬头望了望,竟快到午时了。

“册罂。”一名正在打扫庭院的巫女看她出来,笑道,“你起晚了呢,册宰会骂你么?”

罂这才想起今日要去抄眷,忙到井边打水洗漱。

“不急,册宰又不曾来催你。”另一名巫女笑道。

罂冲她笑笑,手上的动作却愈加麻利。

待她匆匆来到作册的殿堂,册宰已经站在庭前,看到她,脸色严肃。

“册宰。”罂行礼。

册宰淡淡地应了一声,看着她,道,“你有伤新愈,下不为例。”

罂答应,向他再礼,趋步走开。

堂里,册癸正毫不例外地跟册宥说着话,见到罂进来,打了个招呼:“册罂。”

罂也打个招呼,在位子上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