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回来么?”罂看着他的表情,知道这事不算太糟糕,于是试探地问。

“不知。”跃淡淡道,把木牍放下。

罂颔首,没有做声,只安慰地握住他的手。

跃转头看她,片刻,无奈地笑了笑。

他把罂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低低道:“有时我觉得,我们这父子几人真是像极了。闹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人自己跟自己斗气,每个都那么执拗,认定了就不回头。”

罂轻声问:“你不放心载么?他常常离宫,也不见得离了从人就寸步难行。”

跃不置可否,未几,自嘲地叹口气:“许是我从前操心太多,如今他要独行,我倒不适起来。”

罂莞尔。

“你不知,载幼时比现在还任性,他母亲都管不住他。偏偏好动,才拿得起木刀就去找人别的兄弟比试。”跃神色中带着些思忆,唇角微弯,“毕竟都是王子,谁人没有些傲气?兄弟间有时也免不了下手狠些,载就挂了伤。我有一回路过,见他们打得太重,就去帮载打赢了。载觉得我强,从此就总跟着我。”

罂面露讶色,不禁失笑。

她总以为跃和载之间的感情是天然的兄弟情深,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过往。

“那小王呢?他也曾经帮你们打架么?”她调侃地问。

跃摇头:“兄长不喜斗殴,我等打起来的时候,若是见兄长路过,反而都要收手。他一直都是嫡长,兄弟之中无人不敬。”

罂微微点头。她与王子弓有一面之缘,虽不曾说过话,他的贤名却是长久耳闻。

“小王如此,想来后癸亦是位良善之人。”她缓缓道。

跃笑笑:“正是。可我不常见到她。”

罂讶然:“为何?”

“不知。”跃说,“只听宫人说她善妒。父亲有许多王妇,她谁也不想见,就总待在自己的宫室之中。”

罂愣住。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她望着跃:“跃也觉得后癸善妒不好?”

跃想了想:“好不好说不上,她待我等兄弟其实不错。”

罂默然。

“跃。”过了会,她开口。

“嗯?”

罂双手扳着跃的肩膀,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字字清晰,“你若有朝一日不爱我了,定要告知我,不许背着我去找别人。”

“嗯?”跃一怔,哭笑不得,“你怕我变心?”

罂不以为然:“变不变心是另一回事,你反正不许有了我又去找别人。什么兕骊,什么献女,或者你出征在外有人送你女子,统统不许碰。”

跃眉头一扬。

“哦,自然。”罂唇角勾了勾,补充道,“我若变心了,也会告知你一声,绝不……”

话没说完,她的唇被跃狠狠地堵上,传来麻痛的啃啮。

“你敢!”热气纠缠,跃咬牙低低道,威胁毕露。

秋风一天比一天凉,大邑商周围的王田也进入了最后的收割时节。

连日以来,天气晴好。大邑商的人们都在为收获奔走,有封邑的贵族们也忙碌起来,清点一年以来得到的粮食。虽有喜有忧,人们却从不抱怨,每个人都会在收获之中留出一些奉神,以祈求来年更好。

一个午后,一列车马从人开进了大邑商的城门,为首的几辆马车上装饰着硕大的翟羽与金饰,在阳光下闪闪夺目。这般贵族派头,大邑商的人们早已见怪不怪,没有人投以更多的注意。

当日夜晚,庙宫的贞人毂正在听从人报告封邑今年的收获,忽而小臣来报,说有人送了些东西来。

贞人毂讶然。

自从王子载出走,妇妌就一直低落。贵族们不是傻子,知道贞人毂是妇妌那边的人,如今妇妌失势,贞人毂这边就没了往年秋时的热闹。像这样夜里还来送东西的,更是绝无仅有。

“可知是何人?”他问。

“来人不曾说。”小臣答道。

贞人毂沉吟片刻,让小臣请来人到堂上。

未几,只见各式物品抬进来,有修肉米粮,有绢丝布帛,还有好些金玉漆器,在烛燎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贞人毂神色无波,眼睛却盯着那些财物,心中惊诧不已。

当从人退尽,他看着立在堂上的那人,只觉面生。

“如此宝物,不知何人惠赠?”贞人毂微笑道。

那人向贞人毂深深一礼,道:“小人乃兕方之臣,奉之人之命将秋礼送来,还请贞人笑纳。”

对于载的离去,跃有些牵挂。

罂也陪着他牵挂,不过除此之外,她觉得松了一口气。

载在桃宫这几日一直住西庭,与东庭一墙之隔。这个孩子对东庭里的汤池很是热爱,又不能给宫人撞见,于是常常翻个墙就溜了过来。

这对于陶醉两人世界的罂和跃实在是个不小的障碍。

虽然载没有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跃和罂亲密的时候却总要留个心眼,时时耳听八方,免得什么措手不及,人人脸红尴尬。

如今好了,二人重新面对,再也没有别的纷扰。

几日过去,罂觉得很滋润。

她常常睡到日上三竿,发现跃还躺在身边。

她跟着跃去田间看人们收获,去野中看驯象。

后来,罂还把教载下象棋的灵感用到了跃的身上,也教他下象棋。

跃下六博不如载,对象棋的规则却显然理解得比载要快,并且输了也不会像载那样撒泼耍赖。罂凭着经验,一开始所向披靡,简直闭着眼睛也能赢他。

赢得多了,罂就动起心思。

她提议设赌,赢的那一方可以让输的那一方做任何事,输的那一方不许反抗。

跃笑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赌局开始,罂第一盘就吃到了甜头。她伸手过去,把他的脸搓圆捏扁,看着那张英俊的脸庞变成各种鬼脸哈哈大笑。跃一脸无奈,却任由着她,并不反抗。

第二盘,罂也赢了。她想了想,盯着跃的身体,坏笑地贴过去。她捧着跃的脸,轻轻地吻,从额头落到唇上,又沿着柔韧的肌理一直往下。她用牙齿咬开跃衣带上的结,让他结实的胸膛敞露在眼前。她盯着那起伏而紧实的肌肉,咽咽口水,低下头,手指温柔细腻地缓缓抚摸,唇齿挑逗着他胸前的敏感。

待到跃的胸膛传来不可自抑地喘息起伏,□高高昂起,罂却放开他,微笑着说我们来继续下一盘。

跃听得这般言语,目光如烧着了一样。

可惜常言事不过三,而罂的运气,连第三也没有到。

第三盘,罂输了。开局没多久,跃就把手中的棋子压在了罂的帅上面。她来不及吃惊,就被跃一把拉了过去……惩罚很是惨烈,事后第二天,她的身上还在酸痛。

跃似乎也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即便不说话,他的脸上也常常挂着笑。

小臣乙意味深长地看看罂,说亳人恐怕谁也不信王子是来思过的。

罂笑笑,以沉默表示认同。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跃的生日也快到了。这个时代的人不庆生,但是罂仍然希望给跃庆祝一下。做些什么呢?她开始搜肠刮肚。

不过,还没等她想出来,又有客人意外地造访。

兕任乘着一辆彩绘漆身的马车,带着几名从人,神气十足地驰入亳邑。

跃正带着罂在田间漫步,听得从人来报,忙赶了回去。

“任?”他看到兕任,惊诧不已,“你怎来了?”

“我为何不能来?”兕任瞥着他,目光扫过跃身后的罂,似笑非笑,“你在鬼方丢下我,走来亳邑痛快,还不许我来看看?”

跃笑起来,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回头对罂说:“这是兕任,我同你提过。”

罂和兕任见过面,目光相对,各自心照不宣。

“世子。”罂含笑行礼。

“宗女。”兕任还礼,一双美目光芒和善。

“王师都带回来了么?”寒暄过后,跃问。

“回来了,五日前才告庙。”兕任说着,唇角勾了勾,“众人都等着看王子跃,不想主祭的却只有我,那些眼神,好像我把你吃了似的。”

跃讪然:“我请你饮酒。”

兕任头一昂:“那是当然。”

二人说说笑笑,往堂上走去。

当日,兕任在亳邑住了下来。

跃原本将他安排去另一处宫室,可是兕任去转了一圈,又走了回来。

据他反映,那宫室常年无人居住,四壁漏风,还有霉味。

“我千里迢迢回来,替你率师替你告庙又被人误解,你就让我住在那等破陋之处?”他对跃说,一脸被人残害的委屈相。

跃欠他人情,只得退让,让他入住西庭。

罂以为兕任不是什么闲人,住上一两日就会离开。

所以第二日兕任没有走,她并没有表示不乐意。

但是第三日,兕任还是没有走。

第四日,他还是没有走……一直过了七八日,兕任仍然悠悠地住在西庭。

罂感到很不耐烦。并不是因为兕任赖在这里,而是她觉得这个人简直是来跟她抢跃的。

他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来找跃,不是跟他谈事就是找他饮酒,不分白天黑夜。

跃每回出去,无论罂在不在,他也总要跟着。

只要有跃在,兕任的话就永远也说不完,找的话题也都是罂插不上嘴的,无论宫中还是野外,他总要与跃并肩行走,似乎极力要把罂变成跟班或者婢女之类的角色。

罂很生气,可她越是反攻兕任就越粘得起劲,看过来的目光满是不屑和挑衅。

要不是罂确定跃并非断袖,她几乎要将兕任视为情敌。

罂银牙暗咬,隐隐预感到他们迟早要撕破脸。

命运很赏脸,这一天来得并不太慢。

一天,跃去野中看驯象。罂要摆弄些布料,没有跟去。

当她从东庭出来,在一处回廊遇到了兕任。

四周无人,兕任就坐在廊下,看着庭中的桃树,似乎专门在等着谁。

“跃不在此处。”罂淡淡道。

“我不来找跃,”兕任不以为意地笑笑,“我来找你。”

罂停住脚步,看着他。

兕任并不拐弯抹角,手指轻掸一根桃枝,道,“听说是你追着跃,死活要他带你来亳邑?”

罂的眉头动了动。

该死的嚼舌根。心里恨道。不过,她知道自己跟着跃出走的事情瞒不住,也并不动怒。

“是又如何?”她无所谓地说。

兕任笑笑,看看四周,一副慵懒之态:“桃宫不错,我幼时曾跟着先王后来过,甚是宽敞,还有汤沐。你如今也算得半个王子妇,想来什么都用过了。”说着,他的目光转回来,“你知道跃会继位,所以一定要跟来,对么?”

罂知道此人来者不善,心里早有准备,听他说出这些话,倒没有觉得惊诧。

她无所表示,只看着兕任:“你想说什么?”

兕任笑得平和:“睢罂,你可知你母亲当年为何离开?”

心里一动,罂瞥瞥兕任:“你知道?”

兕任不答,却道:“每年有那么多的献女入宫,王后却总是那一人。睢罂,你以为一个女子要当王后,只凭生得貌美便可成事了么?你看看历任王后,谁人背后没有一个强邦富国?睢罂,后宫一向势利,即便是王妇,过得最好的也必定是家势最强的人。”

他将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远的你若不晓,也可看看大王的三位王后。当今的后妌自不必说,井国殷实,独踞一方;而先王后辛,不但善战,我兕方亦富庶人强,可为后劲。过得最不好的就是后癸,她嫁给大王时。大王还未继位,故而凡国虽贫弱,与她亦无碍。可大王继位之后就不一样了,王妇一个一个进来,谁人不是母族强盛?后癸虽有王子弓,可也并未捱得几年便郁郁而终。”

罂面色无波。

兕任关子卖足,侃侃而谈:“你母亲当年也不可谓不风光。大王为了她,造棠宫,修林苑,还想让她做王后。可你母亲不曾答应,转身就嫁给了睢侯。为何?你母亲虽得大王欢心,母国却远而弱。大王当年才露出立后之意,朝中臣子就极力反对。她就是深知自己无强势支撑,即便做得王后,也是艰难,还不如一个国君的正室来得舒服。”

罂露出冷笑。

兕任看她神色,扬扬眉梢,一副万事了然的神态:“这可不是我胡说,我母亲在你出生前就是大邑商的生妇,这些话是你母亲同她说的。”

罂的嘴角抽了抽,。

她觉得这个人为了劝自己离开,摆事实,讲道理,当真苦口婆心。

“那是我母亲。”少顷,罂慢条斯理道,“我若不这么想呢?”

兕任愣了愣,随即脸色一变。

“你还不明白么?”他有些不耐烦,瞪起眼,“你做不了王后,就算做了王后,你也不会过得好!”

罂笑笑:“我过得不好,兕骊便会过得好么?”

兕任“哼”一声:“那自然!兕骊什么出身,什么家势,她可是先王后当年亲许之人!”

堂上安静,更显得那声音底气十足,掷地有声。

罂深吸口气。

片刻,她忽而笑了笑:“兕任,你还没有倾心所爱之人吧?”

兕任懵然,不明所以。

罂站起身来,拂拂衣袖。

“真可怜呢。”她同情地看着他,说罢,转身朝堂外走去。

58、关于牙印的番外

晨曦渐渐明亮,太阳在东边升起,光芒穿透孟春氤氲的薄雾。大邑商城头的堞雉沐浴在辉光之中,在城外投下的影子,如巨大的牙齿。

城门已经洞开,宽敞笔直的大道上也渐渐热闹。

一辆辆的马车装饰各异,仆从前呼后拥,风尘仆仆,一看就知道是从各地方国来的。路旁来往的商人看著这些来客,纷纷避让,站在路旁张望评点。大邑商春朝是每年的盛事,逢此时节,各地的贵族都会带上准备好的贡物,到大邑商来拜见商王。

翟车辚辚,蔽日的羽扇在头顶垂下色泽漂亮的羽毛,微微颤动。

妇妸望著远处的城墙,那高耸的样子仍然如记忆中一般,自己当年初次见到它时,站在牛车上张望了许久。

又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