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沉默片刻,忽然道:“罂,你去过涂么?”

“涂?”罂不解。

跃的手指缓缓摩挲她的鬓角:“那是我的封邑。你且去涂住下,待得大邑商这边的事疏通,我就接你回来。”

“疏通?”罂苦笑,“我如今已是不祥之人,有日晕为证,如何疏通……”话音未落,突然,她的下巴被跃的手捏着抬起,灼热的气息

一下把她的嘴唇堵住。

跃霸道而热烈,唇舌如掠夺一样,双手和身体禁锢着她,罂几乎不能呼吸。当二人气喘吁吁地分开,跃与她额头相抵,热气起伏间,声

音低沉而执着:“听我的话!谁也阻不得你我!”

罂平复着呼吸,没有答话,手指紧紧攥着跃胸前的衣服。

“谁也阻不得你我……”跃低头重复着,却不挪开身体,将吻细细地落在她的脖子上。

躯体的重量压在身上,罂感受着亲密无间的温度,闭了闭眼睛。

“跃……”她望着头顶无尽的黑暗,手抚着跃的头,好一会,轻声开口:“你可记得在亳邑时,我曾问你,若小王不回大邑商,你可会

继位。”

跃的吻停住:“嗯?”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回大邑商么?”

跃的呼吸似乎滞了滞。

“你会。对么?”不等他回答,罂淡淡地笑。

“罂……”跃捧起她的脸,声音不容抗拒,“你给我两日,两日后,你这里出去,此后之事由我安排。”

黑暗中,虽看不见对方,罂却能感受到他的注视。灼灼的,如同那时骊山中的篝火。

罂没有作声。

过了会,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跃的嘴唇,声音低缓而柔软,“跃,今夜你别走,陪我好么?”

太阳高高挂在头顶,跃抬头,觉得一阵眼花。

身上热得很,汗水的黏腻已经浸湿衣襟。可是跃一动不动,因为他站在兵车上,小手被商王牵着,从这里望去,跃只能看到商王高高扬

起的下巴。

骏马身饰彩绦金络,蹄声清脆。前方,无数的民人热情欢呼,向商王行礼,称颂他的功德。

跃想起来了,这是商王伐虎方归来,年幼的跃跟着母亲去城门迎接。商王很高兴,抱着他高高举起,带着他一起登上兵车进城。

民人聚合得越来越多,武士们呼喝得嗓子都哑了,仍有不少人争相上前来给商王行礼。

“……那是王子跃哩!”他听到许多人这么说,朝他露出称赞之色,“大邑商的王子!何赳赳哉!”

跃回头,母亲坐在翟车上,与他形状相似的眼睛里满是骄傲和笑意。跃像是受到了鼓励,将腰板挺得愈加笔直。

“……跃。”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低唤,跃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手里牵着的人成了罂。

人群仍旧熙攘,日头仍旧灿烂,罂的眉眼浸染着笑意,望着他,双眸脉脉。

跃的心中一动,忽而觉得心中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紧握着罂的手,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张开口,却觉得自己言语笨拙得很,只顾着

笑。

马车忽而一阵,跃的脚底霎时像踩空一样。回过神来,却发现罂已经不见了。

“……王子跃!”人群中好些人指着他,“那是王子跃!”

跃顾不得管别人,一双眼睛只往四下里找,却哪里还有罂的影子。

“……跃……”那低唤声再度响起,轻轻的。跃循着望去,只见罂被隔在了人群的另一边,伫立着望他,脸上仍挂着淡笑,眉间却多了

些无奈和忧伤。

“罂!”跃急忙向她呼唤,可是马车一直向前。他想跳下车去把她找回来,却有无数只手把他推回来,睁大眼睛,望着罂越来越远的脸

,耳畔回荡着众人的声音,“……王子跃!你是王子跃!”

一袭白衣出现在面前,跃仰头,母亲脸色严肃:“……你是王子。”

“……跃!”那张脸转而换成商王,双目通红地朝他喝道,“你是王子!”

跃猛地睁开双目。

四周寂静,眼前视野昏暗,几丝微光透入,勉强可辨出四壁和地面。

跃这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忙转头看向身旁。

罂依偎着他的胸膛,露出半边安静的脸庞,睡得正香。

跃长长舒一口气,浑身放松下来。

他轻轻抬起一边手,往脖子上摸了摸,触感水润,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想起方才的梦,跃顿时觉得荒谬,不禁自嘲。

是昨夜太累么?跃想起那黑暗中的缠绵和火热,脸上阵阵发烫。昨夜,跃留在这里,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表现得热情。肩上有些麻麻的

痛,那是罂情不自抑时,用牙齿给他添的新伤。

“……跃……爱我……”她似喘息似低泣,在跃的耳旁一遍一遍地唤道。

跃想着,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发烫。

他看向怀中,昨夜那只发狂的小兽如今沉睡得一脸无害,跃的裘衣把她裹得严严的,只有红肿的双唇昭示着不久前的激情。

二人肌肤相贴,跃轻轻地将她拥在怀中,感受着她的柔软和幽香,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溺其间……“笃、笃、笃”,门上传来三声轻

叩。

那是跃与小臣乙约定的传讯。

跃睁开眼睛,眸中的柔和渐渐褪去。

他看看罂,小心地将身体挪了挪。罂无所知觉,跃再缓缓地翻过身,把罂环在他身上的手慢慢移开。

罂低低地哝了一声什么,未几,又没了动静。

跃放下心来,捡起散落在周围的衣物。

光照黯淡,草铺上有些凌乱。跃穿好以后,再看向罂。她的一只手臂裸在外面,跃俯下/身去,把那手臂收到裘衣底下捂好。停顿片刻,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又在她的唇上流连。

罂始终一动不动,似无所觉。

睡得真沉。跃心里好笑,注视了一会,转身去开门。

“王子。”小臣乙见跃出来,松一口气,目光却不自觉地朝门缝里瞥去。不料,跃动作利落,出来以后立即把门带上。

“大王起身了么?”跃问。

“正是。”小臣乙讪讪答道,片刻,又犹疑地瞥瞥跃,“王子今日还要去求大王?”

跃神色无波地看他一眼,没有答话,迈步朝前走去。

不远处,湡宫的两名守卫不时瞄着这边,见到跃过来,连忙行礼。

“昨夜何人来过?”跃在他们身前停下,问道。

两人相觑以前,嗫嚅道:“昨夜无人来此。”

跃颔首:“尔等记好。”说罢,带着小臣乙径自离开。

听着那熟悉的话语声在外面渐渐消失,罂睁着眼睛,手里紧攥着脖子上的玄鸟,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滑下。

作者有话要说:暑假~~~~暑假~~~~~~~

65、密语 。。。

姱来到湡宫的时候,正值午后。

早晨的时候,跃身边的小臣乙来找她,说罂那里缺少用物,让她送些去。姱心中本来就惦记不已,听到这话,一口答应下来。

湡宫本来就偏僻,加上现在人人都知道罂有祟,宫人避之唯恐不及。看着空荡荡的宫道,姱不禁苦笑,现在敢来看罂的,或许也就只有她了吧。

姱走进宫门的时候,两个守卫站在廊下聊天,似乎什么也没看见。状况和小臣乙保证的一样,姱放下心来,径自往宫内走去。

湡宫虽旧,宫室却算完好。姱不认为罂会被安排在正殿,她四处看看,走到堂后,果然,她见到一处偏室半掩着门。

“罂?”姱走到门前,试探地唤了一声。

“在此。”她听到罂回答。

姱推开门。

罂坐在离门不远的草铺上,手里正将一根禾梗慢慢剥着。光照从门外透来,只见她的头发和衣服收拾得齐整,神色平和,姱看着一怔。

“你来了。”罂看着她,微笑道。

“嗯。”姱点头,尽量让语气轻松,“给你送些用物。”停了停,她补充道,“是王子跃之意。”

“我知晓。”罂唇角淡淡弯着,“是我让他去找你的。”

大邑商的街市上,正逢圩日。天寒将至,许多人都出来交易些过冬的用物,格外热闹。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得八卦,一处有树荫的路旁,十余个闲人散散坐着,一边吃着糗粮一边谈论着大邑商最近的新鲜事。

“……大事大事,何事大得过昨日的日晕。”一名老者说着,仰头灌了一口陶壶里的酒,摇头道,“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日晕,脚都软。”

“你饮了几十年的酒,哪日行路不脚软?”旁边一人嗤笑他,“我见那日晕也无甚好怕,今日大邑商还不是照常人山人海。”

“可不是!我妇人昨日生产,就生出了个□有物的!”

这话出来,众人一阵哄笑。

“你们懂什么!”老者再灌一口酒,脸色酡红地瞪着他们,“在我家那边,若遇到日晕,族长要亲身来殉!”

“你家在西边,此处可是大邑商。”一人笑道,“不过我听说,王子跃娶妇之事因此拖下了。”

“不是拖下了,是娶不成了。”另有人插嘴道,“昨日本是要卜王子跃与新妇生辰,可偏偏遇着了日晕。我堂兄的妇人的外甥在庙宫里供役,他说庙宫里都传开了,那新妇身上有祟,如今被拘入了圉中。”

“啧啧,那日王子跃入城我去看了,那新妇可是个美人,可惜哩!”

“可惜什么!招来日晕,那祟气可不是一般的重,我看处以祡刑也不为过!”

……这个话题是热门,众人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扯着街头巷尾听来的最新消息。

边上,一名中年人始终不语。

睢罂呢……心里叹一口气。他想起主人,昨日听到消息的时候,那脸色不是一般的沉。本来说好明日要离开,也不知还能不能走。

中年人听着他们说话,少顷,看看天色,日头又斜了一些。他心里寻思着该回去找主人才好,于是把糗粮吃完,站起身来,拍拍手。

离开的时候,那些人还在谈论着王子跃和新妇的事。中年人走两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一人。

那人一直坐在墙根,跟他一样不曾说话,头上的竹笠压得低低的,只能看到下巴上浓密的胡茬。虽然坐着,中年人还是能看出他身形精壮颀长,应该年纪不大。那装扮,无论怎么看都与市井中的普通仆役无差,可是不知为何,中年人却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让他扫一眼就停住目光。想多了吧。中年人自嘲,加快步子朝行人拥挤的市集走去。

室中寂静无声。

姱看着罂沉静的脸,嘴唇发白,方才的她说过的话仍然在脑海中回响。

“若是……”姱的心咚咚跳,有些语无伦次,“大王若查出是我怎么办?他会杀了我……”

“不会。”罂低声道,看着姱,“雀氏乃大王亲手扶持,大王如今体弱,更需雀氏支撑,且……”她的话语顿了顿,道,“日晕之事本已教他为难,我这般正合他意。”

姱默然。这话不无道理,少雀同她说过,王子跃那日在庙宫被激得发怒。若是罂被定下死罪,连少雀也觉得那父子之间恐怕不妙。

“罂,”好一会,姱想了想,侥幸地望着她:“你可想过,既是还要行卜,便说不定会有转机。”

罂淡笑,摇摇头:“他们若肯放过我,还会费尽心机撞上什么日晕么?”

姱看着她,无话可说,觉得心空落落的,仿佛动一下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我须考虑。”犹疑许久,她低低地说。

罂似乎早有预料,安慰地握握她的手,道,“此事我并不强求,愿不愿都随你。明日我等着,一切凭你意愿。”

姱望着她,嘴唇紧抿。

跃一直在正殿陪商王处理事务,除了说些对政事的看法,父子二人没有更多的交流。

午后,商王累了要歇息,跃也告退出来,径自返回了自己的宫室。

他无心歇息,让小臣乙取了一尊酒来,自己在庭中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独饮。

地上的草很密,深秋里已经枯黄,囿人修理过,只剩下一层草梗。

跃坐在地上,身后倚着一块青石。他闭了闭有些发酸的眼睛,少顷,仰头把酒饮下。

青石有些棱角,肩背上被戳着有些痛。跃知道那是昨晚罂给他留下的伤口,挪了挪,换个舒服些的姿势,继续饮酒。

自己昨晚也有些不管不顾,不知她现在好受么。心里忽然冒着这个念头,跃的耳根一热。他有些冲动想去看罂,却知道现在万万不可。

须忍耐。

一切都在黄昏之时。

他再饮一口酒,望着望着被枯枝分割的深蓝天空,双眸渐渐黯沉。

兕骊找到跃的时候,看到他半卧在树荫下的身影,心像是被什么触了一下。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跃的时候,他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她清楚地记得,那时跃是练习射箭累了,就在林苑中找了一块树荫睡觉。那时,后辛还在,她笑眯眯地走过去把跃唤醒,指着怯生生的兕骊对他说,“跃,这就是兕骊呢。”

跃……兕骊心里无数次地咀嚼过这个字,她很早以前就想这样唤他,无论人前人后,让所有人知道,能够这样唤他的女子只有她……似乎察觉到动静,跃忽然望过来。

兕骊的脚步微微一滞,片刻,随即含笑上前,向他一礼:“王子。”

跃看着她,脸上浮起讶色。

那目光扫来,深沉不定,兕骊竟觉得脊背上有些发凉。

“骊?”跃坐起身,神色淡淡,“你怎在此?”说着,他的视线瞥向四周,似乎在想守门通传的宫人何在。

“王子,”兕骊强自镇定,走过去,“宫人不知王子在何处,是我硬要入内。”说着,她将手中的东西捧前,语声温柔,“这是兕方的鼬裘,父亲让我送来给王子。”

跃的目光落在那鼬裘上,停了停,又看看兕骊。

“如此,替我谢过兕侯。”跃开口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和缓。

兕骊心中一松。

她看看跃身后的青石,微笑道:“如今天凉,王子正好将鼬裘垫起,以免受寒。”不等跃答应,兕骊上前,将鼬裘铺在青石上。

跃没有说话,片刻,颔首道:“费心了。”

兕骊唇角弯了弯,只看着他。

“你辛苦来此,回去吧。”跃声音温和地说。言罢,他靠在鼬裘上,拿起酒盏继续饮酒。

兕骊没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