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颊边弯起柔和的弧度,俯□来。

气息温热,却不灼人,带着草叶的方向。罂闭上眼睛,等了许久,却什么也没有等到,只有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唤着她:“……罂,罂!”

罂睁开眼,自己躺在草铺上,已经天亮了。

一个小童站在旁边,见她醒来,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罂,天亮啦!你说今日要带我去采卷耳!”他摇着罂的手臂,眼睛又大又圆。

“知道了。”罂无奈地笑,望向窗台,轻轻吁口气。这个小童是庙宫附近一户人家的,春耕繁忙,他们没时间照看孩子,小童就常常来找罂玩耍。

又是一个梦。心道。

怀孕五月,她的身形已经变得臃肿,从铺上起身不如从前灵活了。她看看身旁,一件未完工的小衣服摆在衣被上,还插着骨针。她想起来 ,昨夜自己在铺上缝纫,困倦难当就睡了过去,门也忘了闩。

“罂,你还带我去么?”小童见罂出神,以为她想反悔,立刻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去。”罂抚抚他的脑袋,莞尔地站起身来。

又是一日。

她推开门,头顶的屋檐传来“叽叽”的叫声,那是一家燕子来筑巢,前几日刚孵出小燕,每日叫得欢腾。

罂望着它们,苦笑地弯起嘴角。

跃,玄鸟都来了呢,可是你在哪里?

西行的道路并不如东边好走,无数的高山、丘陵、森林、河川,幸好从大邑商延伸出来的王道畅通,虽然是春天,却并无塌陷阻断之事。

“世子,前方就是巩邑。”引路的小臣向车上的兕任禀道,“我昨日才打探过,睢罂一直在此,不曾离开。”

兕任伸伸脖子,望向前方。

一个小邑坐落在山梁起伏的原野之中,远远望去,茅草的屋顶如野菌一般点缀在田地和树木之间,像他见过的无数乡邑那样平凡无奇。

那个让跃与兕方冷淡的女子,就躲在这里?兕任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世子……”小臣见他目光发沉,犹豫地说。

“入巩邑。”兕任看他一眼,吩咐道。

耕耘时节,庄稼遍地,田歌悠悠。

罂头戴一顶轻便的草笠,站在一处山坡上。这里的卷耳生长得最茂盛,她每次来,都能满载而归。

她的胃口已经不像怀孕之初那样差,可巩邑毕竟贫乏,即便贞人毂将庙宫里最好的食物都给她,也不过是两三天才能吃到的几块肉。所以,罂常常自己出来采些野菜,卷耳是这个季节最好的东西,不但味道鲜美,还能让她活动筋骨。

不过,罂的身体毕竟沉重,没多时就觉得酸了,要起身来舒展舒展。小童有些高兴,因为他采到的卷耳比罂多得多,小篓装满了,他又去采野果,献宝一样拿来和罂分享。

罂的心情也不错,嘴里嚼着野果,望着四野风物,倒是惬意。

“罂!罂!马车!”小童站在坡顶,忽而指着不远处向罂喊道。

罂望去,果然,大路上,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驰来,后面跟着许多武士,足有四五十人。架势不小,看那样子,应该是要去巩邑。

是莘伯么?

罂的目光落在马车上,当她看清坐在上面的人,脸色忽而僵住。

“罂……”小童转头再喊,却被罂一把蒙住嘴,拉着他蹲下来。

小童睁大眼睛。

“想吃春卷么?”罂努力地平复脸上的紧张,低声问。

听到春卷两个字,小童双目放光,神色从惊诧转为垂涎,用力点头。

“你赶在那些人之前找到贞人陶,就能吃到。”罂弯弯唇角。

太阳高高挂在上空,兕任立在庙宫前,眼睛不时得打量四周。

武士早已将这个破旧低矮的庙宫围得水泄不通,庙宫里的人也早已经进去通报,主事的贞人却迟迟不见出来。

兕任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决定再等一等。

这是莘地,他不想声张,又要顾及到莘伯的反应,总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庙宫抢人。

巩邑不大,消息传开,许多乡人都即刻赶来围观。庙宫前除了他们,更多的是好奇的邑人,里三层外三层,又围了一圈。兕任听到些嘻笑的声音,眼角瞥去,看到好几个妙龄女子正看着他,眉眼里俱是柔情。

这个地方倒是不错。兕任对她们弯弯唇角,心情忽而好转。

又等了差不多一刻,庙宫老旧的木门“呀”一声打开,一名老叟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尔等何人?”他慢悠悠地问。

兕任上前,颔首就算行了礼,“我等自大邑商而来,要接睢罂。”

“不在。”老叟看他一眼,说罢,转身关门。

兕任脸一黑,旁人上前去推,那门却已经闩上。

“世子,破门么?”从人问。

兕任皱眉,思忖着事已至此,也只有此法。

“来人!”他一咬牙,“把门撞开。”

两名身形魁梧的武士应声而出,站到门前,提脚便踹。

“砰”一声,上方的墙土被撞得掉落,木门老旧,已经摇曳。武士还要再踹,忽而闻得一声暴喝:“住手!尔等做甚!”

这声音犹如惊雷,所有人皆一震。

兕任吃惊地望去,只见人群向两边让开,露出浑身怒气的跃。

他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拽起兕任的衣领,吼道,“你做甚?!”

脖子被勒得生疼,兕任被吼得皱起眉头,想挣开,无奈此人盛怒之下力气奇大无比。他瞪跃,“什么做甚!你放开!”

跃杀气腾腾地眯起眼睛,仍不放手。

“我半路听闻睢罂在此就赶来接她!你以为做甚?!”兕任不耐烦地吼道。

跃露出狐疑之色,片刻,松开手。

“真的?”他打量着兕任,像在看一个主动招供的惯犯。

兕任不理他,大口地喘气。眼角瞥向方才那几个女子,却发现她们已经不见了,心中登时愤懑难当。

“不必问了,你那美人不在。”看见跃朝大门走去,兕任幸灾乐祸地说。

跃脸色一变,正要再问,忽然,目光定在路旁一个小童身上。

那小童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他,见他走过来,有些怯怯地后退了一下,却不躲开。他的脖子上,一块玄鸟项饰用青绦系着,洁白无瑕。

“这玄鸟是你的?”跃蹲□,尽量让语气平和。

小童看着他,点点头,片刻,又摇摇头。

“罂给我的。”他脆生生地说。

听到那个名字,兕任的神色倏地僵住,满脸不可置信。

跃看着小童,双目深深。

“她在何处?”

小童想了想,问,“你是跃么?”

跃点点头:“是。”

小童稚气地歪歪头,道:“罂说,她就在你赠玄鸟的地方。”

如同阳光落入瞳仁,那黝黑的双眸瞬间熠熠明亮。跃一语不发地起身,大步朝马车奔去。

春风拂过,树木枝条招展,新生的草叶柔嫩,野花开得漫山遍野。

驭者来自莘国,轻车熟路,带着跃一路出了巩邑。眼前的山峦柔美,虽然陌生,在跃看来却亲切无比。

明丽的颜色,犹如罂的笑容。

“……我叫罂。”火光中,她唇角弯弯,眼底闪着狡黠。

“……好吃么?”她把一枚枣实递到跃的口中,轻声问道。

阳光下,她笑意如清泉,双目盈盈:“……你欲再入骊山?”

跃的眼眶发涩,心急火燎地望着前方,虽估算着她不会走得太远,嘴里却不断催促驭者。

马车飞驰,车轮碾过坑洼的道路,硌得山响。

前方的田野中出现一个低矮的山丘,当上面一抹人影掠过眼前,跃突然大吼:“停下!”

马匹被猛地勒住,几乎抽搐。不待车停稳,跃已经跳下,朝山丘大步奔去。

脚踩在草叶和泥浆里,深一下浅一下,跃却似浑然不觉,健步如飞。

风掠过耳畔,似轻歌呢喃。

天蓝草绿,他看见坡上的身影正朝他走来,步子缓慢而小心,脸上的笑意却如花朵般娇艳璀璨,到了近前,倏而模糊。

和风缓缓,白云悠悠,野草萋萋,二人身影相拥,如镌刻般久久凝固在青绿的山丘之间。

“……玄鸟玄鸟,嗟嗟春来……”田野中不知何处,牧童歌声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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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不回大邑商?”

庙宫内庭的廊下,兕任靠着一根立柱,抱臂睨着跃。

“罂行不得远路。”跃微笑,淡淡道。

“罂……还要春卷……”庭中,一个小童缠着正在做针线的罂。

跃看着那边,眉目间满是柔色。

嘁。兕任心里不屑道。

“大邑商来了消息,”兕任说,“贞人毂在回乡途中误食毒菌,死了。”

“嗯。”跃神色无波。

“是王后?”兕任问。

“不知。”

“真不知?”兕任狐疑地瞅他。

跃瞥他:“跟你来救罂一样真。”

兕任结舌,嘴角抽了抽,决定岔开话题。

“你勿忘了,载和王后可都在大邑商。”他提醒道,“你不怕他夺位?”

跃不以为意:“他要便拿去好了。”

兕任瞪起眼:“你是小王!”

“载也能做小王。”跃不紧不慢道。

兕任气鼓鼓的,满脸不可置信。

“任,”跃认真地看着他,“回去吧,我做不到你们想的那样。”

兕任表情难看,与他瞪视了好一会,浮起挫败之色。

“我竟为你这个傻子跑这么远!”他恨恨地往跃的肩膀招呼一拳,冲冲转身走开。

跃笑起来,对他的背影喊道:“见到我父亲,勿忘了说我在祭河伯!”

“谁管你!”兕任嚷嚷着消失在门外。

院墙那边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

“怎么了?”罂看他们吵吵闹闹,不解地走过来。

跃看向她,笑笑地摇头,拉着她拥在怀中。

他的双臂有力而温暖,下巴抵着他的鬓边,一只手掌覆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温暖而安稳。

罂也不再问,静静享受着温存。

“跃。”

“嗯?”

“你若寻不见我,可会真的去骊山?”

跃莞尔,拨拨她颊边的一丝散发,不答却问:“你若在路上等不到我,可会真的去骊山?”

二人相视而笑,不再言语。

头顶,“叽叽”的声音传来,两只燕子正为新生的小燕哺食,稚嫩的叫声活泼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