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太道:“你的亲娘不是我,而是你的五姨母。”

孙九娘一声惊呼。

五姨母那个因为生得貌美,被外公送给一个六十岁官员做美妾的苦命妇人,听说嫁到那家不到一年,丈夫就死了。后来是母亲(孙太太)花了二千两银子将五姨母从婆家赎回,那家人得了银子就放还五姨母,让她重得自由。

原来五姨母离了婆家,没了去处,在孙家住了两年,也是那时她搭上了孙老爷,两个人背着孙太太怀上孙九娘。

孙太太虽是嫡出,但对娘家的庶妹自来还算宽厚,尤其对五姨母也是姐妹情深,她没想到,自己花尽心思救出的妹妹,居然挖她墙角,在她养育儿子,打理后宅之时,与她丈夫有了首尾。

就在她怀上孙十郎不久,才听陪房婆子说了五姨母与孙老爷的事,孙老爷与五姨母跪在她的膝前,请求着她的原谅。

她怎么会让自己的妹妹再嫁给丈夫?

她不能。

她拒绝五姨母的所请。

孙太太娘家母亲听说此事后,更是到孙府将孙老爷给臭训了一通,亦将五姨母给骂了一顿。孙太太的父亲原是七品知县,虽然官不大,但人家也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商贾出身孙老爷能娶到她,原就算是烧了高香,没想孙老爷居然与一个寡\妇姨妹有了首尾。

那些日子,一直是孙太太的恶梦。

她不愿再见孙老爷,也不想见五姨母。她同时也是冷静的,在思忖一番后,将五姨母送到了她的陪嫁庄子上养胎,一面又想着应对之法,她想着自己有了身子,不能再服侍孙老爷,就主动给孙老爷挑了两个通房。

孙老爷原就是与五姨母一时兴起,没多久就将五姨母就抛下了。

五姨母在陪嫁庄子上认真思索,发现自己的所为,真真是在孙太太心上捅刀子。孙太太待她一片真心,可她却妄想与姐姐共侍一夫,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

五姨母在那年的九月,于庄子上产下一女,满月之后,就给孙太太写了一封信,说她愿意嫁一个寻常的山野村夫为妻,并就她与孙老爷的事真心忏悔。

孙太太接到信,回想幼时点滴,最终选择原谅五姨母,还替五姨母在乡下买了一百亩良田,修了二进小院为嫁妆,让五姨母风风光光地改嫁当地一个俊俏后生。丈夫虽识字不多,但待五姨母还算体贴温柔。据孙九娘所知,五姨母在那家已育三个儿女,就在两年前,还曾写过一封给孙太太,只她不知孙太太是否有回书。

孙九娘到底是孙家的骨血,待孙太太产下孙十郎后,就令人将孙九娘接回孙府,对外谎称,孙九娘与孙十郎原是龙凤胎的姐弟。

孙太太原想着:五姨母虽然做错过事,但迷途知返,嫁人后,又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每年年节,还与她送礼物。虽然送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但好歹五姨母心里还是有她。

孙九娘心下微颤:她怀疑十郎才是捡来的,没想自己才不是母亲所出。这些年,母亲待她的好一一掠过眼前,她的泪泛滥如洪。

五姨母才是她的亲娘!那个嫁了两回的女人,年轻时被父兄送给权贵为妾;后来得孙太太护佑,才将她赎回,另许好人家。现下,五姨母在那户鲁姓人家已经生了两子一女,最长的也是个女儿,比孙九娘略幼一岁余,再有两个儿子,日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过得踏踏实实、安安稳稳。

孙太太神色平静,“九姐儿,如果你想认你亲娘,我可以令人将你送到江南去。”

孙老爷惊呼一声“太太”。

孙太太愤愤地瞪了一眼,“当年,要不是你借醉强了五妹妹,怎会有后来的麻烦。”

她孙九娘不过是一个奸\生女,却过了十四年的风光体面的嫡女日子。孙九娘出了主院,一路上失魂落魄,真相是这样的不堪,她是五姨母与父亲所生的孩子,而五姨母嫁的是个山野村夫,父亲早已忘了五姨母的存在…

过了半月后,孙九娘从不安之中渐渐恢复了过来,乳娘说得对,“养恩大于生恩”,养大她的是孙太太,教导她的也是孙太太,孙太太没有女儿,她与正经嫡女并无二样。

她亦必须是孙太太的女儿,奸/生女还不如庶女,可孙太太给她的身份是正经嫡女,在养恩、生恩之间,她必须做出选择。

*

且说辛元娘,她生辰出现偏差的原因则要简单得多,原因是她是辛太太的头胎儿女,因生在二月,辛太太唯恐婆母辛老太太不容,彼时,她已经随丈夫来了京城,但想到江南人多忌讳生于二月的儿女,索性写信回家乡,谎称自己摔了一跤,长女元娘生于腊月,民间原有“七活八不活”之说,七个月早产的姑娘总是能养活的。

辛太太见女儿追问,拉着她的小手,将真相告诉了辛元娘。

辛元娘想到这是母亲的一番苦心,目的就是为了将她留在身边,为了不让老太太下令将她送走,心下感动,并没有怪母亲。

然而,却不得不惊诧于神灵。

这个秘密,原是她都不知道,但神灵却是知道的。

只是,对于外头,她依旧咬定“我就是腊月出生的。”

就算是如此,诗社里的人多半是不信。

但辛元娘还是称自己是腊月生,又说“照着规矩来说,我本应是来年二月,可我是早产儿,真的生在腊月。”

对她的说辞,信与不信的人各占一半。

但大家也没有深究,而是就孙九娘的身世进行了各种猜测,一些人都知道孙九娘不是孙太太的嫡女,而是侍妾所出,只那侍妾生下孙九娘就死了。姐夫与姨妹有首尾,而这姨妹后来嫁的还是旁人,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大家揭开这页再没多说。

*

就在沈容参加桂花诗社十二钗盛礼之时,报国寺住持方丈悟明入沈家见潘氏。

悟明大师道:“老纳听闻,你们沈府有魂魄滞留?”

潘氏道:“大师,不是魂魄,是冥仙。”

悟明去得很早,他虽是僧人却也是个急性子,决定了的事,不愿久拖。

“老纳上次在寺中见到贵府五姑娘,小小年纪身上就沾上阴气,长此以往,必碍贵府上下平安、子嗣健康。今日来到贵府,发现贵府阴气颇重,出家人慈悲为怀,还望施主将五姑娘送到报国寺,令她给贵府太太超渡亡魂,这有助太太消去怨气早登极乐。”

家里有鬼,就得除鬼。

但这是仙,自然就得超渡。

二姨娘道:“大师,如果五姑娘不离开沈府给太太超渡亡魂,会如何?”

这个时辰,几位姨娘正在潘氏屋里请安。

沈家莉早就懊悔没入桂花诗社,现在想入也要等明年的机会。

沈宜则是巴巴盼着幽兰诗社那边的消息,沈宛离京前往幽兰诗社递了荐帖,能不能入,却全要看她自儿个的。

她们看着沈容、沈家薇因入了诗社,隔三岔五的就去参加活动,尤其是沈家薇竟然在桂花诗社里混出了名号,得了社长、组长看重,越发觉得女儿家还是得入诗社。

悟明道:“太太难修成正果,而贵府后宅失和,多生女儿,难得儿郎。贵府的阴气太重了,连五姑娘身上皆是阴气,我等乃出家之人,二位转告你家家主,若是同意,六月十六辰时,我寺要做大法会,请家主护送五姑娘带亡母铜像入寺,灵位等物就继续留在贵府。阿弥陀佛!”

沈容只装作不晓此事。她才不想在沈府呢,如果能去报国寺,能学书法,能习武功,还不误桂花诗社这边的事。她已叮嘱了白真、悟明与梁宗卿,求他们莫要讲她左手擅书法之事。

穿越前,她是个学霸,又能吃苦用功,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是优等。

现在,她也是如此。

在该学习的年纪的,她就认真地学习本领。

沈俊臣听潘氏说后,觉得悟明大师的话不错,家里头有个魂魄在,怎么也不舒服,石氏不是要跟着沈容么,就让沈容去寺里给亡母抄经超渡,对外就说助太太消去怨气,对内则可以保全家平安。

潘氏第一个同意,她可是因仪方院的事,好几个月都不敢逛后花园了,巴不得沈容走得越远越好。

大姨娘倒希望沈容留下,毕竟沈容与沈家薇都在桂花诗社,姐妹俩的感情不错。

沈俊臣想到石氏打他的耳光,心下咯应,“此事甚好!就这么办。六月十六辰时,我准时将五姑娘、带太太铜像去报国寺超渡。”

大姨娘道:“老爷,姑娘一去就得两年呢,这时间可不短。”她一面期望沈容去,一面又不愿学容去。

期望沈容去,石氏就离开了,家里也该安宁了。

不想沈容去,则是大姨娘想让沈容再帮她赚些银子。有谁会嫌自己的银子太多,何况她现在也不算太多,不过是与二姨娘、三姨娘一样。

三姨娘此刻亦在福瑞院,“全家的平安、姑娘儿郎们的健康最重要,老爷也是为了全家。除了你们母子和新来的小太太,我们谁不害怕仪方院?那地方太过邪门,人鬼殊途,你们不觉得整个后花园都弄得阴风惨惨的…”

便是韦氏,因想到肚子里孩子也心下咯应。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

伍婆子听到这消息,是听大厨房的麻婆子说的,立时跳了起来,要进福瑞院评理,却被人拦在了院子里头:“大太太吩咐了,今儿不见你!如果你是替你家五姑娘求情的,大太太让我告诉你,这是大老爷的决定。”

伍婆子求情无路,回到仪方院点上香烛哭诉,“太太啊,这些人没良心,前些日子香火鼎盛,他们得了多少好处,一个个翻脸无情,为了他们自儿个,就要把五姑娘赶去寺庙里,太太啊,你出来大闹一场吧!”

然,这一次却没了任何回应。

沈容垂着头,“婆婆,别求了,娘原不想在这家里,上门香祭的人太多,吵得她都不安心静修,她也想去寺庙,娘冲了三次关,都晋不了级,也许真是她心头有怨气,她是如此死的?外人不知道,婆婆却是知道的。也许没了怨气,她就真的可以晋级了。可娘还是不放心我,说要把灵位留在这里,娘与我原有心有灵犀,可是她是住在灵位里修炼的,寺庙只允带铜像,不许带灵位,我…我们可怎办?”

伍婆子也为难了:一个小姑娘去寺里,往后两年连顿肉都吃不上。若不去,可沈俊臣与潘氏都拿定主意。那些没有儿子的姨娘,谁不想沈容离开。只觉得是石氏厚了她们生儿子的事。

画兰道:“姑娘带沐云沐霞去寺里,我们姐妹留下来陪干娘,干娘依旧一日三顿地供奉香火。”

“可我承诺了太太,要服侍好姑娘。”

沈容面露脸色,“我娘总担心家里有人害我,她想留下来,让我带铜像去就好,给亡魂消怨气,只要我心诚,就能帮到娘。伍婆婆,仪方院就交给你了!”她福了福身,很是委屈模样。

伍婆子瞧得火大,将沈俊臣与潘氏在心里骂了个遍。

*

夜里,沈容去了分堂,给紫嫣留了一百万两银子,又叮嘱了一番,关了沈府地下的密道开关,与沐云沐霞收拾好满满两口大箱子的物件儿。

六月十六,沈俊臣请了一日假,领着沈容主仆三人去寺庙静修。

沈容主仆被安顿进了香客院,三人共住一屋。

沈俊臣查看了一番,还算合宜,“容儿,这是一百两银票,你先拿着,若短缺了什么,与家里捎个信,我着太太、小太太给你预备。”

他给了银子,她为何不要?

沈容收下了银钱,懒懒地道:“女儿记下了。”

落在沈俊臣的眼里,就变成了无助和落漠。

沈俊臣轻叹一声,“你莫怪为父,为了沈府上下平安,也只好如此,若消了你娘的怨气,她也能早登仙界。你在这里给你娘抄娘超渡,尽尽身为儿女的孝心,过两年待你娘怨气消除,我来接你。我走了…”想到上回,“石氏”打他,现下还心有余悸,若不是悟明大师上门,他哪里去寻此等好机会,这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女儿恭送父亲!”

沈容将沈俊臣送出香客院。

沈俊臣回头摆了摆手,“回去吧!”

这也是他的女儿,他对不住石氏,长女远嫁,阿宽被害,而今这幼女又送到了寺庙中来,这也是他主动拿出一百两银子给沈容做零使的缘故。

沈容确定四下无人,突地跳了起来:“自由啦!自由啦!你们可以跟着白爷爷学剑术,我也可以正大光明地习武功了,得了空,我要与白爷爷要个好些的香客院子,小些也无坊,就住我们主仆三人,这多自在。”

赵熹因下注屡屡成功之时,被人盯得紧,再因问心石的事闹出来,更不敢去找沈容,却听蓝锦来报:“主子,沈俊臣将沈五娘送到报国寺去清修了,说是要给石氏消除怨气,超渡亡魂,助她早登仙界!”

赵熹握紧拳头,嘴时嘟了两下,“这个老匹夫,不知道心里在盘算甚?他不是想让宝贝儿子得梁宗卿指点,送走小狐狸,梁宗卿还会指点他儿子,他真是做梦,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卫国公梁家的地位远在沈家之上,梁家是大周功勋权贵门第,梁宗卿更是大周皇帝看中教授皇孙、皇子的人选,可梁宗卿不愿入太学做先生,也只得空时入宫指点一二,这样的先生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拥有的。

沈容去寺庙了,她才十岁,虽然人聪慧,怎么吃得了寺庙里的清苦,也不知道是谁给沈俊臣出了这么个破主意。

此刻,潘氏才后知后觉地突然从榻上坐了起来,看着身侧鼾梦正香的沈俊臣,轻轻推攘:“老爷,五姑娘去了寺庙,梁公子还会指点我们家七郎才学?”

沈俊臣翻了个身,“不会再来!他是教五姑娘的,顺带着指点七郎。”

“你与他好好说?”

“好好说也不行,今日我从寺庙回来时,在街上遇上他了,他一听说我们把五姑娘送走,脸都拉下来了,直说‘以后本公子也不再去沈府了。’”

如果沈俊臣知道,梁宗卿现在正乐,去寺庙多好,他可以说找白真大师下棋,找悟明大师借书,理由一大堆,无论哪一个,梁家人都会信,毕竟对于这个才华横溢的公子,他从小到大爱好广泛,有这方面的求知也是理所应当。

沈俊臣在全家平安与儿子学问方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虽然让梁宗卿指点沈宏很重要,但全家的平安更为重要,这也是他早前没有犹豫就送走沈容的原因。

潘氏后知后觉地想着沈宏的将来,颇有些后悔,应该让梁宗卿多指点沈宏与潘家儿郎,这才指点几回,就断了。

梁宗卿是有大才的人,指点了沈宏两次,沈宏的才学就突飞猛进。

“就不能再与他好好说说,也许梁大公子是愿意的,他很喜欢我家宏哥儿。”

“梁宗卿连皇上的意思都可以反驳,一旦决定的事很难改变,他说了不会再来沈府,就不会再来,死乞白赖地纠缠有意思?反被人瞧不起。”

梁宗卿行事洒脱自在,人家连皇帝给的太学院有品阶的先生都可以拒绝,还会在乎谢拒和开罪了他沈俊臣。

皇孙、年幼皇子里哪个不是聪慧过人的,这京城聪慧的儿郎多了去,能得梁宗卿指点那是荣幸,得不到指点,只能说你没这福气。

沈容亦在报国寺里开始她不一样的生活。

第140章 三年后

至德九年八月初二,城西沈宅的沈俊来娶柳氏为填房,大办宴席,照柳氏所言,让柳氏之女蕊蕊记入沈家族谱,易名沈寒,记为沈俊来的嫡次女撄。

沈俊臣不愿,老太太帮着二房道:“不过是个姑娘,又不是小子,名儿都取好了,唤作沈寒,让她入了族谱,就当自家姑娘养大。那姑娘生得好,长大就是个美人,将来许能扶持上你们兄弟。”

八月初十这日,沈俊来领了柳氏母女来见,见到柳氏,又看那乳名叫蕊蕊的小姑娘,果真与柳氏很像。想着老太太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心里亦就应了,面上却不显露。

柳氏说要将沈府的祠堂好好修缮一番,拿了二千两银子给大房。这祠堂其实是新修的,还没几年,只是家里只得他们两兄弟,算是分支出来的,人少就显得冷清。

自来只得大房帮扶二房的,这回二房给了银子,让沈俊来颇有颜面。

因有潘氏帮忙说合,将柳氏母女记入族谱。

老太太想掌二房家业,可时间一长,发现柳氏更为厉害,尤其是一年后给沈俊来生了个儿子后越发强势,半点都不肯让步。老太太说上几句,稍稍重了,她就对沈俊来哭诉一番,偏柳氏最会拿捏男人心。

沈俊来被柳氏哄得团团转,眼里心里就她一个,颇有一种活了三十年终得知己之感。

老太太到底只掌了大房给沈俊来置的那些田庄、店铺,心里气急得紧,又不甘搬到大房去,到了那边,她便是手里的半点家业也掌不了,现下手里好歹还有沈俊臣给沈俊来置的那份家业打理着,有了银子底气足。

转眼间,就到了中秋节。

沈容等着家里人来接,可直至黄昏也不见人,勾唇一笑便释然了,安安静静地住在报国寺后山给她安顿的小院里偿。

赵国的新质子赵然入京,赵熹要回国了,他原想在离开前再去见沈容,却发现报国寺里守护森严。报国寺有文武僧人,武僧护寺,文僧研读佛经,不得入寺之法,只留了书信给永福公主,托她在方便的时候转交给沈容。

秋去冬天,雪花飘,伍婆子拾掇了一大箱子的寒衣,令画兰要了马车,挑了个得空的时候给沈容送到寺中。

时间,在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沈容得两大高僧与梁宗卿教导指点,无论是书法还是丹青,亦或是武功长进颇大,就连沐云、沐霞两人也成了文武双全之人,更成了沈容得力的左膀右臂,由二人负责与分堂季紫嫣传递消息。

*

三年后,暨至德十一年腊月二十六。

已有少女体态的沈容站在报国寺后山小院的屋檐下,伸手接住了飘到檐下的雨滴,冬天的雨很凉,寒意自指尖传入,有一入彻骨的冰寒之气。

沈容呢喃问道:“云,梁大哥离京有三个月了?”

沐云正坐在佛榻上做针线,直到现在沈容的女红也很差,她们三个人里头,总得有人学,沐云就主动学了女红。沐霞也会些女红之技,却是见不得人、拿不出手,缝缝补补的活这三年一直是沐云。

不知何时起,沈容唤二沐“云”、“霞”,她们是主仆亦是伙伴、朋友,这种感觉很奇妙,这是三年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建立的友情。

沐霞正在那儿配丝线,准备给沈容新做一件小衣,在衣襟、衣边上都得绣些看起来雅致的忍冬缠枝纹,“姑娘,早前寺里说的是两年,现下两年之期早过,可他们倒好提都不提接姑娘回去的事。伍婆子要去问,个个都嫌她是仪方院的婆子,还说她晦气。”

沈容扬头望着雨天。

为了将自己从漩涡里摘出来,她伪造“神迹”。

至德九年十月,香烟能出图现字的神迹发生在京城白塬县一个不知名的月老庙里,一时间再次在京城引起轰动。不久后,月老庙发生了一次争斗,相传死伤十余人。夜里月老庙失火,化成废墟,有人说月老庙的肚腹之中藏了一个宝贝。

从那时起,石氏的显灵就似褪去了光环,唯有伍婆子坚定不移地留在仪方院里一日三顿地供奉着香火,她始终相信“我们太太闭关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待太太出关,香火又会鼎盛灵验。”

沐云轻叹一声,“今年怕是他们还是不愿意接姑娘回家过年。早前八姑娘与姑娘多亲近,这一年多都不大往来,便是在诗社遇上,也不爱搭理姑娘。还有那些早前巴结着姑娘的闺秀,在一年多前姑娘给她们讲完《地府游记》的故事后,一个个也不爱搭理了。”

“如此越发看透人心,这样不挺好?”

她扶持沈家薇,让她成为牡丹花神弟子,得到牡丹金钗,那日问心石要选的人根本不是沈家薇,她只是想改变沈家薇前世凄苦的命运,不曾想,她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她帮沈家薇,是因她看到沈家薇那一颗跳动红艳的心,相信沈家薇是良善的,可人却是会变的,有改恶从善者,亦有善者化恶的。

沐霞道:“上回画兰来送寒衣,可承诺过,说伍婆婆一定会设法将姑娘接回沈府过年。”

沐云恼道:“要属下说,他们就是一群榆木脑袋,像姑娘这样的奇女子,不好好供着,还不把姑娘当回事。这几年,大姑奶奶生怕姑娘受了薄待,每年都往京城送好些东西,一回没有一万,八千两银子是足足地有了,他们得了东西,就这样对姑娘?”

沈容淡淡地道:“我从寺庙里寄给姐姐的信,兜一圈又被大老爷给扣截。今年姐姐不会再给他送年节礼,便是给我的漂亮衣裙,最后不也落到沈宜、沈寒、沈家薇、沈家莉手里。到我手里的,不过是两身她们挑剩的,可见人心会变,一些人的心,原是善的后来变恶;有些人的心,早前是恶的,后来变成善。”

沈容等不到沈宛的回信,猜到其间有异,通过未名庄的消息网与赵国传递家书,又叮嘱沈宛将信寄到永福公主里,自称那封信是一位来寺里上香的心善太太帮忙寄的,刻意将沈宛离开,沈俊臣嫌她与石氏晦气,将她送到寺里的事说了,支字不提是她求了悟明、白真二位大师帮忙从家沈家出来的事。

沈容在家书中,与沈宛说这些年她只收到两身从赵国寄来的衣裳,甚至是什么颜色、什么式样都细细地描述一番。最后还宽慰沈宛,说她在寺里过得很好,得到了白真大师、住持方丈的喜爱,处处关照,并不缺寒衣等物。

又三个月后,沈容在这三年里,第一次收到了沈宛的信,信上泪痕斑斑,可见沈宛看信定是大哭一场。

沈容后来又回信,叫沈宛不要再往沈府送任何东西,说她对那个家早已经没了任何眷恋。沈宛回信时,说她会托人将给沈容的礼物送到永福公主府中,请永福公主转交,又问了沈容而今多高,穿多大的鞋,多大的衣裙,甚至问了四季衣裳要多少等等。

就在几日前,永福公主遣了心腹婆子送了一车东西来,还打趣道:“赵国的硕王妃给我们公主送了两大车的礼物,一车东海的海货,一车赵国出的各种土仪,真真丰盛得很。”

这是三年间沈容第一次收到沈宛备的礼物,三套极其体面的头面首饰,又有十二套四季新裳,连内里相配的小衣、肚兜都一并备得齐全,式样新,颜色好;冬夏鞋袜绢帕装了一大箱子;一箱子衣料绸缎,共有六匹,说让她自己做些喜爱的式样穿。另有一箱子衣料,说是她给沈容身边的伍婆子、丫头预备的,其间还有一些打赏丫头们的首饰。

沈容收到后,令沐云悄悄回了趟沈府,将两身茧绸新裳给了伍婆子与画兰画菊,便是头上戴的首饰也赏了。

外头,传来清觉的声音:“沈五娘,你家里来人了!”

雨幕中,清觉的身后站着李管家。

沈容福身道:“多谢清觉师傅!”

清觉呵呵一笑,“姑娘客气了,小僧先回去了。”她住在这里两年半,与寺里的人都相熟了,人人都知道沈容得白真大师、悟明大师看重,对她也是刮目相看。

李管家先前行礼,“老奴给五姑娘问安!”

沈容微微点头,“李管家来此有何事?”

李管家凝了一下。

沈容不耐烦地道:“你不说,我可回屋抄经。”她装出立马回屋的样子。

李管家唤声“五姑娘”,“请留步!”他心下为难,对石氏母子他还是心生愧疚,最早的时候,他可是石氏的下人,“昨儿我们家老爷太太听说,大姑奶奶往年在年节前总会托镖局送几车年节礼。眼瞧着就年关了,至今也没收到。听说前几日,五姑娘这儿收到了永福公主送来的一车年节礼,可有此事?”

他们莫不是打上沈宛送她的那一车好东西?

沈容扬了扬头,“长姐送我的便是我。”她将头一歪,一副女儿家的娇俏,她的东西,到了她手里,谁也没打主意,“长姐今年给永福公主送了两车年节礼,听说往年可只送两大箱子呢,呵呵…今年长姐可真大方。

长姐写信给永福公主,说她为硕王爷添了一个二公子,长姐是两位公子的母亲,也不知道现下是胖了还是瘦了,是不是和从前一样美丽动人…

长姐对永福公主如此大方,府里的年节礼肯定比往后更厚,我听永福公主身边的婆子说,赵国今秋可是大丰收啊,粮价都比往年降了一成。你回去告诉老爷太太,慢慢等着,许是节礼太厚,晚两日到也是有的,长姐给永福公主送的节礼走的是天下最好的威虎镖局,听说这家镖局什么都好,就是价儿贵,论斤送货,论斤收钱。

家里的东西太多,为了省钱,走普通些的顺风镖局、运达镖局,到底价钱不同,定要晚几天。”

她的话,李管家听不出讥讽意味,看她笑得温和,也没有恼意,就事论事,只是在说年节礼会有,只不过晚些日子。

李管家松了一口气,“这几年,一到年节,大姑奶奶总有海货、干鱼等物送来,就连燕窝家里也没断过。既是有的,家里就少买些,许过几日就到了。”他深深一揖手,“打扰五姑娘。”

沐霞大呼一声,“李管家,你不是来接五姑娘回府过年节的么?”

李管家面露茫然,“大太太说,姑娘…还是住在寺里的好,你是知道的,老太太和大太太…”

这二位着实太忌讳石氏,也忌讳沈容。沈五姑娘还是不回沈府的好。沈容回沈府,身边跟了个“石氏”,光是想想就觉得晦气,而府中上下多有忌讳之人。

“我明白了,她们忌讳我,年节两房人团圆,我若不在,自然更好。两年半了,这两年半来,早前还有大姨娘、小太太、八姑娘来探望,而今我已有一年没见着她们了。也许沈家早就忘了我这么一个人罢?既是如此,昔日长姐要带我去赵国,他们为何不同意?”

答案,当然是:拿住她,让沈宛给家里多送些值钱的东西,这不,这几年每年年节,沈宛送回家的衣料、吃食,不仅沈家大房的够了,二房和潘家、韦家都能分上一份,那可是燕窝、鲍鱼等名贵海货,在京城都是好东西。

李管家揖手退去,雨幕中只余下一抹藏青色的背影。

沐霞有些急切地道:“姑娘,我们还要在京城待下去么?只要离京,就凭姑娘对山庄的忠心,一定不会亏了你的,就算不能做季堂主那样的,一个阁主、馆主还是差不了,待那时,姑娘就能执掌一方生意,岂不比现在痛快?”

沈容一直没告诉她们自己的真实身份,也至沐云沐霞就以为沈容是山庄的女弟子之一,可她们知道沈容下注的本事。这两年,沈容下注的本事十拿十稳,猜中率就像神话,最早时还有五组、三组,到现在就只得两组,写出答案,让季堂主与杨柳歌舞坊的柳坊主去买更是赚翻了天。

“要离开,那么我就得死!唯有这样,我才拥有一个体面的身份,再说,而今是腊月二十六,离二月开诗社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你们不想赚钱?”

沐霞连声道:“对哦,对哦,姑娘可一定要赚!我们得下注!”

沈容娇笑一声,“正事要紧,我们紧要的东西都送到分堂?”

“姑娘在分堂可有自己的库房,季堂主会替我们保管好。”

翌日一早,沈容用罢早斋,正在练字绘画,只听一个小和尚站在外头道:“沈五娘,你家来人了,来的是顾婆子、伍婆子,说是奉你家小太太之令来接姑娘回家过年的。”

沈容道:“让她们进来吧!”

两个婆子进了香客院,五姑娘住在如此简陋、僻静的香客房,虽是单独院子,却只得两间屋子,连个厨房都没有,另一间房子似堆放了一些杂物。

沐云提了红泥小炉的茶壶给两个婆子沏了茶水。

伍婆子一看这住处,眼泪包也包不住,只片刻就滚滚而落,“姑娘,是老奴对不住你,让你受罪了。”

“婆婆言重了,这两年五娘住在这儿很自在,也习惯了。每月还能去参加一次桂花诗社的活动,我很知足。”

朋友不常见面,到底疏远。

早前的金三娘田二娘,是极好的朋友,这一年多,几人亦渐行渐远,也至最后生疏得近同陌路。万三娘在她完成《地府游记》后,自认再无所求,将她撇在一边再不理会,整个桂花诗社上下皆知,“礼部左侍郎沈俊臣的嫡次女,其实还不如沈家薇、沈家莉,甚至不如沈寒这个拖油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