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想到梅迦逽,东方闲忍不住轻吟出声。这世间,醒醉全无差别,无贪无欲心境,能做到淡然处世的人,大约也只有她了吧。身在高处,不卑睨苍生;处在低境,亦不菲薄凉身;情动,求而不得时,挚心付出,不索回报;情灭,避而难躲时,诚心而待,不望来日。缘何,自己一个在佛门修行多年之人,竟不抵她一个血战沙场的女将军。

重洄跟在东方闲的身侧,神情颇为轻松。心道,自从德景宫两个能惹事的人,一个被关,一个被禁,这宫中就安宁了不少,皇上的日子也似乎愉快了些。他虽不懂万岁爷低念的诗词是什么意思,但稍稍推想了一下,怕是皇上想起梅家四小姐了吧。

“皇上。”重洄低声唤着。

“嗯?”

重洄笑着走近一步,道:“昨儿听西宫的小太监来报,前太子似乎想念梅家四小姐了,老奴算了下日子,却也有些时日了,不知皇上可要宣梅家四小姐进宫与前太子见上一见?”

东方闲侧了侧脸,看着低头的重洄片刻,面色平静道:“去宣吧。”

“是,奴才这就出宫。”

看着重洄走开的背影,东方闲的嘴角慢慢勾起,这滑头的奴才,倒还知道揣摩起他的心意来了。

梅府。

按理,涅槃是很讨厌见到宫里任何一张面孔,但这次她倒是蛮喜欢重洄来梅府。她家的梅迦逽大小姐已经闷太久了,她闷不来病,她这个整天看着她的人都要有病了,正好,东方闲来宣她进宫,赶紧进去,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和东方闲、东方恪说说话,心里闷着的痛苦或许就不那么沉重了。

梅迦逽轻声回了重洄,“重公公,麻烦你回去告诉恪,我最近身子不舒服,不便进宫,改日去看他。”

重洄犯难的看着梅迦逽,她若不进宫,皇上只怕要失望的。

“梅……”

抢在重洄说话前,涅槃先开口了。

“哎,别啊。去吧,迦逽,进宫看看吧。”涅槃开始掐梅迦逽的心善,“前太子成天都只能躺着,被关在西宫肯定度日如年,你这么久不去看他,他在那又没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多可怜啊。迦逽,想想以前东方恪对你的好,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涅槃朝重洄使了个眼色,让他见机行事赶紧说两句。

“梅小姐,前太子在西宫虽不愁吃穿,但涅槃姑娘说的对啊,他没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你就去看看他吧。”说完,重洄放低了一些音量,凑近梅迦逽一些,道,“梅姑娘,春来渐暖,如今宫中景色不错,你去走走,心情必然会好的。”

涅槃皱鼻头,宫中景色再好,若遇到德景宫里的某些人,再好的心情恐怕都好不起来。

“免了。”涅槃看着重洄,“宫中的风景我们迦逽看不见,有些煞风景的人也更不想遇到,单单去看前太子还是不错的。是吧,迦逽?”

念及东方恪一个在西宫的孤苦,梅迦逽到底是心软了。

“涅槃,走吧。”

重洄喜了,脸上换上了欢快的表情,跟在梅迦逽和涅槃的身后走出了梅府。

东淩皇宫。

梅迦逽的马车进宫后,因为驾车的人是德叔,重洄想将他们带到弘德殿变得不太可能,马车径直朝西宫的路上走去。

“哎,哎哎……”重洄小跑的跟上赶着骏马的德叔,声音里带着商量的口气,说道,“梅小姐进宫本来是没任何问题的,但是,咱们能不能商量下,先去给皇上请个安。”

德叔将马车的速度降下来,他相信,马车里的小姐听到了重洄公公的话,她怎么吩咐,他便怎么走。

梅迦逽沉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重洄一见,暗喜,忙道:“你看,梅小姐默认了,走吧走吧,先去弘德殿吧,皇上在那儿。”

忽然,涅槃的声音传了出来。

“德叔,去西宫。”

靳棋德一听,回话道:“好嘞。”

“哎,哎哎,哎……”

看着越跑越快的马车,重洄只得站在原地,气不打一处儿来。

“真是……”什么贴身侍卫啊?主子都没有说话她就开腔了。

跟随在重洄身边的小太监紧张的看着他,不无担心的问道:“重公公,现在怎么办?”

他们去梅府请梅四小姐进宫,虽说名目是让她到西宫见前太子,但谁不知道真正的缘由啊。自然是想让她出现在皇上的面前,皇上想见她的情绪都写在了脸上,做奴才的,哪里还不挖空心思让万岁爷如愿以偿啊。现在可好,人家姑娘进宫直接去西宫看一个残废了,把他们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给扔到一旁,让他们怎么去交差?

“怎么办!”重洄瞪着快要消失的马车车尾,“怎么办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去弘德殿,告诉皇上梅家四小姐进宫了。”

“可是……”

人家梅小姐没去见皇上啊。

重洄瞟了一眼小太监,可是可是,他难道不知道可是他们没有把梅小姐带到皇上眼前吗。也不看看,这个大小姐是他们摆摆架子就能唬住的?哪怕是朝中大员,只要他端出皇上,附带说两句严肃的言语,哪个不是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可这一套在梅家姑娘身上完全不起作用,人家照样我行我素,就连皇上都拿她没辙。

“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小太监连忙跟了上去。

弘德殿。

东方闲站在桌案前,低着头,手里拿着刚刚写完最后一笔的细杆翎纹琢梅冷玉狼毫,桌上的白色宣纸上写了四句字劲锋锐的诗词。

寒夜湿衣抱琴归,

酒香深巷萧音随。

非卿只识平湖月,

关山难越隔流水。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想改变两人目前的状态吧?以前她在他身后追,他冷漠得让她无望。现在他想纳她入怀,却难如抚月。两人之间,有着越来越多难以抛开的顾忌和念怨了。如果她知道柳明阳和梅娉婷是被龙翼杀害,可会将对母后的恨意迁怒到自己身上?柳明阳娶梅娉婷,他曾也乐见其成,不能说没点私心,也是希望柳家能让梅家在京中的地位更稳当些,她和梅仁杰不任官职,曾经门庭若市的场面必然不会出现了,加之母后不喜梅家,难免有人为难他们。不成想,柳家没靠成,反而让她失去了长姐。

逽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无泪,是我挥遒的心疼;无言,是你隐忍的苦涩 50

因为各路帝京的皇家军队早已熟悉梅迦逽的白色马车,她的马车直接停在了西宫宫门口,大家亦淡定自若。朝代更迭,前朝将军在宫中出现本该让众军紧张,但贞康帝的辅国大将军却让人记住了她另一个身份,与当今皇上情深意重的传奇女子,很可能是嘉德帝未来的皇后娘娘。亦或者,在皇城的每一个人心里,乃至东淩百姓心目中,即便梅迦逽是贞康年间的将军,当她永远不会做出伤害嘉德帝东方闲的事情,宫墙之间,她自然可以毫无障碍的进出。

涅槃牵着梅迦逽走出马车,小心的扶着她下车,带着她朝西宫里面走,到门口时,两个禁卫军架刀将她们拦了下来。

“站住。”

“皇上有令,除非有特许令牌,否则任何人不得进入西宫。”

涅槃冷着脸道:“难道我身边这张脸还不是东淩最特许进入西宫的‘令牌’?宓”

“这……”

“你们两个兔崽子别给我装不认识,她是谁,不认识就给我去问其他禁卫军。”

一个禁卫军看着涅槃,犯难道:“涅侍卫,不是我们不认识梅将军和你,是实在皇上有令,我们也不敢违抗啊。要是放你们进去了,统领怪责下来,我们吃不了兜着走。黉”

涅槃伸手给了说话的禁卫军一个爆栗,“憨豆豆你给我装严肃。我告诉你,让我去请东方闲来了,你们就不是兜着走了。你们也不想想,迦逽在宫外过的好好的,要不是你们口中的皇上请她进宫,她怎么会跑来。赶紧闪开,我们看完前太子就走了,废话那么多干嘛,又不得害他。”

“涅侍卫,你们是肯定不会陷害前太子,但其他人就说不好了。若不是皇上担心刺客,也不会这么严格啊。”

“知道我们不害东方恪还不放我们进去,非要我动手是不是?”

“别,别别别。”禁卫军实实在在的为难了,“梅将军,没有令牌,我们真的不能放你们进去。”

忽然一道女声传来。

“她们的令牌在这。”

涅槃一怔,凤凰?

只见一身宫廷禁卫军军服的凤凰从后面走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块雕琢精致的玉质令牌,看着拦路的两个禁卫军,道:“放她们进去。”

“是。”

涅槃看了凤凰一眼,想和她说什么,被一直一声不吭的梅迦逽带着朝前走去,只好向后张望了两次,见凤凰一直看着她们,小声的叫梅迦逽。

“迦逽,凤凰她……”

“涅槃,记住,她不是凤凰。”

涅槃的嘴张了张,却没说出什么,她能理解迦逽和凤凰、涅槃之间的感情让她接受不了如今的凤凰。当年一起长大的姐妹,而今凤凰和涅槃却都不是原来的人了,凤凰尸骨无存,甚至都不知道何时何地死在何处,空有一个名字被她喊了这些年;而她这个涅槃,皮囊对了,灵魂却错了,若不是她占了涅槃的身体,只怕她也会像对凤凰一样对她,丢弃的毫不留情。

看着梅迦逽和涅槃进去后,凤凰打算转身离开,两个放行的禁卫军却面露难色的看着她。其中一个道:“副统领,你的令牌……”

她的令牌是真的不假,可只是皇上给她一人使用的,方便她送膳食进去给前太子,而今放梅迦逽和涅槃进去,肯定是违规了,刚才只不过他们不想让她的脸面太难看才通融,但到底心中忐忑不已。

凤凰看着紧张的侍卫,说道:“是我放她们进去的,若皇上怪罪下来,本统领一人承担。”

两个禁卫军收声不再讲话,对于他们来说,要的就是这句话。

西楚。

河面宽阔的西河,水深不测,流经西楚皇城的河段刚好处在平缓处,水流缓缓,岸边春柳开始发芽长叶,草青燕掠,开始泛春色的迹象。日光恰好,河边有不少的人出来踩春气。

西洱带着连蜜走在前面,连蜜时不时的回头看着自己的爹爹连丞,见他和身边的姑苏默交谈着,忍不住翘起小嘴儿,一脸的不高兴。

“蜜蜜。”西洱的目光从连丞身上收回,抱起蜜蜜,说道,“来,额娘带你到那边玩,你爹和叔父有事要说,蜜蜜乖。”

连蜜双手搂着西洱的颈子,依旧不高兴,却没有闹脾气。在小小的她看来,爹和叔父怎么老有说不完的话?爹都没有那么多话和她说,老出门,不带她玩儿。

连丞余光追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不让她们离自己太远,难得有时间陪她们出来,心情好得很,但话题却没有从姑苏默的身上撤走。

“默,玉娘今年可是给了我任务啊。”

不苟言笑的姑苏默难得扯了扯嘴角,他知道是什么任务,只是娘真的不用再白费心思,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她托媒人介绍再多的小姐都无济于事,他不想见,更不想娶。

“默,我不是不知道你心系着谁,但你也看看你和她可不可能。”连丞看着自己的女儿,笑了笑,话音继续,“你们身份明摆着,你愿意去东淩?还是她愿意来西楚?我看都不可能。再说,西楚和东淩,免不得有一场生死之战,你也舍不得为难她吧,到时让你杀了她?还是让她杀了你?”

“我知道,你肯定说,梅迦逽对涅槃很好,会为她想好一个万全之策。但你也想想,梅迦逽是什么人?在两国千万百姓生死存亡的战役中,她会不会心慈手软?我总觉得,在最关键的时刻,梅迦逽绝对会利用她能运用的一切力量和优势来打败我们,她的贴身侍卫未必就不会成为她用来制约你的棋子。”

听罢,姑苏默问了一句,“最近可有东淩帝京的消息?”

“她的情况没有多少,一切安好。倒是梅家,有些不太平。”

姑苏默问:“怎么了?”

“梅仁杰的大女儿和现任兵部尚书柳如挥的长子成亲,不过几日,柳家长子柳明阳和梅娉婷被刺客杀害在柳府。”

“兵部尚书之子和梅家长女?”

姑苏默疑惑,这两人都不是关系各方利益的主要人物,怎会死了他们两人?

“是啊,很奇怪吧。”连丞也质疑,“照理说,梅家最让人忌惮想除之而后快的人是梅迦逽和梅仁杰,怎么算也排不上梅娉婷的份儿。噢,还有一件事,因为不怎么重要,就没告诉你。在嘉德帝登基之后不久,梅家二子梅苍云就被流放到了北荒之地,终身不得回京。”

“梅家三子呢?”

“你说梅天骁啊?呵呵,那小子倒是会审时度势的当墙头草,现在跟着嘉德帝了。”

姑苏默蹙眉,她和梅迦逽的关系亲如姐妹,现在梅家长女死了,她的心情必然也不好吧。多年沙场交战的灵敏直觉告诉他,东淩帝京里似乎在蕴育着一场不可告人的阴谋,而阴谋里,必然牵扯到了梅家。

“连丞,我打算去东淩几日。”

“你要去看她?”

姑苏默点头,“是。”

“东淩帝京的密探来报,她过的很好,你不必担心。再说,她出什么事梅迦逽都会帮她,根本不用你瞎操心。”

“梅迦逽若能保她最好,但我怀疑梅迦逽现在自保都难。”

连丞不解,“何以见得?”

“梅家多年号称东淩第一大家族,仰仗的就是梅仁杰的一品宰相和梅迦逽的二品将军,现在他们都没有官职在身,如何在京中立足?嘉德帝启用的官员必然都是自己信任的人,贞康帝的大员死的死,关的关,流放的流放,你以为梅仁杰和梅迦逽能躲得过?”

“梅迦逽是东方闲心头的女人,就凭这点,你都不用担心梅家会被怎么样。”

姑苏默叹息,“我不担心东方闲动梅迦逽,我只怕他身边的那些人为了他的帝位稳固,做出让他防不胜防的事情。”一旦梅迦逽受到什么伤害,她必然拼命相救,他真怕她鲁莽行事。

连丞看着姑苏默,无奈的摇头,这小子,真就爱上那姑娘了。

无泪,是我挥遒的心疼;无言,是你隐忍的苦涩 51

西宫。

宫中建筑和用品从来都是精品,哪怕是常人最不愿意待的西宫和冷宫。涅槃牵着梅迦逽走进西宫,俩人顿觉一阵强烈的阴冷潮湿感袭来,目之所及,物什都被换置成了新品,可依旧挡不住那份清孤寂寥的感觉。

梅迦逽压了心头的苦涩,轻声道:“涅槃,走吧。”

“嗯。”

见到梅迦逽走进房内,躺在床上的东方恪微微一愣,连忙出声唤她,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惊喜,“迦逽。宥”

“恪。”

东方恪的头摆动着,眼底是浓厚的想行动自如的渴望。

看着东方恪费力的模样,涅槃不忍再看,移开了视线。让一个二十几年身姿矫健的健康学武之人变成终生不能动弹的残废,这种比死更难受的境况真的很残忍,若从出生便不能行动也就罢了,可前太子东方恪是一个素爱蹦跳心性顽劣的大男孩,成了这样,他内心的痛苦真是一次比一次更浓得表现在他的眼睛里。涅槃暗想,好在迦逽不能看见,若让她见到了东方恪这样的神情,只怕心底又要生出许多的惆怅和难受了膣。

“迦逽,来,慢慢坐下。”

涅槃扶着梅迦逽坐到东方恪床头的椅子上,目光落到了地下的几张宣纸上,弯下腰,捡了起来。

“涅槃,别看。”东方恪见到涅槃低头看着纸上的字,连忙出声叫住她。

梅迦逽好奇,问涅槃,“什么?”

“没什么,无聊写的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