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说你还是打听一下,过几日我再来。”天清说着转身要走。

“慢着!”神眼李也站了起来,“四百两!再不能多了!”

天清站定,犹豫了一下,又抬步离开,神眼李不再说话,死死地盯着他。走到门口,天清又停了下来,仿佛在做着最后的斗争。

终于,转回身,神色中似乎下了狠心,“成交。”

天哪…我的手心都是汗…

看着神眼李迅速地走到花梨木柜前,开门拿了银票递给天清,将包袱接在手中。我再坚持不住,几乎是摔下了竹筐。

“姑娘!”如画一把将我扶住。

“怎么了?我哥没事吧?”天宇急急地问。

“没,没事。”我的嘴唇都有些哆嗦。

正说着,就见天清已经急急地走了过来,拉起我就跑,如画和天宇也紧紧地跟在后面。四个人就这样疯跑了好几条巷子才停了下来。

“哈哈…”天清立刻笑得直不起腰来,看他那得逞的坏样子,我也忍不住笑了,如画和天宇在一旁气喘吁吁,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们。

“哥,哥,到底成了没有啊?”天宇终于忍不住了。

“哈哈…”天清口齿不清地说,“那个无耻蠢材!当然是成了,四百两的银票呢!”

“啊?这还多出五十两啊!”如画惊得眼睛瞪得大大的。

“呵呵…”天宇也笑了,“那正好!留着咱们日后用。”

“走喽,吃饭去!”

第五章 临摹与真迹

天清换好衣服后,带了我们在街上又是七转八装,终于在一条巷子尽头看到一座雅致的二层小楼,只有三间大的门面,朱红漆的镂花门,正中挂了一块不算大的招牌,抬头望,红绸簇拥着三个字:怡天楼。

不像别家招揽生意的酒楼,店小二总是吆喝着迎到门外,而这家,我们在门口站了这半天,也没有人迎出来,两扇开启的门内,飘来的不是酒气竟是淡淡的茶香,颇给人一种闲散隐士的感觉,正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怎么样?”天清侧头笑着问我。

“嗯,”我点头称赞,“倒是别致呢。”

四人进到店内,小二方迎了上来,欠身恭敬地说,“几位公子楼上请!”

楼上有四五张临窗的桌子,另有两个雅间。我们进了其中的一间,房间正中是一张花梨木八仙桌,上放一套紫砂茶具,正面墙上挂了一副《陆羽烹茶图》,画下一张高几,摆了山水盆景,和着墙上的画,竟是应景儿的很。

坐下来,小二倒了茶,又递了菜谱过来。

“不用看了,要你们这儿最好的菜。”天宇一摆手,大爷味儿十足。

“啊?你都没看看价钱!”如画挑起眉毛十分不满天宇这副败家子的样子。

“呵呵,看什么价钱,就是一桌酒席贵些也不过几两银子,今儿咱们可是有银票呢!”

“呵呵…”又想起了刚才的收获,大家都笑了。

“天清,我知道那章定是你杜撰的!可怎么会连画他都没看出来呢?”我纳闷儿地问出了百思不解的问题。

天清一脸坏笑,得意地抿着茶,却不答话。

“说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天宇笑着搭了话,却也卖起了关子,“那画儿啊…”

“从哪儿弄来的?”我紧追着问。

“那是…我哥自己画的!”

“啊?”我和如画一起叫出了声。

“怎么?不信啊?”天清看着我,我不屑地撇撇嘴。

“呵呵,真是的,不骗你们。”天宇在一边解释,“我哥最喜欢临摹这些名人字画在自己的扇子上,再做做旧,不细验都以为是真的呢。尤其是董其昌的山水,他画得最好,有一次连我家师傅都被骗了!”

“啊?天哪,天清公子,你也太厉害了!”如画简直要仰视他了。

“不对啊,就算你临得再逼真,骗了你家师傅倒罢了,这神眼李是做古董行的,怎么也会没看出来呢?”我还是不能相信。

“呵呵,”天清笑了,“那个蠢材,入行浅,心眼儿又不正,就想着占我便宜,其实他把我叫回来的时候心里就八分认定我的东西,后来又被我蒙着了,哪还能辩得真假!”

想着神眼李最后铁青着脸下赌注,我也忍不住笑了,“他也真是倒霉,四百两银子买了你的墨迹,真是亏大了!”

“哼,我的墨迹怎么了?他日成名成家,也值银子呢!”天清向后一靠,摆出一副少年天才的张狂样子。

“哼,在店里你不是说不耻董其昌的为人吗?怎么还临摹他的画作,天天拿在手里?”

“我是不耻他的为人,可我就喜欢华亭派的画作,他又是此派泰斗,不临摹他的临摹谁的?更何况,我阿玛也十分推崇他的字,让咱们练了好一阵子呢。”

华亭派?听父亲讲,那可是江南的风韵,古雅别致,清淡秀润,真看不出来,表面调皮顽劣的他内心竟是这样细腻的一个人…

我低头抿茶,不再和他斗嘴。

“怎么不说了?”近近的,是他清澈的双眸。

我不躲避,侧头微微一笑,轻声说,“今儿谢你了。”他一愣,瞬间笑容布满了整个脸庞…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怡天楼的菜做得色香味俱全,四个人都赞不绝口,以茶代酒,大家小小庆祝了一番。

吃过饭,天清天宇送我和如画回府。一路上,说说笑笑,非常开心。天清要把四百两银票让我拿回去给父亲,我却怕交代不了,不肯收。他硬塞给我,说往后会好好留意画市,一旦发现父亲寻的那张图再买了来。

“吟秋,”眼看快到府后门,天清将我拉到了一边,“如今天气越来越暖和了,过几日,咱们到郊外去,好不好?”

“好啊。”

“这一去要好几个时辰,你看看哪天张师傅整日不在,早点送个信儿给我。”

“嗯。”

我正准备抬步,又被他拉住,凑到我耳边,“那天我会带马车来接你,穿女孩儿衣服,啊?”

“嗯。”轻轻点点头,竟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拉着如画向后门跑去。

回到府里,换了衣服,如画又坐在那儿绣起了她的帕子,这丫头最近越发小女人了,绣活儿也越来越精致。我靠在床头,心不在焉地摆着塔罗牌,眼前挥之不去是那双仿佛晕了涟漪的眼睛,柔柔的,一笑就漾进人心里,让人承受不住,却又欲罢不能…

“姑娘,姑娘!”我回过神来。

“四爷来了。”

“哦?那告诉我做什么?父亲回来了吗?”

“还没有。”

“那就告诉他父亲不在,让他改日再来。”

“原本是这么回的,可四爷带了东西来,底下人也不敢收,姑娘你是不是去看看?”

“嗯?”我有些纳闷儿,不过还是站起身,在镜子前简单收拾一下,向前厅走去。

客厅内,四阿哥背着手,正抬头看着悬挂的中堂。我走进去,福身,“吟秋见过四爷。”

他回过身,眼睛里是浅浅的笑,“吟秋姑娘免礼。”

我也禁不住回给他微笑,“父亲要到晚饭时分才能回府。”

“嗯。”他撩袍子坐下,“既如此,那就请吟秋姑娘代为收下了。”

我这才发现桌上放了一卷画轴,“这是…”

四阿哥拿起来,轻轻打开,示意我接过,与他一起将画展开。

黛青的远山,高大的梧桐,空蒙的山林,清幽的溪堂,整幅画墨气袭人,苍劲淋漓…我一惊,天哪,这,这就是…

“这是宋朝夏圭的《梧竹溪堂图》。”四阿哥并没有注意我的神色,仍旧看着画解释着,“我知道张师傅素喜水墨苍劲的马夏山水,恰好前儿得了这一幅,平日里我并无此雅兴,送过来,也算成人之美。”

“这…”我的双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泛着兴奋的红晕,“四爷!这张图父亲已经找寻好久了!”

“是吗?”他的语调平稳沉静,抬眼看我,微微一笑。

“是啊!”我高兴地捧着画,忍不住叽叽喳喳起来,“父亲最喜欢的就是夏圭的山水!尤其是他的‘破墨法’,以墨破水,以水破墨,苍润鲜活,变化无常,这幅图最是得此神韵!可惜父亲遍寻不着,觉得好生遗憾呢!”

“嗯,看来送与张师傅收藏也真算得其所哉了。”四阿哥帮我将画轴收起,递在我手中。

我开心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想象着父亲看到它时该是怎样的惊喜,竟不由得笑出了声。不经意一抬眼,正碰上那沉静似海的目光,我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我不是在画市奇遇佳作,却是份皇子的大人情。

“四爷…如此贵重,我们,我们怎么敢当呢?”

“这种雅趣也要识得的人才是宝,留在我这里倒委屈了。”

“可是,无功不受禄,父亲怎能受此大礼呢?”我轻轻咬着唇,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妥。

“那依吟秋姑娘的意思呢?”四阿哥看着我,又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我一时也没了主意。

“嗯…”抱着画轴,手指轻轻抚摸着,不能收,却又舍不得还给他。

四阿哥抿着茶,不再说话,任凭我自己活动着小心眼儿。

想起父亲遍寻不着的遗憾,想起父亲以为买到真迹时那难以掩饰的兴奋和喜悦,如今宝贝就在我怀中,禁不住又抱紧了些…可是一转念,看看眼前这个人,这可是禛贝勒啊,皇子啊,他的礼,哪怕就是小小的一只笔,父亲无官无职也担当不起吧?更何况还是…唉,咬咬牙,将画轴放回到桌上。

“四爷,我们不能收…谢谢您了。”

“哦,”四阿哥将茶盅放下,不再坚持,“既如此,那就不勉为其难了。”

嗯?都不再推让一下吗?你好歹客气一下嘛,说不定,说不定我就…这个人真是…忍不住悄悄剜了他一眼。

四阿哥站起身,“那我不多打扰了。”

眼见他要去拿画轴离开,我终于忍不住,一把按住,抬头,又碰到那双眼睛,我顿时羞恼得满脸通红,却是不肯放开画轴,一张嘴,磕磕绊绊的,“四爷,要不…要不您卖给我吧?”

“卖?”

他的反问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提议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可我还是装糊涂,一把抓起画轴抱在了怀中,继续努力着,“行不行?行不行,四爷?”

“不行。”

淡淡的一句却似再无可辩驳,我好沮丧,看他伸手要拿回画轴,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抱得更紧了些。低头,快速从荷包里拿出天清塞给我的银票,撑着胳膊远远地拍在他手里,“比市价多呢。”

四阿哥低头看了看那有些皱了的银票,伸手过来像是要还给我,我立刻又往后退了退,他上前一步,我再退,他不再动,我却一直退到了墙角。紧紧抱着画轴,严阵以待。哼,你敢来抢吗?反正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就是得罪了你,又能怎么样呢!为了父亲,我就无赖一回了!

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好像和平常不同…管你怎么样呢!我丝毫不肯放下戒备。只见他仔细地将银票收好,不再多话,抬步离开。

咻!我这才松了口气。看着怀中的宝贝,心里这个美啊…

傍晚父亲回到府中,看到这幅《梧竹溪堂图》,简直可以用狂喜来形容,我自然也是得意得不得了,告诉父亲这是我在画市偶遇,回来取了银票买给他的,父亲只顾了欣赏画,竟然也没责备我偷跑出去。我在一旁小心地陪着,只字不敢提四阿哥,想来父亲一旦知道是他送的,无论如何都会还回去,如果再知道我是怎样无赖地从堂堂皇子手中强买了来,那更是不能饶了我,权衡一番决定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哼,反正他收了我的银票,总不会再为难父亲。这么想着,心里稍稍安慰了些,陪着父亲,一直看画看到大半夜。

第六章 城堡里的人(捉虫,没大改)

自从在四阿哥手中强买了那幅画,我心中总是不太踏实,其实露了馅儿遭父亲责怪倒还事小,如果因此污了父亲的清白或是被四阿哥捏住了把柄就因小失大了。脑海中挥之不去他那双眼睛,我看不明白,也读不懂,真烦心啊…

这些天,我几乎快要茶饭不思,每天为了那张画折磨自己。和天清天宇兄弟约好的郊游也被我推了又推,就是为了待在府里等父亲回来,好第一时间看看有没有任何的异样。我这快要魔怔了的样子着实惹烦了如画,她开始整天叨叨我要早点跟父亲问个明白。我想来想去,也下定决心扫除这块心病。

“父亲,这几日上书房忙吗?” 这天吃过晚饭陪着父亲用甜点,我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还好。”父亲不经意地答着,一边给我递了小汤碗过来。

“那,那皇上那里忙吗?”我接过来,继续往四阿哥方向引。

“嗯,皇上倒是常叫为父过去说话。”父亲看向我,轻轻点点我面前的桌面,“艾比,少吃些,当心又像小时候吃醉了,为父还得去求太医。”

我这才低头,发现自己的小汤碗里是我最喜欢的红酒布丁。听父亲说“我”小的时候曾经趁着父亲不在自己偷偷吃掉了一整瓶酒做的布丁,结果酩酊大醉,沉睡不醒,父亲回来不明底里吓坏了,不得不求了康熙请来太医,最后才发现我是睡着了,据说康熙老爷子得知后着实笑了一番,让父亲十分没面子。所以现在每次吃红酒布丁,父亲总要加这么一句陈词滥调,我也总是赖皮赖脸地顶嘴,可今天,我的心思却完全不在布丁上,不把这个四阿哥搞定,我今晚又要睡不着觉了。

“父亲,那在皇上那儿有没有看到四爷?” 实在不会古人的隐讳,直接问算了。

“嗯?你怎么想起来问他?”父亲抬眼看着我。

“没什么,他是我见过的唯一王子嘛,好奇,随便问问。”我笑笑,赶紧低头吃布丁。

“哦,四阿哥前两天出京办差,今儿一回来就来给皇上回话,我正好也在,和他一起从乾清宫出来的。”

天哪…我立刻抬头看父亲的脸色,吃着布丁,一切如常。

“那,那你们聊天了?”

“在宫里能聊什么天,只是简单说了几句而已。”

“他,他说什么了?有没有问我?”话一出口立刻招来父亲惊诧的眼神,真想把自己舌头咬下来,好在事先想好了托辞,咽了口布丁又小心地开口,“那天第一次见,我就那么看他,总担心冲撞了他呢。”

“呵呵,他哪里会跟你一个小丫头计较呢。”父亲笑了,“不用担心。他只是问我前几天阿哥们的格致学考试,十三阿哥考的如何。其实也不过是个话题而已,十三阿哥怎么会考砸呢。”

“就完了?”

“嗯,而后他就去长春宫给德娘娘问安去了。”

咻!这心终于落了地,天哪,这可真是一身汗,吓死我了。

“哦,” 放松下来,又高高兴兴口无遮拦地跟父亲聊天,“父亲,四阿哥看起来很威严的样子呢。”

“呵呵,”父亲笑了,“四阿哥也是你叫的?”

“他又不在,怕什么!”我不服气地嘟囔着,“爷、爷的,总像差着辈儿呢。他今年多大了啊?”

“越发放肆!”父亲又笑着责我。

才觉得自己失言,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学了这么些日子,古文诗词倒背了不少,可这古话我还是不大回说。既然不能问他多大了,那怎么问?贵庚?高寿?还是芳龄?想到这儿,我哈哈笑了起来。

“小丫头!”父亲也笑了,“若是为父没记错,四阿哥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了。”

“啊?他才二十一岁啊?怎么看着像三十岁了似的,这么老成?” 原本想着他没老到爷爷那个辈儿上,却也没想到会这么年轻,我惊得把小汤勺都掉了。

“呵呵,四阿哥从小就沉稳,不苟言笑,十四岁大婚,十六岁就独自办差,这些年,越发练达了。”

“哦。”原来如此,看来这帝王之术是自小就培养起来的。

“艾比,皇上今天还向我问起你,自法国回来这么久了,你是不是也应该进宫给皇上请个安?”

“嗯?”我一惊。

“还记得小时候皇上还夸你是个小才女呢。”父亲面露得意。

进宫?我有些害怕。穿回来这些日子,我努力练习各种礼仪,可直到今天,还连话也说不大好,皇宫那可是说错一句都可以死人的。

看我犹豫,父亲说:“在家闷了这么久了,这可不像你,不想进宫玩玩儿?”

玩儿?那是玩儿的地方吗?可转念又一想,真正的皇宫我倒还真是想去看看,而且康熙大帝啊,见了雍正了,不见康熙是不是不大合适…反正就去请个安,有父亲在,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好,那女儿明天就随父亲进宫给皇上请安。”我冲父亲一笑,点头答应。

那天晚上,我又跟着李嬷嬷仔细地学习了进宫面圣的礼仪,顺便又练了练那拗口的敬语,直折腾到半夜才入睡。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梳洗,穿戴整齐。镜子里的我,紫罗兰丝带轻挽着长发,淡淡粉紫的连身长裙,半圆的翻领露出白皙的脖颈,褶绉的紧身对襟上装,一排银白丝线的纽扣交错延伸直达腰际,长及指尖的蕾丝袖在手腕处各扎了一个别致小巧的蝴蝶结,柔软舒适的质地,紧紧贴合着腰身,篷开的裙身宛若水中刚刚吐瓣的清荷…

宫门前,侍卫例行公事地检查,虽是女眷,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走。进了宫,就只能下地走路了,父亲的级别远不够在宫内坐轿的。一边小心地随在父亲身边走着,一边好奇地偷偷打量着这座皇宫,厚重的横九纵九铜钉大门,深红色的宫墙,金灿灿的琉璃瓦,古朴巍峨的宫殿不是想象中那肤浅的富丽堂皇,却是透着难以言说的肃穆庄严,磅礴大气,就连踩在脚下纯青的石砖路,也光润似墨玉、不滑不涩,尤能踩踏出金石之声,一方一寸皆彰显着皇家的威仪。

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可能是下了早朝,各位大人都各司其职去了,只偶尔有太监宫女,他们都避到一旁,垂手低头,也并不敢看我们。

终于来到乾清宫外,等着人往里通传,我又偷偷抬起头,仔细打量。宏伟的乾清宫坐北朝南,金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九间阔,殿前丹陛上设有日晷和嘉量,殿门两旁各摆放了寓意延年的铜鹤、铜龟,殿南端四尊铜镀的大香炉,阳光下,金灿灿地耀眼。东西两座配殿,一曰昭仁殿,一曰弘德殿,据父亲来时给我讲,这是皇帝读书学习的地方,与两殿南墙相连的东、南、西三面庑房都是为皇帝日常生活服务的机构,有御茶房、端凝殿、鸣钟处、御药房和敬事房。

心中暗暗思忖,这皇帝可真是够奢侈的,一个人的衣食住行要占用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机构,这么多的人,当真用得了吗?不过是摆摆威风罢了,哪还晓得浪费二字…

大概过了有一刻钟,有太监出来对父亲说,“张师傅,张姑娘,请随奴才来”。我低着头,跟随父亲,跨过一个个门槛,进到一间屋子里。按照方位,想来这应该是东暖阁,悄悄抬眼,只见房间北侧三扇雕龙金字屏风簇拥着明黄色的地屏宝座,宝座前是名贵的紫檀木御案,南墙一整面的玻璃褴窗,春日的阳光照进来,整个房间温暖而明亮。南窗下的雕花暖榻上所有的靠垫被褥也皆是鲜亮的明黄,正中的紫檀木炕桌旁坐了一个人正在看书。

“臣张诚带小女吟秋参见皇上”,我也赶紧随父亲福身,“皇上吉祥”。

暖塌上的人转过身来,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实斋师傅请起,吟秋啊,回来这么些日子,竟也不想着来看朕。”

这时,我抬起头,向他望去,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浓浓的眉微微下撇,一双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略显清瘦的脸庞带着一脸的笑意,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威严的君主,只有那一身明黄和他那不怒而威的气质,才提醒我,这是康熙。

看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康熙笑意更浓,“怎么?不认识朕了?是不是朕老了?”

我赶忙收回视线,低下头,“是吟秋唐突了。皇上您是天子,为诸天所护持,怎会老呢?”

“你这丫头,小时候就伶牙俐嘴的,如今大了,越发地会说话了。”康熙笑着示意人给我和父亲赐座,“吟秋,朕听说你前些日子受伤了,现在可大好了?”

“回皇上,已经大好了,谢皇上惦记。” 我尽量柔声地回话。

“听说你大病初愈,什么都不记得,倒还知道称呼父亲,可有此事?”

嗯?父亲连这个舌根都跟他嚼啊?小心地说,“是。”

“既是并不记得,却又为何叫得出口呢?”康熙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这,是在刁难我吧?我想了想,一字一句地回答:“吟秋自襁褓之中被父亲收养,十几年来父代母职含辛茹苦,养育之恩情深似海。吟秋身虽病,心虽迷,上天却不许我忘却半点父亲的恩情,张口叫出父亲,是天意,也是上天给我的提点。”

“嗯,”康熙微微颔首,“是个孝顺孩子。”转而看着父亲,“实斋啊,你确是养了个好女儿。”

“皇上夸奖了。”父亲很谦恭地说。

康熙又微笑着对我说,“听你父亲说,你如今算学几何越发长进了。日后,可随你父亲常进宫来,让朕看看这小才女究竟长进成怎样的大才女了。”

“父亲谬赞了。吟秋那几点墨水怎敢在皇上面前造次呢。”常进宫?那不是死定了?我的脸急得有些发红。

“哈哈…小时候还吵吵着要跟朕比数算,这长大了,倒学会谦虚了!”

天哪,我小时候还那么不知死活来着啊?越发窘得脸发烫,看我的样子,竟连父亲都随着康熙笑起来,我轻轻咬着唇,独自无奈地承受着这小小的尴尬。

又闲话了几句,父亲看时间也差不多了,示意我他们要上课。我赶紧起身,向康熙告辞,康熙微笑着点头,又对身边的太监说,“派两个人好好跟着吟秋姑娘。”

出了乾清宫,我大大地喘了两口气,这种经历真不是一般人受的,又暗自觉得不虚此行啊。来时父亲叮嘱我,出来后不要乱走,可以到御花园逛逛,然后在琼苑东门等着他。于是,我在两个小宫女的指引和陪同下,往御花园去。

春风柔软软的酥人,阳光暖洋洋的惬意,我优哉游哉走进御花园。皇家园林,果然名不虚传,淡去了些许庄严的气氛,融入了许多活泼的色彩:七彩卵石精心铺砌而成的甬道曲径通幽,园中遍栽的古柏老槐枝繁叶茂、苍翠欲滴,与金色瓦顶红棱柱的亭台楼榭相互映衬,相互点缀,古朴中不乏别致,简洁中韵味十足,一路走,一路看,更见各式山石盆景,金麟铜像,千奇百怪,美不胜收。

正高高兴兴地逛着,却突然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人。天哪,真是冤家路窄!我想也没想,立刻躲到旁边的山石后面去,心扑通扑通直跳。悄悄看过去,他大步匆匆,像是要到什么地方去。不一会儿就近到眼前,路过我藏身的山石,毫不察觉就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