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这种窃听偷窥的行为都不是正大光明的,不该出现在一个积极进取的好女孩身上。

理智最终占领了意识的主山头,成茵叹了口气,决定放弃。

也许是脚下的植绒地毯有点黏脚,也许是她本就心虚,转身之际,鞋跟被地毯绊住,慌乱间,身子失去平衡,鲁莽地撞在906的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成茵惶恐地扳直身子,像兔子一样往走廊一端逃窜过去!

但兔子的速度似乎只是出自她本人的想像,因为很快,身后就传来杨帆难掩惊诧的唤声,“成茵?”

6-2

成茵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僵持在原地,过了片刻,才带着一脸难以启齿的尴尬转过身来,“我,那个…”

杨帆已经快步走到她跟前,“你找我?”

四目相对,她想一定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否则杨帆双眸中怎么会流露出类似期待的神情来?

她控制住龇牙咧嘴的欲望,便秘似的点了点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杨帆眼里的迷惑迅速消遁,展颜笑道:“可以,进去说吧。”

成茵只得迈着沉重的步伐尾随他走向房间。

“都到门口了,怎么敲了门忽然又跑了?”杨帆没回头,但语气里蕴含笑意。

“…”

杨帆在门口站定,似乎还在等她回答。

成茵只得讪讪地解释,“我后来想…还是靠自己琢磨比较好。”

杨帆笑笑,对她的借口不予评论,往边上一让,成茵只得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

进了门,成茵的眼睛可没闲着,骨溜溜把四周瞧了个遍。

杨帆的房间里干净整洁,连被子上那朵的“勿忘我”都没动过分毫,写字台上摆满了各式文具和纸张,笔记本电脑启开着,一张演示文稿占了全屏,显然处于工作状态。

没有女人、没有狼藉,连哪怕一丝可疑的痕迹都找不见,杨帆平静如昔的眼神让成茵觉得自己刚才越想越严重的猜测忽然成了个笑话。

难道真的是她看错了?

可他为什么买安全套呢?

“说吧,被什么麻烦困住了?”杨帆一面问,一面顺手拧开两瓶净水倒入电热水壶,插上插座。

“唔,我…我在做一份报告,但数据结果不理想。”成茵顺口把难题抛了出来,如果杨帆真能帮她解决了,也不枉她白白受这场惊吓与煎熬。

“是关于B公司的分析报告?”

成茵吃惊,“你怎么知道?”

杨帆笑得很轻松,“什么都知道一点,比较不容易落伍——你用的斜表?”

“对。”说着,她瞟了眼杨帆的电脑屏,那应该是张甘特图。

“还记得输入的数据吗?”

成茵点头。

杨帆俯身将他自己的图表缩小,并开了张空白表格,“报出来听听。”

“我自己来。”

杨帆往后稍退,一手把椅子拉开,成茵就势坐了进去,低头的当儿,她的视线飞快扫过杨帆戴着表的手腕。

他的表是铂金色的,而成茵在酒吧灯光下看见的分明是一抹金光闪闪的黄色。

这么说,果真不是他?

杨帆见她呆着不动,以为她在回忆,就提醒道:“不用完全一样,数据越随机越容易接近真实。”

成茵收回纷乱的思绪,集中注意力,在脑子里迅速模拟了一组与实际数据相仿的数字敲进去,鼠标按部就班拖曳了几下后,一条和她电脑上一样的干瘪小鱼出现在屏幕上,她的苦恼也同时被激活了。

“所有数据都是客户提供给我的近两年来的真实营运数据,而且他们的麻烦也很显眼,但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的表格无法反映他们遭遇的困境。”

她把自己的困惑向杨帆和盘托出,对着图表一筹莫展,“这张表在客户面前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杨帆没说话,一手扶着椅背,另一只手捏住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屏上的数据。

没多久,他倾身向前,用鼠标在数据表格上进行了一番涂抹和删减。成茵错愕地发现那条小鱼像吃了增肥药似的迅速鼓了起来。

“你只用了上一年的数据?”她疑惑地看他,“这样算不算作假?”

“所有数据都是真的,只是把时间区域稍微作了下调整。其实B公司的问题我也留意过,他们的麻烦是从去年年中开始的,所以没必要拖之前那么多数据进来,那样做,只会混淆视线。”

“可是他们很看重前两年的业绩,坚持认为就是从两年前开始走下坡路的。”

“那要看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了。”

成茵不解地望着他。

“看他们是否真的想把业务做好,还是纯粹只想搞掉一批人,有些企业请咨询公司只是打个幌子而已,目的在于清理门户。”

成茵嘴巴张成O状,原来哪一行都不是那么干脆纯净。

杨帆见她久久无语,笑了下宽慰道:“不用想那么多,你只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可以了。”

成茵的职责在他三下五除二的点拨下,基本算是完成了。

她思索了几小时的难题在杨帆这儿只花了两三分钟就解决了,这样的差距让她有点心理失衡,看来她进AST时订的那个目标过于乐观了。

就在成茵微感沮丧的当儿,杨帆对着那张图表又沉默起来,不多会儿,他重新俯下腰,握着鼠标又是一通拖拉,成茵的双眼立刻又被吸引到屏幕上。

“如果你们是想给客户提供创造性的建议,就不能把法宝都押在既成事实上。基于过去数据进行的分析往往趋于保守,不可能有创新突破。”

“你是觉得这几项指标有点可做?”成茵盯着鼠标停留处那几个不起眼的数字,竭力猜测他的意图。

“对,想想这是为什么?”杨帆俨然成了她的指导老师。

成茵认真思索起来,目光在数据间来回穿梭,“唔…它们和客户的几次明显增长似乎都有关联,但这种关联看起来不太明显…不过,它们的作用应该都是正面的…”

她的思路忽然打开,“20、80原则!难道你认为就是这20%的措施保住了客户80%的利润?”

杨帆笑起来,目光中含了一丝嘉许,“确切地说,正是B公司引入了这几项指标才使他们的损失不至于太惨重。”

“但你是怎么找到这几个关键点的?”

此刻成茵已经无暇唏嘘她和杨帆之间的差距了,她急于从他那儿取到点真经,然而他的回答很快就打破了她的幻想。

“部分凭经验,部分凭感觉。”

这就是说,不是每种技能都可以靠传授获得的,且恰恰相反,似乎大多数技能都要靠自身的长期摸索领悟后才能成为运用自如的工具。

如此一盘算,她岂不是赤脚都追不上他了?

成茵轻叹了口气,暂且搁下心头不平,无论如何,杨帆今晚帮了自己的大忙。

“谢谢你的指点,我…”她转头的时候才察觉两人之间相距如此之近,他一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则撑着桌子,半弓起腰,对她形成了一个空间狭小的包围圈。

成茵的神经有些紧绷。

“我的报表…终于可以…见得了人了。”她慢慢把话说完,身子稍稍向圈外倾斜,鼻息间飘过淡淡的咖啡香,这味道应该来自杨帆,她的嗅觉此刻异常灵敏。

杨帆察觉了成茵的异样,如梦初醒似的直起腰来,略感不自在地把双手□裤兜。

房间里忽然掺进了一丝微妙的尴尬。

电热水壶里的水早已开了,杨帆取出自备的速溶咖啡,正要调制,成茵见他给自己也预留了一杯,赶忙制止,“不用给我泡啦,今晚上我已经喝了无数杯,再喝恐怕要失眠了。”

杨帆便自制了一杯,又把桌子上的一盒没来得及拆封的糖盒子递给成茵,“吃糖吗?”

又是咖啡糖。

成茵笑道:“你好像很爱咖啡味儿。”

“嗯,确实,每天不喝几杯,感觉生活都不完整,习惯了。”他低头轻嗅速溶咖啡的味道,有点聊胜于无的意思。

“喝多了不觉得涩口吗?”

“有点,所以也经常吃咖啡糖。”

成茵早已拆了包装,捻了颗糖塞进嘴里,又把盒子递回给杨帆。

“这盒你留着吧。”他看看她,“我还有——刚去超市买的。”

成茵咯噔一下顿住。

敢情他去买的不是安全套,而是咖啡糖。

她拼命回忆,那两排花花绿绿的安全套下面放的是不是糖果来着,也许是,但她当时根本没注意。杨帆伸手拿的位置也许偏了点儿,自己又带着浓重的疑心去分析,失了准头也是完全可能的。

“今天在飞机上,”耳边忽然听到杨帆断断续续的解释,“只剩最后一盒糖了,咳,所以…”

“呃?”成茵赶忙收回散射出去的思维,“哦,没关系啦!其实我也不太敢多吃糖,怕胖!不像你,怎么吃体形都不走样,呵呵!”

杨帆的表情再次被冻住,隔了一会儿才慢声说了句,“要操心的事太多,想胖也难。”

成茵浑没在意他的哭笑不得,忽然想起来自己在超市买的那两盒酸奶还没吃,赶忙跑过去,扯起被她一进门就随手搁在电视机旁的塑料袋,将两盒酸奶找了出来。

“给,一人一盒!吃这个对身体有好处。多喝咖啡伤胃,你以后还是少喝点吧。”

杨帆迟疑了下,放掉手上那杯不甚满意的咖啡,接过酸奶,学成茵的样子,撕开铝膜,用小勺挖着一口一口往嘴里送,酸酸甜甜的,滋味果然不错。

成茵踱到飘窗前,子夜的城市依然霓虹闪烁,毫无疲乏感。

“我那个房间也有一面大飘窗,不过望出去的景色没你这边好。”成茵兴致勃勃地点评,目光扫过那张摆着勿忘我的床,“哦,还有你的床也比我的大很多。”

杨帆靠在她对面的窗框上,喝着酸奶看她眼睛忙碌地在房间里转,像小孩子一样找不同,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成茵的视线忽然滑到他脸上,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对了,杨帆哥,你今天晚上除了去超市,还去过别的什么地方吗?”

她还需要做最后一次鉴定——听取“嫌疑犯”本人的供词。

杨帆被她一声自然而然的“哥”叫得有点心神恍惚,愣了一下方道:“没有。晚上和客户吃过饭就回来了,一直在想项目的事。”

不论之前成茵用多少撇清的话来开导自己,此刻听杨帆老实承认他并未去过酒吧时,她还是感到心里像有鲜花般盛开似的美好舒畅。

的确是自己误会他了,杨帆还是以前的杨帆。

原来,就算他不喜欢自己,她也不愿意看到曾经的偶像被玷污。

见杨帆露出疑惑不解的眼神,成茵赶忙掩饰着问:“A公司那边的进展怎么样,应该挺顺利吧?”

“大体上,能做的都做了,不过有点推不动的感觉。”

成茵泛泛地安慰,“不是才开始吗?你也别太性急。”

杨帆摇头,“很多问题必须尽可能快地抓准根源,如果一开始就把握不住,越往后会越艰难。这次的项目也一样,从表面看,什么问题都没有,流程完整,制度合理,但业绩就是不理想,而且,公司内部好像有一股不合作势力在悄悄流动,可惜我抓不到它的实质。”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笑意,“不过,你那些八卦资料给了我灵感。

成茵眼睛一亮,“真的?”

杨帆点头,“我刚才去超市买了本上个月的商务周刊,上面有A公司一篇专访,里面爆了不少□,我想,应该可以挖出些真相来。”

他笑吟吟地盯着成茵,“其实,你很聪明。”他硬生生把下面半句掐死在舌尖上——“就是有时候比较无厘头。”

“这算夸我吗?”

“算吧。”杨帆一本正经道。

紧接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笑声中,成茵忍不住感叹,“做项目真不容易。”她对自己将来能否有杨帆这样的耐心和细心感到忧虑。

“不必把事情想得太难,”杨帆笑笑,“你得记住,任何问题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就像一把钥匙配一把锁。”

“如果找不准怎么办?”

“那就试试给自己准备一把万能钥匙。”杨帆也会开玩笑。

成茵乘机纠缠,“你肯定有法宝,教教我好不好?”

夜色已深。不知不觉中,成茵已经在杨帆的房间里逗留了一个小时。

世事往往难料,她步出电梯的那一刻,除了满心的紧张,绝不会想到数分钟后,自己可以和杨帆聊得如此畅意开心。

成茵觉得,不论是和姚远或是唐晔相比,杨帆更像一个兄长,他既不像姚远那样世故,也不似唐晔的小孩心性。他虽然也是有什么说什么,但无可挑剔地稳重、亲切、厚道,且从不毒舌。

成茵坦然意识到自己儿时的梦已渐行渐远,她正在试图把杨帆当成一个纯粹的兄长来看待。

朦胧的夜色下,她望向朗眉星目的杨帆,心似一叶扁舟,运行在波光艳潋的湖面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她已能抵御得了少年时的杨帆,但眼前这个全新的、神色温柔如水,眼眸深沉似海的成年杨帆,她能抵御得住吗?

6-3

周六上午,成茵舒舒服服睡了个懒觉,到九点半才赶去吃早餐,回来后便开始整理回程行李。

刘宗伟等人坐上午的飞机来临江,中午抵达酒店,成茵回去的航班在傍晚,有足够的时间和他们一起吃顿饭,顺便参加一下午后的讨论会。

尽管吃饭时她已经把所做的活儿大体向众位汇报了一番,但当下午的会议上,那张条理明晰的图表显现在大家眼前时,所有人都发出“哇”的一声赞叹,成茵把这声赞叹理解为他们原先对自己的期望值放得过低了。

昨晚从杨帆房间回来以后,成茵立刻对表格作了调整,如愿抓出了众望所归的大鲸鱼。不仅如此,她还根据杨帆的指点,对这张图作了一番延伸,把那几个至关重要的点也罗列了出来,几乎每个点都能当成一个独立的项目来操作——如果B公司愿意继续聘用AST作深入咨询的话。

因为这番延伸,大家对她更加刮目相看。

刘宗伟朝她竖起了大拇指,“芬妮,有潜力!”

成茵矜持地回以一笑。

美资企业的文化不崇尚藏着掖着的含蓄,所以,一定要竭尽所能在各种场合展现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当你还是小兵的时候,因为机会往往蕴含其中。这是成茵在AST工作了数月后得出的最实用的法则。当然,她可没傻到把杨帆的指点和盘托出。

至此,她这趟出差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离开酒店时,刘宗伟特意送她至楼下。

“芬妮,你这次做得确实很棒!我给高登的报告里会着重提上一笔,另外,虽然我觉得你能力没问题,不过你想要什么,还得自己和高登去沟通,不能光知道埋头苦干,懂不?”

成茵对这位带自己入门的师兄越发感激涕零。

不久,在刘宗伟的鼎力推荐下,高翔果然找成茵谈过一次,抛给她几个尖锐的问题,成茵早有准备,答得有条有理。

高翔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后说:“芬妮,你才来AST不久,晋升没办法太快,这样吧,我先交一些比较简单的case给你做,慢慢锻炼起来再说,你看如何?”

这对成茵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

满心欢喜地走出高翔办公室,第一个钻入成茵脑海里的念头是,“我是不是该向杨帆表达一下谢意?”

按理,表谢意这种事用请客最合适,不过成茵自从吃过亏之后,每逢遇到跟杨帆有关的事,心思都要多转几个弯。

如果她请他吃饭,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故意找借口接近他?

成茵哆嗦了一下,这个“罪名”她可一点都不想沾。

但不管怎么样,谢意还是要表达的。

那天晚上,成茵没再加班,去市区的精品商场给杨帆挑了支万宝龙水笔——她记得他写笔记的时候,用的是一只普通的原子笔。

她选的这支笔,笔身黑色,盖子处镶了一圈银白的金属,大方简洁又比较低调,很衬杨帆的气质。

本来打算等哪天杨帆来公司时,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送给他的,不料等了一个多礼拜,杨帆的影子也不见,倒把舒妍给盼来了。

成茵没辙,她也不想再等了,道谢这种事自然是越早越好,拖得太晚反有刻意之嫌,于是托舒妍帮忙转交。

“你直接给他,就说是我谢他的就行了,他懂的。”

舒妍对帮他们做这种没头没脑的传递工作似乎习以为常了,什么也没问,笑呵呵地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杨帆给成茵打电话,“你要谢我什么?”

他口气含笑,心情应该不错。

“你在临江时帮我分析数据的事呗!我那份报告被高登表扬了,而且他还给了我一些独立做事的机会,没有你帮我,哪来这么好的结果。”

杨帆笑道:“想诚心道谢得请对方吃饭,光送个礼物显得冷冰冰的。”

成茵讶然,“哈!原来你要求这么高的——我没说不请,是怕你没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