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茵心里一直迷惑不解的一个疑团,此时方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11-5

聊得有点渴,成茵从旅行包里掏出两瓶水来,分一瓶给杨帆,态度殷勤了不少“你真是忙,休息天还要为下属答疑解难。”

杨帆启开瓶盖,没有立刻喝,思忖了下,笑笑道:“其实最近我一点也不忙,手上基本没单子可做。”

“咦?怎么会?”成茵奇道,“我知道那两个跟我们合作的项目一直没批,但你不会只接AST的单子吧?”

“的确也有做别的,不过最近…公司里有点不太平,一个单子几个人抢着做,既然有人愿意接手,OK,那就给他们做了。”杨帆苦笑。

成茵会意,咧咧嘴安慰他,“办公室政治嘛,哪里都有。我们那儿如今不也是,高登和…”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太想白乎林如辉或者高登的坏话,赶忙收住,“总之是挺麻烦的,不过忍一忍,过去就好了。”

杨帆看着她,“你对这种事怎么想?”

“我吗?不喜欢,也不想参与。”成茵闷闷地道,“我真想不通,明明都是为一家公司做事,为什么要斗得像个乌眼鸡似的,长期这样下去,对公司来说也是一种危害啊!”

“未必。”杨帆道,“每个公司都像一艘航行在海上的船,如果所有的船员全力一致往同一个方向划,说不定会因为速度太快触礁或驶错方向。如果船上的力是往四面八方使的,那就会彼此抵消,减缓航行速度,从短期看或许效率低下,但长期来看,也许可以避免沉船或误入歧途的危险。”

“哈哈!”成茵乐道,“你这说得是歪理吧!”

杨帆也笑,“歪理也有歪理的哲学。凡事得看多个方面,没有绝对的好或者绝对的坏。”

“这是不是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差不多就这意思。”

两人畅意地笑了一会儿,成茵仰头望着蓝天,感慨道:“即使整个世界早已低到尘埃里,我们也要乐观地活着,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杨帆睨她一眼,“张爱玲?”

“她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我给改编了一下,嘻嘻。”成茵忽又觉得稀奇,“你也知道张爱玲?”

“在国外时中文书很抢手,尤其是小说类,我…有个女生特别喜欢看张爱玲的书,我无聊时也会跟着翻翻。”

他骤然低沉下去的语气让成茵感到异常,忍不住回首瞟了他一眼。

杨帆的脸上果然现出些许黯淡之色。

她心头一动,一个久存心间的疑问像小虫子似的慢慢爬了上来,令她心痒难熬。

这时候的气氛称得上温馨融洽,成茵想,如果她冒死问一句不该问的,似乎也算不上罪大恶极吧。

“杨帆哥,”她慢慢挨近他,“你…”

“什么?”

成茵心跳如擂鼓,两粒眼珠子来回转动,却还硬要装出很随意的样子,“你…是怎么会…和你…第一个女朋友…分手的?”

挺普通的一句问话,她足足花了二十秒才讲完,不过,好歹被她问出了口。

杨帆的面部表情有点僵硬,但最终没有绷脸,这个敏感问题是他不太愿意触及的,但也许因为刚才提到张爱玲时,他的心思已经转了过去,便没觉得过于突兀。

成茵貌似镇静的表情下不难看出还隐藏着一丝紧张,杨帆忽然觉得,他其实并不介意和她说一说,尽管在此之前,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过。

“我们分手,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意外。”他轻吁了口气,仿佛要把多年郁积在心头的郁闷倾吐出去。

“我跟她是在一次同学会上认识的,她很活泼,有不少朋友,是个喜欢热闹的女孩,我恰好与她相反,喜欢安静,喜欢独处。”

成茵竖起耳朵仔细听,唯恐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想当初,她曾经为了他们的这段恋情流了多少眼泪。

“不过缘分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也许真的有互补一说吧,我们很自然地走到一起,感情也一直很好。我还带她回家见过我父母。”

“大概是在我们相处了两年左右的时候,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一条手机短信,来自她的一个朋友。”杨帆说着,深深吸了口气。

“那个女生在短信上说,她很喜欢我,希望和我单独见个面。”

成茵立刻屏住呼吸,眼睛瞪得老大,原来做傻事的不止她一个,这杨帆,该有多妖孽!

“你和她见面了?”她没来由地紧张。

“没有,我拒绝了她。”

成茵面庞两边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下场跟自己一样。

“后来她还是接二连三给我发短信,一开始,我还回她两句,次数多了,实在有点烦,就换了号码。”

成茵完全能想像得出他冷峻的那一面,抽抽鼻子,闷不吭声地继续往下听。

“手机换了两天,女朋友就来找我,问我为什么换号码,我就告诉了她实情,还让她和那个女生保持距离:明知道我们的关系还这样做,实在算不上什么朋友。可是她听了却大笑起来。”

成茵也纳闷,这有什么可笑的?

“她说是她让朋友发短信给我的,她想试试我会不会移情别恋。”

成茵的嘴巴顿时张大,饶是她这么喜欢玩儿的人,也想不出如此无聊的把戏。

“我当时就愤怒了,我不喜欢她这样把感情当游戏,我告诉她,人心是玩不起的,如果我真的接受了她朋友,就不会再回头!此后,我三个月没理她。她很伤心,几次三番来找我赔罪,我还是没有原谅她。”

成茵眨巴着眼睛听,也觉得他女朋友有点过份。

“我没想到,等我气消了,再回过头去想找她时,她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

杨帆静默了片刻,苦笑,“她怪我太苛刻,太呆板,把原则看得比什么都重,说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以后不会有幸福。”

他没再说下去,把手机放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玩,心里已经不再有当初那种懊悔的疼痛感了,但这段往事无论如何不是开心的回忆。

“这件事之前,我在不少方面都很较真,致力于追求完美,但分手后我才明白一个道理,完美的事物根本不存在。她说得对,我的确很苛刻,很无情。”

一段美好的感情就这样嘎然而止,很难说清究竟谁对谁错。

杨帆又道:“其实她来找我的时候,我也矛盾过,我可以选择原谅她,也可以借此狠狠教训她一顿,让她长点记性,不要再拿感情来开玩笑…我选择了后者。那时我还不懂宽容,还不懂什么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等明白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后来她怎么样?”成茵觉得每个故事都需要有一个结尾才算健全。

“一毕业就结婚了。我们再也没联系过。”

讲完了,杨帆居然有种意想不到的轻松,仿佛心头长久压着的一块石头被搬开了。

他转脸看见成茵一脸沉思的表情,忍不住又想去刮她的鼻子。

他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是个很无趣的人,现在你明白了吧?”

“那你…”成茵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你后悔过吗?”

杨帆俊朗的脸上笑出了几分沧桑,“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只怪当时我们都没有准备好。”

他把目光从成茵脸上转开,轻轻低语,“也许,这是天意。”

成茵闻言不觉一震,难道杨帆也相信冥冥中有一只命运之手?

只是,这只手究竟会把每个人推向何方,他们谁也无从得知。

12-1

回程火车上,李正一挨座位就睡着了,他在蹦床上欢脱了足足两个小时,在成茵再三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成茵把李正的身子转过来,小脑瓜搁在自己腿上,又给他身上披了件衣服,李正睡得踏实,由着她摆来弄去。

晚间的高铁列车上,客人稀疏,分散在车厢各个角落,安静得可以听清车窗外呼呼的风声。

成茵也累极了,坐了没多久,两只眼皮就止不住耷拉下来,嘴里嘟嘟哝哝地埋怨老爹,“我爸也真是的,买这么晚的车次,要是早个两小时,我现在都躺床上了!”

周老爹的良苦用心只有杨帆能懂,他不能跟着成茵一起抱怨,见她东倒西歪,便拍拍自己的肩,“来,借给你靠靠。”

“嗯?”成茵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明白他意思后,赶紧摆手,“不要不要,你也很累了。”

杨帆笑笑,“跟哥哥用不着这么客气。”

成茵顿时也笑了,反正周围也没什么人,她脸皮又一向厚,很快打消顾虑,当真把脑袋靠了上去。

这一靠之下,她再也没力气把头抬起来了,这个窝高矮适中,暖暖的,很舒服。

三个人像接龙一样连在一起,成茵的意识很快变得混沌不清,不久便盹了过去。

来自肩上的压力令杨帆坐得笔直,静夜之中,无事可做,他便打开相机,低头翻看今天的成果。

除了风景和人文照外,就数李正照得最多,千篇一律瞪起眼睛,左手做一个V的姿势,热切地看向镜头,如果不是那剪得短短的头发,很难分清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难怪成茵在看了照片后止不住感慨,“现在的男孩子怎么越长越阴柔了!”

成茵的相片间或闪过,每张杨帆都会欣赏良久。

成茵总是嘟哝自己脸太圆,所以总喜欢把脸略微侧过去一些,据说是某个摄影师教她的。但有几张是杨帆偷偷抓拍的,她和李正玩闹时的情景,当然都是正面。

脸圆没错,但一点也不难看,以她的性格,其实脸上带一点适度的婴儿肥是最相配的。

她笑起来时眼睛会不由自主眯成一条缝,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欢乐里,连看她照片的人都忍不住想随她一起微笑。

也不知看了多久,成茵在他的肩窝上微微动了下,杨帆搁下相机,把她的脑袋往里面小心拨过去几分,以免她不慎摔下去。

鼻息间飘过一缕淡淡的幽香,似曾相识。

他想起那晚在夜公园与她同眠于一车时,也曾嗅到过这缕淡香,是月桂的清幽,来自她发际。

他转头望向她沉睡中的容颜,那样踏实惬意,似乎没有什么烦恼可以真正在她心间停留。

一绺发丝从她额前散落下来,轻轻浮荡在她的面庞与鼻尖之间,她毫无知觉,却令杨帆有了痒丝丝的不适,不禁伸手替她拨到耳后。

指尖触到她温热柔软的肌肤时,心底深处忽然有个地方腾地热了起来,他触电似的缩回手,闭上眼睛,静静靠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片刻,当他重新睁开双眸,仿佛有股魔力牵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再次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成茵浑然未觉,畅意地沉浸在梦境中。

手指轻柔地游走在她面庞上,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心里的那团火,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却迟迟舍不得离去。

当手指触摸到她柔软的唇瓣时,杨帆忽然有种俯首紧紧将之攥住的冲动,他被自己这怎么也压抑不住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说过要和她做兄妹的,怎么还会这样想?

而且不止这一次,是屡次三番。

他油然而生亵渎感,却就在这自责的一瞬间,某个意识像电流一样通过他的周身,他倏地被震住,浑身僵滞。

那意识犹如一只有力的手,将一块长期遮蔽在他头顶的乌云嘶拉一声掀开,他刹那间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他喜欢上了成茵!

不是那种所谓兄妹间的感情,而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他无法准确判断出究竟是从哪天开始喜欢上她的,但还能记得她在他车里向自己表白的那个下午,她告诉自己,她花了九年的时间偷偷喜欢他。

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法拿她当一个无足轻重的陌路女孩看待了。

一开始,他应对她,或许是出于无法回应的内疚,但此后,他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她,竭力想要帮她,甚至在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偷偷关注她,却与内疚再也没有一点关系。

记忆如潮,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他为她的移情别恋生闷气,他愤怒地把她从酒吧里拖出来,他煞费苦心地为她挑选生日礼物,他甚至头脑发热跑去她家里送晚餐、为她爸爸做画卷鉴定,听从她爸爸的计谋陪她出来游山玩水…

他所做的这一切都与内疚无关,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他喜欢她。

他在连自己都懵懂不明的情况下,喜欢上了身旁这个曾经被他拒绝的女孩。

这个认知是如此强烈,容不得半点混淆,令他再也无法回避,更无从逃遁。

杨帆怔怔地坐着,已然忘了身在何处,他第一次发现一向自诩聪明的自己原来也这样迟钝,这样后知后觉。

列车速度放缓,播音员播报信息的声音吵醒了成茵,她坐直身子,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看了眼四周,才醒悟自己还在车上。

“到了吗?”她转头,窗外一片漆黑。

“快了。”

他的嗓音异样的沙哑,可能是一直没说话的缘故,成茵正想跟他说说话,刚一转身,立刻失声叫唤“啊呀!”

不仅脖子睡歪了,腿也被李正枕麻了。

本以为杨帆会调侃自己几句,不料他始终一脸严肃地坐在原位,眼睛半睁半闭,仿佛老僧入定。

成茵想把李正晃醒,以便自己松松筋骨,车子很快就要到站,可是小家伙很执着地紧闭眼睛耍无赖,成茵又好气又好笑,正没奈何,一双手伸过来把李正抱了过去。

“让他接着睡吧。”他说话时,目光左躲右闪就是不看成茵。

成茵纳闷不已,自己不过睡了一觉而已,没得罪他呀!就算是因为借他肩膀用,也是他主动提议的,又不是她霸王硬上的弓。

“哎!你怎么了?”成茵硬把脸凑到他眼皮底下,稀奇地望着他,“不会是被我睡木掉了吧!哈哈!”

说完才发现自己措词不当,大笑立刻转为讪笑,杨帆却置若罔闻,搂着呼呼大睡的李正像搂着个宝似的,理都不理她。

成茵只得坐回原位,扫眉搭眼地又是揉脖子又是捶腿,终于,列车停了下来,他们到站了。

12-2

出了车站,已近十点。

“要不然,我们分头打车回去吧。”成茵建议,“小正今晚住我们家,一会儿到楼下,我给我爸打个电话,让他下来接应一下就是。”

“一起走,我先送你们回去。”杨帆言简意赅作了否决。

自己的好意,人家还不领情,成茵撇撇嘴,不说话了。

坐进车里,杨帆依然寡言少语,多数时候看着窗外,成茵偶尔跟他搭讪,他也是能简则简。

成茵这叫一个郁闷,早知如此,她就不睡那倒霉催的觉了。

不,就算睡也不该脑子一糊涂靠他肩膀上,指不定他是跟自己客气的,她倒当福气泰然消受上了。现在可好,人家摆出张你欠他二百吊的脸,你也只能默默受着。

既然他不说话,成茵也不自讨没趣了,转头看向自己这边的窗外,只求时间快快过去,她好立刻回家。

过了一个红绿灯,的哥把车向右一拐,成茵立刻察觉不对,转头叫道,“不是这条路,得向前开!”

她是突然扭过头来的,虽是在对的哥讲话,眼角的余光还是能感觉到身边有两道目光似乎一直盯着自己。

未及细细琢磨,的哥已经在问她了,“不是吉祥小区吗?这儿走也可以啊!”

等她和的哥辩驳清楚,再望向杨帆时,他早将目光调转开了。

成茵对着虚空做了个凶神恶煞的鬼脸。

下了车,杨帆抱着李正在前,成茵跟在后面往小区里走。她几次想把李正接过来,杨帆都没肯,坚持要抱他上楼。

成茵家住五楼,开了一层的铁门迈步进楼洞,她赶忙跑在前面开廊道灯,一盏盏灯依次亮上去,她有种马拉松终于跑完了的轻松感。

在三楼平台开了灯回眸时,不期然与杨帆仰首上望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成茵略略一怔,橘黄色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里似有火焰在静静燃烧。

短暂的失神,耳边立刻传来杨帆的低呼,“小心!”

成茵低头看脚下,差一点又踩空,她为自己刚才的心猿意马感到一丝羞愧。

“很累吗?”他温柔地给她解围,低柔的口吻与刚才冷若冰霜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嗯,有点。”成茵掩饰地撩了撩垂下的发丝,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马上就到家了。

按铃后没多久,门开了,门后露出老爹的脸,布满讶然,“怎么这么晚啊!”

成茵气鼓鼓地反问:“票不是你买的吗?”

说毕,把门拉开,先自走了进去。

老爹好脾气地笑着,朝随后走进来的杨帆飞快眨了下眼睛,然后张开手臂去接李正,“嗬!这小子,已经睡上啦!”

杨帆也累到不行,把烫手的山芋移交出去,摇头笑笑,“人不大,睡着了沉得像个小铁陀。”

“妈妈睡了?”成茵换好鞋,要紧跌进沙发。

“早睡了,说是明天一早要开个什么会,小正今晚只能和我睡了。”

成茵见他来回走动自如,顿时奇了,“爸,你的脚没事啦?”

“啊?哦,”老爹一听,腿立刻又跛了起来,“还有一点,不过已经差不多,差不多快好了。”

成茵耸肩,懒得再理会,今天的怪事已经不少,再多一件也无所谓。反倒是站在一旁的杨帆,没能及时按捺住笑声,不得不以两声轻咳来掩饰。

已经颠簸到房门口的老爹忽然又转过身来,“哎,茵茵,别光顾自己坐着呀,给小杨去沏壶茶出来。”

杨帆赶忙阻止,“别麻烦了叔叔,太晚了,我这就回去了。”边说边朝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