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高的办公室,就在距离“流金岁月”不远的一处写字楼。这座写字楼与周边许多高楼一样,大厦的每一层都被拆分成无数个小单元,有的甚至一个小房间就是一家小公司。然而贺子高所在的这一层,一踏出电梯门就能感觉出不一样。

这一整层楼都属于贺氏。

小刘平时的工作以文职居多,性质和黄嫣儿比较像,见此情景不禁“嗬”了一声:“真气派啊!”

其实并不是装潢得多么金碧辉煌,脚下是黑色大理石砖,头顶上方挂着两排白色玉兰形状的小吊灯,两边墙壁都砌了雅灰色的暗纹瓷砖,但看起来就是又雅致又气派。

和“流金岁月”的装潢风格不同,但看得出来,这都是来自于同一个人的品位。要气派,但不能庸俗;要品质,但不可以太低调。

沈千秋边走边想起了与贺子高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天他穿了一身白,也是这样,讲究品质,却又高调得很。毕竟这年头极少有男人喜欢穿一身白衣,穿不好,平白惹人笑嘛!

这么想着,沈千秋突然觉得有点发慌,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只是隐隐觉得心里不太安稳。

过来之前,他们是打过电话的。接电话的是位男助理,听到是警局打来的,淡定得很,不慌不忙地答应:“没问题,贺先生说,今晚七点,在办公室恭候大驾。”

恭候大驾,用的词还挺古韵。但怎么听怎么有一种“你能奈我何”的优越感在里头。

走到公司门口,迎上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穿一身西装,笑容温和:“鄙姓周,是贺先生的助理,这位想必是沈警官吧?”

沈千秋心里一个冷战,他们确实事先打了声招呼说要来,可没说来的人姓甚名谁。

周助理见沈千秋面色微凝,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里面请。沈警官不用紧张,贺先生只是事先吩咐过,沈警官来了要好好招待。”

沈千秋眉头一皱:“你们贺总今天不在?”

周助理微笑着解释:“下午一直在的,就在您二位过来的前十分钟,临时有事出去了。不过贺先生说了,不是大事,让二位稍等几分钟,他很快就回来。”

沈千秋和小刘被引到了一间会客室。说是会客室,其实是贺子高的办公室。周助理一边引两人坐下,一边介绍道:“贺先生平日就在这里办公。他刚刚走得匆忙,电脑都没来得及关。贺先生让我跟两位解释一下,确实是事出突然,不是故意怠慢。”

沈千秋顺着他的话看去,果然,办公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背面的LOGO还亮着,可见人确实没走多久。

两个人对视一眼,沈千秋拿出手机给李队编辑了条短信:人不在,说要迟到十分钟。

过了两分钟,李队短信回了过来:收到。

周助理出去片刻,又折回来,手上的托盘里放了两杯新沏的绿茶:“这是今年新上的雀舌。听说沈警官喜欢喝龙井,贺先生特意吩咐,说让沈警官一定要尝尝这个。”

如果说这位周助理一上来就喊出她的姓氏,让沈千秋觉得心生警惕,那么此时此刻,沈千秋的感觉即便用后背发凉都不足以形容了。

她喜欢喝龙井这事连赵逸飞都没留意过,因为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其他地方,她都是逮着什么喝什么,从没刻意说过自己爱喝龙井。知道这事的人,大概也只有从前的家人,还有白肆了。

平城的老一辈人都爱喝香片,其实就是茉莉花茶,沈千秋的爷爷也不例外。有一年,沈若海从外地出差归来,带回来半斤新炒出来的雨前龙井,跟眼前这雀舌比不了,但胜在新鲜。本来是买给沈爷爷尝尝鲜的,结果当时还在上初中的沈千秋从爷爷杯子里尝了一口,从那之后爱得不得了,几乎每天放学回来都吵着要喝。

好在绿茶清淡,少放些茶叶也不会影响睡眠,再加上正值春夏之交,天渐渐热起来,喝点绿茶也能祛火气,沈爷爷就每天傍晚都给她泡上一小杯,坐在院子里等她回来。

旧事重现,总让人心思浮动。

沈千秋从记忆里一回过神,就觉得房间里气氛不太对。一抬头,就见贺子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嘴角挂着一丝笑打量她。

沈千秋几乎一个激灵,就要站起来,被贺子高的手指点了点:“坐,坐,沈警官不用客气。”

说着,自己也走到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个角度几乎和沈千秋面对面,两个人的目光在一瞬间又触到了一起。

贺子高见状浅浅一笑,他今天戴了一副银框眼镜,遮住了略显狭长的眼尾,显得很有书卷气:“我走之前特意吩咐小周,给你们二位沏杯龙井…”他顿了顿,扫了眼沈千秋手边的茶盏,“噢,沈警官还没动。”

沈千秋正为自己刚刚险些站起来又仓促坐下的失态而懊丧,听了这话不禁浑身一凛,迅速反应过来,也朝着贺子高礼貌地浅笑:“贺先生真是客气。其实我对茶并不太了解,平时都是随便喝喝的。”

“噢?”贺子高目光微闪,“这跟我打听到的可不太一样。”

“贺先生都打听到了什么?”沈千秋心中涌起一股愠怒,无处发泄,也不敢在此时此地发泄出来,只能继续伪装着浑不在意的语气说道,“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我这人一没身份二没背景,就是一个普通小警察,没想到还会劳动贺先生大驾,专程找人调查我的饮食喜好。”

“哈哈。”贺子高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好笑的事一样,笑眯了眼说,“沈小姐误解了,不是专程调查。”

“这话怎么讲?”

贺子高今天穿了一件圆领的灰色上衣,手臂撑着桌沿的姿势露出大片锁骨来,与初见那天的风度翩翩不同,显出一种玩世不恭的随性来。

“上次沈小姐和你那位小朋友去到我的会所,来去匆匆,我也没能尽地主之谊,事后想起来总觉得有些失礼。所以我就让手底下的伙计查了查,这才知道沈小姐是做刑警的…”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了下,带着慢悠悠的笑意看向沈千秋:“我有位老朋友,那天碰巧过来,聊起来才发现和沈小姐有点渊源,我也就从他嘴里了解到了沈小姐的一些日常喜好。”

沈千秋露齿一笑:“还真是巧。”

贺子高挑了挑眉:“可不是。”

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对方,都没有说话。过了约莫半分钟,贺子高先开了口:“沈小姐就不想知道我的这位老朋友是谁?”

沈千秋笑了笑,指指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小刘:“今天我们过来是有正事,贺先生如果想叙旧,只能改天再约了。”

小刘同志听到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几乎呆住,这个时候被点名,也是条件反射式的一机灵,立刻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笔和本:“对,对,我们有些事,想跟贺总了解下。”

贺子高收回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兴味,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既然是为公事来的,两位请问吧。”

手边的茶盏摸起来微有些烫,这贺子高也确实好兴致,都说泡绿茶当用玻璃杯,但玻璃杯喝起来,总少了几分雅,这人就让人用了玻璃材质的茶盏。玻璃盖配玻璃托底,中间盈盈一脉玻璃盏,被幼嫩的茶叶映得翠盈盈,光看起来就觉满口生香。

沈千秋掀开盖子,端起来稳稳当当喝了两口,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口:“贺总认不认识张山子这个人?”

贺子高这时已经收回手臂,不撑桌沿,反去托着自己的下巴。听到沈千秋这样问,他微微点了点头:“我们会所常来常往的客人不少,张山子…也算是我的一位老顾客了。”

沈千秋点点头:“那贺总对张山子有什么了解吗?”

贺子高微微一笑,说道:“沈警官,你知道每天出入‘流金岁月’的客人有多少吗?”

沈千秋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心里不由冷笑,面上却并没露出什么神色来,只是静静看着贺子高,等他把话说完。

贺子高慢悠悠地说道:“每天光是固定客人,最少的时候都有五百人次,更不要提那些朋友带朋友来见世面,又或是外地朋友过来谈个生意度个假的。”说到这儿,他看着沈千秋,露出一抹有些无奈地笑:“沈警官,张先生纵然真是我的老顾客,很多时候我也顾不上跟他说句话的。毕竟,‘流金岁月’只是我诸多产业中,非常微小的一环。”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语调抑扬顿挫,听得出来,贺子高今天的心情很不错。他越是心情不错,沈千秋就越是内心焦躁。她被派来和贺子高打太极,是为转移他视线的,可眼下的情形,贺子高的姿态反而比他们还要悠闲。这种隐隐失控的感觉让沈千秋心里非常不舒服。

她抿了抿唇,说:“我知道贺先生很忙,我们也不想多浪费您的时间。只是如果咱们的谈话就这样继续下去,我想我们只能再多浪费贺先生一些时间了。”

贺子高呵呵笑出了声:“沈警官真幽默。”他瞥了沈千秋身旁的小刘一眼,说:“沈警官,我确实有些话想说。只是…不太方便…”他站起身,朝沈千秋勾了勾手指:“沈警官,咱们借一步讲话。”

沈千秋和小刘对视一眼,转念一想,小刘也不出屋,谅这人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沈千秋站起身走到近前。贺子高的身高和白肆差不太多,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等她走近,他便微微弯下脖颈,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沈警官,我确实听说了一些事,但我怕我说了,没人相信。”

沈千秋眉心微蹙:“你说。”

贺子高弯了弯嘴角,再度凑近她的耳边:“我听说,今晚好像有人会在我的会所进行不正当交易。但我只是听说,没有切实的证据…”

沈千秋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抬起眼,正对上贺子高的目光。

贺子高面上显出几分踟蹰,小声说道:“沈警官,我也是怕得罪人…”

沈千秋心跳如鼓,恨不得立刻冲出屋子给李队打电话,贺子高这只老狐狸根本什么都知道,那他们今晚的行动岂不是——

正想着,就觉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沈千秋浑身一凛,下意识地后仰,就见贺子高凑近她的耳边,浅浅笑着说:“吓到你了?”他眯起眼睛笑的时候,眼角显出细细的纹路,两鬓斑白的发丝在灯光下闪耀着细微的光泽。他看着沈千秋的眼,轻声说:“你的那位老朋友,让我给你捎个话。对身边的人一定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他仔细观察着沈千秋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缓缓道,“如果,沈警官还想查出你父亲的死因。”

这一回,沈千秋是真的浑身发冷。

直至走出大楼,笼罩周身的那股恶寒依旧挥之不去。她急匆匆拨通李队的电话,却发现对方的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沈千秋心里一沉,看了眼腕表的时间,行动已经开始了。

2.

沈千秋是步行回家的。事情还没完,虽然不用她做什么,但如果进展顺利,待会儿李队或赵逸飞肯定会给她打电话,说不定还要再回队里帮忙。回白肆那边的房子虽然舒服,但来回折腾太麻烦了;这边的房子小是小了点,但离单位近,往返也方便。

这所房子住了也有好几个月,走廊里的灯都是声控的,很多时候不太灵敏,即便狠狠跺脚或者大声咳嗽也不一定会亮。沈千秋早就习惯了。但这一天,她刚刚迈上四楼的最后一个台阶,就觉得心里“咯噔”一下,紧跟着周身一凛,仿佛身上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四肢不自觉间有些僵硬。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难形容,在沈千秋二十六年的人生之中,总共也就有过三回这样的经历。

但前两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沈千秋将手插在兜里,不紧不慢地拿出钥匙,站在门前扭动门把手。她知道自己的心跳渐渐急了,拿钥匙的手指也微微有些抖,直到看清防盗门的钥匙孔那里有一小撮白色的粉末,她知道自己的预感又一次对了。

从前在学校教她格斗的老师曾经说过,有功夫在身的人,有时往往会有一些异于常人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迷信,更不是灵异,那是多年经验积攒下来形成的一种预感,告诉你,有危险临近,要当心!

沈千秋没有回头,但她总觉得,背后的某个方向,有什么人正在静静窥伺她的一举一动。

她装作压根没看见钥匙孔上的异样,用钥匙打开门,一脚踏进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房子不大,因为格局的关系,一进门就能将厕所以外的所有房间尽收眼底。客厅、阳台、厨房,还有卧室,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但沈千秋还是知道,她的房子,有人进来过。

她放轻脚步,屏息走到卫生间门口。门跟她走之前一样,依旧是半敞开的模样。沈千秋猛地一推门,“咣当”一声响,门板磕在墙壁上,门后面什么都没有。

房间里能藏人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沈千秋沉默地把整间房子搜了个遍,一无所获。但她的心跳更快了,有人趁她不在家的时候进过这间房子,而且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偷。都说贼不走空,真要是小偷来了,不可能什么东西都没顺走,更不可能让门和窗户还保持着完好无损的样子。

东西…沈千秋眉心紧蹙,快步走到卧室的床底下,弯下腰就想把里面的东西拉出来——

她的动作就那么停滞在半空,仿佛有人将她隔空点穴了一般。沈千秋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一手撑着床铺,双目圆瞪,嘴唇紧抿,细看会发现,她的嘴唇还在轻轻地颤抖着,那是一种糅合了震惊和恐惧的表情。

这么多年过去,沈千秋觉得这世界上能吓到她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不多…也就是还有,但此前她绝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床底下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她用来保存旧物的那个箱子,就这么不见了。除了一行用白色粉笔写的字:离开这里,小心身边人!

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她猛然想起贺子高的那句话,下意识地再次弯下腰,仔细辨别床底的字迹。那几个粉笔写就的字歪歪扭扭,仿佛是什么人故意用左手写的,显然是有意抹去自身线索。

手机叮铃铃响个不停,沈千秋回过神来,接通了电话,听筒处传来李队隐隐透着颤抖的声音:“千秋,我们现在在市中心医院,你赶紧过来一趟。”

“好。”沈千秋一颗心仿佛陡然被拎了起来,“李队,是…有人受伤了吗?”

电话那头的李队大概正准备挂电话,听了她这话又添了一句:“对了…千秋,你过来的时候,带一些女孩子穿的衣物过来。”

拎着一大包衣物还有一些从楼下店铺匆忙买的水果,沈千秋随手招了辆出租,直奔市中心医院。路上,她突然想起自己一整晚都没和白肆联系,拿出手机一看,果然,白肆发了好几条微信和短信,问自己任务完事没有。

沈千秋回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要去市中心医院一趟,可能会很晚回去,让他不要再等。手指顿了顿,想起那个丢了的箱子,以及床底下留的那句话,沈千秋又发了一条短信过去:这两天事情多,我先住我之前的房子这边,回单位也方便。

她已经被人盯上了,不能再把这份危险带给白肆。

到了医院,一路坐电梯上行,一边盯着手机里李队发来的房间号,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好像这是两年来第一次赵逸飞完成了任务却没给自己打电话。

两个人的关系说起来更像是好哥们儿。办公室里除了她、赵逸飞还有黄嫣儿,其他人都是本地的。都说人离乡贱,孤身一人在外地,做的又是高危工作,确实有很多不为人道的辛酸。嫣儿从不出外勤,所以他们两个每次各自完成任务,第一件事都是给对方报个平安,哪怕只是发条短信,也能让人感到安心。

一路忐忑地走到病房门口,只见李队和周时都站在门边,见沈千秋来了,李队压低声音问:“衣服都带了?”

沈千秋指了指挎包:“都带来了,贴身衣物都是没穿过的。”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李队,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刚给你打电话,没人接,我想你们应该是按照计划采取行动了…是,是有什么人受伤了吗?”

李队一个字还没说出来,眼圈先红了:“千秋…”

沈千秋一见他这个样子,只觉得心脏不停地往下沉,就听李队哽着嗓子说:“我们缴获了那批毒品,除了张山子其他人都抓住了。但是嫣儿,执行任务的时候被人…”

沈千秋觉得大概是自己的耳朵幻听了:“你说什么?”

一旁的周时嗓音冰寒:“我一进门就跟他们两个分开了,后来找到嫣儿的时候,赵逸飞根本没跟她在一起,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衣服都被扯烂了,身上…被人糟蹋得都是伤,人都没意识了。”

沈千秋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赵逸飞呢?”

周时嘴角露出一抹讥笑:“他?你是问他刚才,还是现在?”

沈千秋说不出话来。

周时冷笑:“我知道平日里你跟他关系铁,但这次,沈千秋,你要是站在他那边,你就不是个人!他之前挺好的,从头至尾他都他妈挺好的,至于现在,他被我打了一拳,这会儿正在嫣儿床边等着人醒了负荆请罪呢!”

沈千秋一言不发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不同于走廊上的嘈杂,病房里静悄悄的,以至沈千秋推门的声音都显得特别清晰,背对着她蹲在病床边的那个人听到这声音,肩膀狠狠瑟缩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清楚来人,这个已经二十八岁的大男人瞬间哭出了声:“千秋…”

沈千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着步子走到床边的,她不敢看,又不得不看。病床上躺着的那个女孩,只有二十五岁,平日里最喜欢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她也确实很美,唇不点而丹,眉不画横翠,鼻梁又高又挺,大家都说她是刑警大队的一枝花。

可跟现在这个躺在病床上的人一点都不像。病床上的这个人,鼻梁很高,可是被一块纱布挡住了,很闪很亮的大眼睛紧紧闭着,眼眶处一片青紫,嘴角是破的,沁着紫红色的血丝,脸色苍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沈千秋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她喊了一声赵逸飞的名字,但对方仿佛魔怔了一样,跪在那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沈千秋咬着唇,走到床边把赵逸飞拉了起来。她以为他会挺重的,没想到随手一拉,他就踉跄着站了起来,紧跟着又跪在地上。

赵逸飞朝她笑了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蹲太久腿麻了。”接着又说:“不过我也该跪。要不是我那时候光顾着追人,把她一个人丢下,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沈千秋这下哭得更厉害了。但她不敢哭出声,只能一下下地捶他的肩膀:“你赶紧起来,起来!”

赵逸飞怎么可能站得起来?有人因为他的错误毁了一辈子,这件事足够压弯他一辈子的脊梁。

沈千秋紧咬着唇没让自己哭出声,一边狠狠拎着赵逸飞的衣领:“你赶紧起来,出去!你让嫣儿醒了看到你这个样子,你还想不想让她活了?”

赵逸飞之前只是掉眼泪,听了这句话,却一下子呜咽出声,捂着眼睛说:“小师妹,怎么办啊?我以前一直以为做错了事我改就行了,可出了这事我发现我改也没用。有些事发生了,怎么改都没用了。根本回不去了。”

房间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周时的声音还是那么冷冽,却也透着颤音:“赵逸飞你他妈的给我滚出来,别打扰嫣儿休息。”

李队也在一边压低嗓子劝:“咱们都先出来,让千秋在里头陪着。”

3.

病房里,沈千秋在床边坐下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女士挎包。这挎包她认得,是嫣儿的,上面还放着一件外套。看样子应该是出事之后,警队的人从办公室送过来的,大概是后来发现没有适合换的衣物,李队这才想到给她打电话。

沈千秋拿起外套,是一件面料挺括的黑色风衣,平时很少见嫣儿穿,都是放在椅背上挂着。她不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有时候天气比较冷,她会把衣服拿下来盖在腿上。手指碰到一个有点坚硬的物体,沈千秋摸索了一阵,最后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她认得,从前开会时,嫣儿都在一边负责记录,她特别喜欢这个本子的外壳,每次用光了内页都会再从网上买一些新的装进去。拆下来的内页就放在办公室的一个专用橱子里。大家如果有需要查什么记录或者相关的资料,都会直接去那橱子里找。

平时不怎么觉得,现在想起来,他们能那么肆意地出外勤,酣畅淋漓地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其中都少不了嫣儿的功劳。她细致、耐心,脾气也好,每天多数时间都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不知道默默地为他们做了多少事。

笔记本里夹着支笔,所以一翻就翻到了最新的那一页。沈千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垂头看去,就见那上面写着的都是有关今天行动部署的内容。娟秀的小字一如本人,优美又整洁。但沈千秋的眼睛,只牢牢盯住最上面的那行字。那行字写的有些大,字迹也划得很重,下面还画着道道,大概是着重强调的意思。

但这行字的内容跟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好加油,一定要做的不比千秋差!”后面还加了个可爱的笑脸。

沈千秋的眼泪一下子落在了本子上。傻姑娘,你一点功夫都没有,又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只要牢牢跟在赵逸飞身后就行了,那么危险的地方,逞什么强呢?

她手指一松,本子哗啦啦阖上,她无意间翻到最后一页,却不是以为的空白。上面是一行很秀气的小字,小小的,仿佛含羞带怯,怕被人看到一样:赵逸飞,真的好喜欢你。

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好多画面。

她记起最早的某一天,赵逸飞开始帮她带早餐时,嫣儿破天荒地瞪了她一眼,说她懒得要死了;还有每次她和赵逸飞一起出任务时,嫣儿都要对两个人的穿着打扮评头品足一番,有时还会顺势帮赵逸飞整整衣领;还有前几天,赵逸飞提议再进“流金岁月”一次,她刚跟白肆吵完架,硬着头皮打电话跟他说对不起,让他把会所的那张VIP卡拿来借用一下,最后事情没成,嫣儿看着她的那种复杂难辨的目光;最明显的大概是白肆送她来上班的那天早上吧,吃早餐的时候,嫣儿问她觉得赵逸飞怎么样…

仔细一想,这样的细节真的好多,可为什么她平时就一点都没留意,一点都没往那个方向想?

如果早点知道嫣儿喜欢赵逸飞,平时多给他们两个制造一些机会,是不是嫣儿就不会一门心思地非要在这次行动中拼尽全力,只为博得赵逸飞的

注意?

这么想着,人都有些魔怔了,就听一道沙哑的女声在耳畔响起:“你都看见了?”

沈千秋抬起头,满脸都是泪,连着抹了好几把才看清眼前的情景。嫣儿醒了,她的眼眶一片青紫,还有些肿,眼睛只能微微张开一条缝。见沈千秋傻愣愣地看她,她牵了牵嘴角,那样子似乎是想笑:“其实我一直以为你知道呢。”

沈千秋站起身,伸出手想摸摸她,又发现她脸上都是伤,哪儿都碰不得,只能问:“你醒了,口渴吗?想不想喝水?”

黄嫣儿的眼睛盯着她:“不过看你现在哭成这样,应该是不知道的。”

沈千秋见她执着地揪着这件事不放,只能顺着她的话答:“我是真不知道。”

黄嫣儿说:“知道了,你也不会把他让给我。就算你肯让,他也不一定会喜欢上我。我都明白。”

沈千秋不忍再听,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你先躺着,我去给你打壶热水。”

拎着水壶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黄嫣儿说:“今天欺负我的那个人说,我有这个下场,是代人受过。”沈千秋浑身发冷,就听黄嫣儿接着说,“千秋,你知道我是代谁受过吗?”

Chapter 09 如何补偿

1.

千秋,你知道我是代谁受过吗?

后来的一整晚,沈千秋跑到走廊打热水,和护士一起给黄嫣儿换衣服。接白肆打来的电话,接李队和周时打来的电话,听医生描述黄嫣儿受伤的具体情况。无时无刻,她脑海里不停回放的就是这句话。

后来的一整晚,黄嫣儿都没再睁眼看过她一眼。

沈千秋突然意识到,赵逸飞说得很对。有些事发生了,怎么改都没用,因为再也回不去了。

她那天贸然跟着白肆的那个朋友走进“流金岁月”的时候,一门心思都在想着怎么破案,却忽略了赵逸飞的突然迟到还有后来白肆的善意提醒。事后,她已经知道‘流金岁月’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却没想着去提醒一下今晚出任务的同事,尤其是赵逸飞和嫣儿。

可为什么她粗心大意犯下的错误,却要让别人来替她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