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肢这个词深深触动了林霂的神经,她不假思索就作出承诺:“我明白,我会陪着你。”

“东盛即将进行重大资产重组,我的身体状况不能被外界知晓,否则将对集团不利。你能不能为我保密?”

她愣了愣,点头。

季云翀伸出手,非常不舍地在她的脸颊摩挲了一会儿:“乖啊。”

说完这句,他扬唇笑了一下。

他展颜一笑时,通常眉梢往上一挑,眼睛里先染上几许温暖的笑意。左右两侧脸颊再随之凹陷进去,形成两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很阳光,又带着孩子气。

少女时代的林霂便是被这样的笑靥勾上了早恋的歧途。

如今再度目睹熟悉的笑容,又听到这句话,林霂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想起了往事。

彼时青春年少,他阳光开朗,不骄不躁,放弃了家里的奔驰专车,俯首甘当她的自行车车夫,每日放学后呼哧呼哧地将她送回老洋房。

在那段回家的路上,春天的鲜花,夏天的凉风,秋天的晚霞,冬天的薄雾,送了她和他一程又一程,成为两人爱情最初的见证。

当年,他问她:“林同学,这辆自行车比大奔少两轮,坐着是不是咯屁股?”

“嗯,有点儿。”

“你当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们一起坐真正的大奔。而且冬天快来了,寒风冻坏了你的小脸蛋,我心疼。”

“不好。我不怕冷。”

“我怕冷,你不心疼?”

“不心疼。”

“乖啊。真的不心疼?”

“…唔,那好吧。”

时光匆匆,十年寒暑易逝。

如今冬去春来,他遍体鳞伤,她的心里却装着另一个人。

他和她的爱情,不声不响地,没了。

*

稍晚点的时候,季云翀送林霂回家。车子抵达公寓楼下,她打开车门,他拉住她的胳膊。

她回眸望他。

季云翀道:“你为什么住在这里?”

“我把老洋房卖了,暂时借闺蜜的房子住几天。”林霂想到曾经打算把洋房布置成他和她的婚后小别墅,又补充道,“爸妈去世后,我一个人住在里面实在难受,就卖了。”

季云翀没说什么,松开手。

林霂略感尴尬,下车。

进入公寓楼门,行至三楼,她没有再继续往上走,而是挪步至楼道里的玻璃窗前,向下瞅了瞅。

果然,车还停留在原地。

她轻轻唤了声:“哎——”

车窗降下,露出季云翀的脸。他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木木。”

她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快回家睡觉。”

他的家,正是她所在的地方。季云翀的胸口化开难言的情绪,却弯唇一笑:“好,你也早点休息。”

五楼亮起灯,车子这才发动,驶离公寓。

夜色寂静,月光朦胧。季云翀安静地看了会儿车窗外的景致,拨通助理的电话。

他习惯性地挑了一下眉梢,轻轻慢慢地开口。

“帮我查一个人。”

*

林霂回到家后,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她脸色较差,刚哭过的眼睛仍带着红血丝,看起来无精打采,郁郁寡欢。

她坐在电视机前呆怔了许久,茫然想起萧淮没有回复消息,从包包里翻出手机看了一眼。

五个未接电话,都是萧淮打来的。

她没有细看来电时间,以为是刚刚发生的事。回拨过去,电话仅响一下就被接通,萧淮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张口便是她的名字:“林霂。”

她抬手捏了捏眉心,强打精神说话,完全没有平日里视频聊天时的开心调调:“我把手机设置成静音模式,忘记改回来,不好意思。”

“嗯。”

他只答了一个字,而她反应迟缓不在状态,于是两人有几秒钟的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她这边,电影频道正在放映喜剧片《三傻大闹宝莱坞》,剧中人物的欢呼声和谈笑声此起彼伏,气氛相当欢乐。

而他所处的地方安静极了,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无声地吸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僵硬:“萧淮,你在哪里?”

35、友情价

萧淮回道:“我刚落地,在高速路上。你呢?今天做了些什么?”

“我——”林霂心事重重,一下子语塞。

今天是他的生日,她应该现在就把季云翀的事情告诉他吗?会不会破坏他的好心情?

正犹豫,余光瞥见时间,即将接近零点,她转开话题:“萧淮,祝你生日快乐。”

电话那端半晌没有声音。

“萧淮?”她唤他的名字。

这回他应了声,口吻淡淡的:“林霂,我手边有些紧急工作需要处理,回聊好么?”

她愣了愣:“好,再见。”

他也平静地说句再见,挂断电话。

片刻后,公寓楼下有一辆商务奔驰车亮起了前车灯,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动起来,绝尘而去。

萧淮就坐在车子里。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嘴唇微微地抿着,眼帘低垂。那双狭长的眸子不像平时深邃透亮,而是黯淡如墨,隐藏着难以名状的寒凉。

他结束和关怡的通话,猜到一定是季云翀订下整间餐厅。

他自认不是气量狭窄的男人,在餐厅外心平气和地等待了几个小时,目睹林霂和季云翀肩并肩走出来,接着坐上同一辆车,最后在楼下依依不舍地道别。

季云翀唤她一声木木。

她用柔软的语气回答,快回家睡觉。

这样甜蜜甜蜜的对话,从来没有在他和她之间发生过。即使两人拥抱过,亲吻过,她对他的态度也是十分规矩的。

他从来没有追求过女孩子,认定她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装潢完老洋房并结束完手边的工作飞回来,无非是想和她亲近。

他却见到她和她的前男友举止亲近。

萧淮缓缓吐出口郁气,从衣袋里掏出精致的首饰盒,看一眼,把它塞在了车里的某个角落。

她曾经说,再见了,旧时光。

他心若倒悬,竟比任何人都信以为真。

*

美林医药公司的董事长坠楼身亡的消息,迅速登上各大报纸的财经版头条,被视为最大的利空,也导致股票毫无理性地再度跌停。

董事长在自杀前签署过转让美林股份的声明书,这给董事会带来一个难题:根据公司的章程,股东向股东以外的人转让股份需经过其它股东过半数认同。其它股东应当在十日内给出答复,或同意,或出资购买转让的股份。

由于美林医药的股价数次暴跌,中小股东们早就纷纷减持股权,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增持千万数量级的股份。而美林医药连续四年负债超过总资产的秘密东窗事发,公司被监管部门要求暂停上市,导致了股东们恐慌式竞相抛盘。

过了几天,一个极普通的周二,东盛集团在股市收盘前高调宣布已经增持美林医药18%的股份,加上前任董事长转让的股份,以38.23%的持股比例获得大股东之位。

东盛发出公告:即将召开临时股东大会,附上调整美林医药公司的资本结构、更换现任管理层的提案。

这是无比神奇的一天,即将停市的美林医药股票在收盘前的最后五分钟打开跌停板,报复性反弹,迅速拉成涨停。

收盘后,媒体发表文章,分析美林很快会在东盛的推动下剥离不良资产,摆脱亏损,眼下正是股民们逢低买入的绝佳机会。

美林医药的个股点评区犹如水开了一般,沸沸扬扬。

网友[分手了何必带走电饭煲]:明明深不见底,突然就打激素了。抄底美林的人,今天一下子净赚10%。

网友[一脸懵逼]:卧槽,东盛下了好大一盘棋,深藏功与名。

几家欢喜几家愁。在这个无比神奇的一天,林霂冒着阴雨参加关父的追悼会。

关父死于急性心肌梗塞,关母在股票暴跌后勉强支撑了一段时间才斩仓,股票卖出价和巅峰时期的金额相比,几近脚踝斩。

追悼会的气氛肃穆悲伤,关母哭成了泪人,关怡也倍受打击,精神憔悴。

林霂向遗体告别,陪着好友面对其父的火化仪式。

人一辈子忙忙碌碌,到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在另一个世界里重获安宁。

雨势瓢泼,关怡却说想走走。

于是林霂与好友共撑一把伞,漫步长街。

雨水源源不断地砸在伞面,沿着伞骨汇聚成一道道娟娟细流,淋湿了关怡的肩。

林霂见状,伸手勾住她,把人往伞底下带过来:“我们找个地方避雨?你当心感冒,关妈妈还需要有人照顾。”

关怡摇了摇头,神思恍惚:“我爸走了,别的没留下就留下一摊子的债务。我刚刚在算账,越算心里越慌。”

“伯父欠下多少万的外债?”

“不是万,是亿。”关怡打了下哆嗦,“美林那边债不敌收,我爸又在外面开了间销售医疗器材的小公司。小公司曾向上海发展银行借入短期无抵押贷款,光本金金额就有1.6亿,如果不能在届满日期4月30日之前支付本金及利息,我妈作为法人将面临起诉。”

林霂惊诧:“你家有能力在两个月之内还清吗?”

“我不知道,我需要把家里所有的固定资产折现后再偿还贷款。公寓,房子,汽车,别墅,包括我们共同经营的餐厅,通通卖掉。”关怡的情绪有点失控,泪如雨下,“我急着卖,却不知有没有人愿意买。时间拖得越久,需要偿还的利息就越高。“

林霂稳住好友:“我手边有些钱,要不你把餐厅转让给我?”

“你无父无母,一个人吃着死工资,别勉强。”

“你现在火急火燎地抛售房产,会被人压价的。”林霂拿出纸巾给好友擦眼泪,“还是转让给我吧。”

“那我抹去零头,按照总价两千五百万盘给你。”

林霂愣住,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两千五百万?”

关怡呆怔地看着她:“你觉得贵?房价在过去的时间里上涨了很多…”

“你两年前提议合伙经营餐厅,让我掏20万,分我10%的所有权。我现在从你手中收走剩下的90%权益,不是应该掏180万?”林霂简单地算了下经济账。

关怡哑口无言,片刻后别开脸讪讪地说:“20万…是友情价。”

林霂恍然明白了。

两年前她倍受打击,想不开割腕自杀。关怡去医院探望她时,喜气洋洋地提议有没有兴趣做生意?还噼里啪啦说一通有人急抛餐厅门面,把商铺总价压得极低,如果不接手,实在可惜。

林霂动了动嘴唇,未及开口,差点哽咽。

她勉强忍住感动的眼泪,迅速算了下账户里的钱。父母留给她的积蓄,卖房子的收入,最近买卖股票赚来的钞票,甚至包括车祸事故发生后得到的一笔数额不小的赔偿金,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只差几百万的缺口。

不过,几百万的缺口可以走商贷这条路…

林霂不假思索道:“我拿的出这笔钱,你把银行账号给我,餐厅的事就算敲定了。”

关怡十分感动:“三木,谢谢你。”

“应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在我最难熬的那段时期拉了我一把。”

关怡破涕为笑,脸上少了点心事重重,但多了一丝赧色:“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听说,可以找关系和上海发展银行的行长磋商,将贷款滚存或延长届满日期。如此一来,我就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本金及利息。”

“真的么?但我没有认识的熟人在银行工作。”

关怡顿了顿:“有,你认识萧淮。”

“说的对,我居然把他给忘了。等等,我现在就联系他——”

林霂说完,从包里掏出手机。

第一通电话,无人接听。

第二通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林霂停止拨号,改给萧淮发去文字消息:“在吗?如果在,请回电。”

关怡凑过来看看手机屏幕,瞧见了林霂和萧淮最近几日的聊天记录,略奇怪地问:“萧淮很忙吗?为什么你找他,他却经常不理睬你?”

“他接手了几家大公司的委托,负责制定战略并购方案,天天忙得昏天暗地,哪有空和我闲聊。”

“他以前也忙得昏天暗地,为什么有空与你一聊就是半个多小时?”

林霂想想:“大概他近来太忙了吧。”

关怡不禁忧心忡忡:“萧淮忙成这样,连你都顾不上,是不是更加没有时间理会我的请求?”

“别这么说,你也是他的朋友。”

“不一样。有钱有势的时候,请人办事,那叫打声招呼;没钱没势的时候,请人办事,那叫仰人鼻息。”

林霂只好做出保证:“我尽快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关怡心神不定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问:“你和前任还有联系吗?”

林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和季云翀的现状,反问道:“怎么了?”

“你先前问我,美林是不是遭受医药大企业的狙击。我没透露,其实是怕你担心…狙击美林的大公司正是东盛集团,而你的前任就是东盛集团的现任董事。”

关怡说到这里,眼眶蓦然泛红:“我想问问那个姓季的,他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他是大企业家,为什么要针对美林这种小角色?我爸如果不是因为股价暴跌,怎么可能心脏病复发?”

面对这些控诉,林霂选择了沉默。

幸好关怡没有纠结这个话题,而是说:“我这几天不断地想,变卖一切偿还了这笔巨额贷款之后,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穷的叮当响?潦倒过一生?原以为自己害怕过那种天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得小惠而大喜的穷酸日子,直到目睹父亲化成灰,我才发现真正害怕的,是对未来失去信心。”

她难以控制住伤感的情绪,哽噎落泪:“我被爸爸保护的太好了,如果没有家里的关系,连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更别提花的钱比赚的还要多。我这样的人能否扛得起爸爸留下的公司和债务?一想到或许扛不动,一想到或许对不起爸爸,我就觉得脖子上被紧紧地套了根绳索,随时可能活不下去。”

林霂听了,没有说什么长篇大道理,只说了一段掏心掏肺的话:“人都有起起落落的时候,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我俩相互支撑,再艰难的逆境也会熬过去。”

关怡泪眼婆娑地看着林霂。

林霂也平静地望着她。

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拥有一个头脑正直、心地善良的朋友。她不仅能够锦上添花,还愿意雪中送炭。

关怡的眼泪扑簌直落,用力地点头:“好!待我有朝一日富贵荣华,再带着你愉快地玩耍。”

林霂笑了笑:“行,我翘首以待。”

*

晚间,林霂坐在家里算账。

她翻查了餐厅去年的收支明细表,做了个假定:如果餐厅的各项支出维持不变,加上商贷和生活必须开销,每月的现金支出数目至少是十八万。

十八万…林霂有些担忧。

她的工资不算低,但也无法承担这笔庞大的开销。除非餐厅每月的营业额稳中有升,她才可以用上个月的纯利润,抵下个月的纯支出。如此一来,风险太大了。

该怎么办呢?林霂想入了神。

她最近的工作并不轻松,既要分心准备赴越南工作的资格考试,又得抽空学习研究TKA(全膝关节置换)。

文献上说,TKA术后极易发生感染,而感染又是TKA术后最难处理的并发症之一,往往导致手术失败。

反复翻修和反复感染,将严重威胁患者生命。不到万不得已,医生不会提出截肢的建议。

一想到季云翀截肢后的样子,林霂的心凉了半截。

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瞅瞅时间,临近22点,萧淮竟然没有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