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开,他却扶正她的脸,手指滑过她的眉眼,停在柔软的唇瓣上。

他眼底有真挚的情绪漫开,情不自禁俯低脸,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的脸色有些发窘:“季云翀。”

“乖,闭上眼睛。”说完最后一个字,胸膛里泛滥的绵绵情意让他忘乎所以,只想吻她。

——纤细的手指硬生生挡在他的唇前。

仿佛被人泼了盆冷水,唰地一下从头凉到脚,季云翀盯着林霂,往后撤开些许。

林霂别开视线:“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什么补偿。再说…”

她顿了会儿,语气变得坚定:“再说你的膝伤是我引起的,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情于理都该陪你治病。”

季云翀陷入沉默,视线在她脸上流转一圈,嗓音透着几分寒冷:“你还是只把我当病人?”

林霂没有否认。

季云翀蹙起眉头:“你承诺过会尽量喜欢我,现在出尔反尔?”

“不是的。”林霂有些难以启齿地抿了抿嘴角,“我尽量了,可是在这四十多天时间里,我对你的感觉早就没有以前的相思之情,只剩下医生对于病人的牵挂。”

是的,她对他仍有感情,可惜这种感情并不是爱情。

“你在撒谎。明明是因为我即将出院,你觉得自己可以功成身退,才对我说这番拒绝的话。”

林霂万万没想到季云翀会如此评价自己,正要澄清,又听他说:“木木,如果你喜欢的那个男人说要照顾你,你肯定毫不犹豫点头答应。我们相爱十年,十年的感情却抵不过你和那个男人短短两个月的相处。你扪心自问,假如因为车祸而失去健康的人是你,能像我这样无怨无尤、全心全意爱你?”

车祸是林霂一辈子的伤痛,是她差点无法摆脱的道德包袱,面对季云翀的质问,她瞬间噎住,脸色更是被激得通红。

幸好此时车子抵达医院,他没有再说下去。

在季云翀抽血化验的这段时间,林霂去病房收拾个人物品。

她等了又等,不见季云翀折回。

她前往验血处问询,被告知季云翀早就离开,从护士手中接过血检单看一眼,脸色大变。

她四下找人,但是住院部没有,门诊部也没有,只差把医院翻过来,依旧没有见到人影。

就在这时,林霂想起了自己还是实习医生时的一段工作经历:某位患者不堪病痛折磨,半夜从住院部顶楼通道的窗户跳下身亡。

林霂急忙冲到住院部的楼梯间,一层层攀爬、寻找。

她的头发乱了,妆容也花了,全身出汗,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当她气喘吁吁抵达顶层,那扇通往天台的的玻璃门早就被人打开。

她迈过门,见到了季云翀。

他坐在轮椅里,安静地看着脚尖前面的地砖,再过去一米,便是高空。

林霂轻手轻脚走上前,从后面抱住了他:“这里风大,我们回去。”

他不语,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却不住地颤抖。

林霂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是医生,知道像季云翀这种有反复感染病史的患者,需要密切关注体内可能存在的感染性疾病,小到感冒、咽炎、牙龈发炎,如果不及时治愈,极易导致关节腔发炎,引发严重后果。

然而千防万防,防不住关节融合术后出现的最常见的并发症:感染复发。这也是专家从一开始就竭力主张实施截肢术的根本原因。

吃了那么多的苦才完成的融合手术,因为血检结果呈现“细菌感染”而宣告失败。

一次次接受手术、一次次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让季云翀在一瞬间意志崩溃。

他强撑会儿,终究按捺不住痛苦,紧紧抱住林霂,脸埋在她的肩窝痛哭:“我一直在想,如果车祸发生后我没有活下来,是不是就不要承受这么多的痛苦与折磨?报纸上把我写得无所不能,事实是我什么都没有,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你,甚至连右腿也留不住。”

“木木,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经受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吗?”

林霂愣了愣,突地一下,眼眶泛红。

*

人若失意,心中的世界也会变得暗淡无光。

季云翀的状态很消极,不愿接受治疗,坚持从医院搬回别墅,不见客,不说话,极少进食。

目睹他这副样子,林霂根本不可能安心回国,只能向领导申请长期事假。然而她今年请的假已经太多了,超过相关规定,人事科不予批准。

换句话讲,如果林霂坚持留在慕尼黑,只能向医院提出辞呈。

工作之于她,是事业,是追求,更是支撑她捱过人生最低潮时期的精神动力。如今她为了照顾季云翀,不得不放弃工作,放弃这唯一的信仰。

整整一个下午,她待在季云翀的书房里,坐在电脑前写写删删,删删写写。

思绪百转千回,心中充满了纠结与不舍,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包围了她,让她看到了那个脑子发热、突发奇想提议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自己。

如果当年没有做出错误的决定,就不至于连累季云翀。

如果没有一时心软建议膝关节融合手术,就不至于让季云翀在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还要面临截肢的困境。

久违的负罪感沉甸甸地压上心头,已经愈合的伤口再度被撕扯开,痛苦发酵到极致,她忍不住落泪了。

她耷拉着脑袋,埋在臂弯里无声地哭,哭得像个犯错的小孩子。直到季云翀推着轮椅进入书房,她慌张地抬起头,用手抹掉眼泪。

季云翀静静地看她一会儿,伸出手拭去她眼角的余泪。

他揉揉她的脑袋,沙哑的声音显得他身心俱疲:“你回国吧。”

她摇头。

“回去吧。回去之后,你向心爱的男人解释清楚,告诉对方不去越南了,哪儿也不去,就和他一辈子长相厮守,永结同心。至于我…我习惯了一个人面对痛苦,日子久了,也会习惯只有一条腿的生活。”

她呆怔几秒,眼泪汹涌,哭得不能自抑。

他尝试着牵扯嘴角挤出一丝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木木,我很爱你,你知道吗?”

她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字,点点头,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夺眶而出。

他的眼底也浮现出可疑的泪光:“你能在回国前亲吻我一次吗?这将是我们最后的回忆,甜蜜的回忆。从此之后,你的幸福和快乐,都将与我无关了。”

面对这样卑微的请求,她再也按捺不住内疚羞愧的情绪,哭出声音:“你不要这么说,我觉得自己特别对不住你。我不回国,我愿意留在这里好好照顾你,等你什么时候康复,等你什么时候不需要我,我再回…”

话未说完,她突然被他拉过去,陷入到他的怀抱里。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那双盈泪的眸子,胸膛里的一颗心又苦又涩:“你忘掉那个男人,嫁给我好不好?”

经历了那么多世事无常,他没有准备浪漫的鲜花,没有再说什么冗余的痴情话,只有最直白的请求。

“我受够了寂寞和痛苦,想和你生几个健康的孩子,组建一个幸福完整的家。”

“如果你做不到,请撇开我,让我自生自灭。”

*

林霂的辞职信是在两天之后通过电子邮箱发送出去。

急诊科主任既是林霂的直属领导也是她学生时代的导师,对她的看法一直很好,立即回复说会和人事科沟通,看看能否多批几天事假。

主任甚至在邮件中说道:“你万勿因为援医资格被取消而对工作产生抵触情绪,我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和院长谈谈,为你说说好话。”

林霂向恩师道谢,表示不必了。

私交甚好的同事劝林霂回来上班,她也一一婉辞。

萧淮则是在次日飞抵慕尼黑之后,给林霂发了条消息:“林霂,我已抵达慕尼黑,你什么时候方便见面?”

接下去的二十四小时内,他没有收到答复。

虽然萧淮在慕尼黑的行程十分紧凑,但凡有空,就会拨通林霂的电话,可那端永远是单调冷冰的机器提示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好像遇到麻烦事所以无暇理会手机。他有几次忍不住按开季云翀的手机号码,旋又放弃拨号,继续给她发消息,寄希望于哪天她能主动联系他。

他不是个浪漫的男人,也不是个轻易介入别人感情的人,以至于不论是忙里偷闲,还是怔忡走神,抑或是想她想的辗转难眠时,都没有再打扰她。

一周之后,他终于收到了她的回复。那是看上去十分冷静的一句话。

“抱歉,我不方便,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本来是想一更的。

然而一更断在这里,很不人道…

47、真相

林霂没有马上同意季云翀的求婚,而是提交辞呈后和他签署了一份餐厅经营权抵押的合同。

解决完琐事,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心全意照料季云翀的生活起居,帮助他走出心理阴霾。

悉心的照拂让季云翀开朗了许多。他恢复了规律的饮食和作息,也开始接受静脉抗生素,寄希望通过药物控制住膝关节腔里的链球菌感染症状。

不幸的是,一周后再复查血液,各项指标提示抗生素治疗的结果只是延缓了细菌的发作而不是杀死了细菌。

季云翀的情绪越来越焦虑,提出转诊。林霂考虑到德国专家对他的病史了如指掌,并不赞成这么做,奈何他态度执著,实在拗不过,便点头同意了。

新医生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治疗方案:长期抗生素抑菌治疗。即利用有益菌体抑制有害菌,平衡宿主微生态平衡,从而达到维持健康的目的。

林霂对这个方案提出了异议。首先,抑菌治疗控制感染的成功率高低不一;其次,假如失败,有可能造成细菌的多范围扩散。

一个是白发苍苍的外国专家,一个是从业没几年的主治医生,季云翀毫无意外倾向了前者。

林霂十分无奈,考虑到季云翀对截肢手术的抵触情绪,只好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配合治疗。也恰是如此,她开始关注病原微生物对药物的耐药反应,渐渐发现了一个曾经被她忽视的小细节——

季云翀近期的血检报告中,前降钙素原(PCT)、白介素6(IL-6)的数值过于偏低。

在临床经验中,PCT和IL-6是炎症指标的参考项,两者的数值在医学界没有统一意见,所以有时会被医生忽略不看。

在其它参考项的数值均超标的情况下,这两项的数值低得不正常。

林霂百思不解,往前追溯季云翀的血检报告,居然找不到出院那天的检测单。她一着急,和季云翀简单打声招呼便出门了。

抵达医院后,林霂拿到了重新打印的血检单,匆匆扫一眼,怔住。

血检结果完全正常。换句话说,季云翀无碍。

她用德语对负责打印血检报告的人说:“请问是不是弄错了?这份报告并非季先生在半个月之前的血检结果。”

对方予以了否认。

林霂感到不可思议,但又喜出望外,盯着单子上的检测数据一项项翻来覆去地看,瞧见PCT和IL-6时,她脸上的神色又是一愣。

她取出随身包包里的血检单,两张单子摆一起,诊断结果迥然不同,PCT和IL-6的数值却一模一样。

似乎可以做个假设:正常的血检单被人篡改了,篡改者不够仔细,留下了纰漏。

那么,篡改者是谁?

想到出院那日季云翀倍受打击的表现,林霂的胸口涌上来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感受,再度发问:“请问有没有可能在打印血检报告的时候,把患者的姓名弄混淆了?”

“女士,我们对待工作认真谨慎,绝对不可能弄出这样的差错。”

林霂离开医院,没有返回别墅,兀自在街上游荡了许久,看着天际的晚霞从橘红色渐渐转成青紫色最后完全变暗,又看着城市街道上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

她记起了去年年末在这座城市里踌躇徘徊的情景,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口不渴,肚子不饿,惟有思绪停不下来,不断地纠结为什么季云翀不相信她。

此时此刻,她该相信季云翀吗?她应该把这件事情认作只是一个意外的巧合吗?

林霂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决定回去。

她着急出门忘记带手机,相当于失联了一整日,抵家时别墅黑漆漆、静悄悄的。季云翀不在,显然是出去寻找她了。

她没有开灯,仰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闭目凝思。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听见门开的声音,微一睁眼,便看见玄关的灯亮了。

季云翀一手推着轮椅进了屋,另只手则握着手机处于电话中。

玄关和客厅被一道半穿透式金色雕花屏风隔开,季云翀没有注意到缩在沙发角落里的林霂,侧对着她,用一种异常焦躁不耐的态度对电话那端的人说话。

“我早就交待过你,务必二十四小时盯紧她!”

“如果再过一个小时还是没有她的下落,你也不必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待着!”

他说完掐断电话,安静了一两秒,抬手挥向玄关壁桌上的摆件,玉蟾蜍“啪——”一声碎的四分五裂。

林霂本来想唤他一声,现在僵直地躺着不动,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过了会儿,季云翀的手机又响起。

不知来电者是谁,他用极度鄙夷的口吻说道:“你是废物还是蠢货?两周前她就递交了辞职信,你照批就是,为什么要被急诊科主任医师的反对意见所左右?”

林霂懵了几秒,突然明白和季云翀通电话的人是谁。那是人事科的领导,也是批评她对工作不上心、消掉她援医资格的人。

一种直戳心口的疼痛突地炸开,林霂按捺不住,翻身坐起。

沙发那边传来的动静让季云翀顿了下。他慢慢侧过脸,看见林霂之后,脸上的怒色随即凝滞,变成了一种被洞悉真面目后的措不及防。

他缓缓放下手机,张口:“木木,我…”

“你可以否认,但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能是假话。”林霂的语气还算平静,握在身侧的手却下意识地握紧。

季云翀哑然。

林霂从包包里翻出两张血检报告,走过去递给他。季云翀的目光落到其中一张血检单时,那双狭长幽邃的眼睛涌动着林霂看不懂的情绪。

她尝试着分辨,却没有辨认出一丝高兴的、庆幸的情绪。

什么都不必再说,真相昭然若揭。他早就知道自己痊愈,因为他一直在造假!

林霂倒吸口气,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季云翀见状,连忙拉住她的手,低声下气道:“你听我解释,我见你这段时间两地奔波,实在舍不得你吃苦,希望你过得轻松点…”

林霂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她俯下身体,蹲在轮椅旁。

她仔仔细细打量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未及说话,眼睛里已蒙了一层晶莹的泪光:“当急诊医生确实挺辛苦,常常不被病患理解,还往往因为工作强度大、作息昼夜颠倒,让自身也面临巨大的健康隐患。拿我自己来说,刚工作那会儿,一度听到120的警报声就紧张,频繁梦见抢救室里满满的都是患者。”

“然而不管有多么辛苦,作为一个急诊科医生,能够在短暂有限的时间里判断出病情并且成功地挽回一条生命,那种成就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也是无法用金钱衡量。”

说到这里,林霂的眼泪唰地落下来:“我挺喜欢自己的工作,也期待在工作中做出一番成绩。”

“你不知道我为了这个援医资格付出了多少努力,经常连续加班二十几个小时,睡眠时间少之又少,却咬牙硬挤出时间复习□□百页的医学宝典…可是,你一个小动作就抹杀了我全部的努力。”

说到这里她的情绪有些激动,一度哽咽得说不出话,不得不深吸几口气,待情绪恢复平静才往下道:“在我怀疑你是否参与造假的那一刻,也不是特别气愤,反而替你庆幸没事了,至少你不必面对截肢的悲惨境遇。但你不能为了留住我而破坏我的工作。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令我对你有多么失望?我本来都打算在你截肢后和你结婚,一辈子好好照顾你。”

季云翀的脸色一下子煞白:“木木,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

“我想出去散散心,冷静一段时间。”林霂的语气异常冷漠, “你今晚早点休息,不必等我。”

她直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

林霂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漫无目的走走逛逛,走累了,买来一包女士香烟,抽出一支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她会抽烟,这是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不仅如此,她也曾滥用过安眠药,后来意识到不能如此消沉便戒断了这些东西。今夜整颗心像被一把利刃割得血肉模糊,她感到痛苦压抑,又找不到人宣泄,只能暂时求助于尼古丁。

烟雾袅袅升起,思绪从紧绷到放松再到迷离。

脑子里浮现出西蒙的油画《抽着烟斗的裸/女》,她双唇柔软地翘起,自嘲地笑了笑,眼睛里泛出了薄薄的泪光。

一个人独处的缘故,脆弱不必再遮遮掩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直落。

这段时间两地奔波,辛苦劳累,还不被外人理解。某些同事当面嘲讽她傍上了有钱人,把医院当成自己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林霂的肩膀止不住地发抖,抽烟抽得愈发肆无忌惮。

转眼四五根烟吸完,她出了点汗,白皙的面容上染了一抹绯红,眼睛里水雾蒙蒙,立在街头任凭夜风拂乱长发,这幅模样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她无所谓,拍掉衣服上的烟灰,手中夹着刚点燃的香烟,继续逡巡。

过马路时,她注意到一辆黑色的车从街角驶来,车型挺像萧淮的车,但车牌并不是。

她摇头一哂,低头走自己的路。

慕尼黑是座热情的城市,夏夜亦如此,年轻的人们聚在一起喝酒谈天,欢声笑语,尽享惬意。而她神色淡漠,穿过喧嚣的人群,穿过繁华的街道,一人,一影,一支香烟。

再走下去,就要走到领事馆了。

她原路折回,凑巧另一辆黑色的车从十字路口的东侧驰过来。车子明明打了右转向灯,却直奔她而来。

她浑然不觉。

忽然,她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一抬头就看见有个人从车里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