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就不恼么?”抱弦道,“先前这样,几乎戳着人的脸来埋汰……”

清圆笑了笑,“这样就恼,一辈子可有生不完的气了。你听我说,做人很多时候都要装聋作哑,她骂你,她心里比你还急呢,又要动脑子,又要使力气。咱们只当她唱戏罢了,不必动怒,动怒心则乱,一乱就称了她的意了。”

她有一套自己的说法,小小年纪,难为她竟有看穿世态炎凉的通透。这样也好,人生很多坎坷是因为自苦造成的,去了这一项病根儿,大抵可以刀枪不入了。

于是匆匆收拾了罚抄的功课,仍旧上荟芳园去,本以为清如和清容已经回去了,不曾想她们还在,且老太太把清和也叫过来了。姐妹三个在两旁站着,老太太正歪在罗汉榻上,一张一张检查清如抄写的《内训》。

老太太跟前,自是谁也不敢造次的,每个人都老老实实盯着自己的脚尖。清圆进去后也不敢出声,等老太太看完了清如的,才双手捧着自己抄写的《女诫》呈上去。

高深昏暗的大屋里很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响。老太太每一页纸,乃至每一个字都仔细过目,她是这样揪细的性子,从年轻时候起就养成了事事顶真的毛病。

两个孙女的字都是簪花小楷,但字与字之间也不尽相同。清如的表面流丽,没什么筋骨,倒是清圆的,娟秀且具挺拔的骨架,很符合卫夫人“多力丰筋”的说法。

不论如何,她给的惩戒她们都仔细完成了,下笔好坏是各自的手法,也不好过多强求。老太太将两个人的功课放到了一旁,正色道:“这阵子都给我用功些,你们父亲不日就要回来了,仔细到时候考你们。”

清如一听便高兴起来,她是正经嫡女,老爷偏疼她些,她受的优待也比别的姊妹多,同老爷自然更亲厚。

“父亲是因公回来,还是专程为瞧祖母回来?在家能逗留几日?”

老太太眼里升起了一点愁色,谢纾的家书里没有写明,字里行间似乎匆忙得很,究竟是为什么,恐怕要等他到家了才能知道。只是上了年纪的人,对很多事都有精准的预感,老太太娘家也是官场中人,这不年不节的中途回来,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不过目下还不确定,也不好在孩子面前说,怕乱了她们的阵脚,便道:“你父亲率兵在积石山固防,已经几年了,想必是朝廷发恩旨,准他回来省亲吧。逗留几日尚不好说,要看你父亲的意思,倘或还有别的公务,在家住不得几日。”

横竖能回来就是好的,清如姐妹喜形于色,老太太瞧瞧清圆,她静静站在那里,脸上的笑也是静静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想必出身打了折扣,才懂得人间疾苦,她虽融入不了姐妹们,心思倒是细腻的,也很有孝心。昨儿不让她再煎药的那几句话,换做清和清如她们,必定撂挑子不干了,她却有执拗的犟筋,今儿还来,不过自己不露面,让别人往上房送。说实在话,讨好的心是有的,但讨好得不算讨厌,一个没依没靠的孩子,挑了全家最不好相与的老太婆做靠山,眼光是有些独到。

谢老太太咳嗽了声,“清圆,你还未见过你父亲,这程子自己要更审慎些,好讨你父亲的欢心。”

清圆道是,抿唇一笑,仿佛当真十分向往。

其实早前她还不知道身世的时候,曾在大街上见过这位节度使大人,那时他高头大马,有兵卒簇拥着,实在风光无两。如今知道他是她父亲,这种敬仰之心反倒荡然无存了,且逐渐被怨恨替代。恨他不深究,让怀着身孕的枕边人含冤死在了外头,恨他不认她,让她十四年过着无父无母的日子。

老太太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只觉嘱咐到了,她自己知道厉害。顿了顿,复又看向清和,“知州夫人来说合的亲事,今儿打发人递了话进来,说开国伯家有意和大姑娘结亲。我还未应准,过两日汲侯夫人举办春日宴,到时候趁机相看,要是不出岔子,想必就定下了。”

这个消息一出,大家都有些惊讶,原本清如觉得知州夫人属意她,这门亲事十有八九会落到她头上,不料事到临头竟拐了个弯,人选变作清和了。老太太当然不会作过多的解释,点了哪个孙女的卯都是一样的,甚至先把滞销的嫁出去,剩下的孙女更好攀亲。清和其实有些呆怔,不知那算不算老实,横竖头子不是太活络,遇着事有那么一瞬脸上茫茫的,连着急都不知道。开国伯家之所以选上她,大约是瞧年纪更相当,清和虽不是嫡女,但也是谢家长女,错不到哪儿去吧。

清和呢,果真像清如说的那样,好一阵怔忡。等回过神来方飞红了脸,揉着衣带说:“孙女全凭祖母做主。”

清容轻扯了下嘴角,暗里腹诽着,不凭祖母做主,难道还能自己做主不成?别说开国伯家公子齐头整脸,就算是个瞎子瘸子,但凡老太太应下了婚事,捅破天去不也得嫁么。

清圆在一旁看她们各怀心事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那三姐妹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但诱惑在前时,什么姊妹情深,都是口头的空谈。就比方这门好亲事,还不是个个眼巴巴地瞧着。清如自恃嫡女,恐怕很有志在必得的志向,谁知偏巧开国伯家相中了大姑娘,到最后痛定思痛,八成要归咎于那句“我属兔”,对清和也少不得冷嘲热讽一番。

老太太那厢慢慢点头,“你们这辈儿里,哥儿婚嫁都议定了,如今轮着姑娘们了,你是头一个,必要做个好榜样,后头妹妹们的婚事才能往高了议。倘或开国伯长男过得去,定下也是好的,到时候我自会替你预备嫁妆,你太太那里贴补些,你姨娘再给些梯己,到了夫家大可抬头做人。”

女孩子许人家,除了对方家世人品,第二宗就是嫁妆。清和听说老太太要亲自张罗,那张白茫茫的脸上红晕更盛了,低着头说:“多谢祖母……孙女全听祖母和太太的。”

清圆站得离清如不远,清楚听见清如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嗤”。

后来鱼贯退出来,退到园子外的月洞门上,这里青竹摇曳,光影婆娑,原本可赞一声好春光,却被清如和清容的揶揄生生给搅合了。

清如捏着帕子,皮笑肉不笑地说:“给大姐姐道喜了,许了这么一户好人家。”

清和还没从先前的震动里醒过味儿来,听妹妹这么一说,也显得不大好意思,扭捏道:“原是我高攀了……”

“那倒不见得。”清容笑道,“外头虽看他们赫赫扬扬,但谁不知道,他们二房生了个傻子。这种事,可不好说,大姐姐同开国伯大公子打交道的时候万要留意,只怕他家有傻种,这会子好好的,过两年遇上点子事儿,保不定一下子就发作了。”

清和到这里才听出来,她们是没盼着她好,一时拉下了脸,气呼呼道:“既是他们二房,和开国伯家什么相干?”

“这话倒奇,不是一个祖宗手里传下来的吗。”清如温吞一笑道。

清和愈发生气了,各自的婢女都不敢插话,她也没人做公亲,便扭头看着清圆道:“四妹妹评评理,有没有这个说法?”

清如和清容也灼灼看向清圆,“对,问四妹妹,请大姐姐仔细些,可是说错了。”

清圆一下子给推出来,成了双方力争的香饽饽,只是这饽饽架在火上烤着,不论怎么翻个儿,都备受煎熬。她想了想,笑道:“二姐姐和三姐姐舍不得大姐姐,大姐姐仔细些,总没有坏处。不过依我之见,这傻根儿未必是开国伯家传下来的。儿子大了,各娶各的媳妇,兴许是二房太太那头带来的,也未可知呀。”

这下子清和挺起了腰,“四妹妹说得极是。”

清容见清圆两边不得罪,哼道:“你倒会卖乖。”复对清和一笑,“那就预祝大姐姐得个如意郎君吧,横竖春日宴上能见着,这会子瞧准了,总比入洞房发现是个傻子强。”

清如和清容笑着往小径那头去了,边走边议论,“大姐姐这是怎么了,一根肠子通到底,劝她仔细竟不识好人心。”

“她自小就是那模样,美人灯儿,瞧着光鲜,可惜里头没点蜡烛……”

议论的声音太大,这里都听得见。清和余怒未消,狠狠瞪着那两个妹妹的背影,清圆也不知说什么好,便细细道:“恭喜大姐姐了。”

当然,清和没领她的情,带着婢女拂袖而去,留下清圆和抱弦交换了下眼色,笑得无奈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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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那春日宴,究竟是什么?”清圆同抱弦慢慢往回走,三月的天气明媚温暖,风吹上来都是软的。她微微眯着眼,感觉清浅的,带着杏花香气的气流从鬓边滑过,手里的团扇这时候不用来扇风,偶尔扑一扑翩然而过的蝴蝶,十分得趣。

她早前听说过那宴会,开在每年寒食过后,在横塘很具规模。但门槛也是极高的,寻常人家等闲无法参加,只能远远听那露天的场子上传出歌舞之声,宛转悠扬地,在整个城池上空回荡。

“姑娘不知道春日宴么?”抱弦道,“那是汲侯夫人为她早夭的一双儿女举办的。汲侯夫人当初生了一对双生儿女,养到八岁上,清明那日双双溺死在了池子里。汲侯夫妇伤心欲绝,为安抚丧子之痛,才办了这场春日宴。算一算,到如今已有十年了,每年广邀横塘望族,时候一长,就成了各家相看提亲的好机会。反正名媛淑女俱会出席,就像早年圣人①的金樽之宴一样,听说有条小溪从其间流经,公子佳人的手绢汗巾子都到里头盥洗,以至流出来的水里都带着香气呢,可见排场有多大。”

清圆哦了声,“既然有这个由头,去了多难为情!”

抱弦却道:“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事先见过,总比盲婚哑嫁强些。所以三姑娘说让大姑娘仔细,这话本没有错,只要开国伯家大公子来了,好不好的,自然一目了然。”

清圆笑了笑,“这件事到底还是老太太做主,须得老太太见了说好才好。”

抱弦眨了下眼,心道四姑娘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不管怎么样,这门亲都是要结的,就算开国伯长男果真脑子不好,只要没有傻得不认人,就能包涵。”说罢了问她,“姑娘去不去?”

清圆慢慢摇头,去不去,不由她说了算。那样的场合,其实去了没什么好处,只怕像个活靶子似的,要灌一耳朵闲言碎语。

回到淡月轩,才从门上进来,就见陶嬷嬷在屋前徘徊。春台叫了声“姑娘回来了”,陶嬷嬷便站在台阶下遥遥蹲安。

已将到晌午,小厨房里也预备了饭菜,春台把她迎进来,问这会子可要摆饭,清圆摆了摆手,“眼下还不饿,先放一放吧。”

领差事的丫头重又退了下去,檐头雕花板底下悬挂的竹帘轻摇,叩击着桐油漆面的抱柱,哒哒作响。

“嬷嬷来了我这里,还惯吧?”清圆温煦地问,“院子里都是些琐碎小事,还要嬷嬷帮着料理。”

陶嬷嬷说自然,“我多年前就在这里,如今是重操旧业罢了,一应都习惯得很。倘或姑娘有哪里不称意的,只管吩咐奴婢便是。”这些话像开场白,没有就不成体统。到了后面才是话的核心,她压着嗓子说,“姑娘让找的那个丫头,据说是死了。我问了几个有交情的婆子,都说淡月轩封了院子后,伺候姨娘的被发往各处,那小丫头送到升州看管老宅,没多久就得了疟疾。不过她老子娘倒像发了笔横财,在乡下置办了田产。如今一个哥哥,开了爿灯油铺子,日子很过得。”

清圆听了,有些纳罕,“置办了田地?”

“可不么,原先吃了上顿没下顿,要不是穷到那个地步,哪家愿意卖女儿?后来一夕之间置了田产,乡下田地再不值钱,也要有些身家才好行事。”陶嬷嬷看着清圆道,“四姑娘,您细琢磨琢磨……”

清圆沉默不语,这些蛛丝马迹对她来说,足可以证明她母亲冤屈得有凭有据。可如今死无对证,既得了人好处,必定守口如瓶,那丫头的家里人也不会平白说出实情,带累自己。

“他哥哥的铺子开在哪里?”清圆问,“离横塘多少路?”

陶嬷嬷道:“听说开在濠州城,濠州离横塘,总有三百里路。”

三百里路,那么远……她沉吟着:“像我这种深宅里的人,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到那里去,人是死是活,谁说得准呢。”

抱弦在一旁听了半天,也理清了其中路数,“姑娘说得很是,要是人真死了,钱也不能到她家里人手上。姑娘如今打算怎么样呢,越性儿让嬷嬷的儿子往濠州去一趟,到底查明了才好。”

可清圆却摇头,“已然过了十四年,当初的小丫头子必然远远嫁了,哪里还会在濠州。纵是去了,找见了人又如何,难不成还能让他们把幕后主使供出来么!”

“那这事就作罢了?”抱弦起先有些愤然,但转念一想,又怅惘道,“时过境迁,不查也罢。姑娘收收心,想想往后怎么在这大宅子里安身就是了。”

清圆抿着唇不说话,她年纪虽小,身上有一宗坏毛病,就是记仇得厉害。这世上多少误会和疏忽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唯独这件,关系到她母亲的性命,哪里那么容易被包涵!她紧紧握住团扇的扇柄,竹枝上雕花的纹样,像印章般扣在她掌心,只一忽儿,心里有了打算,等看准了时机,冒一回险,这事便水落石出了。

只是现在还需隐忍,她舒了口气道:“老爷要回来了,路上总得消耗一二十日,这件事不急,等时候差不多了,我自有主张。”

陶嬷嬷有些迟疑,但也不好细问,只道:“那姑娘还要奴婢做些什么么?”

清圆孩子气地笑了笑,“院子里那株玉兰枯死了半边,索性不要了吧,嬷嬷带人把它挖了,另栽一株垂丝海棠来。”

三月里移植花草不是好时节,但海棠易活,挑花少,枝叶繁茂的,也不是不能够。陶嬷嬷领命去了,清圆如常传了饭,抱弦一直伺候着,一直察言观色,她除了比平常更沉寂些,倒也没有别的不同。

横竖日子暂且平静地过,平静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也不去想他。唯一可意外的,是谢老太太传了话来,让四姑娘预备预备,一同去春日宴。

“老太太还是认可姑娘的。”春台给主子更衣,挑了件翠蓝盘锦的衣裳来,站在铜镜前左右比划,“姑娘瞧这件怎样?颜色鲜亮,人堆儿里一眼就能看见。”

清圆不喜张扬,再说有三个姐姐在前,她更该收敛。最后挑了件玉色折枝暗花的襦裙换上,简单绾了头发,便上荟芳园老太太跟前去了。

春日宴在横塘的勋贵人家之间,算是很大的节日了,像老太太这样不爱走动的,这日也拾掇好了准备出门。人活在世上,谁没有三两老友。年轻时的手帕交,到老了便成了老姐妹。这些年各自经营家业,手底下儿孙成群时,这些老姐妹便是可结亲的上佳对象,每年热热闹闹见一回,从日常养生谈到儿孙婚嫁,也算是件快乐的事。

老太太今天心情尚可,连日吃药,身上病气也见好,便不板着脸了,出门的时候因见清圆的马车寒酸,便命她随自己同乘。

这个孙女,其实还是过得去的,谢老太太就着窗口照进来的光打量她。穿得素净,知道分寸,这点也算难得。只是照理说,能出门踏青应当是件欢喜的事,可她连半点少女的雀跃之情也没有,这就要让老太太疑心,是不是她顾忌自己生母做下的事,并不十分愿意见人了。

“这么好的天儿,怎么不穿艳些个?”老太太刻意问。

清圆抬起眼来,笑着说:“我素日不爱穿艳的,况且外面花开得正好,穿得素些,正好衬出花的俏来。”

老太太颔首,复又问:“叫你在春日宴上露面,你心里可愿意?回头少不得要见外人,多少被人议论几句。”

她还是四平八稳的模样,忖了忖道:“没人能藏一辈子,我虽是姨娘生的,但更是父亲的女儿,既是父亲的女儿,便不怕见人。祖母这回是有心栽培我,我若畏畏缩缩,倒辜负了祖母的一番苦心了。”

可见是个明白人啊,谢老太太暗暗感慨了句,嘴上却并不服软,别过脸道:“我哪里是栽培你,不过外头都知道谢家接你回来了,再藏着掖着,愈发叫人看笑话。”

清圆仍是笑着,恶言恶语听惯了,这种话其实算不得什么。她扭过头看窗外,马车在直道上前行,缓缓往郊外去,她只是惊讶于这满世界的郁郁葱葱,原来外面的春色已经这样浓了。

春日宴啊,横塘所有女孩儿的向往,对清圆的全部意义就是开眼界。汲侯家是东道,排场礼节自然做得足,她看见一片片的花团锦簇,就像抱弦说的那样,“闺秀名媛云鬓重,风流公子雪衫轻”。

节度使家的小姐们来了,都是娇客,很受重视。众人簇拥着往大帐下去,汲侯夫人离座亲迎上来,笑道:“老太君长远不见了,近来可好啊?”

谢老太太在外和气非常,把臂周旋着,“好得很,多谢夫人关心。夫人多年受累,把这宴办得这样妥帖周全,咱们来只管现成受用,实在惭愧得很。”

汲侯夫人说哪里,“原是我孤寂,办一场集会大家热闹热闹,还要多谢各位夫人捧场呢,老太君倒同我客气。”

于是一番溢美,各自说的比唱的还漂亮。

知州夫人远远瞧准谢家人到了,便携了开国伯夫人过来,亲亲热热一番寒暄后,把视线落在了谢老太太身后的姑娘们身上。

老太太办事是极有章程的,并不因知州夫人预先通了气,便把清和往前推。她还是照旧一一让孙女们见人,一一介绍着:“这是我最大的孙女清和,二孙女清如,三孙女清容,还有顶小的清圆。快,来与伯夫人请安。”

谢家虽世代武将,却也是书香门第,教导出来的女儿个个都守规矩。姐妹四个见了礼,开国伯夫人叫免礼,感慨道:“哎呀,我常听说节使家的姑娘都是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既是冲着大姑娘来的,便反复地端详清和,轻轻牵过手来摩挲,从指尖到掌纹,有意无意地看了个遍。

“大姑娘今年十七么?”开国伯夫人问,转头对谢老太太莞尔,“老太君瞧,往年咱们年年来踏青的,竟从没有深交过,可见那时缘分不曾到。”

谢老太太也敷衍,“前两年我身子不大好,来得晚去得早,故而错过了。今年百病全消,又逢这么好的天气,托汲侯夫人的福,带孙女们出来逛逛,可不就遇上了么。”一面说,一面四下观望,“夫人跟前公子小姐,怎么不得见?”

开国伯夫人哦了声,笑道:“我家的孩子,都是闲不住的,一帮子年轻人聚在一起,上外头蹴鞠去了。”说罢吩咐身边的丫头,“快去给大公子传个话,请他速来,见过谢老太君和妹妹们。”

①圣人:唐朝对皇帝的称呼。 

作者有话要说:连载好几天了,大家觉得这文怎么样?有继续看下去的兴趣不?

☆、第 8 章

两家有意结亲,在这春日宴上相看,汲侯夫人算又促成一桩姻缘,真真功德无量。门第相当的人家,要是各自都称心,少了多少麻烦!汲侯夫人有玉成的美意,自然辟出清净的地方来,几户望族坐在一起品茶说笑,等着开国伯大公子露面,瞧瞧两个年轻人,是否对得上眼。

清圆原本缩在人后,可她的有心避让,并没有打消贵妇们拿她做谈资的兴趣。

那么多双眼睛,有意无意地向她望来,暗暗的耳语加上飞来的眼风,便是不听说话内容,也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清圆毕竟年少,这种关头难免局促,谢老太太自然是察觉的,嘴里没有说什么,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放下手上茶盅,严严盖住了盖子。

透光的帐篷,像一口注了水的锅,闲言碎语便是底下燃烧的小火。火头温吞,四壁撩起一簇簇气泡,不能沸腾,却也热闹得厉害。众人都是有头脸的,窃窃私语究竟不大好,汲侯夫人越性儿敞开了,偏头细瞧清圆,对老太太道:“先头老太君倒说这是四姑娘来着,节使家有三位姑娘我是知道的,不知这位……”

再尊贵的女人,也绕不过窥探隐私的爱好,汲侯夫人当然不例外,恰好也给了老太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机会。

“这是我谢家小女儿,早前流落在外,今年府里得了消息,方才接回来的。”谢老太太并不讳言,横塘这地方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一家有点子风吹草动,眨眼便满城皆知了。这里在座的,其实个个都对清圆的来历心知肚明。因为死了的姨娘不算良妾,凭谢家关起门来消化,但外头谁不知道,分明二妾争宠,一个下毒毒死了另一个。

可是谢老太太不在乎,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大户望族,比这臭的事多了去了,不过时间一长洗刷净了,转头就去瞧别人的热闹。

老太太脸上挂了点飘忽的笑,“上辈里的恩怨,和她是不相干的,她回府这么长时候,我冷眼看着,是个齐全孩子。我们谢家,虽不是显贵之家,却讲究天伦同气,哪里能叫骨肉飘在外头呢。我常和跟前人说,我们尽了人事,余下看她的造化。若她造化深,聘得高官之主是她的福气;若造化不深,就是留在谢家一辈子,咱们也供养得起。”

这话自有一段不向人低头的气度,哪怕是养个老姑娘,谢家也认了。外人听来,可能觉得老太太重情重义,很有大家长的风度,但清圆却知道里头的伪善占了几成。要不是为了安宅,谢家想不起她来,当时陈家二老不肯放人,他们又是怎样登门上户,连吓带抢的。

不过老太太有句话说得对,她并不指望这里哪位贵妇能看上她,因此倒也落落大方,不作小家子扭捏之态。

原本在座的夫人们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有意把这个半道上回来的孙女提溜出来,且看看谢老太太怎么应对。结果人家坦荡得很,没有畏缩求全之态,一时竟叫人不解了,老太太这是完全不忧心这孙女的将来啊,倒像真有高官之主,在哪里等着他们似的。

不过瞧瞧姑娘本身,年轻归年轻,容貌真是出奇的好,怪道谢老太太底气足呢。这又让有儿子的人家悬起了心,女孩儿相貌好,多少捷径走不得?万一糊涂儿子糊涂孙子叫花迷了眼,吵着闹着要讨这么个出身的姑娘回来,那家宅可就不太平了。

一时众人各怀心事,含含糊糊支应了两句,各自都端起了茶盏。唯有刺史家的老夫人,年轻时起就和谢老太太交好,望着清圆客套了两句,说姑娘也不容易,等得了空,和姐姐们一道上他们家玩儿去。

恰在这时,开国伯家的大公子来了,众人视线便调到他身上去了。清圆看了眼,那人中等的身材相貌,五官端正,虽不算风流倜傥,但很有读书人的清气。

要说这样门第里,能出一个正经贡士,且不长得歪瓜裂枣,已经是稀罕的了。先前清如翘首以盼,盼着开国伯长男不尽如人意,也好填平她失之交臂的遗憾,谁知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暗里气恼,又见清和含羞带怯的模样,愈发觉得扎眼,便牵着一边唇角,无声地嗤笑了声。

清圆跟在老太太身后,她不过是姐妹中最小的一个,还能装两年憨,只管应景地笑着。那开国伯公子知道家里正为他说亲,这回当面瞧人,也难免尴尬。他母亲让他见过谢老太君,他叉手行了礼,再让他认识妹妹们,他就有些局促起来。

对面的四位姑娘一字排开,各色的裙角逶迤,他甚至没敢抬眼望一望。这一礼行得稀里糊涂,姑娘们向后撤了一小步,颔首低眉,屈腿向他回了个万福。到这时他才瞧见谢家大姑娘的样貌,不算顶美,也是个清秀佳人,只这一眼,便差不多了。

长辈都是过来人,用不着追问好不好,单看神情就已经知道结果。孩子们既要结亲,婚前就该略处一处。开国伯夫人含笑问清和:“大姑娘可喜欢蹴鞠、捶丸?”

清和低头道:“我们姊妹在家时也常玩。”

开国伯夫人笑得更敞亮了,“那正好,让观灵带着你上外头瞧瞧去,兴许还有你认得的姑娘呢。”

清和有些不好意思,迟迟看祖母的意思。谢老太太乐见其成,颔首道:“你去吧,难得出来,各处逛逛才好。”

只是姑娘家单独跟着男人跑,总不成样子,清和得拉一个妹妹作伴。清如有撬墙角的嫌疑,清容阴阳怪气唯恐天下不乱,算来算去只有清圆了,便拽了她的手道:“四妹妹同我一道去吧!”

清圆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外人看来多少有些懵懂无知。她眨着一双大眼睛,也要听祖母的示下,等谢老太太松了口,方跟着清和走出青帐。

外面正是春晖灿烂的时候,放眼望去,桃林层叠,简直要成灾似的。有风吹过的时候,带来满鼻的香气,清圆搀着清和的胳膊,低低赞叹:“这里的景色多好看!”

清和这个时候是很温和可亲的,她嗯了声道:“汲侯夫人经营这里,经营了数十年。”

李观灵听她们姊妹细语,笑道:“这原是地方官为贡士举人设鹿鸣宴的地方,后来这项礼节废除,汲侯夫人买下这里,着人在周围种了大片桃林,七八年下来才有这番盛景。四妹妹是头一次来?”

清圆笑着点了点头。

她的来历大多数人都知道,但男人较之女人,没有那么迂回的心肠,李观灵也一样。他负着手道:“我连着来了两年,本不愿意的,是我母亲硬逼着……往后好了,再也不必来了。”再木讷的男人,遇到娶妻这种事都会激发出无穷灵感。他说完了细斟酌一下,自觉说得很透彻了,姑娘应当听得明白,无论如何不会给人留下书呆子的印象了吧!

蹴鞠场就在前头,场上的人跑得酣畅淋漓,场边观战的或近或远,或坐或站,群情十分激昂。左右看看,似乎没有多余的马扎,他便让她们少待,自己跑去替她们张罗了。清圆同清和相视一笑,“这回真要恭喜大姐姐了,李大公子对大姐姐很有意思。”

清和臊起来,红着脸反驳,“没有的事。”

清圆笑着说:“怎么没有?他才刚说往后再也不必来了,可就是告诉大姐姐,遇上了合心意的,再不用年年来这里相看了。”

清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说实话赴宴之前她也担心,李观灵是开国伯嫡长子,本该作配清如那样的嫡女才对,不知为什么这门亲事会落到她头上。她再三的忧心过,也许他当真有什么缺陷,或是相貌奇丑,或是人品欠佳,或是真如清容说的那样,是个傻子……如今看到了,那青年是个本本分分的人,身上也没有伯爵公子的骄矜,就凭他亲自为她们姊妹找马扎的举动,便可看出将来是个体贴的人。

因为她最快乐的时候是清圆陪在身边,同她一起分享喜悦,清和不像以前那样讨厌她了。甚至比起清如和清容,这个四妹妹更有可取之处。她真的还是个孩子啊,心思单纯得很,从李观灵的话里发掘出了更深一层的含义,自顾自说:“已经成家立室的人还来参加春日宴,大约有些别的想头。还未成家便庆幸不必再来的人,将来一定不会纳妾吧!”

夫君不纳妾,几乎是所有女人的愿望。尤其她们这样的,都是妾室所生,懂得妾的难处,也懂得为了生存,人愿意怎样不惜一切代价。所以避免丈夫纳妾,和不去做别人的妾一样重要,清圆的分析不管正确与否,至少在清和听来是很受用的。

姐妹俩正喁喁低语,不防远处的蹴球冲出场子朝她们飞过来,清圆闪避不及,被砸中了肩膀。

眼下时兴的蹴球是用八瓣皮革对拼,塞进米糠做成的,分量虽不算重,但由人踢过来,也颇具冲击力。她哎哟了声,揉揉自己的肩头,清和吓了一跳,忙问:“可要紧啊?”

她摇了摇头,见蹴球落在自己足前,便抬眼四下看,究竟是哪个莽撞的,踢球没个准头!

那球行经的路线,把人自发分成了两拨,人墙的尽头有个年轻人匆匆赶来,他穿一身牙色如意云纹缎裳,领袖缀红丝镶滚。那杳杳的一线赤色,映着白净的面庞,有种五陵春都郎的清隽况味。

作者有话要说:热烈庆祝评论今日重现,发一波红包^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