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听了,这才定下神来。

两家结亲,过礼是有时间定规的,日头再爬上去一些,隐约听见前院人声沸腾起来。大家登时坐直了身子往前张望,月荃从门上进来,笑着给老太太纳福,“恭喜老太太,恭喜大姑娘,开国伯家的大礼抬进了门,太太并两府太太和三位爷在前头支应。知州夫人拜了大媒,过会子就领开国伯大公子进来,给老太太请安。”

谢老太太说好,家里又添一桩喜事,自是值得欢喜的。大家都应景地笑着,丫头们站在门廊下等候,见前面有人来了,恭敬地把人往上房引。老太太也带着清和姊妹们迎出来,知州夫人远远见了便笑开了,扬声道:“给老太君道喜,我这回又保一桩大媒,老太君可怎么谢我才好?”

谢老太太热络地上前牵了知州夫人的手,笑道:“还有什么说的,明儿自叫他们封了两个大肘子,送到贵府上谢媒。”

清和不声不响,朝队伍后头看,一眼便在人堆里发现了李观灵。他收拾得体面又精神,迎上清和的目光,爽朗地笑了笑。

清和红了脸,待嫁的姑娘脸皮薄,一低头间不胜娇羞。清圆上前搀她,忽然听见有人唤了声“四妹妹”,本以为是哪位哥哥,谁知一抬头,竟是丹阳侯家的公子。

清圆有些意外,不明白他怎么会登门上户,转念想想他和李观灵交情颇深,想必是陪同前来下定的吧!

她不便搭讪,客气地微笑,叠拳向他行礼。李从心是多情公子,忙拱起手,长长对她还了一礼。

他们这里多礼,边上的人都看在眼里。这世上最叫人恼恨的,莫过于你素来瞧不起的人,一个个成就都高于你。清如瞧得酸风射眼,心里也愈发不是滋味,不过不平归不平,要说这位丹阳侯家的嫡子,人才相貌倒是万中无一的。他穿一件天水碧的圆领袍,腰上束白玉带,这样颜色于普通人来说不好驾驭,他却能穿得相得益彰。原本家里几个哥哥也算仪表堂堂,但在他跟前,还是彻底给比下去了。

清如脸上颜色不好,一旁的正则看出来了,便咦了声道:“淳之,你们认得?”

清圆已经转身进去了,李从心望了眼她的背影,笑道:“那天春日宴上见过一面,没想到是贵府的小姐。”

清如腹诽不已,她算哪门子的小姐,得脸的丫头都比她强些!好在正则的胳膊肘往里拐,没忘了向他引荐,逐个地介绍着,“这是我妹妹清如,这是我三妹妹清容。”

清如和清容忙敛神道万福,彼此让了礼进去,李观灵已经拜过谢老太太,在下首落了座。老太太的上房里还没撤下地毯,他和清和隔着金丝地衣对坐,偶尔视线交错,便是悠悠一莞尔。

老太太那天在车里,对清圆说过和丹阳侯府不是一路人的话,但见了丹阳侯嫡子还是十分客气的,笑着说:“三公子前几年曾上咱们家玩过,后来想是课业繁重,倒不常来了。”

李从心叉手行了一礼道:“上年往幽州去了,今年开春才回来的。早想着要给老太君请安,只是一直苦于寻不着由头。”

谢老太太道:“三公子可是说笑了,咱们和侯府也算世交,只怕三公子不肯来,哪里要寻由头才好登门!”

他们你来我往说得热闹,清圆只是含笑坐在一旁听他们寒暄。李从心有意挑她对面的位置落座,也没有什么话,手里盘弄着折扇,间或抬起眼来望望她。可她好像没有姑娘家羞赧的那根筋,即便视线交错,她也神色坦然。

如今女孩子是时兴见客的,不像以前那样藏在深闺里,所以她落落大方。也或者实在太年轻,还没来得及开窍,读不懂男人的表情和目光。可惜这样场合找不到机会攀谈,越是远着,越叫人念念不忘。

横竖这场下聘大礼走得很顺遂,那些人的眉眼官司也打得热闹。清如从荟芳园里出来,仿佛看了一场和自己无关的戏,对老太太让她们作陪愈发不满。

“大姐姐定亲,叫我们戳在那里做什么!”她回来同她母亲抱怨,“我看祖母是愈发糊涂了,姨娘养的,倒叫我这正头嫡女做陪衬,不怕自贬了身价。”

扈夫人坐在桌前瞧礼单,指了指托盘里的璎珞项圈道:“你不赏清和的脸,总不好不赏开国伯家的脸。他家的礼算是做足了,几个妹妹都预备了见面礼,可见是有心抬举清和的。”

说起这个便生气,清如愤然道:“那些小娘养的,天生会讨男人的喜欢,开国伯家的就不去说他了,如今连丹阳侯家也上了套,一心盯着四丫头。我原说丹阳侯嫡子好歹是公侯子弟,谁知眼界竟这样低,清圆那丫头龙龙钟钟,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

扈夫人看了她一眼,蹙眉道:“你是谢府嫡女,不端着自己的架子,倒去同她们比较?清和出身虽不高,到底她娘是立了文书抬进门的,配开国伯家确实高攀,却也不算太过。清圆呢,莫说她自己怎么样,有那样一个娘,丹阳侯府纳妾她都不称头,你急什么?”

清如被她母亲戳中了心事,脸上顿时一红,讷讷道:“我有什么急的……”

“当真不急?我可听你哥哥说了。”扈夫人调开视线道,“不过那丹阳侯嫡子,倒确实是个上佳的人选,家世好,模样也齐全。只有一点,这样的女婿,多少人家都眼巴巴瞧着呢,可供他挑选的贵女多了,只怕将来收不住心。”

清如并不赞同她母亲的话,“世上也有专情的男人,潘安守了杨容姬一世,母亲不知道么?”

扈夫人笑起来,“果真女大不中留了……”

话还没说完,婢女彩练送了封书信到跟前,说:“外头不知谁接了,送到门房上的,说请太太亲启。”

扈夫人疑惑地接过来,料着是老爷先遣回来的书信,谁知展开读后,陡然变了脸色。

清如见母亲这样,有些惴惴的,“是父亲的信么?”

扈夫人没有说话,将信倒扣下来,重重拍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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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去门上问明白,这封信究竟是谁送来的。”扈夫人匆匆吩咐,“送信的人现在哪里,想法子找见这个人,我有话问。”

彩练道是,领了命便出去了。

清如有些摸不着首尾,她母亲一向端稳,再大的事发生在眼前也自若得很,这回是遇见了多要紧的变故,竟让她一瞬乱了方寸?她小心翼翼追问:“母亲到底是怎么了?这信是谁写来的?”

扈夫人不好和她细说,转头叫人传孙嬷嬷来。那孙嬷嬷是她的陪房,从娘家伺候到如今,是她顶顶信任的心腹。孙嬷嬷一来她就打发清如,“昨儿让你抄的经书,想必还没抄完吧?过两日去大佛寺还愿要用的,千万别耽误了,你去吧。”

清如不好再说什么,纳了个福便退到外间去,只是脚下踟蹰,没有即刻走远,隐约听见她母亲咒骂,“真真是人心不足!早前给了多少,做什么不是个糊口的营生,如今隔了十几年,倒又来讨要。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下了狠心,一了百了……”

不过接了封书信罢了,扈夫人的院子里着实一通忙碌,心腹老妈子来了,派去查探的人也出了二门。挨在假山石子后头的陶嬷嬷回了淡月轩,一五一十把所见所闻向清圆回禀了,笃定道:“看来是太太无疑。”

清圆坐在那里,先前等消息时心里很忐忑,这会子倒可以沉淀下来了。死也做个明白鬼,总得闹清该恨谁才好。给扈夫人的信上其实并未写什么,不过央告夫人,如今家里日子过不得了,请夫人念在以往苦劳,借几个钱儿做本金,一定感念夫人的大恩大德。这世上能直接向节度使夫人讨钱的人不多,自然是手握把柄,才敢开这个口。扈夫人心里没鬼,大可不拿这封信当回事,可眼下她却慌了手脚——家里接连有两桩喜事,老爷不日又要到家,不赶在前头把那些小人债料理干净,回头闹起来,只怕不好收场。

清圆长出了一口气,“太太院子里的人,可往梅姨娘那里去?”

陶嬷嬷说没有,“我在假山后头盯到擦黑,并没见太太的人往榴花院去。”

那么梅姨娘那头,暂且就不必费心试探了,如果两个人有勾结,扈夫人哪里甘心独自遮风挡雨,必定第一时间招同谋来共襄对策。清圆斟酌了下道:“戏唱到了这个份儿上,总要做足为好,银子照收,算是给嬷嬷儿子和底下人的辛苦钱。只是嬷嬷嘱咐他们千万小心些,防着太太发狠,把事做绝了。”

陶嬷嬷道是,“余下的他们自会看着办的……姑娘可要借着这回的东风,扳倒太太?”

一瞬几双眼睛怔忡地盯着她,清圆知道她们担心,淡然一笑道:“事情过去了这些年,就算抖露出来也不会有人做主的。两个姨娘罢了,谁会拿她们的命当回事!只是冤有头债有主,我心里有数,我娘便有指望。”

陶嬷嬷连连说是,“姑娘且放宽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瞒姑娘,才刚我也怕姑娘沉不住气来着。太太何等厉害人物,姑娘年轻,哪里是她的对手!”

是啊,扈夫人到了这个岁数,吃的盐比她吃的米还多,真要闹起来,有的是法子应付。自己眼下单凭这点证据,完全是以卵击石,公然树敌不好,将来有点子风吹草动,都叫人有由头栽到淡月轩来,岂不吃亏?

她微颔首,抚着膝头喃喃自语:“高门大户里,妻妾争斗的事常有,闹出人命来的也常有,那些狠心的女人固然可恶,挑起事端却又袖手旁观的男人便不可恨么?我娘命不好,夏姨娘的命也不好,遇见了老爷这样的人,纵得后院里用这么狠毒手段排除异己,真个儿穷形尽相。只是我不明白,太太为什么容不下我娘和夏姨娘,要论起来,梅姨娘连着生了两个儿子,她最该防的是梅姨娘才对。”

陶嬷嬷说姑娘不知道,“梅姨娘早前是老爷的通房丫头,如今的爷们儿,成婚之前哪个房里不放两个?老爷原有三四个呢,太太过门后把那三个打发了,只留一个梅姨娘,一则梅姨娘会做人,敷衍得她好,二则她要搏贤良名儿,留一个做幌子,免得叫人背后说嘴。哪知梅姨娘肚子争气,有了两位哥儿后,彻底的不好处置了,只好放着。后头来的小娘们,因得宠得厉害,有时候难免骄矜些,太太瞧不过眼,自然难容。”

清圆叹了口气,“若说可怜,清容比我更可怜。我虽没了母亲,还有陈家的祖父母疼爱,宝贝似的养到这么大。清容呢,归了太太,境遇自是和清如没法比。自己的娘死在了太太手里,她还要对太太感恩戴德,处处奉承清如,练得牙尖嘴利,无理也不肯饶人。”

“姑娘这会子能想到三姑娘的不易,足见姑娘的心胸比她们都开阔。”抱弦诚心诚意道,绝没有半点抬举的意思,“外头都说谢家是富贵窝儿,可谁知灯下黑呢,姑娘能长在陈家,好过在谢家看人脸色吃饭。如今虽艰难些,咬牙熬上三五年的,总有出头的一日。”

清圆笑了笑,“三五年后,谁知道是怎样光景。”

“依我说,用不着三五年。”春台道,“那个丹阳侯嫡子就好得很。他今儿做什么上赶着来咱们家,还不是为了姑娘!”

清圆失笑,“为了我?你也太瞧得起我了。他和开国伯公子是至交,和大爷他们又是同窗,来谢家一回,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么。”知道姑娘一说起这种事来没个完,便转头吩咐陶嬷嬷,“照着我先头的话去办吧,别叫太太见了真佛。明儿过后,大家都各自小心,等她们回过神儿来,少不得要盯上淡月轩的。”

陶嬷嬷道是,趁着各处下钥的当口出了园子。

外面厨婢送晚间的饭食来了,春台带到前头花廊子底下铺排,抱弦上前替她围上怀挡,含笑道:“我打量春台那丫头说得没错,姑娘还是留意些吧。”

清圆是年轻轻的姑娘,一味留意谁家公子可堪托付,太早也太莽撞。不过转念再细想想,她们说得也没错,谢家终不是久留之地。老太太张嘴闭嘴要拿她当老姑娘养,这哪里是做祖母的该存的心思!千方百计把她从陈家讨回来,就是为了名正言顺葬送她的一生么?

横竖眼下不能急进,一切都得缓和着来。那封信自去发挥它的作用,清圆还如往常一样从容,但扈夫人那头,显然是有些不大太平。

那份不太平,连两个妯娌都瞧出来了,裴氏道:“大嫂子近日可是太忙了,脸色不大好。”

蒋氏只管调笑:“大老爷这就要回来,大嫂子只怕睡不得囫囵觉。”

清圆在边上略站了站,转身随三个姐姐进了老太太的上房。

孙女们逐渐大了,都到了许人家的年纪,老太太如今才拿她们当独立的人看待,愿意和她们说说家常话,“历来姑娘多的人家,头一个的婚事最是难办,头一个成了,后头一个扶持一个,姊妹们的婚事就不愁了。前儿开国伯家来下了定,清和我是不担心了,总算配的门庭不低,将来可以替底下妹妹们留意着。”说罢斟酌了下又道,“昨儿太太来找我,说起丹阳侯家的嫡子……瞧大太太的意思,是想替清如说合。”

老太太话才说完,清如脸红得滴血一般,因老太太不避人,做足了小意儿,揉着衣角嗔怪:“母亲也太性急了些,怎么不问问我的意思……”

清和鄙薄地撇了撇嘴角,转头瞧清圆的脸色。

谢老太太也有意无意地望向清圆,怅然说:“太太向来极有主意,看她铁了心的模样,我也不好驳她的面子。不过我曾说过,丹阳侯家这门亲不好攀,正头侯夫人只生了这一个,势必处处挑眼,那家的饭岂是好吃的,可太太偏不听。那小侯爷,我原只见过一两面,究竟性情如何也说不上来……你们姊妹冷眼瞧着,可怎么样呢?”

这就是有心探清圆的口风了,原本倒也不必忌讳她,只是那天才说了齐大非偶,今儿转头就应准了清如,到底清圆跟前不好交代。

清圆呢,虽面上憨憨的,却也不是傻子。老太太的偏心不加遮掩,毕竟一个小小庶女,哪里有嫡女那样重要!且不说有娘没娘的区别,就算她母亲活着,到了这种关头,也说不上半句话。

清和应得迟迟,“我同丹阳侯公子不过一面之交,说不上这人好坏……四妹妹,你说呢?”

清圆笑道:“我也是春日宴上见了一回,不便妄自评断人家。不过要说般配,二姐姐和他倒是极登对的。”

清如这才放心,见她不敢有二话,愈发得意,连那高高扬起的下巴,都在显示着“算你识时务”。

老太太其实早料到清圆会退缩,其实这样也好,凭她的身份,就算和丹阳侯嫡子有些什么,最后也难成好事。太太想拿清如攀亲,至少出身是匹配的,老太太有她自己的考虑,儿女亲事本就是为家族荣光服务,没有什么能高过一个姓氏的体面。清和作为庶女,嫁进了开国伯家,清如是嫡女,自然要比清和更高一头。

“既这么,下回见了知州夫人,就请她两头说合吧。”老太太话里又留了退路,“不过丹阳侯家是出了名的疙瘩,能说成固然好,若说不成,也没什么可懊悔的。”

大家听完了祖母的吩咐,才鱼贯退出来,清如仍不肯罢休,追着清圆道:“你心里八成恨我吧?原以为自己得了登高枝的机会,没想到中途叫我截了胡。”

清圆心头暗笑,八字还没一撇,说截胡未免太早了。清如霸道惯了,论脑子却没多少,这样气焰嚣张地在她跟前抖威风,活像笃定丹阳侯家能瞧上她似的。

当然腹诽归腹诽,清圆脸上依旧笑得坦然,“二姐姐别误会,我先前和祖母说的话句句属实。咱们是至亲的姐妹,二姐姐要是能嫁进丹阳侯家,我脸上也有光彩。”

清如哼了声,“你少来套近乎,我说句实在话,也不怕你恼。论相貌才情你是不差,可惜你上辈子德行不够,托生在了姨娘肚子里,要怨,就怨你娘去吧!”说完这通戳人心肝的话,趾高气扬地走远了。

要以嫡庶来论长短,得罪的可不是清圆一个,清和望着她的背影咬牙,“阿弥陀佛,我等着看她现世现报,总有那一日的!”

清圆却全没放在心上,笑道:“我昨儿染了一块捽花布,花色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请大姐姐过去瞧瞧,要是喜欢,我孝敬姐姐做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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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清和对她的大度感到不可思议,只是不好明说,旁敲侧击着,“四妹妹,日子过起来快得很,一眨眼的工夫,你回来已经两个月了。我们姊妹,能在一起相处的日子不多了,往后各自须寻各自门……今儿的事,你不生气么?”

清圆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原和我不相干,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人活一世,多少际遇,哪里件件能求得一个结果。我早前在陈家,祖母是位很有学识的老夫人,有一回我随她去庙里拜佛,那庙山高水远,且要走一段水路。船行至湖心的时候,我失手把一只杯子落进了水里,眼看着一点点沉下去,沉到水底去了,我为此哭了一场。祖母却说只要不是打碎了,落下去就落下去吧,将来总有人捞着它,那时候它还是好好的,人家也会妥善保管它。”

清和听完了,半晌没有说话,隔了好久方长叹:“那位陈老夫人,是个极通透的人啊。”

“所以呀,人活着何必自苦。”清圆眯着眼睛看天边的流云,日光落在她眼眸,那眸子晶亮,汪着一泓清泉一般。转过头又朝清和笑了笑,“留不住的东西,索性成全别人,再说我和那位丹阳侯公子,统共也不过说了四五句话而已。”

清和对她的评价,因此大大提升了一步,回去同她母亲感慨:“人的眼界见识,果然随处境不同而不同。我以前觉得谢家这样门楣,咱们这些人必定不落下乘,如今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清圆这头虽然劝解了清和一回,却没能让身边的人减少遗憾。抱弦闷着头,许久没说一句话,清圆想尽了法子逗她,她最后勉强一笑,“我只是替姑娘抱屈罢了。”

清圆怔了怔,奇怪所有人都在为她打抱不平,仿佛那丹阳侯家公子本该属于她似的。也或者她们更不服的是老太太的裁度,二姑娘是孙女,四姑娘就不是孙女?四姑娘跟前丹阳侯嫡子千不好万不好,结果转过头来就托人给二姑娘牵线搭桥。

春台是爽利人儿,她拆着手上旧衣裳,不住地低声嘟囔:“我就不服,天下哪里来这样的道理,手心手背都是肉,就算老太太不待见姨娘,姑娘总是老爷的骨肉……别人倒罢了,偏是二姑娘……咱们淡月轩,明里暗里吃了她们多少亏,老太太当真一点不知情?”

这话算是点到根儿上了,大家都沉默下来。外面起了风,吹动檐下鹦鹉架子,扑簌簌一通鸟翅扇动的声响。

不急,清圆暗暗想,万事总要一样样来。陶嬷嬷外头又传消息进来,说扈夫人因这封信,好生着实盘查了一回,但因不好正大光明,只使了人各处走访。两天下来没找见青梅或其家人,信却又接了一封,说太太不必费心找了,要是太太不便,赶明儿咱们上府里来也使得。扈夫人没法子,只好花钱买太平,让孙嬷嬷夹裹着五十两出去,放在信上约定的院墙下。结果那天恰好有运煤的车队经过,未等孙嬷嬷看清,那个包袱就不见了。钱花出去,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孙嬷嬷回来复命,把太太气得直咬牙。

也许因为气不顺,更急需冲喜,扈夫人愈发积极地想促成清如的婚事,催促老太太请知州夫人过府吃席。也不知老太太是出于何种考虑,大约是想让清圆彻底死心,把她们姊妹叫来,安排在隔壁花厅里剥杏仁。一墙之隔,还是镶了漏窗的墙,这头说话,那头全听见了。老太太委婉地向知州夫人道明了意思,不说是清如自己相中的,只说长辈们瞧着很合适,“人道一客不烦二主,咱们家孩子的亲事,两桩都依仗了夫人,那第三个孩子,越性儿也托付你吧。”

知州夫人因熟络了,话也不背人,笑道:“老太太信得过我,凭着咱们的交情,原没有什么可说的……”略迟疑了下问,“这回是为二姑娘说合?”

扈夫人道是,“夫人瞧,这两个孩子可登对啊?”

换作谁,都不会说你家孩子配不上人家,知州夫人笑着应承:“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只是……说来巧得很,那日开国伯家过礼,小侯爷一道作陪,回去的路上有意无意同我打听贵府上的姑娘,却不是二姑娘,是四姑娘。”

这话一出,不光谢老太太和扈夫人窒住了,隔壁花厅里也炸了锅。

清如冷冷瞧着清圆,要是眼睛里头能射刀,早就把清圆千刀万剐了。

清圆直发懵,虽说先前个个都拿她和李从心联系在一起,但她自己并没往心里去,因此猛听知州夫人这么说,真有些回不过神来。清如恨她恨得牙有八丈长,她自己觉得冤枉,摆手道:“二姐姐,这事却不和我相干。”

清如哼笑,“四妹妹何必推脱,要是你娘在,可不要欢喜死了,姑娘悄没声儿地,连女婿都找好了。”

清圆莫可奈何,便不再辩驳了。清和笑了笑,扭过头,让新雨往泡杏仁的盆里加热水。

隔壁老太太沉吟了良久才道:“都是我的孙女,我绝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只是四丫头这会子议亲不是时候,一则她年纪还小,二则……因她姨娘的缘故,怕她到了人家受人欺辱。不瞒你说,我也替她谋划过,将来找个门户过得去的,不要大富大贵,只要敬她爱她的便够了。她自小苦,倘或婚事上再受委屈,岂不窝囊一辈子?家家嫁姑娘,都盼找个达官显贵的女婿,我们四丫头,我竟不是这么想。依我的意思,只要女婿有志才高,就算是寒门人家,也未尝不可。”

这番话,说得知州夫人无可应对,隔壁花厅里的清圆脸上原还挂着笑,到这里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原来她只配嫁入寒门,找个穷酸秀才过日子。谢老太太满口大道理,却没有想过万一贫寒人家也作怪,那究竟是在高门里头当个受委屈的主子奶奶强,还是在穷人家做老妈子强?

她把手里剥好的杏仁放进碗里,站起身道:“我身上不大好,三位姐姐安坐,我先回去了。”说罢没有再停留,径直走出了荟芳园。

回去的路上不知是被风呛的,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鼻腔里盈满了酸楚。她须得走快些,再不快些,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姑娘……”抱弦见她走得匆忙,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老太太做事当真绝得很,洋洋洒洒一通长篇大论,分明在往四姑娘心上扎刀。四姑娘平时虽有主张,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要有多刀枪不入,才能忍受亲祖母这样的刻意贬低?

春台迎出来,叫了声“姑娘”,她没应,提裙上了台阶。春台纳闷不已,再要出声,抱弦冲她摇了摇头。

“我进去睡会子,没有大事,不必叫我。”她极力控制,把嗓音压得低低的。

抱弦道是,“姑娘只管好生歇着吧。”一面替她阖上了隔扇门。

春台不明所以,只管冲抱弦使眼色,抱弦叹了口气,把她拉到院中的海棠树下,一五一十地把先前的经过告诉她,春台怔了良久,叹道:“以前咱们还不平,为什么不叫咱们托生在大户人家,要来做这等伺候人的活儿。如今看来,咱们也有咱们的好处,少了那些恶心人的愁闷,可以多活好些年。”

彼此都惘惘的,呆了会子,把针线挪到花架子底下做。不时抬眼瞧瞧门上,卧房里一直静悄悄的,日影移过来,从正房的支摘窗,移到了东边廊子上。姑娘这一觉睡得深远,等醒过来时,大约会想明白好些事吧!

将入夜的时候,院门上有小丫头子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喊春台姐姐。因动静太大,惹得春台一阵咒骂:“作死的东西,有鬼在后头撵你么,混喊什么!”

小丫头挨了骂,有点畏缩,绞着手指头说:“老爷的官船已到南浦,再有十里路就到家了。老太太叫知会姑娘们上前头厅房里候着,我来给四姑娘报信儿的。”

春台见不好再骂,粗声应了句知道了,打发她去了。

正要上四姑娘卧房敲门,那两扇隔扇门自己打开了,里头人出来,已经梳洗打扮好了,站在滴水下问:“还有多少路?”

春台说:“还有十里,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就到了。”

抱弦恰好也来了,把手里制香篆的家伙什交给一旁的丫头拿进去,留神看她的脸色,问:“姑娘这会子可好些了?”

清圆微微一笑,让她们放心。先头她趴在床上痛快地哭了一顿,哭累了就睡着了。醒来再想想,觉得自己大约是一时脑子不好使,竟会对自己的境遇感到心酸。其实谢家这样人家,本没有什么可指望的,自己骨子里原还存着对亲情的渴望,但今日以后,不会再有了。

“还有半个时辰,晚到了不好,咱们早些过去吧。”招一招丫头小喜,取来一盏风灯,便和抱弦一起往前头去。今晚的月亮像个被水泡糊了的饼子,边缘惨淡。流云跑得飞快,没头没脑盖上去又扯开来,清圆仰头看天色,喃喃说,“明儿要下雨了。”

前面厅堂里已经聚了些人,正则和正钧都在,楚河汉界各据一方,各自领着屋里的少奶奶们。清圆逐个见了礼,他们应虽应,却都是一脸冷淡的模样。不多会儿莲姨娘和清和也来了,清和如今是许了人家的人,待嫁的姑奶奶身份和旁个不一样,不再察言观色刻意讨他们的好,便同清圆坐在一起,问:“四妹妹身上好些了么?”

清圆含笑点点头,才要说话,老太太领着扈夫人等到了,她便同清和一道站起来,向老太太行礼。

谢老太太眼下且没有闲心管别的,一忽儿辰光打发人跑了三次,让到坊院门口看着。阖家都等得火急火燎,终于一个小厮连蹦带蹿进来,叉手向上回禀,说老爷的车马已经进了坊门。

话还没说完,几个生兵就入了大门,钉子似的在直道两掖护卫。老太太忙率众人到廊下迎接,灯火通明里,谢家大老爷谢纾从门上进来,穿一身官员的圆领宽袖便服,没有戴冠。到了台阶前,撩袍向谢老太太叩拜下去,伏在地上说:“儿子离家两年,母亲抱恙也未能侍奉汤药,儿子羞愧难当,枉为人子。”

☆、第 14 章

谢老太太忙让正则他们将老爷搀起来,母子两年未见了,且要好好打量儿子一番。

谢纾原先任剑南道刺史,后加节度使,屯驻时统管兵马,出征时挂帅指挥。这几年关外不大太平,吐蕃连番扰攘,两年前迎击了攻占石堡城的吐蕃精锐后,一直在积石山一带修筑防御工事。武将在外风餐露宿,自然没有在家作养来得滋润,老太太心里有些伤感,怅然说:“你也老了,纵是军务再忙,也要仔细保养才好。”

谢纾亲手搀了老太太往厅堂走,一面笑道:“关外满世界风沙,我一日要巡视五六次,前脚迈出营帐,后脚兜鍪里就灌满了沙子。不是不想保养,是外头处境艰苦,顾不上那些。”

老太太颔首,无可奈何道:“祖上几辈子都是武将,你父亲那时候在幽州倒还使得,偏你封在了剑南道。原说爷们儿家精忠报国,不在乎多吃些苦,如今看来旁的没什么,就是老得快些。”说罢审视他鬓边,啧啧道,“竟都生了白发了。”

“可见老太太往年没正眼瞧儿子。”谢纾玩笑着说,“儿子出关前就生了白发,母亲今儿才知道?”

老爷话里带着一点惆怅,全是得不到关爱的儿子,在老母亲跟前撒娇的口气。大家见气氛轻松,便都应景地笑起来。

老一辈的亲近完了,便是夫妻团聚的时候,扈夫人带着两位姨娘给谢纾行礼,说:“老爷这两年在外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