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圆说没有,“出来匆忙,倒忘了。”

月鉴笑着说:“那正好,我这里有把新做的,正好和姑娘手上团扇一个颜色,也画着木兰花。姑娘坐会子,我去给你取了来。”

清圆见她快步去了,也不由自己说不要,便冲抱弦笑了笑,在檐下安然等着。可是不大愿意见的人,好像总也躲不掉,那厢清如随扈夫人一道过荟芳园来,扈夫人眼里向来没她,不理会她的纳福请安,目不斜视地过去了。但清如脚下却有缓,乜斜着她问:“四妹妹如今好忙人儿,这会子又要上哪里去?”

清如虽人嫌狗不待见,但终归是有身份的嫡女,自己要是有心不理睬她,回头又有了让她挑眼的地方。于是据实说了老太太指派她过沈府的事,结果清如一听,冲清容直飞眼色,讥诮道:“咱们这位妹妹,想是要入指挥使府的了。我倒没旁的,只为淳之哥哥可惜,那个名册原是一片好心,谁知竟成了人家登天的梯子。倘或叫他知道,你踩着他的肩头攀附沈家兄弟,不知他心里是怎样一番感受啊。”

清如向来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清圆听得太多了,也习惯了她的那张利嘴。可能是因为天气渐渐燥热的缘故吧,她已经没有多少耐心去担待她了,便道:“那不是正如了二姐姐的意么,在三公子面前告一状,往后他眼里便只装着二姐姐一个人了。不过我要劝劝二姐姐,幽州不是横塘,咱们家如今被殿前司看管着,说错一句话,闹不好就有杀身之祸。你随口折辱我不要紧,千万别带累了沈指挥和都使,万一这话传出去,父亲就算有心偏袒你,只怕也保不住你。”

她说完这些话,十分神清气爽。正好月鉴的伞送来了,马车的车棚也换好了,她撑开油纸伞,举起扇子比了比,笑道:“竟像一匹缎子上裁下来的一样,多谢月鉴姐姐了。”一壁说,一壁下了台阶,往轿厅去了。

剩下清如和清容直咬牙,“这小贱人,如今愈发得了势了。”

一旁的月鉴也瞧不上这正头嫡女的小家子做派,又不好说什么,比着手道:“二姑娘,三姑娘,廊下日头毒,还是挪到里头去吧。”

清如哼了一声,转身便往里走。头上掐丝蝴蝶发簪簌簌一通翻飞,也像她一样气急败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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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其实能从家里出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马车悠悠走在街市上, 走到中途的时候叫停了, 从窗口探出手, 买三个冰盏子吃。自己一个、抱弦一个, 还有一个分给赶车的小厮。不在府门里, 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教条,路边的小食虽粗鄙,所谓的冰盏不像家里要拌上瓜瓤果仁儿,就是简单一碗冰,浇上两勺糖稀,也吃得津津有味,十分快乐。

窗上小帘卷起来, 看看外面的景致,有别于那天扛着大任心事重重,今天倒是很轻松的。白天的幽州和晚间的也不一样,行人换上了宽大松软的衣裳,有风的时候衣在动, 无风的时候人在动。

前面一座画桥,桥畔杨柳依依,过了桥就是指挥使府。今天的马车不必像上回那样藏头露尾躲进小巷子里了, 直接驶到门前去。停稳过后抱弦先下车,撑起油绸伞来接应,清圆踩着下马凳落地,仰头看看, 节度使府门庭高深,这是第二回来,却也依旧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

门上的班直对她还有印象,见她上前,叉手行了一礼。

清圆扬着笑脸道:“劳烦效用替我通传,谢清圆奉祖母之命,前来拜会都使夫人。”

一个何时何地都笑脸以待的姑娘,向来不惹人讨厌,班直道:“请姑娘少待。”便大步往门内去了。殿前司的人规矩严明得很,指挥使府上守门和禁中守门一样,一身甲胄端严,走起路来琅琅一片清响。

清圆安然在门廊下站着,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菜蝶,雪白的身子,黑纹的膀花,上下翻飞着。那么孱弱娇小的个头,还不及她半个手掌大,在这白日悠闲里,竟仿佛扇起了狂风一样,甚至能听见翅膀拍打的声响。

清圆恋恋看了会儿,很快门内传话出来,说有请姑娘。

她收回视线,示意抱弦跟着。大约因为这回求见的是夫人,加之抱弦手里捧着礼盒,门上班直并没有为难。

她们跟着引路的往庭院深处去,走了好一程,精巧的木作回廊一路纵向伸展,等过了两重垂花门,才走进另一片天地。

引路的婢女回头一笑,“这里是都使和夫人的院子,姑娘请随我来,夫人在前头花厅里等着姑娘呢。”

清圆才明白,那么长的游廊,将这指挥使府一分为二了。

沈润没有成家,沈澈已经迎娶了夫人,想是因为早年曾遭遇变故,因此兄弟俩一直没有分家。只是为了各自方便,同府不同家,东院是沈润回来时居住,西院归了沈澈及其家眷。

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花廊,就是都使夫人宴客的地方了。清圆来前,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位小沈夫人的传闻,出身自不必说了,横竖不高,娘家姓董,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芳纯。

夏日花厅里卷起竹帘,挂了绡纱,有风吹来的时候飘飘荡荡,很具别致的情调。清圆顺着侍女的指引往前看,绡纱后隐隐绰绰有个身影绕室踱步,大约听见脚步声近了,拿团扇撩起纱幔,朝外看了一眼。

那是个年轻秀丽的少妇,眉眼很精致,撇开家世不说,和沈澈极相配。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收了谢家巨额的银子,今天一见清圆,便是十分热情的样子。

她迎出来,站在檐下的一线阴影里,笑着说:“四姑娘来了,快里面请。”

清圆有些纳罕,依礼纳了个福道:“我来得冒昧,叨扰夫人了。”

芳纯原本很好相处,也不爱拿架子,比手请清圆入内,一面道:“都使昨晚回来同我说起,今日大约会有节使府上的贵客登门来,让我好生相迎。今儿这么热的天,还劳四姑娘走一趟,多不好意思!”

能不能和人处到一处去,不必经历三个寒冬四个夏,有时候三言两语,或看这人的神情眼色,心里便有底了。清圆觉得这小沈夫人很面善,看人的时候目光真挚,笑得也朗朗,可见是个心胸开阔,性子也开朗的人。

清圆松了口气,她场面上应酬得不多,家里几次宴请,贵妇们在她看来都长着一副同样的面孔,大多是人前大度,人后尖酸。先前进沈府前,她也暗暗担心,老太太吩咐让探话,恐怕人家守口如瓶,未必能探出什么来。现在瞧瞧这位都使夫人,倒不像那么难共处的样子,她庆幸之余也不敢松懈,转头瞧了抱弦一眼。抱弦会意,将礼盒放在了黄花梨嵌螺钿的圆桌上。

“这是家下祖母的一点心意,昨儿原想请夫人过府散散的,不曾想夫人违和,家祖母一直放在心上。只因昨天人多,不得过来,今日我奉了祖母之命,来给夫人请安。这是些安神养气的补品,虽说府上必定不缺,到底是家祖母的一片心意,还请夫人笑纳。”

她一句一句进退有度,叫人听得心头舒爽。

昨晚上沈澈回府,说起哥哥只是笑,一口咬定明天有贵客,芳纯那时候还纳闷,不知是何方神圣。今天一见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高兴之余也隐约明白了什么,便愈发上心起来。

命人把东西收下去,芳纯笑道:“劳烦老太君费心了,我前日贪凉,不慎伤风了,在家作了一天头疼,今日才好些。请四姑娘带话给老太君,替我谢过老太君,待我好利索了,再上节使府上给老太君请安。”

闺阁里的客套话,大多都是这样,彼此让了一回礼,对坐着,渐渐就熟络起来。

“四姑娘今年多大年纪?”芳纯道,“我老家也有个妹妹,今年十六岁,见了四姑娘就想起她来。”

清圆赧然笑了笑,“我今年十五,上月才及笄的。”

芳纯哦了声,“那比我妹妹还小了一岁,怪道看上去那么鲜嫩呢。”边说边拉了她的手又道,“我老家在云中,出了门子后就没有再回去过。幽州的日子虽好,但都使职上忙,殿前司轮班,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我一个人在家穷极无聊,很盼着有人能上门来同我作伴。四姑娘今儿来,我真高兴,我和姑娘一见如故,往后就像姐妹一样走动好不好?你常上我这儿来坐坐,我得了闲,也去瞧你,啊?”

头一回见面就这样贴心贴肺,说起来还是有些反常,清圆暗暗无措,但不能不接着人家的好意,便笑道:“夫人抬举我,我没有不从命的。我们也是举家才搬回幽州,早前这里虽有老宅子,但我们这辈从没来过幽州,举目没有一个相熟的人。如今夫人这么说,真叫我受宠若惊,横竖往后夫人要寻人解闷,就打发人带信给我,我虽笨嘴拙舌,听夫人说说话还是能够的。”

哎呀,真真好个伶俐姑娘,芳纯愈发觉得喜欢她了。

当然这喜欢还是存一点私心的,眼下打好交道,便于将来相处。

“幽州是天子脚下,遍地贵胄,若说门第,自然都是人上人,可越是这样,越不好相与。”芳纯苦笑了下道,“我们小地方来的,人家未必瞧得上,纵是妻凭夫贵,别人赏脸叫一声都使夫人,心里到底懒于兜搭。所以我不大出门,也不结交什么朋友,就这样赏赏花,再绣绣花,也能打发日子。”

这句倒是实心话,昨晚上那些贵妇提起她时掩嘴囫囵一笑,说她是多愁多病身,清圆就知道幽州的贵人圈子,远比升州更难融入。这位都使夫人爽快,有话也不避忌,清圆便想到自己,那些贵妇走出谢府,未必不议论四姑娘出身。她回来这半年光景,真要心眼窄一点儿,早就把自己愁煞了。

然而也不能顺着她的话头子说,免得不留神引出什么尴尬来,便道:“我也爱做女红,现在各地时兴的花样子不同,我们南方爱绣缠枝,幽州爱绣灯笼锦。下回我把南方的花样子带来给夫人瞧瞧,也请夫人传我两手云中的纹样吧。”

芳纯立刻说好,“我来幽州的时候存了一箱子带了来,回头给你挑几个好看的。”又道,“咱们既结交了,就别再夫人长夫人短的了,我叫芳纯,虚长你几岁,就托大暂且当你姐姐,可好不好?”

清圆笑着颔首,起身又福了福,“芳纯姐姐。”

芳纯也起身还礼,笑道:“暂且当两日罢……妹妹万福。”

就这样交了个朋友,且不论是不是谢家急欲攀附的,清圆都觉得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回头瞧一眼抱弦,她静静站在她身后,也很欣喜的样子。深宅里的姑娘,不论多聪明都是被禁锢住的,这位都使夫人算她的头一个朋友。新鲜的人际,带来新的突破,她的世界不再只有谢家,走出那个深宅大院,也有能说说话的人了。

既然相谈甚欢,芳纯便开门见山了,“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来,是为令尊的事吧?”

清圆点点头,“还请姐姐赐教。”

芳纯说:“官场上的事我不便打听,实在也不好给你透什么底。但我知道殿帅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你只管放心,这件事总会解决的。”

有这一句便够了,清圆颔首,一面朝外看了眼,“殿帅今日在么?”

芳纯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怎么?你找殿帅?”

清圆迟疑了下,玉佩的事不便让别人知道,便含糊敷衍着,“家里的事毕竟让人牵挂,打探了殿帅的行踪,心里也好有底。”

“他和都使返回上京了,殿前司琐事多得很,样样都需他操心。这次休沐时候短,原本昨天就要回上京的,因往贵府赴宴耽搁了,只好今天早起赶回去。”

清圆哦了声,“那什么时候再回幽州呢?”

芳纯道:“这个说不准,他是统帅,也不必时刻钉在职上。倘或有什么事值当他回来,上京到幽州快马不过一个时辰,想回来便回来了。”

看来今天是没法子把东西还给人家了,清圆惆怅了下,复和芳纯又闲谈几句,这才辞了出来。

“怎么办呢。”她坐在马车里,双手托着那块兽面佩,一脸无奈的样子。

抱弦道:“先收着吧,人总有回来的时候,届时再原物奉还也一样。”

可清圆担心的不是旁的,只担心间隔越长,归还的时候越尴尬。

“那位都使夫人……”抱弦道,“姑娘不觉得她有些怪么?”

清圆嗯了声,“哪里怪?”

“怎么说都是位有身份的贵妇,竟和姑娘这么热络,若不是当真投缘,就是背后有别的缘故。”抱弦笑了笑,“姑娘何等聪明,我不信姑娘想不到。”

清圆呢,倒希望这样的结交出自真心,不过世上哪来无缘无故的真心!人与人相处,有益是前提,倘或无益,必定不能长久。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些预感,又碍于面子不好说出来,于是只一笑,含糊带过了。

抱弦看她的眼神柔软,轻轻叫了声姑娘,“都使夫人大约从都使那里听说了什么。”

清圆靠着车围子,又含糊地嗯了声,低头把那面玉佩包好,重新掖进了袖子里。

回到谢府,直去荟芳园见了老太太,把都使夫人的话又转述了一遍,最后道:“祖母且放宽心吧,殿帅和都使回上京去了,老爷的奏疏也已带走了,递到御前不过举手之劳,人家总不至于有意刁难。再说老爷往日战功彪炳,又熟知关外地形,圣人何必舍近求远,另派他人呢。”

老太太点了点头,“如今只能这样了,只管等着吧。这两日你辛苦了,为你父亲的事忙进忙出,我早说四个姑娘里头,只你最像你父亲,将来你们姊妹各自出了门子,兴许也只有你能帮衬家里头了。”

清圆听见这话,心里忍不住冷笑,老太太以前可说过的,四丫头只配嫁入寒门,找个没发迹的女婿,一步一叩头地往上爬。如今倒变了口风,要她帮衬娘家,说穿了不论是做嫡妻还是做妾,只要男人跟前说得上话就成吧。

她按捺住了,嘴上圆融道:“三个姐姐里头只有大姐姐许了人家,二姐姐和三姐姐都在,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我就罢了,留下伺候祖母和父亲就是了。”

老太太叹息,“说起你大姐姐的亲事,究竟也不知道怎么样。上千里的路,鞭长莫及,要是还在横塘,找知州夫人两头一说合,挑个好日子请了期也罢。如今还没到这一步,和大媒的联系也断了,这么下去只怕耽误你大姐姐。她整日间愁眉苦脸的,我瞧着也难受。”

关于清和的婚事,现在确实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开国伯府也在观望,看谢家是有惊无险迈过这个坎,还是就此折在里头翻不了身了。

里间正说着,不防扈夫人从外面进来,给老太太见了礼,站在一旁道:“我正要和母亲商量,大丫头的这桩婚事,我看还是作罢的好。如今不像早几年,女家不能退婚,只等男家发落。咱们的境况大家都知道,横塘是回不去了,这门婚还续着,倒舍得孩子远嫁千里?依我说不如在幽州另寻一门实惠的亲,家里也顾得上她,否则一个女孩儿独自在人家门里看人眼色吃饭,岂不叫人欺负死了!”

扈夫人又打着“孩子虽不是我生的,我待她和清如一样”的幌子,游说老太太退亲。一个庶女嫁得高门,对嫡女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当初她就不赞同这门婚事,苦于没有办法阻止。现在现实摆在眼前,推翻这僵局从头再来,不是名正言顺的吗!

清圆笑了笑,福身行礼,悄悄退出了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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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太太办事,真是愈发的不顾脸面了。”抱弦搀着清圆的胳膊说, 说完又顿下来, 迟迟看了主子一眼, “这么长时候看来, 大姑娘比那两位姑娘强了不止一点, 太太这样算计,不知究竟什么意思。”

清圆沿着青石路往回走,轻轻叹了口气。

清和同李观灵的共处,她是从头瞧在眼里的。春日宴上温情谨慎的初见,还有李观灵那句“往后再也不必来春日宴了”,都让她由衷为清和感到高兴。原本定下来的婚事,几乎不会再出变故, 没想到谢家遇见那么大的波折,被勒令举家搬回幽州来。开国伯府观望是人之常情,但只要李观灵的心不变,千里送嫁又怎么样?

可如今扈夫人又改了主意,明着是舍不得大姑娘远嫁, 暗里恐怕不无猜忌。清圆慢悠悠摇着团扇说:“太太自然悬心,横塘那么大的产业,回又回不去, 卖又不好卖。万一大姐姐近水楼台,岂不便宜了莲姨娘那房?”

抱弦一时哑了口,想了想方道:“我只想到太太忌讳大姑娘高嫁,竟没想到背后还牵扯这些利害关系。”

清圆笑了笑, “越性儿谁也吃不到嘴里,等过两年老爷的仕途无虞了,只留宅子作为别业,其他庄子铺子一应折变也就是了。所以大姐姐不能嫁,嫁了少不得受嘱托看管产业,万一看管得久了,贪墨了,谢家胳膊折在袖子里,还能找开国伯府理论不成?”

抱弦听完了,抬眼瞧瞧四姑娘,“姑娘到底长了几个心眼子?”

“一个。”清圆无奈道,“倘或我回来,祖母和父亲能像陈家祖父母那样担待我,我连这一个都懒得长呢。现在是没法子,我若是不懂得思前想后,只怕被人算计死了都不知道。”

抱弦知道她的难处,嗒然点了点头。

“那大姑娘那里……姑娘眼睁睁看着太太断送她的前程么?”

清圆沉默下来,忖了忖方道:“话我不好随意去说,大姐姐的心思我固然知道,但保不定莲姨娘也有退亲的意思。万一话赶话的,说漏了一句半句,我倒落个搬弄是非的名声,我一个闺阁里的姑娘,犯不着招惹那样的是非。”

她永远是一副清醒的姿态,有时候太清醒,难免让人觉得薄情。其实她也想热血一回,可是总有太多的顾忌,她每行一步都得掂量再三,因为别人遇了事有退路,她身后空无一人。

抱弦对姑娘这样的决定不存异议,原本这种深宅大院里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倘或换个个儿,大姑娘未必会给姑娘提这个醒。

她们返回淡月轩,春台忙着预备清水给她擦洗,清圆坐在桌前,见桌上放了一盒点心,便问哪里来的。

春台道:“是大姑娘打发新雨送来的,说是幽州有名的玫瑰酥饼,请姑娘尝一尝。”

清圆掂起一块来,见这饼子做得精美,上头有喜鹊登枝的纹样,她笑道:“大姑娘也太周全了,这么一大盒子,我怎么吃得完呢。”边说边让春台拿碟来,取了六块码放好,剩下的照旧装回盒子里,转头吩咐小喜,“你把这半盒给大姑娘送回去,亲口替我谢谢大姑娘,一定交到大姑娘手上。”

小喜道是,顶着大日头,捧着食盒又往寒香馆去。到了月洞门上,远远看见新雨正督促小丫头子洗头,便上去蹲了个福道:“新雨姐姐,我们四姑让我来谢谢大姑娘,这么一盒子我们姑娘吃不完,叫送还半盒给大姑娘。”

新雨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言,接过来说:“你且回去吧,大姑娘正歇着呢。”

小喜道:“我们姑娘吩咐一定交到大姑娘手上。”

新雨愈发奇怪了,嘴上连连说知道了,等小喜走出院门便回身进了屋子。

清和并没有睡着,支起身问:“什么事?”

新雨笑道:“四姑娘不知怎么了,平常最爱吃点心,今儿胃口竟小起来。”一面说,一面打开了盖子。

另六块玫瑰酥饼放得整整齐齐,只是最上头的那块被掰开了,喜鹊登枝上的一对鸟儿原本在一个枝桠上站着,如今背向而放,天各一方……

新雨愕然看清和,“四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清和脸色变得惨白,匆匆起身便往莲姨娘房里去了。

当晚莲姨娘端着新熬的燕窝粥,进了谢纾的书房。

莲姨娘还没到四十,正是风韵犹存的时候,谢纾对每一个房里人都曾用过一段心,因有往日的情分在,见了也温情脉脉,很有话说。

莲姨娘有一手按跷的好手艺,站在谢纾身后施为,素手纤纤,力道得当,轻声细语道:“老爷这阵子太辛苦了,我虽帮不上什么忙,心里也急得很。”

谢纾唔了声道:“放心吧,沈润既接了奏疏,量他不会扣下的。圣人见了,自然明白我的心意,要是没料错,这两日就该有传召的口谕了。”

莲姨娘嗯了声,怏怏没了下文。

她不说话,谢纾反倒好奇了,在她手上抚了抚问:“你有话说?”

“没有……”莲姨娘低低道,“只是不知道老爷几时回来,我怕你不在,府里生了变故,我们母女没有人可倚仗。”

这话却怪了,谢纾转头问:“府里能出什么变故?你们是正正经经的主子,谁还能为难你们不成?”

既说到这里,就是莲姨娘展示哭功的时候了。只见她两眼含泪,楚楚偎在谢纾腿旁,仰头说:“老爷,我这辈子只生了清和一个,她也是老爷的长女,老爷可疼她不疼?”

谢纾说自然,“清和是我的骨肉,我怎么能不疼她?”

“可如今有人要算计清和,要断了她和开国伯家的婚约。老爷,咱们家又不曾败落,倘或说知难而退倒也罢了,现在好好的,自己毁了自己的前程,这是什么道理?清和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今儿许你,明儿再许他,别说是清和,就是老爷脸上也不光鲜。”莲姨娘说着,又低头嗫嚅,“老爷不必问这人是谁,老爷自己心里有数。当初开国伯家有意结亲,太太是预备二姑娘的,没想到最后人家挑了大姑娘,她耿耿于怀到今儿。她是当家的夫人,儿女的婚事都由她把持,我是说不上话的,所以我只怕老爷不在府里的当口要生变故。这回特来求了老爷,万万不能松口退亲,老爷瞧着咱们往日情分,千万顾念清和才好。”

谢纾听了这番话,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哪里传出来的闲话?就算太太糊涂,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你混怕什么?”

莲姨娘当然不会说,是从四丫头还回来的酥饼里窥探出了天机。这种事太无稽了,没凭没据的,说了岂不招老爷怪罪?于是一口咬定是荟芳园里传出来的消息,老爷绝不会去找老太太核实的,万一老太太怪罪他们打探上房的事,谢纾也吃不起这份挂落儿。

“老爷一心相信太太,可太太背着老爷敛财苛扣咱们的事,老爷知道不知道?”莲姨娘惨然笑了笑,“就说前儿,那些酒瓮子里头,六七个是我和榴花院凑的份子。咱们的钱从哪里来?全是素日牙缝里省下来的!她逼我们拿,不拿就让咱们动姑娘的彩礼,动媳妇们的陪嫁……老爷你灯下黑,黑得没边儿了,再不管管,这家子早晚要叫她扈文琢拿捏死。”

这下子谢纾板起了脸,他向来不管内宅的事,女人们今儿你吃了亏,明儿她吃了亏,是非曲直不是几句话就能分辨清的。反正有受委屈的来告状,立刻就有另一个面目可憎的立起来,都是他跟前的人,他不想听,因为他断不明这家事,也做不了谁的公亲。

莲姨娘哭得他头疼,之前的一点缱绻也消磨殆尽了,他粗声道:“好了,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你先回去吧。”

莲姨娘从书房里走出来,一点都不懊悔没能在老爷跟前讨着好。年轻的时候还图个恩爱缠绵,现在年纪大了,就瞧着儿女呢。本来找不到由头吐这口浊气,今天借着清和的事把心里的黑泥倒一倒,也叫老爷看清扈氏的嘴脸,可算赚了。

第二天正如谢纾预料的那样,圣人传召的口谕果然到了门上。一家子欢欣雀跃,前阵子被封住了嘴,不叫你说话,现在好了,圣人让你开口,你就有当面陈情的机会,能把丢失的荣耀重新找回来了。

他上荟芳园和老太太辞行,“母亲这下大可放心了,谢家代代为朝廷效力,不能在我这辈出岔子。儿子这回入上京,自会向圣人言明的,只要求得一个将功折罪的恩赏,就算儿子此战死在阵上,也能保阖家太平了。”

这话可犯了大忌讳,老太太啐道:“明明是好事,说什么晦气话!既然那位沈指挥使愿意帮忙,你在禁中也算有了可托赖的人,只管大胆去吧。”

谢纾道是,临走之前瞧了扈夫人一眼,复对老太太拱手,“这程子经历了大风大浪,一家子要同心才好。古话说抱朴守常,一切维持原样,就是对儿子最大的成全了。”

老太太是聪明人,只这一句,立时就明白过来,暗暗也嫌扈夫人私心作祟,一口应道:“家里有我,我还做得了这些人的主。”

扈夫人听在耳里,知道老爷虽未点破,但说的就是清和与开国伯长子的婚事。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到寒香馆去的?当时除了一个清圆,没有旁人在场,她和清和又走得近,想必就是她报的信儿无疑了。

扈夫人满心愤怒,但眼下只得暂且按捺。一家子目送老爷扬鞭奔赴上京,这才退回内宅来。

各自要散时,扈夫人到底出声叫住了清圆,“四丫头且等等,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不相干的人都走了,清圆有些无奈,其实她早就知道,一旦插手这件事,就难脱干系了。不过也不必怕,她和扈夫人母女的新仇旧恨太多了,要想撇清也不能够。于是含笑应了声:“请太太吩咐。”

扈夫人擅做表面功夫,脸上神色如常,轻声对老太太说:“咱们家往常从没有过这样的事,上房说话,转头就传到外面去的。四丫头才回来小半年,有些规矩还不懂,倒要告诉她为好。”

老太太心里烦闷,不耐烦做这样的判官,便撑着脑袋,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