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的这番话,没能让目下境况有任何改善。沈润在执掌殿前司后,和所有朝中要员都形成一种猫捉老鼠的关系,他习惯性地将一切操控在掌心,且他必须处于绝对的优势。这小小的姑娘,初看的时候甜腻可爱,接触后才发现,她很有一股以柔克刚的能耐。她可以在困境中笑着为自己解围,这哪里是闺阁中吟诗作画的姑娘,分明是脂粉堆里的战将。

如果说先前因那块玉佩的事被冒犯,他的火气略有些大了,那么现在的情绪倒真是完完全全被一种戏谑的态度所替代。像那晚在夹道里的相遇,那孤单伶仃的身形,他看出了美,也看出一种夹缝中生存的可怜姿态。

世人都说殿前司辖下,是一群锦衣华服的穷凶极恶之徒,若说善心,其实真没有多少,也只对这样的姑娘,才稍稍调动起一些来。同情她,捉弄她,似乎不冲突。他欣赏聪明人,一个人心性如何,值不值得深交,凭他的阅历,短短几句话就能得出结论。谢清圆很入他的眼,从那次独自站在会客的花厅里等候,娴雅的姿态,笔直站立了两盏茶时候一动不动,他就知道她是个沉得住气的。

也许同一类人才会互相吸引,他如今到了这样的地位,莫说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就算要聘王侯家的千金也易如反掌。可太顺利的人生没有纹理,遇到一点波折便六神无主,这样的人进不得指挥使府大门。还是这个好,沈氏是经受过风雨的门庭,不讲嫡庶那一套。她要跳出火坑,他这里有现成的安乐窝接着,两下里可以一拍即合,何乐而不为?

离得很近,近得能看清那张稚嫩面庞上轻软的绒毛。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温腻丰润的脸颊和耳朵,奇怪,分明处处透出天真,却又那样满含心机,像华美的金匙上喂了毒,含一口就能令人毙命。

“把玉佩讨回来,好好收着。”他在态度上退了一步,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妥协了。

清圆知道这种时候讨价还价会坏事,只好点了点头。

他终于收回撑在她身侧的手,慢慢站直了身子,那种收敛锋芒的样子,竟有儒雅的韵致。

清圆终于能够松快地喘口气了,这片刻的时间,简直像经历了一场生死拉锯。

小小的隔间里光线幽暗,只有半封的窗口照进一道光柱。细细的,蓝色的粉尘在那一线日光里转腾,他靛紫色襕袍的一角恰好沾染了一点光,立刻描摹出一圈炫目的金边来。清圆总觉得看不透这个人,甚至今天见他是这样,再转过天来,他又是另一幅面貌示人。

两两对站,实在有些尴尬,隔壁的筚篥还在吹着,她在那片尖细的喧闹里迟迟地说:“落进我二姐姐手里的东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原样拿回来……”

尤其是冠着李从心的名头送出去的,恐怕清如宁愿砸了,也不愿交还给她吧!这件事之所以出纰漏,是她由头至尾算错了沈润的态度,本以为那晚强塞的东西不过出于他的一时兴起,没想到竟不是。

沈润蹙了下眉,“我想法子拿回来,但下次四姑娘要是再弄丢了,我就要登门兴师问罪了。”

清圆心头一紧,忙点了点头。这件事最后虽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玉佩留下的问题依然还在。她思量再三,掖着手道:“殿帅,清圆是驽钝之人,虽一直在深闺里呆着,却也知道规矩体统。按道理,我是不能收外男的东西的,尤其这样贴身的玉佩,搁在我这里,我日日如坐针毡。可殿帅实在不肯收回,我也没有办法,只求殿帅不要声张,顾全我的脸面,将来殿帅要来取,我随时可以奉还。”

她把自己说得质铺一样,收下他的东西,只是暂时替他保管,绝不存在什么儿女之情。沈润是何等聪明人,轻乜起眼道:“四姑娘想必还有别的话没说吧?”

“还有……”清圆低着头,半晌才抬起来,一双大眼睛楚楚望着他,语气里简直带着央求的口吻,“我的身世,殿帅一定已经知道了,我有冤屈未解,我娘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我不能善罢甘休。我是今年五月里才及笄的,倘或有人登门说合,我就得离开谢家……我现在不能走。我不知殿帅打算如何处置我,我思来想去,打从一开始我对殿帅就只有敬畏景仰,从来不曾慢待或得罪过殿帅。能否请殿帅超生,饶过我这一回,自此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殿帅赏我的恩典了。”

可是那位权臣不说话,以一种讥诮的眼神审视着她,良久才轻轻哼笑,“四姑娘有这份心,你母亲应当很觉得安慰。只是沈某有一点不明白,你求沈某饶你一回,若再有别人登门,你也去求别人么?还是只要登门的不是沈润,其他的一概好说?如此看来不是姑娘得罪过沈润,是沈润得罪过姑娘吧?”

她果然不说话了,这样的沉默让他暗自咬牙。可正当他横了一条心,偏要和她作对时,她忽然道:“若是别人,家里老太太和太太还能容我婉拒,但若是殿帅……只怕就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了。”

这话也算掏心挖肺,谢家想攀附指挥使府,打从那天让她独自登门,他就看得一清二楚。后来他对她生了兴趣,自然仔细打听她的一切。谢家原本并没有打算接受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只是因家宅一直不宁,疑心靳姨娘作祟,才想方设法把人从陈家老夫妇手里夺回来。她之于谢家,如同镇宅的物件,当交换的条件不够诱人时,大可以继续留住她;若有朝一日她的婚事能为谢家打开通往上京的大门,那么她的价值才算真正得到了体现,镇宅便镇得更名副其实,可以把人交出去了。

然而他不信这是她全部的理由,原本有心逗弄她,但越说越透彻,就想去挖掘更深层的内情,“单是因为这个?若沈某容你两年时间处置自己的事,你觉得如何?”

清圆笑得有些惶然,“我和殿帅,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么?”

“没有么?”他故作惊讶地反问,然后目光灼灼,笑得放肆,“我以为凭我和四姑娘多次亲近,四姑娘心里应当已经接纳沈某了,原来还没有?”说罢回头朝门上看了一眼,“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或者四姑娘现在随我出去,听听你那些哥哥们的意思?”

他作势要走,她骇然牵住了他的袖子,“殿帅,你明知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何必成心往自己身上揽事呢。殿帅从这道门走出去,大不了多了一则佳话,清圆的名声就毁了。若果真如此,谢家一定会向殿帅讨要说法,殿帅当真愿意和谢家攀亲么?”

如果单要女儿不要娘家,所谓的攀亲也不过是名义上的,哪里能影响他分毫!但他毕竟是诗礼人家出身,从小熟读四书五经,深知道名节对一个姑娘有多重要。玩笑归玩笑,开得过火了,一不留神便让她万劫不复,他自然懂得拿捏分寸。

垂眼看看抓住他袖子的手,他长叹一声说罢了,“不出去就不出去吧,四姑娘现在可以放开我了么?”

清圆收回手,赧然笑了笑,“多谢殿帅。”

他整了整衣袖,回身在那一线光柱下踱步,金芒晕染他的眉眼,那种疏朗且悠然的闲在,仿佛发光的不是太阳,而是他。

“其实沈某赠姑娘玉佩时心思简单,并未想那许多,谁知引发了姑娘这些遐思,细说起来也是沈某的不是。既然四姑娘忧惧,那咱们就来好好分辩分辩,四姑娘不愿我托人登门,应当还有别的隐情吧?可是你和李从心两情相悦了?”

他倒打一耙,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清圆才发现以自己的脸皮和算计,想同他理论出个子丑寅卯来实在很难。要反驳,大可不必,把赠人玉佩说成心思简单的,世上也没几人了。那些字眼略过去,就是李从心的问题,她摇了摇头道:“三公子人品高洁,门第也高,我这样的身份,就不去讨那个没趣了。”

其实字里行间还是有些惆怅的,毕竟李从心对她也算丹心一片。但人活于世,男欢女爱能持续多久?两个人之间的恩爱缠绵褪去后,便剩下庞大琐碎的家业。各种各样的人事要去应对,上有公婆下有子侄,横向还有姑嫂妯娌,拉拉杂杂无数闲言碎语,真要入了这样的门户,恐怕比在谢家艰难万倍。

沈润听来还算满意,“那姑娘心里是有了别人?”

清圆又摇头,纳罕和这位指挥使打交道一次比一次奇异,他追问她的私事,她竟有非答不可的感觉。细想想凭什么呢,只因为他不管不顾塞给她一快玉佩,怎么就弄得定了契约似的。

还是因为太忌惮?她望他一眼,他那种狂妄不羁的态度,无端又让她感到畏惧。她忽然觉得这样躲躲闪闪毫无道理,就像她先前在家里和抱弦她们说的那样,索性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或许就能一了百了了。于是壮胆叫了他一声,“殿帅不必再问了,横竖我不给人做妾。倘或那面玉佩能拿回来,还请殿帅收回,搁在我这里没有名目,我是深宅里的姑娘,留着外人的东西,实在不成个体统。”

她把盘桓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说完才发现自己颊上发烫,那种烫会扩散,一路从耳畔蔓延进交领里。是天太热了,有这个缘故,也是因她这回忽然的勇敢。也许他听了会看轻她几分,觉得这小小庶女是有心和他唱高调,几次三番欲拒还迎,原来是想讨个嫡妻的体面。接下来就该戏嘲她一番,提醒她别忘了自己的出身,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但这样快刀斩乱麻也没什么不好,既然不想和他兜搭,几句话把事情说开了,就不必再兜圈子了。

清圆已经准备好了挨他几句奚落,但事情的发展,好像和她设想的并不完全一样。

沈润确实因她的那句“我不给人做妾”,有一瞬觉得十分意外,但他意外的并不是这句话本身,只是意外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让她做妾。

“四姑娘不畏强权,很有骨气。”他说着,微微蹙起了眉。她背光而立,一边鬓发垂落下一绺,倒有种凌乱的美感。

清圆依旧是这样不卑不亢的语调,“殿帅也知道,我母亲就是妾室,被谢家猫狗一样扔出去,至今背着杀人的罪名。我问过陈家祖母,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祖母说她温良柔顺,生下我不久就郁结而亡了,可见她心里受了多大的委屈。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不答应我走她的老路,世上也没有一个女人爱做别人的妾。我知道殿帅眼下是怎么看我的,无非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我心里既是这么想,就没有什么好遮掩的。我情愿一辈子不嫁,也绝不做别人的玩物,请殿帅见谅。”

沈润嗯了声,“推心置腹,没什么不好,可沈某何时说过,要让四姑娘做妾?”

她疑惑地望过去,竟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了。他官居从二品,当朝新贵,天子驾下炙手可热的人物,多少高门嫡女眼里的良配,和她这么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女来往,难道会奔着修成正果去么?

显然不会啊,清圆含笑道:“殿帅没有说过,是清圆自惭形秽,不敢高攀。”

沈润沉默了下,原想说些什么的,最后还是放弃了,到底她太年轻,说得过多只怕会吓着她。

“我去替四姑娘把玉佩讨回来。”他的嗓音低哑,伸手将她鬓边垂落的发绕到耳后,舞刀弄剑的手指,也能制造出上等的情调,在她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慵懒地冲她一笑,“沈某还是那句话,好好保管它,说不定哪日沈某要来查验的。到时候四姑娘若拿不出来,可别怪沈某不客气,禀明了你家老太太,怕是连妾都做不成,要做通房丫头了,记住了么?”

清圆因他那个动作惊得魂不附体,呆呆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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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起先还担忧,这间屋子是进来容易出去难, 她很怕被人拿个正着, 那就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结果没曾想, 后面那扇浸泡在黑暗里的墙上有一扇小门, 门打开后, 直通背面的园子。她晕头晕脑跟在沈润身后,前面那人走得怡然,在沈润看来,朗日清风,美人在侧,这样的日子也许很像三十年后赋闲时的光景,如今提前受用一下, 感觉果然美妙得很。

“家里园子很大,这是东苑,沈澈那头还有个西苑,你先认认路,等时候长了, 自然就熟悉了。”

他在前面佯佯而行,那清朗的嗓音,如风一样从她耳畔划过。清圆直到现在还想不明白, 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人又邪又坏,尤其善于撩拨,她是没见过世面的正经女孩子,他三番四次打趣她, 她很难堪,很想生气,可惜她不敢。

刚才他替她抿头的那个动作,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晕乎乎如坠云雾。平常她身边亲近的人只有抱弦和春台两个,女孩之间互相擦擦胭脂,捋捋头发,左手搭右手般习以为常,可是突来一个男人,拿他挥剑的手替她抿了一回头,她就觉得心悬起来,悬得老高老高。那种巨大的惶恐擒住她,她甚至感觉不到被冒犯,完全就是本能的恐惧。她像一只被装进了罐子里的萤火虫,活动的空间变得狭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他向她介绍他的大园子,等着时候长了她会自己熟悉,这种独断的态度,让她的皮肤上爬满了细栗。她尝试错后一些,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但那是个能够听声辩位的人啊,她一旦落后,他便回头看她,一个慵懒的眼神,一个飘忽的笑,都足以令她惶骇,然后快步追赶上去。

走过那曲径通幽的小回廊,前面就是宴客的花厅了,清圆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殿帅,咱们一道进去怕惹人注意,还是殿帅先行一步,我随后即到,可好?”

她那种怯怯的哀恳的语调,简直就像幽会后胆战心惊的弥补,听上去很缠绵,充斥着姑娘家的小心思。

他听后了然一笑,也不多言,举步往花厅去了。清圆独自一人站在一棵高大的木莲树下,风吹着头顶的枝叶沙沙作响,胸口那团吊着的浊气到这时才敢彻底呼出来。呼完了既悲哀又惆怅,心里隐约知道,要是不出什么大岔子的话,她这辈子注定要和那个人纠缠不清了。

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都很难精准形容沈润。你若说他狠戾,他看上去明明蔚然深秀,比读书人更有清气;可你要说他随和,他名噪朝野,以自己的方式屠戮了那么多官员,或许袍裾纤尘不染,但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他是圣人用得最趁手的利刃。

这样位高权重,亦正亦邪的男人,对深闺中待嫁的姑娘具有极致的吸引力,清圆若是随波逐流些,也就听他任他了。可眼前的繁花似锦,真能长久一辈子么?他弄权纵性,八方树敌,将来必有灾祸。若是真跟了他,这一生想要太平无事,恐怕不能够了。

那厢花厅的屋角,终于出现了抱弦的身影,她正四处探看,见主子站在大树下,便顶着日头跑过来。及到近处了,忧心忡忡道:“姑娘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才刚都使夫人的果桌上有酥山,我去给姑娘预备一盏,谁知一回头姑娘就不见了……”复又小声问,“可没出什么乱子吧?”

清圆摇了摇头,“我嫌屋里闷,出来走走。这地方种了这么多木莲树,站在底下很凉快。”

抱弦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说:“天是热,姑娘也不能贪凉。这里风大,钻进了肌理可了不得,快进去吧,里头正玩射宝呢。”

所谓的射宝,是端午节射黍演变而来的,拿细绳栓上一串玩意儿,比方香囊吊坠等,悬挂在二十步远的地方。上场的人以小角弓射之,每人十支箭,射中的得宝,射不中罚酒,是一种简单有趣的室内游戏。

清圆听了,和抱弦相携回到花厅,这一轮正钧才射完,收获并不大,一手掂着一只艾草填塞的布老虎,一手端着酒碗海饮。大家都笑,说正钧平时酒量好,该再饮一瓯才是,正钧直摆手,“房里人闻不得酒味,要是再喝,今晚上要在书房读一夜书了。”

大家哄笑,也体谅人家新婚燕尔,好男人总要顾一顾妻子的感受的。

下一个上场的就是沈润了,那张小小的角弓在他手里像孩子的玩具,他颠来倒去看,笑道:“在场的哪一位不习武?怎么拿这种姑娘玩的东西糊弄!”一面扬声唤小厮,拿实打实的弓箭来。

“射宝不该拘泥于宝局上的东西,这花厅内的所有物件,只要有手段,便可自取,诸位有没有疑议?”他笑着说,拍了拍腰上的鎏金香球,“就连身上的饰物,有能耐只管拿去,沈某必不会吝啬,诸位亦如是吧?”

玩兴正浓的众人不疑他话里另有目的,自然纷纷道好。

清圆看他搭起了弓,捏着帕子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瞧一眼清如,她大概因为没能和李从心单独说上话,总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绿缀和她细声说着什么,她微微侧过身子,摇了摇头。

清圆不由叹息,那块兽面佩的位置戴得也恰好,上方的络子打得长,纵贯过胸前优美的曲线,荡悠悠腾空而悬,简直像另一个多宝局。只是那么精微的方寸间,容不得半点闪失,那可是真弓真箭啊,要是一箭射偏了,今天就要出大事了。

她有些不敢看了,背上也起了一层热汗。正当神思恍惚的时候,发觉对面有两道视线投过来,是李从心。他静静看着她,眼眸幽深如潭,见她回望,微蹙的眉峰逐渐散开,唇角抿出了一个轻浅的笑。

不知怎么,清圆的心倏地绞痛了一下,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人长大了,慢慢会遇到另一些人,命盘变得错综,千丝万缕的联系,千丝万缕都是牵扯。她本来以为举家搬到幽州后,和他的缘也就尽了,却没想到跨越了千里,这多情公子又到了面前。可怎么好呢,她报以无奈的微笑,即便再有真心,彼此之间身份地位悬殊,实在是不可逾越的山海。

那厢李从心找了她很久,宴毕本想同她说上几句话的,可是找遍了花厅内外都没有找见她。去问抱弦,抱弦迟疑了下才说姑娘瞧都使夫人的花样子去了,可芳纯回来,清圆依旧没有出现。更为可怕的是沈润也不见了踪影,他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担心清圆落进沈润手里,那是个王侯都敢算计的人,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后来沈润回来了,她错后些才由抱弦迎回,他仔细审视她的脸,唯恐从她的神情里窥出什么可怕的情绪来,还好没有,还好一切如常。

正庆幸,忽然听得一串惊讶的低呼和倒吸气,忙转头看,才发现沈润将雁翎箭射进了墙头,细细的箭身穿过一根玄色的络子,底下悬着清如胸前挂的那面玉佩。

箭羽还在簌簌颤动,玉佩上的饕餮纹样也跟着颤动,像讽世的哑笑。众人都惊呆了,清如的脸涨得通红,想想自己险些成了人家的箭下鬼,一向养尊处优的嫡女受了那样的惊吓和侮辱,要不是身在人家府上,且畏惧指挥使淫威,她就要不顾颜面哭出来了。

正则也有些慌,清如是他一母的妹妹,不知她究竟哪里得罪了沈润,才招来这样的冒犯。然而不能拉下脸来质问,也不能置气,一面要为指挥使的好箭法喝彩,一面又要留神接下来的变故。再瞧瞧清如,脸色由红到白,再由白到青,他想去安慰又不能够,只得硬撑起笑脸道:“常听说殿帅能百步穿杨,以前我还不信,如今亲眼得见,果然不能不服。”

沈润摘下那面玉佩,潇洒地抛了抛,笑着对清如道:“二姑娘,沈某要夺人所好了。不过一个闺阁女子竟戴着男人的饰物,果然节度使家的小姐不同寻常啊。”

他笑声朗朗,清如几乎要找个地洞钻下去。她仓惶失措,求救式的看向李从心,可他只是遗憾地笑着,那笑容意味不明,不知是在可惜那面玉佩,还是在同情她的蠢相。

一场宴,中间出现了一点小意外,但这意外属于即兴的取乐,你要想计较,计较不起来,因为本身就是游戏。清如因受了大惊吓,接下来人都是怔怔的,清和看在眼里,转头对清圆笑了笑,“家里不教训,自有外头人教训。这样的宴,戴着男人的物件,她这是唯恐沈家兄弟会看上她,有意摆姿态么?”

清圆到这时方感觉到一种报复的快感,内宅中的磋磨像慢性毒/药,发作起来耗时太长,不像男人的手段,又狠又准,当机立断。譬如清如嚣张到极点时打她的那个耳光,打也打在内宅,没有外人看见,沈润今天给的惩治却是当着所有人,叫她丧尽了颜面,又喊不了冤。

不过接下来恐怕会引起些麻烦,清圆拽了拽清和的袖子,“大姐姐,那块玉佩是我给二姐姐的,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回去后少不得要拿我兴师问罪。”

清和有些意外,“你给她的?”

清圆点了点头,懊恼道:“我说那玉是小侯爷的,请二姐姐好好保管,没想到她挂在纽子上了……”

清和听了,方才明白过来,“怪道她这样呢,上赶着攀附别人,反叫人看轻了。如今被指挥使当了箭靶子,她在小侯爷跟前还有什么脸?回去老太太和太太要是怪罪你,我替你敲边鼓,不必害怕。”

清和如今和清圆愈发一条心了,要不是上回清圆悄悄给她传了消息,扈夫人必定会以老爷的名义向开国伯家退婚,那么后来就算接了李观灵的信也不中用,他们的姻缘必断无疑。认真来说,清圆是她的恩人,她算是看明白了,家里所有兄弟姊妹加起来,也不及这个小妹妹。自己后顾已经无忧,底气自然壮,在家里也敢说上两句话了,清圆要是遇了难事,她不会袖手旁观。

清圆很感激地握握清和的手,“多谢大姐姐。”

清和笑了笑,“她越狼狈,我越喜欢……”

话才说完,就见清如的丫头绿缀过来,小声道:“大姑娘,我们姑娘身上不好,问问大姑娘什么时候回去?”

清和朝清如的方向看了眼,她还是怔怔的,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便道:“你们姑娘是什么打算?这会子要走,和都使夫人辞个行也就是了。”

绿缀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要走要走,大姑娘快和小沈夫人辞行去吧。”

清和又蹉跎了一会儿,这才去和芳纯道别,说多谢府上的款待,时候不早了,她带着妹妹们,要先回去了。

芳纯惊讶,“我正命人预备晚宴呢,怎么这就要回去?”

清和笑着说:“没有长辈在,须得趁着天还亮着赶回去。夫人盛情,咱们姊妹心领了。”

芳纯脸上浮起怅然的笑,无限惋惜地说:“既这么,我就不强留了,我送送姑娘们吧。”

一行人又热热闹闹互相拜别,芳纯在她们登车后,一一送了精美的食盒来,笑道:“这是家下做的酥饼,姑娘们带回去自己吃也好,赏了下人也好。”复又预备了两大盒,让代为转呈老太君和节使夫人,如此的细致周全,礼也算做足了。

马车从沈府所在的坊院出来,清圆将那盒酥饼放在膝上,两眼直盯着,却没有胆量打开它。

沈润拿回玉佩后,没再和她有过交集,只要这个食盒里一切如常,那么玉佩就算还回去了,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抱弦见她大气喘了一口又一口,不由失笑,“姑娘,到底还是要打开的,早早看了,也好早作打算。”

说得也是啊,清圆定了定神,拉开了那个精巧的小屉子。

两个人四只眼,小心翼翼朝里看,酥饼盒子方方正正格开,每个小格子里都码着口味各异的小点心。唯有一格,里头躺着一张龇牙咧嘴的兽面,正对着她们,似哭似笑的模样。

清圆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拿出来托在手上,怏怏道:“真是……想尽了法子,还是丢不掉。”

抱弦也很同情她,“既然如此,姑娘往后就好好收着吧。”

不收着也不行了,再有个闪失,沈润不会放过她的。先前在小屋子里头,她该说的话都说了,可惜好像并未让这件事有个了断。如今看来芳纯也是知道的,难怪打从一开始就对她表现出莫名的亲厚,现在看来,果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

回来的路,比去时还快些。不知是不是因为清如前头马车赶得急,后面的车为了不至于落下,不得不快马加鞭追赶她。大约一炷香的时候,就已经抵达谢府了。

门里人出来相迎,清圆下了车,回头看,清如的脚才落地,人就软软瘫倒下来。绿缀杀鸡般的尖叫响彻了谢府门前的黄昏,“姑娘怎么了?快来人啊……”

然后乱哄哄,整个谢府内宅炸了锅。清如被抬进了她的绮兰苑,几个大夫轮番诊治,她在床上惊厥不止,吓得扈夫人六神无主,高声质问绿缀:“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竟成了这个模样?”

绿缀只管哭,抽抽搭搭说姑娘是受了惊吓,被沈指挥使射去了身上的玉佩。

老太太听了,心生疑惑,照说一个男人想法子取女人贴身的东西,一定是有他的用意。人家武将出身,有意试试姑娘的胆子也不一定,结果清如没出息,竟吓成了这样。

可扈夫人却觉得奇怪,清如因有个淳之哥哥的缘故,出门前特意跑来让母亲看她的打扮,那时候身上并没有带着什么玉佩,便问绿缀,是哪一块佩。

绿缀抽泣着,抬手朝清圆指过去,“那块玉佩是四姑娘给我们姑娘的,如今姑娘被沈指挥使吓破了胆,老太太和太太只问四姑娘吧,肯定是四姑娘要害我们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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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抱弦护主心切,上前一步道:“绿缀, 你是哪只眼睛瞧见我们姑娘要害二姑娘的?红口白牙, 说话仔细些, 我们姑娘清清白白的女孩儿, 到你嘴里竟成了这样, 你的用心也忒险恶了!”

绿缀被抱弦拿话堵了回来,心里自然不甘愿,直着嗓子说:“要不是四姑娘给了那块玉佩,沈指挥使怎么会拿箭射咱们姑娘?”

“那你就该去问沈指挥使,难道是我们姑娘授意他射二姑娘的不成?”抱弦哼笑道,“再说原就是闹着玩儿的,当时三位爷也在场, 我们姑娘站在一旁看着,什么话也没说,怎么能赖上咱们姑娘?”

两个丫头互不相让,听得扈夫人直皱眉头,喝道:“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老太太跟前,有你们大呼小叫的地方?”一面说,一面看向清圆, “四丫头,你好好的,给你二姐姐玉佩做什么?你们姊妹要好,平日在家没有空闲?偏在出门的时候上赶着给她?”

清圆永远是一副天塌不了的神情, 慢吞吞道:“我给那玉佩,原本是一片好心,我也和二姐姐说明了来历,二姐姐自己愿意,这才留下的。”说着招呼绿缀,“我把玉佩交给二姐姐的时候,你也在跟前,当时是怎么说的,你给老太太、太太学一学。”

绿缀见那么多双眼睛看向她,顿时有些露怯的样子,支支吾吾道:“四姑娘说,那面玉佩是小侯爷给的,自己不要,转赠给我们姑娘,请姑娘好好收着。”

清圆听她说完,总算是实话实说,心里倒也安然。转过身纳了个福道:“祖母,孙女这上头确实欠妥,那面玉佩是随名册一块儿给我的,我原该把它交给祖母才对。可我又想着,既然用了人家的名册,又仗着人家的排头登了指挥使府的门,总要留小侯爷三分面子,把玉佩给了祖母,岂不叫人说只捡便宜占?所以我就把东西留下了,打算等有了机会,再私下还他。”

扈夫人听得冷笑连连,“既这么,你今日怎么想起把玉佩给你二姐姐了?难道你还指着她替你还不成?”

清圆沉默了下,缓缓摇头说不是,“二姐姐的心我是知道的,虽说平日姊妹间有些小口角,可到底是一家子,胳膊肘没有往外拐的道理。所以我把玉佩转赠了二姐姐,只要二姐姐愿意,越性儿借着这次的机会好好同小侯爷把话说开,兴许能成就一段好姻缘也未可知。我呢,自己身世如何,自己有自知之明,上回观察使夫人登门,我心里冤枉得紧,也不好多说什么。如今二姐姐既然有心,又和小侯爷登对,我怎么能不向着自己的姐姐?可我万万没想到,二姐姐性子这样急,竟挂在身上了……那是块男人用的饕餮佩,想是指挥使误以为二姐姐有意撇清,借那块玉佩叫他们兄弟知难而退,这才玩笑着射落的吧。”

这回可连老太太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清如当真就是个一根筋的死心眼子,她以为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李淳之能感念她的好?殊不知大庭广众下,把女孩子最要紧的尊贵弄丢了,就别指着男人能高看你!

只是这清圆,也不是个叫人省心的,她分明记恨清如上回打了她,设下圈套让那个蠢丫头钻。清如不查,眼里只有小侯爷,什么都不及去想,没头没脑就钻进去了。这是愿打愿挨,怨不上四丫头,这个哑巴亏吃了便吃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但扈夫人并不肯善罢甘休,她见老太太不说话,压声道:“母亲,二丫头的命都险些没了,这件事是因何而起的,咱们做长辈的,不得给她个公道么?”

边上梅姨娘听了,理中客般打起了圆场,“天下巧合的事多了,偏巧四姑娘给了二姑娘玉佩,二姑娘给挂到身上了。偏巧指挥使府上玩射宝,殿帅又射了二姑娘的佩,横竖都是巧合,哪里计较得出个是非曲直来。”

扈夫人不屑和底下妾室理论,倨傲地调开了视线,她边上陪房的孙嬷嬷笑道:“姨娘这话就不对了,不说后头的射宝,四姑娘把男人的物件给了二姑娘,就是四姑娘的不是。我们二姑娘是正头的嫡女,名节可比什么都要紧。”

清和听了轻声一笑,“孙嬷嬷快别这么说,什么嫡女庶女的,谁的名节不要紧?既然绿缀在这里,旁的也不用问,你且问问她,这玉佩是不是四妹妹让二妹妹挂在胸前的,不就成了!”

莲姨娘因彻底和扈夫人结了仇,又仗着女儿早晚要嫁进国公府,便也不像以前那样做小伏低了,掩嘴囫囵道:“依我说,必是四姑娘强逼着二姑娘戴上的,要不然二姑娘堂堂的大家子小姐,怎么不知道避嫌,还特特儿挂在胸前招摇过市?叫外人看了,莫说指挥使和都使要误会,就连小侯爷也不知道怎么接着,还要连累三位哥哥脸上无光,二姑娘那么聪明人儿,这点子道理都想不明白?”

这么一顿明夸暗讽,旁听的人眨巴着眼睛,想笑又不能笑,只好纷纷按捺。

扈夫人脸上不是颜色,恨清如糊涂,着了别人的道儿,又恨清圆油滑,害了清如,却抓不住她的把柄。

半年下来,是要好好正视这位四姑娘了,先前瞧她不声不响,只知明哲保身,如今看来是个厉害角色。早前在横塘时接的那封信,没首没尾的,到最后都不曾见到那个讨要银子的人,当时她就怀疑和清圆有关。原想打发人去濠州探访的,只可惜那时候恰逢老爷回来,接下去又是三哥儿娶亲、老太太寿辰,一时耽搁下来竟忘了。眼下一应都忙完了,少不得好好算算这笔账。一个十五六岁的毛丫头,果真想翻出她的手掌心,还早着呢。

“二丫头是个直肠子,要不是今儿吓得这样,是该狠狠教训才是。可话又说回来,四丫头一个闺阁里的姑娘,同外男私相授受就是好的么?才多大的年纪,拿不定主意的事不同长辈商议,自己倒做得自己的主了,这要是再长上两年,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笑话来呢。”扈夫人冷冷看着清圆道,“你说这玉佩是小侯爷的,那就是小侯爷的?焉知不是外头男人的脏物?”

一旁的两位姨娘腹诽不已,这扈氏平常一副端庄主母模样,心长得比谁都偏。早前老爷有难,拿四姑娘手里的名册走关系,老太太带着四姑娘抛头露面,登指挥使家门的时候不说私相授受,如今老爷官位稳了,又反咬一口,装出清高正经的嘴脸,快别叫人恶心了吧!然而这话不好说,从大节上看,似乎也说得响嘴。于是大家又把目光转到四姑娘身上,四姑娘怪可怜的,和二姑娘那蠢货打起交道来,聪明人都能叫二姑娘祸害死。

清圆那厢低着头,想了想道:“我是个没娘的,出了什么岔子从来没有人为我周全。太太非要这么说,我也不能反驳,这事到如今已经没法子自证了,就算把小侯爷请来,人家也必不会承认。”

清容早看不惯清圆那股子装腔作势的样儿,嗤笑道:“这却是为什么?四妹妹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怕对质不成?”

清和也笑,“三妹妹是糊涂了么,二妹妹今儿戴着那面玉佩在指挥使府上晃悠了一天,要是小侯爷认了账,岂不是要对二妹妹的名节负责?丹阳侯府无论如何是皇亲国戚,最讲究体面排场,二妹妹拿男人的私物这么招摇,就算小侯爷答应,丹阳侯和侯夫人也必不会答应。到时候再托人登门来,只怕话比观察使夫人说得更难听。二妹妹可是正头的节度使家小姐,舍了丹阳侯家,外头多少好亲事说不得?真吊死在一棵树上,闹得没脸不说,传开去往后亲事也不好议,三妹妹竟不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