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报信。”展昭道。

“谁?”

他微颦了眉:“不知道,他只留下一封信。”

“这么说,我师兄一定之前就被人盯上了。”她皱眉想了半晌,又问李栩,“你来了京城之后,有没有偷过东西?”

李栩冷哼一声,不吭声了。

“快说啊!”莫研从空隙中伸出手,扯扯他的头发,“这时候你还装什么风流侠士!”

“哼…”

李栩头发被她揪得生疼,硬撑着就是不做声。其实他倒不是不想说,只是展昭在场,他怎么能当着这只猫儿的面招认自己偷过什么东西。

展昭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思,并不看他,只淡淡道:“偷盗杀人,孰轻孰重,相信李兄心中自有权衡。”

闻言,李栩又是冷哼一声。

莫研不耐地又扯扯他头发:“别哼了!…快说!难不成你当真指望我去劫法场。”

“…我就前夜去了趟张尧佐的府邸,”他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可我也没拿什么东西啊,就随便拿了那么三、四、五、六件…”后面的话越发小声,只是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没人发现?”

他昂昂头:“你师兄我的轻功是白练的吗!都被我甩掉了。”

那就是说,还是被人发现了——莫研想了想:“张尧佐,他不是那个三司使吗?”

“你到朝廷一品大员府邸偷盗。”展昭转头望他,心中似若有所思。

不等李栩开口,莫研便已不满道:“这张尧佐不过仗着自已侄女是皇上宠爱的贵妃,把持朝政,这大宋倒有一大半的家当都在他手里捏着。皇上美人当前,祖宗不任外戚的规矩也忘了,竟然弄了这三司使的差事给张尧佐。”她不以为然道,“这样的人,偷便偷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得虽是实情,但话语间毫不忌讳,对皇上也颇有微词,展昭不由微皱了眉。

“除了那里,你还去过别的地方吗?”

“没有。”他斜眼看她,“京城这鬼地方,一点都不好玩。要不是为了等你这丫头,我早走了。”

莫研盯着脚尖,原地转了两个圈,还是想不明白,抬头道:“那…这些天,你周遭有什么稀奇事没有?”

李栩摇了摇头,将方才莫研扯过的头发掠到胸前,细细梳理好。

“五哥哥,你在这牢里再呆几日,我想想法子。”莫研转头问道,“展大人,我师兄几时过堂?”

“此案疑点甚多,近日内应该不会过堂。”

“小七!你万不可逞能!”李栩正色道,“自己当心才是!”

莫研笑道:“放心吧,我就这么点能耐,横竖也闯不出什么大祸。”

两人出了牢室,到了外间,她抬头望向展昭,轻声问道:“若是抓不到那栽赃之人,是不是我师兄就非死不可?”

看展昭默然不语,莫研便已明白答案,咬牙道:“那就说什么也得把那个人给揪出来!”

“莫姑娘,这是朝廷之事,包大人自会尽力办理。姑娘还是莫插手为好。”展昭沉声道

“事关我师兄生死,我怎得能不理!”莫研急道,“包大人纵然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事事周全啊。我若查出那人,既救了我师兄,不也是帮了你们吗!”

“查案并非江湖儿戏,自有公门规矩,姑娘并非公门中人,不方便插手。”

“你…”

莫研咬咬嘴唇,没再说话。

命衙役送莫研出角门,展昭复回到外书房中,细细禀明。

“李栩在前夜去过张尧佐的府邸!”包拯皱眉望向公孙策,“这其中会不会有关联?”

公孙策点头道:“大人是说张尧佐和白宝震之间…学生以为,白宝震此次上京十分蹊跷,皇上无召,他突然进京很可能就是来找某人。若说这个人是张尧佐,这许多事情便说的通了。”

“这也不过是本府的猜测。”包拯眉头皱得越发紧。

张尧佐总管大宋财政,在京城结交不少朝臣,势力颇大,上又有皇上庇护,此事若与他有牵扯,确是麻烦非常。

公孙策知道包拯心中所思,知他不免烦闷,遂岔开话题,朝展昭笑道:“那位姑娘可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

“那姑娘倒真是冰雪聪明,”公孙策笑道,“可惜年纪尚轻,又是个女儿家,要不然我倒真想请大人将她召入衙内,定是个得力助手。”

包拯闻言,淡淡一笑:“难怪说江山代有才人出,这话却是不错。可惜,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为朝廷所用。”朝中诸大臣,凭着真才实学获得皇上赏识的不过寥寥数人,而那些位高权重者,又有几人是真心为这大宋的江山社稷?想到此层,他只觉得胸中郁郁,不由长叹口气。

“大人…”

公孙策未想到自己一句话,倒勾起包拯这番心事,笑道:“大人这么说,学生和展护卫都无地自容了。”

展昭笑道:“展某不过一介武夫,委屈了先生倒是真。”

听他二人一唱一搭,包拯不由失笑,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两个别给我下套子。展护卫,你先去用饭是正经,只怕晚些时候还有事。”

展昭提剑施礼,微笑道:“属下先行告退。”

看他出门而去,包拯叹道:“此次江南贪没才开了个头,便死了个三品大员,想到来日将要发生之事,实在令本府心惊。”

“世间之事,有因才有果,大人又何必庸人自扰。”公孙策道,“皇上好不容易才下了彻查江南贪没的决心,大人万不可手软。”

“先生所言极是。”

包拯站起身来,一方阳光自窗口透入,落在书桌的纸墨之上,微微眩目。

夜深时分。

开封府内一片寂静,唯包拯外书房内灯烛依旧。

巡夜的官差两人一组,共六组人交叉巡夜,两个时辰换一班,个个神情肃然,并没有丝毫的怠慢。

远远地,能听见梆子敲过三声。

“大人,已是三更天了,早些歇息才是!”王朝恭敬道。

包拯搁下笔,捏捏了眉心,淡淡笑道:“已三更了…我说怎么觉得眼睛酸疼呢。”

“您这几日,每日里都没歇几个时辰。”王朝道,“夫人方才悄悄来探过几次,都不敢惊扰大人,想是心里担心得紧。”

包拯闻言一怔,缓缓起身,方才过于专注,竟不知夫人来过。他步出外书房,王朝锁好门,随身在后,往后院府邸行去。

才行至院中,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王朝身形一凝,飞快回头望去,却没发现任何异状。

“怎么了?”包拯停步问道。

王朝复细细扫过周遭,回道:“无事,大概是猫吧。”

待两人离去,一个黑影轻轻巧巧地自屋檐梁上翻落而下,落地时悄然无声,显然轻功不弱。

外书房的门已上了锁,黑衣人也不动锁,只从怀中掏出根小小的银簪子,从旁边窗户的缝伸进去,轻轻一拨,窗户已开。

黑衣人从窗户跃入书房,随即合好窗户,轻轻行至书桌旁,翻检起来。窗外虽月光如水,但因门户全闭,室内颇为昏暗,那人眼神确甚好,伏身翻翻拣拣,有条有理,并不弄乱东西。

“《庆历详定编敕》、《皇祐编敕令格式》…”

“《盐税总要修正》…”

“《刑统》大义…”

难怪包拯这么晚还不去睡觉,原来除了案子,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办。黑衣人在心中暗道,复将这些册子放好。

再待想打开抽屉,忽听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一道剑光如水银流注,直刺过来!

黑衣人慌忙躲闪,身子一矮,从桌子底下滑出,反手从腰际抽出一柄软剑。

两剑相交,火星四溅!

来人一袭红衣官服,黑色官帽,剑光映在他脸上,愈发衬得眉目俊秀。

“展昭!”

黑衣人看清来人面目,心中暗叫不好,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这只猫的对手,还是得赶快溜才行。

他用力格开剑,使了招白蛇吐信,直取展昭咽喉,将之逼开,方趁空跃出屋外。

外间,刀刃如雪,王朝、马汉等诸人个个持刀而立,不知何时已候在当地。

只是一瞬迟疑,后面展昭已紧随跃出,巨阙如电,直奔门面而来…

蒙面黑巾飘然落地!

“莫姑娘!”展昭撤剑收回,星目含怒,“你夜闯开封,所欲何为?”

莫研立在当地,看周遭都是兵刃相向,真是半分办法也没有,只好苦着脸道:“我若说是误会,你信是不信?”

展昭自然是不信:“方才姑娘在书房中找什么?”

“你白日里说,有人留了封信让你去擒我师兄,所以…我想瞧瞧那信是否有线索可寻。”莫研一脸无辜道,“我就是打算瞧瞧,又不是来偷东西的,你们大可不必如此。”

“先将她押入大牢,待明日包大人提审。”展昭示意马汉,沉声道。

忽有一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不必等明日了,把她带到书房吧。”正是包拯的声音,原来他行至中途,听见这边的动静,故去而复返。

“大人!”

展昭本欲劝他先行休息,但想到包拯的脾气,还是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上前缴了莫研手中的软剑,将她带至书房。

“包大人!我是冤枉的!”

包拯才刚刚坐定,莫研就飞快道。

“那么,姑娘倒说说看,他们冤枉你什么呢?”包拯微微一笑,问道。

“冤枉我偷东西啊,可我没偷!”莫研委屈道,“我都说了,我只是想看看那封信。这开封府里头的东西,还没有几样…”她眼角溜过展昭手中的巨阙,“是我看得上的。”

“莫姑娘,展某并未说你偷东西。”展昭道。

“你虽然没说出口,可你的眼神就是那个意思。”

映着烛火,她的眼睛亮得出奇,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展昭一时语塞,虽然此言颇有些强词夺理,但自己当时倒确实是这么想的。

“姑娘想看信,可以对本府直言,为何要夜探开封呢?”

“这个…展大人再三地说你们衙门的事,不让我插手其中。我想,你们大概也未必肯给我看信。再说…”她笑嘻嘻道,“包大人日理万机,劳心劳力,为这点小事打扰您我也不忍心,所以干脆就自己来了。”

包拯方才已看过桌上东西,竟还是自己方才离开时的情形,并未缺少物件。他阅人无数,看这姑娘虽然天真浪漫,但眸正神清,不似奸佞之辈,想来所言非虚。

“姑娘,那封信在这里,你看吧。”包拯从旁取了信,示意王朝拿给她。

莫研接了信,并不急着拆开,将信封对着烛光端详了片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接下来,取出信笺,同信封一般端详半晌,方展开来细看:

欲擒凶犯 锦丰天字二号

“姑娘可有何发现?”包拯问道。

莫研皱眉摇摇头,道:“从这信上看,我也猜不出这人究竟是谁。”

一旁的王朝马汉心中不禁好笑,这信无提名无落款,也无地址,根本没有由来可寻,她自然是不会知道。

包拯并不以为杵,仍问道:“那有何线索么?”

“这纸是浙东的竹纸,无加粉、加腊,也不印花,市面上随处可见,普通得紧,并无特别之处。”她凝眉道,“墨是松烟墨,并不加龙麝助香,也是寻常,可见这写信之人并非什么风雅之士。”

闻言,包拯点点头。

“上面的字是小篆,墨迹透纸而出,按提间力道有余而轻灵不足,居然还学人金错刀,写出这样的字…”她看着直摇头,“…我若是他,羞也羞死了。此人必然是个粗通文墨的习武之人。”

“何以见得是习武之人?”王朝忍不住问道。

“非但是习武之人,而且还是个使剑的。”莫研微微笑道,“这字虽然丑,但笔势劲挺流畅,运腕颇为干脆。只是护尾却时有时无,东汉蔡邕《九势》称:‘护尾,点画势尽力收之。’,此人不会护尾,多半是被习剑所误,可见他所习的剑招必是一去无回,没有余地。”

“姑娘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包拯与展昭相视微笑,目光中满是赞许之意。其实,此信他早已与公孙策展昭二人细细探究过,得出的推论与她所说相差无几。不期然,公孙策日间说的话浮上心头——“我倒真想请大人将她召入衙内,定是个得力助手。”

“姑娘有这般本事,有没有想过为朝廷效力?”他问道。

旁边的王朝等人听他如此问话,便知他意,都是一怔,心中皆道:纵然这姑娘聪明伶俐,但终是年纪尚幼的女儿家,又是江湖中人,如何能让她入公门做事。

独展昭一人,嘴角隐隐含笑,心下却是赞同。他对江湖中人本无偏见,何况这姑娘论才智见识,并不在自己之下。

莫研很干脆地摇头:“我师父说这官府里头没什么好事,我不入公门。”

话音刚落,展昭眉宇微颦,心中暗道:这姑娘倒真是口无遮拦,如此一句话就把这满屋子人都得罪光了。

包拯却不恼,只微微笑道:“姑娘既然这么说,那本府想帮你也帮不上了。”

“此话怎讲?”

“展护卫所言不错,朝廷之事,确容不得外人插手。姑娘想要调查此案,必得入公门才能方便行事。”

莫研不满道:“不入公门,我一样可以查清楚。”

“姑娘所言差矣,死的是朝廷三品大员,这官场上的事错综复杂,既不足以为你们外人道,也非你们局外人能明白的。”

听他说得有理,她一时间也犹豫起来,咬着嘴唇想了半晌:五师兄之事才是当前要务,等师兄的事了结之后再离开公门,岂非两全其美。

如此一想,她便抬头笑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包拯颔首:“如此便先委屈姑娘,在开封府当个捕快吧!”

“捕快?”莫研歪头想了想,“小是小了点,不过管用就行。”

包拯遂起身,朝王朝道:“明日到制事取个牌给她,此时也晚了,大家也都早些歇着吧。”

看他点了莫研当捕快,王朝马汉虽心中颇有疑虑,但仍依言退出书房。

“莫姑娘,你的剑。”

既然莫研已是捕快,那自然不能再扣着她的剑。展昭看莫研也跟着施施然地往外走,浑然忘了自己的剑还在他手中,只好赶上去递给她。

莫研接了剑,随手往后腰间一插,那剑嗖地一声从她腰间穿进去…展昭定睛望去,这才看清原来此剑的剑鞘便是她身上的绞银丝腰带,软剑轻巧,正好盘在她腰间,倒也方便。

“这捕快,月俸有多少银子?”她抬头问他。

“月俸三两。”

她皱眉:“才三两银子…”

前面包拯刚步下台阶,听见他们说话,转头道:“对了,姑娘夜闯开封,此罪若饶,难以服众,就先扣三个月的月俸吧!”

“…”

莫研瞠目结舌,连银子响还没听到呢,怎么就没了!

【卷一】 【 烟雨长歌】 【遁入公门(一)】

清晨,开封府衙的后街已颇为热闹,从卖早食的小铺里升腾出团团的雾气,一家一家的,豆汁、馒头、包子、汤面等等,林林总总,热气中夹杂着香气扑面而来,直引得人食指大动。

王朝又叫了碗豆汁,然后望向坐在他对面的人——莫研正在吃她的第三个包子,一脸的乖巧模样。却不知马汉絮絮叨叨说得那些衙门里头的规矩,她究竟听进去多少。

“莫姑娘,你初入公门,一时半会也记不清那么多规矩,好在来日方长,你自己多加留心谨慎才是。”马汉热心地讲了这半日,自己连一个包子都未吃,“待会我领着你去见梁捕头,你先和他从巡街开始把。”

“我不…街…”

这话含含糊糊的,莫研费劲地咽下口中的包子,又饮了一大口豆汁,方清脆道:“我不巡街!我是为了我师兄的案子才当的捕快。我去巡街,那我师兄怎么办?”

“你…当捕快都得从巡街开始。”马汉急道。

莫研奇道:“都去巡街了,谁来查案?”

王朝拍拍马汉的肩膀,示意他莫要着急,才缓声道:“莫姑娘,你初入公门,不懂规矩。这新来的捕快都要巡三个月的大街才有资格开始查案。”

“三个月!那我师兄早就过堂了!”莫研不由有些着急,“你们这规矩实在不好,应该改改了。巡街和查案又没有什么关系,难道巡街巡多了,就愈发能查案了?实在是没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