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头可都是大内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莫研拈出个猫眼戒指,对着灯火转动,赞道:“蜜黄色,上上品,好金贵的东西。”

那人显然没想到她一语道破,迟疑片刻,口中含含糊糊道:“…仔细看好像又不是我的钱袋,大概是认错了。”说罢,匆匆返身就走。

莫研还在眯着眼睛看那戒指,待回过头来,方才那人已不见了,连方才抓住的小男孩也趁机一并溜了。

“人呢?”

她疑惑不解地四下张望,周围人影憧憧,哪里还找得到:“钱袋都不要就跑了?…看来多半也是偷来的。”将钱袋揣入怀中,她慢吞吞地接着往前逛去。

过了三更以后,马行街夜摊便开始收了,大街由热闹归于清冷,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位提瓶卖茶者仍守在屋檐下,同他们缩在一道的还有莫研,哆哆嗦嗦地捧着碗茶慢慢吃。风雪却是愈发大起来,屋脊上雪已积起尺许。

“咚——咚!咚!咚!咚!”

天寒地冻,远远地隐约传过来打更的声音,莫研如释重负地长呼口气:总算熬到五更天,可以换班了!

欣喜地在原地用力蹦了蹦,溜达了一夜,冻得僵硬的腿简直就不像是自己的了。莫研还了茶碗,缩缩脖子,裹紧斗篷,往开封府走回去。

风夹着雪劈头盖脸地刮过来,打得脸上生疼,她几乎是闭着眼睛在朝前走。

“小七!”似乎有人唤她。

莫研将眼睛撑开条细缝,循声望去,骤然睁开,顿时喜道:“展大哥!”

不远处,展昭一袭红衣立在雪中,正含笑看着她,那般沉静的眉目,似乎漫天风雪也为之一缓。

“展大哥!何时回来的?怎么在这里?”已经有好一阵子没看见展昭,她几乎是连蹦带跳地窜到他面前。

“刚刚回来…正好路过这里。”

展昭微笑道。莫研偷跑回来当捕快之后,便循例先巡街三个月,他一直担心她能否适应,偏偏又有公务出门,直至今日方归。他本欲回府,恰好在途中遇上王朝,说起莫研正在马行街,心中关切,忍不住先折过来瞧瞧她。

莫研不疑有他,开心笑道:“真巧,我正好要回府交班…这次又去的哪里?我好生想你,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来。”莫研独自在京城,在心中自是把展昭当作极近极近的人,少女的娇憨在话中尽露无疑,若换作他人,多半无法如此直率,展昭也多半要大窘。而莫研自自然然道来,展昭听在心中,不知不觉唇边泛起微笑,却不觉得半分窘意。

“这些日子巡街可还习惯?”展昭问道,同她缓步往前行去。

“一点都不习惯,当兵可比当贼累多了,”莫研懊丧道,“又无趣得很,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丢只鸡要找我,邻里争执打架要找我,连两口子吵架都要找我——这是捕快该干的事么?”

展昭语塞,他自一入公门即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从未巡过街,故不知巡街的捕快究竟得管何事。莫研性情飞扬跳脱,要她日日对这些琐事,倒真是难为她。

“上回有个书呆子考不上功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不吃东西,他娘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央我救救她儿子。我只好把窗子撬开进去,想劝他吃东西,哪里知道那个书呆子指着我鼻子,说孤男寡女岂能共处一室,还说我损了他的名节,你说气不气人!”

展昭忍着笑,点头赞同:“确是气人。后来又如何?”

莫研想起后来的事情就垂头丧气,“既然他说不能共处一室,那我只好拎着她到屋顶上去说话,还特地隔着衣袖拉得他。哪知他又说我碰了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他此生无颜见人。我都没计较,还好心好意地劝了他一大堆话…”

她劝人的水平展昭是知道的,不由地暗叹口气。

“再后来,也不知怎得,他就气得浑身发抖,抖着抖着,就从屋顶上抖下去了。”

展昭奇道:“你怎么不拉住他?”

“我起先是想拉住他的,可怕他又说什么损了他的名节,犹豫了一下…”莫研觉得很冤枉,“…再说那个屋顶又不算高,谁知道他会摔断腿。”

“那人摔断腿!”展昭微微吃惊,停住脚步。

“看过大夫,说没事,过两三月就能走能跳了。诊金、药钱都是我付的,额外又搭上十两银子。”莫研无奈地叹口气,“…这捕快再当下去,我非得饿死不可,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回蜀中去。”

很少见到她如此沮丧的模样,大概这些日子果真很不顺心吧。展昭侧目望她片刻,他知道莫研的才能不在此处,按例巡街确是大材小用,真是有几分委屈她了。

“饿不饿?”不忍她懊丧,他含笑问道。

莫研点点头,皱眉抱怨道:“大雪夜里,只啃了个羊荷包,还被王头逮个正着。”

“我也有些饿了。”他略想了想,因平日里也不多留意,此时还真想不出这个时辰该去何处吃点东西。

莫研转头打量他,虽然他脸上笑若春风,却有掩不住的倦意,想来他定是赶了一整夜的路回来。“这个时辰,还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她迟疑一瞬,忽然想到一处地方,脸露喜色,拉着展昭就走:“展大哥,你同我来!”

风雪遮天,且时辰尚早,街上几乎看不到人。莫研自顾拉着他的手往前行去,展昭本觉不妥,可她的手冻了整夜,冰凉冰凉的,他犹豫片刻,反而握紧…

一炷香功夫后,莫研笑吟吟带着展昭进了开封府衙的厨房。平日无事的时候,她常来此地帮马大嫂打打下手,厨房里各式各样的东西在何处她可谓是了若指掌。将展昭按坐在小桌旁,燃起壁上灯盏,她轻车熟路地翻了翻纱橱和大锅,欢喜笑道:“我就知道肯定有剩饭。”

“是么。”展昭笑道,他向来不注重吃食,觉得有剩饭裹腹也不错。

莫研手上不停,流水般端了好几个盛着吃食的碗盘出来,喜滋滋道:“还有些油爆鹅肉,糍糕,灰葫芦条。”顺手拈起一小根灰葫芦条送入口中,赞道,“马大嫂腌菜的功夫真好,我怎么也及不上。你尝尝…”

她又拈了一小根,晃晃示意他,展昭摇摇头,她依旧送进自己口中。

“有这些剩菜,热一下也就足够吃了。”他看着眼前大大小小的碗盘,笑道。

“有剩菜,有剩饭,”莫研在篓子里又翻出了两个鸡蛋,笑道:“我们就吃金玉满堂,好不好?”

“金玉满堂?”

“就是什锦炒饭。”

“你做?”

“你会做么?”

展昭老实道:“我不会。”

“那我来做。”莫研解下披风,挽了挽袖子,边捅炉子边笑道:“在家的时候,都是我做饭,二哥哥的嘴最刁,味道若略差些,他就宁可不吃…”

展昭微笑:“我还记得在船上时你煮的鱼粥,味道很好。”

闻言,莫研又是欢喜又是得意道:“那当然,马大嫂都说我的厨艺不比她差。”炉子里的火升起,火光映在她脸上,眉梢眼角均是笑意盈然。展昭见她复快活起来,不由也随着她欢喜。

方才莫研挽起衣袖时,曾取出袖中之物,正散落在小桌上。展昭见其中有一钱袋鼓鼓囊囊的,不由笑道:“钱袋还这么鼓,怎得说自己迟早要饿死呢。”

莫研拿着锅铲正尝味道,扭头看过来,不在意道:“可惜不是我的,你瞧瞧,里头可都是好东西。”

展昭依言打开,略瞥了瞥,神色骤然沉重,随即将首饰尽数倒出,细细查看之后皱眉道:“这些可都是宫里的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我在街上抓了个贼,刚问事主钱袋里头的宝贝从何而来,那人就跑了,连钱袋都不要。”

“事主是何模样?”

“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穿了身男装,”莫研颦眉回想,手上动作却不停,“她用的脂粉不像街面上卖的,会些三脚猫的功夫,不太地道,连小毛贼都抓不住。说来奇怪,要是象她那般身手都能进大内偷东西,那我当捕快也太屈才了,当个大内侍卫都应该绰绰有余。”

展昭思量半晌,也想不出头绪,遂问道:“那这钱袋你打算如何处置?”

“正好,你拿给包大人。”她端着盛得冒尖的碗过来,狡黠一笑:“就算作你的功劳,不过…你得替我向包大人求情,把我巡街的日子缩得再短些。”

复收好首饰,展昭微微一笑:“怎得你自己不说?”

“我说过,可包大人罗罗嗦嗦了半日,什么典不可废,什么体察百姓疾苦,什么责任重大…总之就是非要我熬过这三个月。”

“我虽可替你求情,只怕也是不成。”展昭取了筷子,递了一双给莫研。

“包大人连你的话都不听?”

坐在热腾腾的什锦炒饭面前,莫研咬着筷子,实实在在发起愁来:“要不,我装病吧?有什么病是既严重又不会死,能拖上一个多月呢?”

展昭提醒她:“你莫忘了公孙先生,有病没病,他一望便知。”

“你是说…”她腾得一下瞪大眼睛,“…我应该先把公孙先生解决掉?”

展昭差点被呛到,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莫研的师兄师姐都喜欢敲她的脑袋:“我是说,装病不是个好法子,我自会尽力替你求情。”他猜想包大人如此坚持,多半是因莫研过于年幼,还需多多磨练性情。

“当真?”

“嗯,只是——若包大人不答应,你也不可胡来。”

“哦…”

见他应承下来,莫研心头稍宽,实在饿极,埋头在饭中。展昭微微一笑,也低头吃饭。

面前的饭虽是用剩菜剩饭做成的,卖相却十分好看:鸡蛋炒成桂花般的小粒,油爆鹅肉剔骨切成小丁,灰葫芦条细细切丝,夹杂在饭内,旁边佐以大碗海菜汤,这海菜汤原本是与排骨同炖,只是排骨早被吃尽,汤里仅余下海菜。她复热过,又加了几滴醋在其中,吃来爽口非常。

展昭吃得几口,抬眼间不经意发觉莫研眼睛亮晶晶,期待地看着他…

“好不好吃?”她问。

“好吃。”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比醉仙楼的菜还要好吃。”醉仙楼的菜味道如何,他早已想不起来,只觉得比起素日所吃,面前的剩饭剩菜却是分外香甜。南侠说话办事向来稳重平实,这话虽听着略有夸张,却因在他心中,确确实实如是所想。

莫研不会想这许多,他既如此说,她自然就相信,嫣然一笑,欢欢喜喜地低下头接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