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端了带小嘴的茶壶进去,一点一点地慢慢滴到莫研口中。莫研却渴得慌,迫不及待地含住壶嘴大口大口喝起来,没几口,便因喝得太急而呛到,咳嗽起来。

宁晋在外间听得心疼,恨不得能冲进来替她顺顺气,手撑在屏风上,弄得屏风摇摇欲坠,吴子楚忙伸手扶牢。

“你们慢点喂她!”宁晋只恨侍女粗手粗脚,“慢点!…”

侍女明知自己是冤枉的,却还得恭顺应了,小心翼翼地扶起莫研,替她拍背顺气。

宁晋听见手拍在裸背上的声响甚大,直觉地便认为侍女用劲太大,定会弄痛莫研,又急唤道:“你们轻点拍,这是顺气,又不是让你们打她,轻点轻点!”

莫研虽发不出声音,但声音都听得见,只觉得外间的人嗓门太大,且又呱噪,着实烦人得很,恨不得他快快出去,给自己留个清净。

宁晋径自着急,又见赵渝掀帘进来,急问道:

“小七怎样?”

“醒了。”宁晋朝她喜答道。

赵渝也是顿时松口气,双手合什,合目微笑道:“阿弥陀佛,感谢佛祖保佑。”

“我就说这丫头命大的很,不会有事的。”此时宁晋倒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全然忘记自己之前担心焦急的样子。

“真把我吓坏了…”

赵渝长长地呼出口气,又问道:“醒了应该就不会再有事了吧?”

“当然了。”宁晋轻拍她肩膀,安慰道,“只是她身子弱些是难免的,好好调理就是。”

回想起今晨那一幕,赵渝仍旧心有余悸,她眼睁睁地看着莫研被拖下水中,转瞬间踪影全无,还以为再也看不见她了呢。幸而后来不光是自己这边的侍卫在找,宁晋又去找了耶律宗真,连铁骑营的人都出动了,才在靠近山岩的水泽浅滩处找到了她。

那时,莫研全身泡在冰凉彻骨的水里,意识全无,幸而一息尚存。救回来之后用温水为她泡澡,水中还加入了活血的药材,从中午到现在,足足近两个时辰,水不停的烧,不停的换,终于是等到她醒过来了。

“…公…烛烛…”莫研听见赵渝的声音低低唤道,侍女凑得极近,才听明白她唤的是赵渝。

“公主,她好像有话想同你说。”侍女出来禀道。

赵渝忙转入屏风后,见莫研面上血色已恢复了几分,遂更加放心,挨近她道:“今日你还真是捡了一条命,以后可得小心了。”

莫研润润嘴唇,艰难启齿道:“…雾…鬼…”

“你是想说乌龟?”赵渝听明白了,安慰她道,“这次是跑了,下次肯定还有法子的,你莫操心这些了,先把身子养好才对。”

“…不…动、动…”莫研声音发不出来,口齿不清。

这下赵渝也没听懂,但看莫研吃力的模样,劝道:“有什么事也不急在这刻,你先安心调养。”

莫研待要再说,却已无力,喉咙中嘶嘶哑哑的,只得颓然闭上嘴。

赵渝转出屏风。吴子楚暗中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她劝宁晋去休息。

赵渝会意,拉了宁晋,柔声劝道:“小皇叔,你已在这里呆了大半日,现下小七无碍,你就去休息吧,有我在这里呢。”

宁晋不动:“我不累。”

“毕竟是女儿家的住处,待会她从水里出来,你杵在这里,多有不便。侍女动作稍慢些,又冻着她怎么办?”

闻言,宁晋愣了片刻,无奈点点头:“那…若有事快些告诉我。”

赵渝微笑着答应。

宁晋这才出帐而去,吴子楚紧随其后,忙着去安排宁晋的吃食。帐内赵渝暗暗叹口气,可怜了小皇叔这番深情,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打动小七。 第二十六章

这日直到入夜,莫研的四肢百骸都渐渐和暖了起来,帐中又升了火盆,她被裹得密密实实的,躺在软榻上。

赵渝已回帐歇息,宁晋又来过几番,盯着她吃了汤水,又见手足处紫青已褪,也放心了许多,让吴子楚劝着回去了。

此时的帐中静悄悄的,一并连外间也是静悄悄的,她想,现在应该是午夜了吧,也不知道过了三更天没有。因宁晋生怕再冻着她,特地把炭盆挨得特别近,结果炭气升腾,直薰着她,弄得头昏昏沉沉的,极不舒服。

炭盆里的炭火偶尔便会噼里啪啦作响,爆出几朵小花,莫研横竖不能动,就这么茫然地盯着帐内这唯一的微弱暗红亮光。此时她倒是已能发出些低微的声音,只要说得小声些,倒也还算勉强。只不过此时帐中无人,便是她想聊天也找不到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困意涌上,眼皮刚刚搁上时,突然感觉到有一丝风抚过脸颊,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已是沉得千斤重一般,弄得人懒得再看。

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来到她的身边,她能感觉到他轻柔而熟悉的气息。

“大哥…”她紧闭双眼,低低喃喃道。

大概以为她在说梦话,那人的手轻抚上她的脸,低低道:“傻丫头,怎么那么不小心。”

这句话,真真切切是展昭的声音,莫研曾在梦中听过千百回的声音。她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双目仍未睁开,却有豆大的泪珠自眼角渗出,沿着脸颊滑下,落到那人的手上。

泪水凉凉的,湿湿的。

那人的手微微一紧,继而轻柔替她擦去泪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忽明忽暗的微弱红光中,仅能听见呼吸浅浅,两人静静相守。

许久,隐约能听见外间远远地传来人语声,似乎是有巡夜的侍卫经过。

那人知不宜久留,不舍地收回手来…

“大哥,别走!”

莫研的手突然自被衾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他的,双目骤然睁开,雪亮透彻。由于帐内过于昏暗,莫研身体尚还虚弱,但她虽看不清他的脸,却早已认定他便是展昭,

那人未料到她还醒着,匆忙回身,殊不料莫研抓得甚紧,他这一转身甚猛,竟连带着把莫研自榻上拖着摔到地上。

莫研还未及痛呼,他已心疼不已,忙返身抱起她,轻柔地放到榻上。她双手搂住他的脖颈,脸颊密密地贴着他的,气息就在他耳边萦绕。

“大哥,你可愿认我了?”

她的声音极轻,听在他耳中,如炸雷一般,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才迟缓出声:“小七…”

话才刚刚出口,肩胛处便传来一阵剧痛,是莫研正用力咬下去,狠狠地,用劲全身力气地咬了下去,两排贝齿直透过衣袍…

她紧咬着不松,泪水倾泄而下,湿透他的衣衫。

泪水灼伤他的肌肤,疼痛直透入他的心中。

他如何能不愿认她——他只能紧紧地搂住她,由着她咬,由着她哭…

良久,莫研才松了口,趴在他肩头哽咽道:“大哥,你不好。”

“是。”展昭轻声应道。

“你不该丢下我一个人。”

“是。”

“你不该不告诉我你还活着。”

“是。”

“你不该不认我。”

“是。”

“你…你若再这样对我,看我饶不饶你!”

展昭搂紧她,泪水滑落,涩然微笑:“你还是莫要饶我的好。”

莫研闻言,忍不住破涕为笑,自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扳着他的脸对着微弱的炭火瞧。展昭也看着她,不需象往日顾忌甚多,也不需掩饰感情,尽可这样肆无忌惮地直直地望着她。

半晌,莫研悠悠叹道:“我真笨,就算易了容,这样的眼神自然是大哥你才有,我怎么就认不出来。”

展昭微笑,问道:“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

“往中京的时候,我和宁王在车上打赌,你走路会先出右脚还是先出左脚。那时候,我以为我赢定了,因为我明明记得原来的耶律菩萨奴是惯常出右脚,可那日你却是先迈左脚,那时我就有些奇怪。”

闻言,展昭摇头苦笑,纵他将自己百般隐藏,但这等小小细节,却是很难留意,也难怪莫研会发觉不对。

“后来就是在大同馆的那夜,我握着你的手,就觉得是你…”莫研扁扁嘴,想起那时展昭所说的那些话,恼怒地瞪他道,“大哥,你那时说的那些话,当真伤人的很。”

展昭沉默,当时所语,复回响在耳边——“你们当日成亲,何等草率,其实也作不得数。何况,你们也未有夫妻之实,你接着作你的莫姑娘岂不快活自在。我相信,这也是展昭所愿。”

这些话伤她甚深,于他却是加倍的伤痛。

“我只是想你能活的快活些,何必为了我…”

他话未说完,莫研又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只是这下相较起之前所咬,已轻了许多。

“以后,再不许你说这种话。”她低低道。

“好。”不忍她伤心,展昭只得应了,岔开话题又问道,“后来,我又在何处露出破绽?”

莫研不答,默默自被衾中掏摸了半日,摸出那柄碧玉小梳,放到他手中。

展昭这才明白,原来这梳子是被她拿了去,那偷东西的贼自然就是她了。想来此事自己也是迟钝,怎么就没想到是她,难怪那夜给宁晋送皮货时就觉得她神色有些不对,却未往这处想。

“你让他们抓贼,若真抓到我,你怎么办?”莫研偏着头,笑问道。

展昭笑而不答,只问道:“你拿这梳子也就罢了,又拿那么多东西做什么,不嫌累赘么?”

“我若只拿梳子,你自然要起疑心。那时,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还没把事情想明白,当然不能让你疑心到我身上。”

“看来你这几年的捕头,倒还真是没白当。”展昭微微一笑。

“你当日带走这梳子,我竟一点也没发觉,只道是丢了。”莫研靠在他怀中徐徐问道:“大哥,你那时候去了哪里?既然有解毒的法子,为何不告诉我?”

“那日…”

展昭长叹口气,待要一一说给她听,却又听见了帐外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只得道:“我不能久留,改日有空,再说与你听吧。”

“明明是夫妻,却不能睡在一起。”莫研懊恼道,听得展昭又是无奈又是歉然。

幸而她只懊恼了一瞬,转而便展颜笑道:“不过咱们来日方长,也不急在这刻。大哥,你多加小心。”

“你也是,莫再出岔子了。这里冬日的水,掉下去饶得命大,也会落下一身病,千万当心。”他今日着实被她吓得不轻。

“好,我知道。”

“我走了。”

“嗯。”

展昭站起,终是不舍,又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亲,才快步离去。

莫研一人在帐中,对着黑洞洞的帐快活地直傻笑,若非嗓子不中用,只怕连歌都唱起来了,直到天亮时方才抵不住困意,含笑浅浅睡去。

另一边,展昭在帐内也是睡意全无,他虽然不知此事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但心中的那份喜乐却是挡也挡不住的涌上来。宽衣时,摸到莫研在脖颈处所咬的伤,再顺着摸到肩胛处的伤,一阵疼痛传来。他侧头望去,伤口虽不大,却咬得甚深,能看见有血丝渗出。

“这个傻丫头…”

与莫研相见,他曾想过许多次,她究竟会如何恨他,会如何待他。对她隐瞒如此之久,他深知伤她甚深。

这口,便是咬得再重些,他也甘之如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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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赵渝第二日来探视莫研时,着实吃了一惊。

莫研,这个昨日里还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人,今日不仅精神抖擞,而且春风满面。

“是不是我小皇叔搜罗了什么灵丹妙药给你吃了?”

侍女搬了凳子再铺上毛皮垫给赵渝坐下,赵渝看莫研笑得眉眼俱开,不由好奇问道。

莫研摇摇头,仍旧在笑。

“那你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这下,莫研笑嘻嘻地点着头。

“究竟是什么事?”赵渝好奇心起。

莫研心情甚好地摇头晃脑,曼声吟道:“佛曰,不可说,也不能说。”

“你…”

若不是看着她尚是个病人,赵渝一定上前和她没完。

“对了,公主,昨日是在何处找到我的?”莫研欢喜归欢喜,倒还没忘记另一件事。

赵渝摇头:“这我倒不知,不过是耶律副使手下的人找到你的,把你用厚皮毛裹了,快马送回来,当时你脸是青的,嘴唇是紫…”

听她说到此处,莫研挠挠耳根,沮丧道:“那一定很丑。”

“丑不丑,我说不上,反正是不太像个活人。”

“唉…要是他看见就糟了。”

莫研径自叹气,这话听得赵渝莫名其妙:“谁看见就糟了?”

“没有啊…”莫研忙岔开话题,“对了,公主,其实我想说的是,昨日乌龟虽然跑掉,可却让我找到那个乌龟洞。”

“乌龟洞?”

“是啊,我看得很清楚,那只大乌龟慢吞吞地爬到洞里去了。下次我们就不用站在水边挨冻傻等,现下我们知道了他的老窝,可以直接到哪里去守着他。”

“真的?”赵渝一喜,“那个乌龟洞在哪里?”

莫研摇头:“我不知道。”

赵渝颦眉瞪她。

“我虽然不知道,可找到我的那个人肯定知道。”莫研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我记得我就是在距离乌龟洞不远的地方昏过去的。”

赵渝又是一喜,转念间,便已有了主意:“此事不宜走漏风声,我们就说你想找到恩人亲自谢恩,然后还要到水边拜神,让那人领着我们去就行了。”

“好。”莫研笑眯眯,完全同意。

“反正你也病着,这事就由我来办,谢礼我也替你准备妥当,只是到时候该说什么话你可得心里有数。”

“公主,你放心便是。”

赵渝起身便欲去操办此事,正碰上宁晋顶头进来,他身后自然还跟着吴子楚。

“丫头,可好些了?”

顾不得赵渝,他先越过她看向莫研,见莫研气色神情都较昨日好了许多,方才放下心来,又挥挥手,示意吴子楚将手中东西放下。

“这些都是殿下一早便去找耶律宗真,让他拿出些宫里头上好滋补药材。”吴子楚放下来,边笑道。

“多谢殿下,其实我已经差不多都好了。”莫研笑着谢道。

宁晋近前又仔细看了她的气色,摇头道:“你当掉水里好玩的,你这回是命大,还不赶紧补补,否则日后落下什么病了,让你有得受了。”他瞥了眼旁边的药材,鄙夷道,“这地方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可惜咱们这次也没带什么好的补品来,就先这耶律老儿的东西吃着凑合吧,待回去后我再想法子给你慢慢调养。”

“不用,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嘛,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莫研笑嘻嘻地指着那些补品,“殿下还是自己拿回去吃吧。”

早就被她拒绝地习惯了,宁晋压根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倒是留意到了她眉梢眼角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丫头,你掉水里是不是捡到什么宝了?”他奇道,“欢喜成这样?”

赵渝在旁搭腔道:“快问问她吧,从我进来就看见她这么笑,直笑到现在,再这么笑下去,就该成傻子了。”

宁晋看莫研这么欢喜,这副模样他已是许久许久未曾见过了,虽然尚不明白缘由,他却也不由自主的欢喜起来。

“究竟是什么好事?”

“不能说,不能说…”

莫研摇头晃脑,看宁晋与赵渝皆咬牙切齿,又忙改口道:“反正日后你们自然会知道的。”

闻言,宁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不能拿她怎样。

“小皇叔,你出来下,我有事同你说。”赵渝想着那事还是让宁晋出面比较方便稳妥。

宁晋嘱咐了莫研好好休息,又让侍女去将补药煎给她喝,才随着赵渝出来。到了帐外,尚边笑边摇头道:“这丫头,我都不记得上次她笑成这副模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赵渝亦叹道:“除了展昭,我还真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让她欢喜成这样。”

宁晋闻言一怔:“展昭?”

“可展昭都已经不在了,罢了,不提这些,能让她欢喜的自然是好事。”赵渝朝宁晋道,“小皇叔,你可否将昨日找到小七之人寻来,我有事想问他,而且也可当面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