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干亲机缘巧合得忠仆

赵氏这话说出来,刘氏跟苏婆子都怔了怔,定兴县这边儿倒是一向有认干亲的习俗,有那生下来八字和父母相克,亦或是三灾九病不断的孩子,家里头就会给认一门干亲,多是庙里的姑子,也有富贵人家,是为了借一下人家的运道。

姑子倒是容易,多添些香油钱也就是了,只这富贵人家轻易不乐意给人当干亲,自家的富贵都守不过来了,哪还有借给旁人的道理,因此赵氏这一说,两人都颇意外。

杜少卿有些楞,从心里不想采薇成了他妹妹,这个念头怎么冒出来的,什么缘由,他自己也不知,就是知道不喜欢。

采薇目光闪了闪,发现赵氏的眼风有意无意的扫过杜少卿,笑眯眯的对刘氏道:“弟妹可不能驳了,来的时候,跟我们家老爷都立了军令状,采薇这干闺女,势必要认回去的。”

采薇心里转了几转,忽然就明白了赵氏的心思,想来是自己在杜府住的那几日,她跟杜少卿过于亲近,令这位心高的赵氏产生了危机感,怕她儿子没长眼,瞧上自己,将来来个非卿不娶,就麻烦了。

虽说这些现如今都是没影儿的事儿,可未雨绸缪总错不了说起来可笑,她跟杜少卿才多大,就是杜少卿也才十三,十三的孩子能有什么心思,再说,即便他将来没长眼看上自己,非卿不娶,难道她就得嫁吗,她这辈子可不想嫁人的,尤其杜少卿上有严母寄予厚望,这样的男人谁嫁了谁受罪,她没那么想不开。

采薇这番猜测真猜了个□不离十,儿子是自己生的,赵氏没个不知道的理儿,这个儿子打落生就带着福运,当初杜府上头还有个太夫人,太夫人下面还有老爷的原配大夫人,她一个丫头出身的妾,在府里没少遭慢待。

好在老爷这么多年膝下没得个一子半女,她进门没多久肚子里就有了,太夫人即便瞧不上她,可她肚子里杜家的骨血金贵,连带的对她,也有了些好脸色,虽说见到采薇挺喜欢,可那时候,她日夜烧香就盼着肚子里是个男丁,大约她的虔诚感动了神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果就生了少卿。

少卿出生没多久,大夫人就病死了,老爷把她扶正不上一年,太夫人也去了,她才算真正熬出头,因此对这个儿子悉心教导寄予厚望,尤其他的亲事,誓要娶上一门能光宗耀祖的才和心意。

女孩儿心性模样好的不少,可赵氏更看重家世,采薇模样儿好,心性灵,可出身太过不去,现在说什么都早呢,即便将来她爹的生意

做大了,也不过是个商家之女,与少卿的前途没有丝毫助益,若是娶进来当个妾倒成,只不过这丫头她也瞧出来了,是个有大主意的,若是辖制住少卿,岂不弄的妻妾相悖,家宅不宁。

虽如今说这些尚早,可人无远虑必有进忧,以往的经验教训告诉赵氏,事事都要计算在前面,才能保得此生无虞,尤其看儿子不经意显出的样子,赵氏更觉得,自己这档子事做的对,势必要做成了才成。

在底下用手杵了杵她娘,她娘知意,笑着帮腔:“可是采薇这丫头,我瞧着也喜欢的什么似的,就盼着也能有这么个孙女儿,可赵鹏媳妇儿的肚子不争气,进门好几年了,就生了两个秃小子,少卿这儿更单,连个亲兄弟都没有。”说着,去拉了苏婆子的手道:“你放心,说是干亲,认下了就跟我自己的孙女一样儿看待。”

话都说到这份上,苏婆子跟刘氏哪能不依,不想赵氏倒早有准备,这边刘氏跟苏婆子刚松了口,让采薇给赵氏娘俩儿磕了头起来,赵氏的见面礼就送出来了,几身衣裳料子都是上好的丝绸缎子,两盒头面首饰,一盒金的,一盒银的,都是时兴样子,还把桃花唤进来对采薇说:“这丫头在家里成天惦记着服侍你呢,是个忠心认主的丫头,便带了她来,给你留在身边使唤吧!”

赵氏忙道:“这可不成,旁的都收了也就是了,我们家如今这样的境况哪里使唤的起丫头呢。”赵氏娘道:“瞧你说的,什么境况不境况,这就是给采薇寻个伴儿,又不用给银子工钱,就吃穿,还能饿着冻着不成。”

桃花也忙跪下给刘氏和苏婆子磕了头道:“老夫人,夫人,你们就让我留下吧!我吃的饭不多,会针线活儿,厨下的活儿,挑水劈柴这些都会干的。”

苏婆子和刘氏互看一眼,刘氏扶起她叹道:“既是你不怕受苦就留下吧!”桃花这才欢天喜地的立在采薇身后,采薇回头看了看张张嘴,最终没说出什么话。

赵氏娘俩在这儿吃了中饭,惦记着府里头的事儿,就忙着回去了,临走,杜少卿还带走了采薇写了几月的大字,把她叫到一边嘱咐她,若进城就去府里寻他。

马车去远了,一众人才回转,采薇带着桃花进了后面自己的屋子才点着她的脑袋道:“桃花,你傻了啊!非得跑这儿跟着我做甚,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小姐的吗,或是,在杜府有人欺负你了?”

桃花摇摇头:“没人欺负我,我就想跟着二姑娘。”说着,就

挽起袖子开始里外打扫起来,采薇也拿她没辙。

自此,桃花就留在了苏家,一开头,苏婆子跟刘氏都想着,她指定待不长,若是不想待了,仍送回杜府去就是了,哪想到这丫头真就待住了,而且是个分外勤快的丫头,跟她自己说的差不离,挑水,劈柴,做饭,烧火,针线活儿也很过的去眼儿,不仅采薇屋里院里的活儿都干了,还管着明薇那边,到了做饭的时候,一准能在厨房看见她的影儿,弄的苏婆子跟刘氏再无话说。

过了重阳节,最后的秋茶运回来之后,善长就不用再跑南边了,留下来和大虎轮流守着铺子,铺子里的伙计除了王宝财,又填了一个新人,是杜少卿的随身小厮丰收的亲哥哥丰年,原是在杜家绸缎庄里打杂的,赵鹏一听善长说找伙计,就把丰年派了过来。

丰年岁数大些,今年都十七了,人不多机灵,可老实憨厚,善长和大虎商量着想把宝财给腾出来,年后跟着跑跑南北,宝财识几个字,也看得懂账册,人又机灵,总在铺子里打杂,有点儿屈材料,若是以后跑熟了,也有个帮手,这货眼瞅着一趟比一趟多,善长一个人盯不过来。

趁着两个掌柜的都在,好好盘了盘账,这一算账才知道,虽说大批送进京的那些茶叶都是大宗交易,可利润如今却越发小了。

只因看他们在这上头赚了大钱,后面跑南北的买卖人都趸这个回来,虽说好坏有差别,可那些茶棚子喝老百姓也没想着图什么好喝,就是为了解渴,自然越便宜越好,趸茉莉花茶回来的多了,价钱就一落千丈,最后这批秋茶,算了账才赚了极少的利。

那么大批的茶从南到北,又是车又是船的运到京城,才这点儿利,怎么想怎么不上算,善长跟大虎商量着不然就砍了这一项,专心做铺面得了。

这个铺面倒是赚了不少,三家分出来,都比京城那些货的利大,两人盘底细了账,这晚上善长在大虎家吃了饭,就坐在炕上商量起这事儿。

苏善长道:“不如咱们把京城的买卖停了,如今咱们剩下的那几家主顾,都是看着以前的情面才要了些茶,我听说,背地儿都买旁人的茶去了呢,这样下去,明年说不准就一点银子也赚不着了,我琢磨着,咱再开个铺面,反正手里有些闲钱,如今三家的买卖也不愁货源,茶叶是尽有的,你说怎样?”

大虎瞥了眼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李氏道:“你去趟儿东院把采薇唤来,她识文断字,有见识,有些事儿我要问

问她。”

李氏忙道:“采薇才多大个孩子,哪知道什么,大栓也识字啊,我去叫他来,你有事儿问问他不就成了。”

大虎没好气的哼了一声道:“大栓?就他肚子里那些学问,别跟我在这儿打饥荒,让你去就赶紧去。”

李氏被大虎几句话冲了出去,悻悻的去那边院里叫采薇,李氏心里就不明白,这儿子近,还是外甥女近儿,大虎怎的就分不清了,采薇就是再行,也不过一个丫头,将来这些生意还不都是大栓的。

李氏最近琢磨了些日子了,大栓不乐意念书,要不就跟着大虎去做生意得了,将来中不了状元,守着买卖至少吃喝不愁。

她跟大虎说了几回,都让大虎给骂了回来,说她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他做买卖是逼不得已,为了混口饭吃,当年家里是没钱供他念书,如今有了银钱,不念书倒想着做买卖,谁听了不得笑话死,做买卖不过混个吃穿,念书才是光宗耀祖的正途。

李氏从哪儿再不敢提,但心却没死,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非逼着念书也不是事儿,怎生想个法,让大虎带着儿子一块儿也指点指点儿子,以后这买卖的门路熟了,她也就不怕什么了。

买门路丫头再谈生意经

李氏刚进东院的门,可巧就瞅见采薇跟桃花主仆两个,采薇一听是舅舅唤她,便知定是买卖上的事儿,倒真把她当成商业奇才了,不过,心里还是盼着能多出主意。早致富,便没回自己屋子,直接跟着李氏去西院了。

李氏多了个心眼儿,把采薇叫过来之后,便扭身去后面叫大栓,意思是想让他在一边听听,也摸摸门道,谁知竟然叫不动。

大栓一向最怵采薇,平常念书写字,甚至玩什么玩意儿,样样比不上她,当着大人,采薇自是不说什么,可背着人的时候,采薇那个不耐烦他的眼色,他瞧的真真的,虽她比自己小两岁还多呢,他就是怵怕,因此能躲则躲,哪还有赶着凑上去的理儿,因此,任他娘怎么说就低着头坐在炕上一声不吭。

李氏没辙,只得出来,轻声轻脚的凑到里屋门帘子边上,想听听里头说的啥,不妨正好桃花一掀帘子出来,两人都吓了一跳,桃花忙往旁边闪了闪小声道:“舅太太,您怎么不进去?”

李氏颇尴尬的笑了笑道:“我是想着去厨房给他们添些茶水来的,既你出来,索性跟我去泡了新茶端来吧!”

桃花正是来要茶的,遂点头应诺,外屋的动静儿里屋听的真真的,大虎叹道:“我屋里这个婆娘越发神叨叨,成天不知想什么,要我说就是闲的,吃饱喝足尽琢磨瞎事儿,让她看着大栓读书,她非要让大栓做买卖,大栓才几岁,正是该好好用功念书的时候的,倒让他这个娘给带累的荒了性子。”

虽说是近亲,可这夫妻之间的事儿,旁人怎好说话,轻了重了都不妥当,更何况善长是姐夫,采薇是外甥女,因此爷俩儿都没吱声儿。

大虎却跟采薇道:“二丫头啊!舅舅唤了你来,除了要问你些买卖上的事儿,还有一个,听说你干爹给你荐了个极有学问的先生,是那府里西席陈先生的同乡?”

采薇点点头道:“还没见着面呢,前几日干娘让柳大娘过来送东西,才跟我说的,我还想着答不答应呢,我奶说一个女孩儿家的,认识几个字就是了,也不指望考科举,念那么些书有什么用?”

苏善长道:“你奶就是说说嘴,爹都说好了,你奶也不拦着,如今咱们老院子也收拾的挺齐整,先生来了,就住在老院里,到时候你上学也去那边院里,你奶平日里不过去的。”

采薇眼睛一亮,心道这个主意好,能真大光明的躲清静了,扭头问她舅舅:“舅舅刚才说还有什么事儿

?”

大虎才道:“我是想让你大栓哥跟你一起念书,有个好先生教导或可有大长进。”采薇看了眼她爹,苏善长道:“自然这样最好,虽说给采薇请的先生,也就指望她能多明白些道理,倒不如让大栓用用功,将来考个秀才举人的,也光耀刘家的门楣。”光耀门楣!采薇觉得,以大栓那个被宠坏的烂泥巴性子,将来不当败家子就得念佛了,还谈什么光耀门楣。

大虎听了,也算解了一块心病,这才说正经事,采薇一听要再开铺子,就觉得不妙,定兴县是个小县,四里八乡的村子都算上,也没多少人口,且有一大半是种地的穷人,不过年不过节的,连市集都很少去,能省则省,就从上回墨香斋年根儿底下生意惨淡的情景就能看出,还有杜少卿家里的两个绸缎铺子。

不说商量着要把街角的那个盘出去吗,如果赚的银子够多,以她干娘的精明,必然不会往外盘的。

如今竹茗轩的生意好,是靠着刚开业那点儿没使完的人情,加上茉莉花茶在定兴县还算个挺稀罕的东西,占了新奇这一项,喝不喝茶的都买些回去凑个热闹,以后不见得能有这样的好行市了,顾客源没有扩大,却又开一个铺子,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这样的事儿不能干。

可采薇也不能直接说这些,略斟酌片刻道:“我记得城里原先还有个茶叶铺子,如今生意如何?”

大虎道:“那不是个正经卖茶叶的,是个干货铺子,顺道进了些茶叶捎带着卖,咱们的铺子一开张,那边的茶叶就不卖了,如今就咱们竹茗轩一家,我跟你爹这才想再开一个铺子。”

采薇道:“既是要开,索性就往别处开好了,临着咱们近的县城,寻合适的铺面买下来,开个分号不就得了,这样既不和自己犯冲,又扩了买卖,岂不两全其美。”

采薇这一句话倒是如醍醐灌顶一般,两人当初在定兴县开铺子,可不就是想着往北边一步步的阔吗,只那时不过一个念想,如今到了跟前,怎的倒不知该怎么走了。

善长道:“临着咱们县最近的是定丰县,却是个还不如咱们这儿的穷县,再往北边百里就是冀州府了。”

采薇忙道:“那就索性在州府开一个,然后从州府往下县再开。”采薇脑子里瞬间形成一张树状的大网,覆盖住全国指日可待,真是个了不得的光辉前景啊!却听她爹犹疑的道:“州府自然比咱们这小县强,只那边跟京城一样,地儿大,人生,也没

门路,咱们乍一去恐站不住脚。”

采薇眼珠转了转道:“那就让有门路的人入伙啊!”“有门路的人?”大虎眼前一亮道:“对啊,赵鹏,我怎么忘了他,前儿晌午的时候,他巴巴的请我去得味居吃酒,吃了几盅酒下去,他就开始拐弯抹角的探听,咱们是不是再开铺子,想是那些时候,我问他手里要盘出去的那个绸缎庄,他上心了,赵鹏心眼儿多,什么话不直白说,非得拐十八道弯来问,估摸是有意跟咱们搭上一伙,听他说,采薇的干娘跟冀州知府最得宠的二夫人颇有些交情,咱正经做买卖,也不欺诈,也不强卖,更不干那作奸犯科的勾当,衙门里有这么个门路,能有什么大祸事儿,只赵鹏这个人别瞧面儿上和善,心里的主意却多,加上又是亲戚…”

善长道:“亲戚是亲戚,买卖是买卖,这上面得分开了,说白了,就是你情我愿合伙的事儿,回头寻一天我去问他去。”

采薇忙道:“爹要切记,表叔若应了,您千万别收他的本金银钱,他家入伙的,也只应他州府那一家铺子里的分成,就让他吃干股。”“啥叫干股?”大虎疑惑的问采薇。

采薇道:“干股就是不投本钱干拿钱,咱要就是个门路,所以给一成就当买门路了。”善长忽然觉得,采薇这话怎么听怎么明白,遂纳罕的道:“这些,也都是你在书里看来了的?”

采薇这才发现,自己又说漏了嘴,正不知如何遮掩呢,桃花一掀帘子端了茶进来,放了两盏在炕桌上,自己手里的一盏递在了采薇手上道:“是姑娘喜欢的菊花茶,我看舅老爷这边也有晒好的干菊花,就给姑娘冲了这个来,放了一小勺蜂蜜,姑娘尝尝。”

采薇果就尝了一口,蜂蜜不大好,菊花倒还成,李氏在后面笑道:“我说这天下间,就再也寻不出一个比采薇还精灵的丫头了,怎么就能想出这么多道道来,连吃个茶也得讲究个节气,我瞧着稀罕就顺嘴问了一句,谁知桃花竟跟我说了一大篇子有来有去的话,说她家姑娘说了,过了重阳就是深秋,人易燥火,菊花冲茶最能清热去火比什么药都强呢。”

善长道:“上回我去南边,你让我给你要了那么些干的茉莉花回来,我还道你是要冲茶的,怎的倒成了菊花。”

桃花道:“茉莉花我们姑娘让填了枕头,往炕上一搁,满屋都是茉莉花的味儿呢,就是不禁用,那么一筐的花瓣才填了两个枕头,填好了,姑娘让我给了老夫人和夫人送去,老夫人和夫人都说枕不惯,最

末了,我们姑娘跟大姑娘一人一个使唤了,如今连屋里都是茉莉花的味儿,可好闻了。”

大虎笑道:“倒是个孝顺孩子,得了,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下趟你爹再去南边,再给你弄上些茉莉花菊花的,回来你乐意填枕头,乐意冲茶都依着你就是了。”

李氏脸上的笑有些酸,心道这舅舅当的,真宠着外甥女儿,自己亲生的儿子倒逢打即骂的,心都偏向到外人了,只不过心里虽不满,到底还是惧怕大虎,脸上并不敢带出来。

采薇原就是个喜欢鼓捣这些的人,正好家里开的茶叶铺子,这些东西得来不费什么力气,如今身边又有个桃花,虽说是丫头,可家里劈柴挑水那样的粗活也用不着她干,善长和大虎不总在家,就寻了村里闲着的汉子,按月给几个钱,旁的不用干,就负责给两家劈柴挑水,乐不得的有这个外项营生干呢。

刘氏跟苏婆子也没多少活计使唤桃花,终日就让她跟在采薇明薇身边,端茶倒水,做做针线,有了这个大闲人,采薇这些心思才渐渐拾了起来,桃花这会儿说出这些闲事儿来,倒正巧解了采薇的围,反正也说的差不多了,采薇行了个礼,拽着桃花忙跑了。

杜少卿少年初识愁滋味

采薇和桃花刚迈进自己的院子,迎头正碰上明薇从里面出来,一瞧见她主仆,不禁道:“天都黑了还往外跑,让咱奶知道又念叨你的不是。”

桃花忙道:“是舅老爷叫了姑娘过去商量事儿的。”明薇扑哧一声笑道:“偏你这样忙,才多大的丫头,就开始主家理事了,我是过来寻桃花打络子的,不想你忙还罢了,连你这个丫头也忙了十分去,既回来了,快进去教我打那个梅花络子吧!”

虽说桃花以前在杜府里头是个烧火干粗活的丫头,可手巧,尤其打的络子好,配的颜色好看又结实,花样儿也多,明薇倒是跟她学了几样,只是没学大好,遇上难的还得来问她。

采薇一开始也有些兴致,跟着打了两个,觉得跟现代编的那些中国结手链大同小异,也就丢开了,反正如今有桃花,针线上更用不着她,她身上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衣裳鞋袜,都出自桃花的手。

采薇自己想要个什么样儿的,就跟桃花说,桃花变着法儿的也能做的□不离十,因此,更不在针线上留心,倒过的悠闲非常,只苏婆子隔三差五总会念叨几句,采薇就给她个耳朵,等她念叨烦了,自然就清净了。

她这番惫懒样儿,惹得明薇时常叹笑说:“看你将来可怎么着,难道要指望着桃花一辈子不成。”

一辈子太长,采薇恍惚中总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就好像一场迷离的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结束了,再说,谁能预料一辈子的事儿,抓住眼前的自在最要紧。

自然,这些不能跟明薇说,明薇如今心心念念就是周子明,有时候,采薇就不明白,这个世上难不成真有一见钟情之说吗,即使有,采薇觉得,也不会发生在明薇和周子明之间,当时他们见面的时候才多大,而且满打满算,就那么几天,且亲事定了以后,两人都各自回避着,连半点交流都没有,甚至连句像样的话都没说过,如果这样都能产生爱情,这样的爱情岂不是荒谬而毫无根据的,无根的东西哪会牢固,而时间和空间却是最残酷的杀手。

当然,这些只是她的想法而已,不会告诉明薇,在明薇心里,周子明就是丈夫,未来一辈子的依靠,虽然采薇觉得,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有些不靠谱,可这时候的女人大都这样,明薇这还算运气的,像枣花,枣花她姐槐花,连牲口都不如,更没有尊严,哪还去想什么爱情,能吃饱穿暖不挨打就是最好的了。

正想着,

就听桃花道:“昨儿晚半晌儿,太太让我去给秀才娘子送鞋样子,我刚到了咱们老院的那边,就见一个头发蓬乱的人影儿蹲在墙角哭,走近了一瞧原来是前邻的枣花,倒把我唬了一大跳,以为那里来的孤魂野鬼呢。”

采薇道:“就你胆小,哪里来的什么鬼,都是人吓人罢了,即便有鬼,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要我说,人才可怕,枣花她奶奶我瞧着就是鬼,还是恶鬼,是鬼里的黑白无常,专门勾魂儿的。”

明薇也不禁叹道:“我想,枣花定是找个地方哭她姐呢,我听见咱奶私下里跟娘说,槐花前几日不知怎的死了,她婆家那头送了信儿来,我听着心里还难过了好些日子呢,枣花是她亲妹子,怎能不难受。”

桃花撅撅嘴道:“哪家真不拿女孩当人看的,这样冷的天,枣花还穿着单裤褂,她爹娘倒是比那些人牙子还狠心。”

采薇沉默,苏保儿家正应了那句,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其实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到现在,采薇才明白,她谁也救不了,光有善心一点儿用都没有,就像她娘跟她说的,枣花跟她们家不占亲不带故,人家爹娘或打,或骂,或卖,都跟她没干系,倒不如眼不见耳不闻的更好些,想到此,遂把这话差了开去。

再说善长去找赵鹏商议合伙的事儿,赵鹏打早就有这个心思,也不是惦记他们现有的这个铺面,是瞧着这个茶叶生意大有可图,说不准,将来就是个能赚大钱的买卖,因此和她姐商议着两人若有心开新铺子,他们便搭上一伙。

因此,善长来找他,正合了他的心思,听了善长的主意,赵鹏真觉得,别瞧善长连个大字儿都不识,可真有点见识,州府自然是最好的地儿,繁华热闹,人口也多。

回去跟他姐一说,他姐也说好,便问他:“可说好怎么搭伙了不?”赵鹏道:“说到这个,也闹不清善长打的什么主意,竟是不要咱们的本金,说个啥词儿来着,对,干股,说给咱们家一成的干股,赔了不算,若是赚了,无论赚多少都给咱家一成,虽说不多,可没要咱出本金,这岂不是一本万利的事儿吗。”

赵氏却道:“他还说别的没有?”赵鹏摇摇头:“他没说的别的,哦!对了,就是看看您能不能跟知府的二夫人打个招呼,说以后铺子开了,知府衙门所需的茶叶,都从竹茗轩里头出。”

赵氏不禁笑道:“以前却没瞧出来,这个表弟倒是个做大生意的材料,善长这就明着跟咱们买门路呢,得了,

你去应了他吧!不出本钱的买卖,谁不乐意干,他自己又已经放出这样亮堂的话来,回头我跟二夫人去说一声哪有不成的,对了,老爷说了,今儿到咱们府的这位梅先生真是个极雅的人物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脾气有些个古怪,老爷说让他去教采薇,梅先生却说,他需的亲自去瞧瞧学生,若是入了他的眼才教,若是他瞧不上的,给多少银子都不教,说不能教出个蠢材来污了他的名声,真真,老爷都没辙了,跟我说,明儿让丰收伺候着跑一趟,我倒是不怕他瞧不上采薇,我是怕他嫌苏家庄是个乡下地方儿,可让采薇来咱们府上住着,那丫头又呆不住,每回接过来几日寻个由头就回去了,竟是个十分恋家的丫头。”

赵鹏道:“姐,这个您就不懂了,举凡像这些有学问的人,最稀罕乡下地方儿,您就甭担心了,即便他不留,再寻合适的先生就是了。”

赵氏点头:“我是瞧着这位梅先生琴棋书画都通,才觉得和心意,采薇怎么说是个姑娘家,学问还罢了,多会些旁的技艺,以后说不准有大用,得了,现在说这些还早着呢,过了年才十岁,倒是少卿也不知今年的童试考不考的中?”赵鹏笑道:“少卿聪明,这次必中的,姐放心吧。”

丰收颠颠儿的跑进了小书房,凑到杜少卿耳边嘀咕了几句,杜少卿挑挑眉道:“让你伺候梅先生去?”丰收点头:“正巧柳管家出门去了,太太想着我去过几次,便派了我的差事。”杜少卿道:“那你记得把那些功课捎回去,我已经看过了,再让她每日临五张大字,到时候我要查的,让她不要想着糊弄过去了。”

丰收哧一声笑了:“我的公子,您明知二姑娘正因这个,才不乐意在咱们府上住长了,您倒好,她家去了,还巴巴的去派了功课送去,二姑娘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不知怎样埋怨呢,奴才这么瞧着,二姑娘的字好看着呢,比外头学里那些小子的都强远了。”

杜少卿愣了一愣,扫了眼桌角堆的整整齐齐的一摞大字,烦恼的时候拿过来看看,就会想起采薇平日的言笑来,那烦恼也就散了大半,倒不是采薇的字不好,只是除了这个,杜少卿不知道还该跟她说些什么,仿佛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丰收望着自家少爷不禁暗暗叹息,若说少爷算的上顶顶聪明的了,也不是拙于言辞的人,只不过到了那位灵的没边儿的二姑娘跟前,就变了个样儿,只会盯着二姑娘写字念书,倒成了最严厉的先生。

丰收这么瞧着,那位而姑娘即便书念的

好,却不是个喜欢被人管的性子,在自己少爷跟前,虽没说什么,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哪还有瞧不出来她的意思来。

却听得杜少卿道:“你明儿去的时候,记得把西墙架子上那些书给她一并捎了去,是对她心思的,再有…”

杜少卿顿了半晌儿,微微叹口气挥挥手道:“没了,你去吧,我还要看会儿书。”丰收便不敢再吵他,忙着退了出来。

杜少卿低头看了老半天书,也没看进去一个字,脑子里,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纷乱烦躁,他自己不明白这些纷乱烦躁从哪里钻出来的,却瞬间填满了他所有心思。

他微微侧头,窗子上烛影摇曳,映出他的轮廓,看上去孤单又落寞,灯花爆开,杜少卿忽然记起,采薇上回说他:“明明年纪不大,却暮色沉沉的像个老头子一样。”“老头子?”杜少卿不禁失笑,丰收不知道,背着所有人,那丫头从来口无遮拦,好像拿准了,他不会告诉旁人一样。

想到这些,杜少卿又觉心里一暖,仿佛连窗外萧瑟的秋风也带了些暖意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接到通知,周五V,V当日三更,最近修改出版文《宛若一梦》更的少了点儿,等过一阵,会勤奋更新滴,同时现言也计划要开了,喜欢的亲们继续支持啊,谢谢啦!!

遇采薇枣花绝望里求生

赶上今儿天气格外晴好,马车出了城,梅先生便不在车里头闷着了,做到前面车辕上来,一边跟丰收说话儿,一边瞧两边的风景。

这定兴县十年前,他赶考的时候也曾路过,那时候赶上年景不好,连城里头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更何况城外,饿死的不知多少呢,如今虽仍算不上多富足,可瞧着两边地里头打着困,还没来得及收回家的玉米秸,高粱杆,就知道,今年是个丰收年,至少这一两年里头,定兴县大多数的老百姓是饿不着了,自己在这里几年倒能寻个自在,就不知陈先生给他荐的这个学生可好。

想着便问丰收:“你们家老爷怎的认了一个乡屯里的干姑娘?”丰收道:“梅先生,您可别小瞧了我们家的干姑娘,不是个寻常人,那年才多大,跟干老爷头一次进城,去墨香斋买东西,那掌柜的瞧着是乡下人,嫌不体面,给了两句不中听的话,最后还跟我们姑娘打赌,输了他的那个镇店之宝澄泥砚,是我们家姑娘心善,才饶过他,如今那掌柜的远远瞧见我们姑娘,都恨不得躲八丈远呢。”

梅先生道:“这个我倒是听陈兄说过一二,说是个万里挑一的机灵丫头。”丰收道:“万里挑一不敢说,可就我长这么大,连老带小,姑娘丫头婆子都算上,也没见着一个能比得上我们家姑娘的。”

梅先生不禁笑道:“你才多大,见过几个姑娘?”丰收嘿嘿一笑道:“反正我就觉得我们家姑娘跟旁人不一样,我也说不清,您到时候见了就知了。”说着,扬起手里的马鞭甩在马背上,啪一声,马走的快了起来。

走了约有一个时辰,远远望见前面有个小村落,村头就是一家挺齐整的青砖瓦的院子,因听陈先生说过,这苏家如今做的好买卖,梅先生便抬手指了指道:“哪里便是你们姑娘家的宅子吗?”

丰收却摇摇头道:“那是里长家的院子,我们姑娘家在村中呢,今年才盖成两进的新宅院,比这个体面多了。”

不大会儿功夫,马车进了村子,刚进村子,就遇上老苏头送酒的牛车,看见丰收,老苏头打了个招呼道:“是丰收啊!又来给采薇送东西了!”丰收应了一声道:“上回捎回去的酒,俺爹说喝着入口,一会儿我再去你哪儿买一坛子,酒坊里可有人不?”“有,有。”老苏头道:“如今苏家二郎在我哪儿帮忙呢,你去吧!”“好嘞!”

老苏头的牛车走远了,梅先生才道:“城里现成的酒铺子,怎的大老远往回捎酒,岂不麻烦。”

丰收道:“城里酒铺子的酒,好的呢太贵,不好的呢,我爹又嘴挑,还喝不进嘴,上个月我过来送东西,我们姑娘赏给一坛子酒,我爹说比上城里的好酒了,问了姑娘,才知道是我们姑娘自己酿的,就在家里酿着玩的,让我再想要,就去苏老头的酒坊去寻。”

梅先生诧异的道:“你们姑娘还会酿酒?”“会,会…”丰收道:“我有时候琢磨着,这天下间,或许就没我们姑娘不会干的事儿了,什么难事儿到了我们姑娘手里,都不是个事儿,念书,写字,画画,酿酒,就是做的菜,听说都比府里头的厨娘做的好呢,我们家夫人说,姑娘这样的灵性,若是生在大家宅门里头,还不知比那些闺秀得强多少呢。”

梅先生道:“我记得你们家这位干姑娘,过了年才十岁吧!”丰收道:“谁说不是呢,所以,我们夫人老爷才稀罕啊!大老远请了您老来给姑娘当先生。”

梅先生哧一声笑了,手上的扇柄子敲了敲丰收的脑袋:“拐了这么大个弯子赞你们家姑娘的好,原是怕我不教你们姑娘啊!就是你们家姑娘灵,我瞧着你也不笨。”

丰收嘿嘿一笑,眼瞅着到了苏家门前,马车还没停下就瞧见围了不少人,老老少少都有,还有哭喊叫骂的声音儿。

丰收耳朵尖,离着老远就听出有采薇的声儿,也顾不得梅先生,跳下车,三两步就钻进了人群里,一看正闹的个不可开交呢。

采薇觉得,以后自己出门是得看看黄历,怎么就撞上前邻的麻烦事了,采薇原是想着去老宅子里瞧瞧,收拾出来个像样的书房,以后先生来了,好上课,谁想,刚迈出大门,就听见从前邻传来的一阵一阵吵嚷叫骂。

这样的叫骂以前早听惯了的,苏保儿娘那个老婆子,别瞧干瘦,嗓门却奇大,成天脑门子上顶着官司,对枣花几个不是打就是骂,左邻右舍都习以为常了。

采薇搬进新院子后,因为在后面隔的远,倒是有些日子没听见,今儿这乍一听,还真有点慎得慌,想着赶紧进到老院里去,耳不闻心不烦,可刚走到老院门口,枣花蓬头垢面,跌跌撞撞的从前头跑了过来,后面追着苏保儿娘,手里拿着个挺粗的烧火棍,没头没脸的追着打,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你个死丫头,赔钱货,你跑,我让你跑,我今儿打死你,打死你,赔钱货,个挨刀的死丫头…”枣花一眼瞧见采薇,一头就扑了过来,抱着采薇哭喊:“二姑娘,二姑娘,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我不想被卖了,我不想被卖了…二姑娘,我知道你心好,你救救我…”

一张小脸脏污青紫,还有些血檩子,脏污青紫中,那双眼睛令采薇真正震撼了,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绝望中带着微薄的一丝丝光亮,仿佛自己是她的救命稻草,抓住了就能救她的命。

采薇愣愣的看着她,半晌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苏保儿娘一见枣花扑到采薇这里求救,心里更恨了上来,几步过来伸手拽住枣花的头发往外拖:“死丫头,你倒是会找救星了,你也不看看,人家如今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呢,会管你这样的穷丫头,赔钱货…”

枣花是打定了主意,她奶再怎么拽她,打她,就不放开采薇,倒是把采薇拖的踉跄一下,险些摔倒,桃花一边挡着自己姑娘,一边去推枣花,可哪里推得动。

这一番吵闹,不大会儿就已惊动左邻右舍的人家,苏婆子跟刘氏哪里会不知道呢,出来的时候,就看这几个人你拉我拽的正热闹。

经了上回的事儿,苏婆子死不待见苏保儿娘,两家也少了往来,她家的什么乌杂事儿,都不理会,可今儿闹到采薇身上来,苏婆子哪还能不理,看见苏保儿两口子带着几个孩子在那边木木的立着,气得不行,喊了一声道:“苏保儿你还看着,赶紧拉开你娘,这成什么话,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苏保儿仿佛才清醒过来,上前去拉开他娘,他娘放开枣花,扭头就给儿子一巴掌:“你拉我干什么,你个不争气的。”苏保儿挨了一下子也没放开他娘,就低声道:“娘,娘,街坊都来了…”

苏保儿娘这才发现,四周围了好些人,苏保娘哼了一声道:“来就来了,我自己的孙女,我就是打死,谁管得着。”

里长赶过来道:“苏保儿娘,如今你闹得越发不成样子,想怎么闹,你家里头闹去,没得闹到善长家里来的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