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都吃早晚两顿饭,晌午若饿了,便吃些干粮点心,晚上这顿才要正经做的。

三月道:“船家打了新鲜的河鱼上来是,我刚去瞧了好大的花头大鲢鱼,一条足有两斤多,想着公子喜欢吃,就要了两条来,正要问公子怎么吃,红烧还是糖醋,或是用船家的土法子炖了。”

采薇一听就觉得肚子更饿了,想了想道:“你去点个小炭盆子搁在船头,寻个瓦罐来,再找些菜蔬豆腐,咱们吃鲜鱼锅。”

跟着采薇三月什么没吃过,姑娘在家时,把下厨当个消遣的乐子把弄,若有了什么新鲜吃食,就要摆弄着花样做,只鱼就能变出好几样吃法,因此大姑娘总说:“跟着这么个好吃的主子,她们院里的丫头嘴都叼了,寻常的饭入不了口了。”

大姑娘这是实在话,他们家姑娘做出来的吃食,别说吃,有些听都没听过,却真真好吃,比馆子里的菜还入味呢,因此三月一听,馋虫就勾了上来,欢喜的跑出去寻采薇要的东西。

王宝财以前就知道东家这位二姑娘读书识字做买卖上都有本事,可看着她利落的收拾活鱼,也有些傻眼。

采薇把鱼去鳞净肠,从中间破开,鱼骨切成段,把鱼骨头和鱼头放进瓦罐里熬上,鱼肉片斜片,放在大碗里,指使三月进去拿了三个胡凳出来放在瓦罐周围,洗好的菜豆腐干蘑菇什么的,也都放在旁边的大盆里,对王宝财道:“站着干嘛,坐下吃啊!”

自打出来,每次吃饭,公子都叫他一起,一开头王宝财还有些拘束,虽说跟东家一起出来,也是吃在一处,可毕竟东家是男人,后来跟采薇吃了几顿才习惯了,所以采薇让他坐,他也没推辞。

涮鱼肉,尤其临着河水坐在船头涮鱼肉真是极品的享受,船头挑起风灯,一簇炭火上熏蒸着鲜美的鱼香,船泊的地方是个野渡口,周围没几个夜船,倒是更有意境。

忽然耳边传来洞箫声,在静夜里飘过来,映着头上皓月,水中波光,竟让人不觉神移。

采薇仔细听是一曲平湖秋月,应情应景,箫声渐没,采薇不禁想起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叹道:“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三月小声道:“公子看,是那边船上人吹的。”采薇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离他们船有十几米的岸边泊着一条小舟,舟上立着一个玄衣男子,渔火昏暗,月光清浅,看不大清楚面容,只隐约看出轮廓,像个年轻男子,身姿挺拔,腰佩长剑,剑鞘在月光下泛着乌光,手里执箫,迎风而立,风姿不凡。

采薇忽然心生警觉:“宝财我怎么觉得,这个人的影子有些眼熟呢?”王宝财道:“从咱们上船,他一直远远跟在咱们后头,都几天了。”

采薇道:“你说是不是歹人强盗盯上咱们了?”三月小声道:“哪有这样的歹人,说不准人家正巧跟咱们顺路罢了,这从北到南的水路就这一条,人家不走这里能走哪里?”

采薇瞪了她一眼道:“那也没有,我们停他就停,我们走他就走的理儿,这人我瞧着像个江湖人,江湖上什么人没有。”

三月看了那边船上的人一眼道:“若真像公子说的 ,是那偷偷摸摸躲着等机会才下手的歹人,也没有大晚上还有闲心吹箫的。”

采薇一想也有道理,想到自己潜意识里的防备之心,不禁失笑,这大概是现代人刻在骨子里的弊病,什么时候都改不了,不过小心点总没大错,又抬头看了那个人一眼,总觉得有些熟,忽想起杜少卿来,在心里比对一下摇摇头,杜少卿比这人略矮了些,也不会佩把剑在腰上。

她想起杜少卿也是下意识反应,她认识的人里,有这种挺拔风姿的人,大约只有杜少卿了,大栓做什么都畏畏缩缩的,不像个男人。

想起大栓,采薇又想起她舅母李氏,说起来真是可恨人可怜,可怜人可恨,她出来的时候,舅舅正操办着娶二房呢。

她听见底下的婆子们说,舅舅外头这个叫秋萍的女人已经跟了舅舅小一年了,是定兴县城根底下赵庄子上的人,她弟弟是竹茗轩的伙计,去年腊月里得了场大病,大虎过去瞧过一次,父母早去了,就一个姐姐,不知怎的,后来就跟了舅舅。

如今有了喜,直接娶进来就是二房,舅母前两日多大的精神折腾,才几日竟憔悴的不成样儿了,虽有几分自作自受之嫌,却也令人可悲可叹。

“公子,公子…”三月推了她一把:“夜了,河上风凉,公子进去舱中吧!”采薇点点头,进了舱中,收拾了躺下,不一会儿又闻箫声起,仔细听了却是一曲思无邪,朦胧中不觉睡了过去。

以后数日均可见不远处的小舟,随着她们的船或走或停,却再不闻洞箫声起,也没见着那个人。

过了瓜州抵淮安,下船换马车走了半日便看见了浮梁县,远远的就闻到侵鼻的茶香,从马车望过去远近都是一层一层的茶田,错落有致,如今春茶已过,下一季就是秋茶了。

采薇总以为江南是指的苏杭,哪里想到这里不是苏杭,王宝财说:“这里距离杭州不远,走官道过去有一日便能到了。”

采薇知道这次爹让她来,也不是光为了拉货回去,如今皱家的小子都大了,几次都是他们压船北上的,这次她来,是让她来熟悉熟悉路程,认认这些人。

皱家的宅院盖在山脚下,宅子依着后面的茶田,葱郁的绿色中一弯白墙黛瓦,颇具江南的建筑风格。

采薇这个身份不过掩耳盗铃的事,为的是糊弄外人,皱兴是竹茗轩的东家,自然蛮不过他去,也知道这位苏家的二姑娘有主意,有本事的,且是个先公后私的明白人,见了面先把账目对清楚,把要运回去的茶单子给了皱兴,才说别的事。

采薇跟着皱家的大儿子皱进宝去看了后面的茶作坊,又逛了一日浮梁,才带着王宝财去了杭州,路上采薇才想起来浮梁可不就是现代的景德镇一带吗,怪不得周围的镇子好些烧窑卖瓷器的。

采薇想起一事问宝财:“我爹怎的就没想做瓷器的生意,反正顺道的事儿?”宝财道:“几位东家原也商量过的,就是不知怎么个做法,便宜的卖不出行情,贵重的,从南到北的运回去,不知道损坏多少,倒还不知赔赚呢。”采薇一琢磨也是,便也暂歇了心思。

去杭州把她爹给明薇定的首饰衣料都弄上车,因怕错过明薇的好日子,也没敢逛,就忙着往回走。

从杭州城到浮梁走陆路,却要过一片夹山道,来的时候,采薇只觉两边山势甚陡,却没想到上回船上的不是歹人,这次青天白日就遇上了强盗,看上去七八个汉子,人手一把大片刀,一脸横丝儿肉,凶神恶煞一般的拦住路吆喝,王宝财脸都吓白了,采薇也真怕了…

42野渡口调皮采薇施诡计

采薇能如此清晰感觉到那种恐惧,这不是现代的拍戏,这真的是一伙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了的强盗,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采薇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弱小无力,仿佛待宰的羊羔。

这一刻采薇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总想着生活没有意义是多么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想法,脑子里仿佛走马灯一样,瞬间划过很多画面,令采薇意外的事,竟然没几个现代的,几乎都是这几年的,她爹,她娘,明薇,她奶,她小叔,舅舅,甚至大栓和舅母。

她忽然顿悟,自己早已融入了这里,成为了这里的一份子,如果在这里让这伙歹人杀了,她能想到家里人会多难过,她爹还病着,明薇要出嫁了,她不能死,她要求生,可怎么求生,采薇迅速镇定下来。

她盯着王宝财和三月开口:“宝财,三月,你们怕不怕死?”“怕…”王宝财和三月真想这么说,可看到采薇眼睛里的光芒,两人同时摇摇头:“不,不怕。”

采薇道:“好,既然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歹人…”采薇打开旁边的首饰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根簪子,把首饰匣子塞给三月:“抱好了,这可是我姐的嫁妆。”“姑,姑娘…”三月刚叫出来,采薇已经蹿出了马车,看都没看前面拦在道上的强盗,抬手一簪子扎进马屁股里。

马吃痛,抬起前蹄,长长嘶鸣一声,疯了一样往前冲去,采薇趴下死死抱住车辕,耳中听到一声清啸,后面的就没听着了。

闭着眼,就觉得两侧的风嗖嗖从耳边过去,采薇记得,出了这条夹山道,前面一大段都是平整的官道,可她忘了,马惊了怎么还会沿着路走,自然是横冲直撞。

采薇觉得,自己被甩的都快成泄黄的鸡蛋了,马儿依旧没停下的趋势,而且,她能感觉到风越来越大,越来越颠簸。

她勉强睁开眼心都凉了,不远处就是几十米就是悬崖,除非马这时候来了急刹,不然,她们有死无活,就算躲过了强盗,他们摔下去一样尸骨无存,完了,采薇在心里叹了一声,这个死法真他娘难看。

千钧一发之极,忽见一匹黑马并头追来,采薇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听唰唰两声,哐当,身子直直摔了下去,疼的她撕心裂肺,不过一向怕疼的她,头一次觉得,原来疼也这么值得庆幸,知道疼,至少说明她还活着。

缓过劲儿来,发现真悬,前面一米就是悬崖,王宝财和三月从车上跳下忙过来扶她:“公子,公子…”王宝财还算有点定力,就是脸色白了点,可三月就不行了,直接扑过来:“姑娘姑娘,呜呜呜,姑娘…呜呜…姑娘…”

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额头上磕破了一块皮,血丝渗出,跟她的眼泪混在一起,真像一只狼狈的小花猫,采薇努力抬手戳了她一下:“哭什么?你们家姑娘在家呢,我是二公子,我又没死,你犯不上现在就给我哭丧。”

采薇扶着三月和王宝财从地上爬起来,就觉得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勉强坐在一边的石头上,这才有空打量救命恩人。

挺拔的身姿,立在一头神骏非常的大黑马前头,人跟马都异常不可一世,采薇一直认为,有种人是讲究气场的,就是什么都不干,站在那里,你也能感觉到那种凌人的气势,显然眼前的人和马都把这种气场发挥到了极致。

气场强大,脸看不见,为什么看不见,因为这人带了个银质面具,整张脸就露两只眼和鼻子下的嘴,即使就露出这两个地方,采薇依然觉得,这男人的长相肯定不差,至少不会输给杜少卿。

他的眸光很深,仿佛幽深不可见底的潭水,眼底却偶尔闪过一丝光亮,这点滴光亮更令人更想去探索深入,唇线很薄,紧紧抿起,采薇敢断定,他肯定是个不喜欢笑的人,很年轻,从他脸部的轮廓和挺拔的身姿看,至多二十上下。

采薇目光划过他腰上的剑,以及斜插着的紫玉箫,忽然道:“你是那夜吹箫的人,既然救了我们的命,怎么还戴这劳什子面具,是不想我们知道你是谁,还是不想要我们报答?”

王宝财忙上前拱手道:“这位少侠还请留下姓名,待在下回去也好禀明东家,以图厚报。”

面具男看了看采薇:“在下不过受人之托,无需介怀。”“受人之托?受谁的托?”采薇可不想稀里糊涂的,就在此时,身后奔来两骑,到了跟前,马上人跃下,看衣着是两个随从。

其中一个在面具男耳边嘀咕了几句,男子点点头吩咐:“去前面找辆马车过来。”两个随从答应一声,一个留下,一个上马顺着官道去了。

面具男对采薇:“等马车来了,我送你们去浮梁。”然后撩起下摆,坐在采薇不远处一块石头上,再不说话了。

采薇知道,这是人家不想说,知恩不图报,别管是为了什么?受什么人之托,人家救了自己的命,他不乐意说就不说吧!

不过采薇还是对他好奇的不得了,打量他老半天忽然问道:“喂,你脸上这面具是银子做的吗,还是铁的,外头镀了一层银。”“噗嗤,嗤…”别说三月,就是立在不远处的随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显然规矩极大,很快又绷起了脸,装着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面具男侧头看了她一会儿,吐出两个字:“银的。”然后又不理她了,采薇点点头,最起码从这点看,这家伙是个贼有钱的家伙,不然谁拿银子弄个面具戴脸上:“你是江湖人?是那种专爱打抱不平的侠客?救了人不图回报,就为了扬名立万,然后弄个什么门主教主盟主的当当是不是?”

“咳咳…”王宝财咳嗽了好几声,面具男终于回头看着她,却没开口只摇摇头,采薇忽然没辙了,不是刚才听见他说了话,她还真以为这是个哑巴,就算不是个哑巴,也是个无趣之极的男人,采薇开始同情不幸嫁给他的女子了,跟这么个闷葫芦过日子,早晚不得闷死。

采薇本来对他腰上别的箫很感兴趣,可人家理都不理她,也不好再自讨没趣,低头开始检查自己,真有点狼狈,动了动胳膊腿儿,那种皮肉的刺痛,令她不由咝了一声,浑身不知道多少地方都青紫瘀伤了,好在小命还在,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面具男的随从雇来马车,他们回到浮梁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进了浮梁,面具男和两个随从就消失了。

采薇进了皱家,皱兴一见几个人这样,吓了一跳,忙让底下的人去请郎中,又忙问了王宝财,王宝财把事儿一说,皱兴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道:“你们真是运气了,那伙人是专干杀人越货营生的歹人,上个月不知从哪儿来的,不过平常都是夜里才干这营生,青天白日到极少,想来是有眼线跟着涅米宁,在杭州的时候就盯上了,见你们人少,就下手了,我说让你带几个伙计过去,你偏不带,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善长大兄弟交代啊!”

采薇忙道:“皱伯伯,这事原是我的不是,我想着也没什么要紧东西,带着人反而累赘,就交代宝财不带人去了。”

皱兴叹口气道:“好在遇上了好人,不然,你这条小命要是搭上了,我可去哪儿再找一个,陪给你爹娘去。”

一时郎中来了,诊了脉说不妨事,剩下的外伤,肯定不能让郎中瞧,皱夫人忙让人预备了热水,让采薇沐浴,找了最好的伤药交给三月,让她给姑娘好好瞧瞧,姑娘家的身上可不能留了疤。

三月接过去,一进屋就见床上的帐幔严严实实的垂着,她一进来,采薇就道:“关严实了门,不许外头的丫头婆子们进来。”

三月答应道:“知道,早吩咐了。”说着,过来撩开帐子一瞧,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刚才沐浴的时候,姑娘死活不让她进去,她只能在外头候着,倒是没瞧见这一身伤,青紫破皮红肿,都快找不见好皮肉了,看着看着,眼泪啪嗒啪嗒又掉了下来。

采薇等了会儿没见她给自己擦药,一回头看见她又哭上了,不禁翻翻白眼:“什么时候你成孟姜女了,哭什么?赶紧给我擦药要紧。”

她一说,三月忙拿出两瓶药道:“擦哪个?这个是皱夫人给的,这个是哪个恩人给的。”采薇接过来看了看,一个是白瓷的小瓶,一个是翠玉的,抽开封口闻了闻,把翠玉的递给三月:“擦这个,有股子花香,没什么难闻的药味,我喜欢。”

也不知道是什么药,擦在伤处凉丝丝的,很快便消减了疼痛,睡了一觉第二日起来,那些破皮的地方都结了薄薄一层血痂,红肿青紫也好了很多,倒真是神药,采薇要了来叹道:“真是世外高人,连伤药都不寻常。”

来采薇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面具男了,可她们的船没走多远呢,面具男的小舟跟了过来,跟着他们的船或走或停,看势头是打算一路送她们北上了。

采薇这几天就琢磨,面具男说受人之托,究竟受谁之托呢,想来想去,都没想出来,可怎么看,采薇都觉得面具男有点眼熟,就算他戴着面具也一样,他越藏着,她越想知道他是谁。

过了兖州府,这一夜仍泊在来时的野渡,采薇便把王宝财叫过来道:“你去把咱们那位恩人请过来,就说我预备了酒菜,即便他不指望咱们报答,也得进进心意。”

跟了采薇这些日子,说实话,王宝财对采薇这话有那么点儿不大信,总觉得,她目光里闪烁着些许调皮,这位姑娘的调皮,他可早有耳闻,当年墨香斋那档子事,到了如今,二喜还记着呢,逢人就说,别是要捉弄人家吧!

想到此,王宝财呐呐的道:“虽说人家不告诉咱们名姓,毕竟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公子,公子…”他没说完就被采薇挥手打断:“我又不会吃了他,让你去你就去,放心,我省的事。”

王宝财略迟疑半晌还是去了,他还想着对方或拒绝了到好,毕竟那人看起来颇不喜应酬说话,可意外的人家应了,说等会儿就过去。

王宝财回来就见采薇正在后头亲手收拾鱼,不止鱼,还有虾,还有一些带上船的菜蔬,倒是颇有诚意的样儿。

预备好了摆在船头,往那边小舟上望了望,本来采薇还想着能看见什么一掠而过踏水而来的神技,可惜人家就规规矩矩从踏板上走过来的,仍带着那个面具,仍是一身玄衣。

采薇目光闪了闪大方道:“请坐。”面具男也没客气,坐在她对面的胡凳上,低头看了看菜,眼中划过一丝意外,采薇亲手执壶,斟满两盏酒道:“既然大侠不以救命恩人自居,那我们就以朋友兄弟论如何?”男人愣了一下看了采薇半晌儿,微微点点头。

采薇一笑,端起自己面前的一盏酒道:“想来我比你小,称呼一声兄台不为过,这盏酒敬兄台少年侠客,英姿不凡。”

男人也端了起来,看了看她,一饮而尽,倒是有些意外这酒的辛辣力道,不禁用一种类似担忧的目光看着采薇。

采薇却眨眨眼笑了笑,也干了,伸手又斟满两盏举起来,应该说有几分挑衅的看着对面的面具男,面具男显然不会示弱,一仰脖又干了,两人就跟杠上了一样,也不说什么客套的废话了,你一盏我一盏,菜一口没吃,酒却吃了足足两大壶下去。

眼瞅着月上中天,对面男人终于撑不住了 ,伸手指了指那两把壶,张嘴吐出两个字:“这酒…”咚一声倒在地上。

采薇嘿嘿一笑,拿起壶晃了晃:“不是这酒是这壶,我就不信灌不醉你,我倒是要看看,你究竟是谁?这么装神弄鬼的…”伸手扣住他的面具揭开来,不禁傻在当场:“是你,木头…”

43诚相待如此良夜入心怀

不远的小舟上飞速腾起两个身影,跃上船头,是木头的两个随从,采薇手里拿着面具呆呆站在哪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却见本来醉倒的木头,忽然睁开眼看着她道:“你费尽心思把我灌醉,就是为了想知道我是谁吗”

挥挥手对两个随从吩咐:“这里无事,你们去吧!”两个随从恭敬说了声是,身形起落消失在船头。

采薇这才回神,把手里的面具甩给他,坐下撇撇嘴道:“你装醉,奸诈,狡猾…”木头低低笑一声:“这酒的后劲儿奇大,再吃几盏说不准真醉了,这是什么酒?”说着,拿起酒壶打开看了看,不禁道:“原来内有乾坤,怪道你怎么一点不见醉意。”

被他当面拆穿机关,采薇的脸略红了红,说起这壶还得说定兴县那边有个烧瓷器的土窑,离着苏家庄不远,有个巧手的匠人,举凡家里一些粗使的物件多去哪里买,采薇跟着他舅舅去过一次,看着好玩,回来画了样子让人拿过去烧些玩意儿,这几个酒壶就是这么来的,这次一起带了来,正好用到木头身上。

壶把有个活的机关,一边是清水,一边是酒,扳动机关就可自如倒出,因此喝了两壶下去,采薇都喝的白水,进了木头肚子的却是正经儿的高度酒,是采薇跟苏老头一块儿研究着酿出来的,取头一道酒,未加勾兑的高粱原浆,寻常人吃一盏就难受用了,倒不想木头酒量这么大,吃了这么多下去,看上去虽有几分酒意,却只不过微醺而已。

正是因为微醺,他身上显出一股随意的自在来,或许人都有两面,木头平常的一面清冷寡言淡漠,这是采薇记忆中的木头,也是之前救她命的木头,而此时木头却变得…怎么说呢?应该说更接近人了。以前就想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明,这会儿走下神坛,沾惹了那么点儿人间烟火气。

采薇让三月收了酒席,搬了炭火泥炉过来,亲自煮水烹茶,也算赔情了,怎么说这事她干的有点不厚道,毕竟木头是她的救命恩人。

如此清风皓月酒香散去,茶香四溢,这样的夜晚,仿佛能令人忘却所有烦恼世俗,敞开真心相待。

采薇指了指茶杯道:“吃茶,算我刚才对不住,要不是你非戴着面具装神弄鬼的,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又不是见不得人,干嘛非戴着面具。”

木萧略略动了动唇角,最终没说什么,执起茶杯略吃了一口,只觉茶汤顺喉而落,余味甘甜,茶香满口,不禁赞了一声:“好茶。”就着月光有又去看手里的器皿,晶莹剔透的薄胎瓷,色如明玉,又赞了声好。

采薇眉开眼笑的道:“算你识货,茶是好茶,水好水,特意带上船的山泉水,器皿是浮梁的蛋壳瓷,薄似蝉翼,亮如玻璃,轻若浮云,吃茶最好。”

木萧不禁道:“你究竟带了多少东西上船。”采薇道:“不多,大多都是吃喝。”木萧不禁莞尔。

采薇道:“你是受我小叔之托?”木萧略迟疑才点点头,采薇叹道:“定是接了我上月的书信,怎么他不来?”

采薇忽然发现,自己挺想小叔的,虽然没在一起待多长日子,可是采薇总觉得,跟小叔亲近的亦师亦友,有种古怪的心灵契合。

木头道:“他跟着师傅去了南蛮。”采薇愣了一下道:“不是说要打仗,小叔这时候去南蛮岂不危险?”木萧道:“今时不同往日,师傅说善学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采薇点点头,忽然道:“你怎么没去?”木萧目光闪了闪没说话,采薇道:“是了,小叔托你来寻我了。”

木萧忽然道:“下次出门身边多带几个人。”采薇以为他还要说教几句,没想到他说了这一句就完了,说起来,他明知自己是个女的,不点破,不说教,也没觉得惊世骇俗,不管什么原因,采薇都觉得这样的木头很令人舒服:“我小叔要参军,你也要去吗?”木萧点点头。

采薇叹口气道:“你们男的是不是都喜欢打仗?认为那样才能体现自我价值。”“什么是自我价值?”“呃…就是实现你们心中的英雄梦,通过一些努力,让别人承认你们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就像诗里说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男人骨子里都认为自己是个英雄,有机会就得当一回英雄,只不过忘了,英雄最后的结果大多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功成名就的毕竟没几个。”

木萧沉默良久道:“南蛮作乱,占我大明疆土,欺我大明黎民,作为大明的男儿,我跟善学责无旁贷。”

采薇也知道自己这不过是唠叨,说这些一点儿用都没有,她抬头看着木萧,忽然笑道:“我小叔的结果如何?我不知道,一半靠天意,一半靠运气,但是你,我肯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采薇见木萧望着她不说话,继续道:“《庄烈子》里说:胜,不妄喜,败,不惶馁,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你不觉得跟你很像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木萧望了采薇良久,站起来拱拱手道:“谢卿良言,就此别过,去路保重。”说完,人已跃起,掠过河面落在那边小舟之上,不知不觉远处天际已现晨曦,轻薄的光晕落在他挺拔的身上,拉的老长,仿佛顶天立地。

小舟起帆掉头,晨曦中乘风破浪往南而去,不过片刻,便跟水天混在了一起,采薇愣愣的在船头站了许久,这一晚说了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她自己都记不大清楚了,只是那种舒服的感觉,却仿佛刻进了她的记忆中久久难忘。

“公子,公子,要开船了,您一夜没合眼呢,去里面睡会儿吧!”采薇点点头,刚要进去,三月忽然道:“咦!那人的箫落下了。”

采薇转头,只见那把紫玉箫,就搁在木头坐过的胡凳上,采薇拿起来道:“先放我这里,回头小叔回来,让小叔带去还他就是了。”说着,扭身进了舱里。

采薇到家时,已是六月,刚进了爹娘的院子,和尚就扑了过来,欢声叫着:“二姐姐,二姐姐,你可回来了,我都想你了…”采薇不禁一乐,抱起他转了一个圈放下:“我们和尚乖不乖?”小家伙用力点点头:“乖,不信你问娘跟大姐。”

明薇笑道:“乖是乖,就是成天一睁开眼就问,二姐什么时候回来?二姐到哪儿了?二姐会不会忘了给我买礼物了吧…二姐,二姐,二姐…一天到晚叨叨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说,你就不怕二姐回来打你屁股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二姐打我是因为我淘气做错事,平常二姐姐最疼我了,咱奶说的好,这小子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你一走就忘了打他的疼了。”

周围丫头婆子一阵低笑,善长看了看女儿破欣慰的点点头道:“平安回来就好,先回你屋里换了衣裳再过来吧!横竖一家子都没事,等着你一起吃饭。”

采薇点点头,跟三月回了自己院子,一进院子,春分谷雨早已让人预备下了沐浴的热水,服侍着采薇洗澡换了衣裳,收拾妥当又回到前面已是掌灯时分。

善长吩咐摆了接风宴,一家子倒是都来的齐全,舅舅身后立着一个眼生的年轻妇人,采薇猜,定然是舅舅新娶的二房叫秋萍的,大约因为怀孕的缘故,有些富态,脸圆圆的挺白净,规规矩矩站在舅舅身后,瞧着性子温和敦厚。

刘氏道:“我倒是忘了,这是你新舅母,进门的时候你正巧不在,今儿才正式见着面。”采薇蹲身行礼喊了声舅母。

新舅母年纪不大,采薇听春分说,过了年才十九,这会儿看上去,采薇倒觉得,比实际年纪大了些,舅舅显然很满意这位新舅母,红光满面的,气色很好,倒是不见大栓和他娘的影子。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过了饭,善长就把采薇叫进了屋里,舅舅也在,善长问她:“路上可遇上了什么事?”采薇眼珠转了转道:“没什么事。”

善长道:“大虎你瞧瞧这丫头的主意有多大,出了那么大的事,她还想瞒着咱们呢?”大虎道:“皱兴的信先你一步到了。”

采薇这才知道瞒不住了,遂笑道:“横竖没出大事,我不说是怕你们也跟着白担心,反正事儿都过去了,我也平平安安的家来了。”

善长叹口气道:“如今南边愈发不太平了,都是南蛮子闹得,好在无事,真是运气了。”大虎道:“兖州府里,咱们家买下了门面,是正街的好地段,如今正收拾着,等明薇的婚事成了礼,兖州的竹茗轩也开张了,离着明薇的婆家近,也能三五不时的照应照应。”

等舅舅家去了,采薇才跟善长道:“爹,我想自己做个买卖成不?”善长一愣道:“怎么?是你手里短了银钱使唤,还是想买什么物件了,跟林荣说,账房里支银子就是了。”

采薇摇摇头:“不是缺银子,咱们家的买卖太大,又是四家合着伙的买卖,我是想,我想…”采薇哼哼唧唧了半天,善长忽而明白过来道:“你是嫌竹茗轩东家掌柜的太多,你出的主意到了买卖上都要打个折扣是不是?也罢,让你玩玩也无妨,你跟爹说说,你要做什么样的买卖?”

采薇眼睛一亮,把自己想了一道的主意说了出来:“我想开个专门吃茶的买卖。”苏善长颇意外的道:“你是说想开茶楼?”采薇道:“差不多,也不大一样。”善长犹豫的道:“茶楼的买卖迎来送往的人杂,你一个女孩儿不大方便。”

采薇道:“我要开茶楼是不对外揽客的,专门接待达官贵人,客人来也不是寻乐子来的,是见客,谈事,招待贵宾的地儿…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我想先在冀州府开。”

善长道:“冀州城里那么多家茶楼,你怎么就能让那些达官贵人去你的茶楼?”采薇眨眨眼:“这个就需要人脉了,您就别管了,我跟您说这个,是想跟您支借银子,一年为期,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善长不禁笑了:“你这丫头跟爹用得着分这般清楚吗?”采薇却道:“做买卖不论父女,头一样,账目都要清楚明白的。”

善长道:“那你想借多少银子?”采薇道:“五千两。”善长不禁抽了一口凉气:“五千两你要在冀州开个茶楼,都能买下半城的茶楼了。”采薇道:“我保证一年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说实话,善长不是不信采薇,只是觉得,这事听着不大靠谱,仔细一琢磨,赔了也就五千两罢了,这些年采薇出的那些主意,不知道给家里赚了多少银子回来,让她试试也好。

善长也着实想探探,自己这个二丫头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凭一个茶楼,一年里能赚回五千两银子来。

善长道:“好,等忙活完你姐的大事,爹给你五千两。”采薇道:“我还要借两个人,我要冀州府的王宝财和定兴县的丰年。”

善长不禁笑道:“你倒是会挑人,宝财胆大心细,丰年稳妥老实,行,这两个伙计就给你使唤了。”

采薇扬起一个大大笑脸,告退出去了,刘氏进来见丈夫一脸笑意不禁道:“父女俩关在屋里说了大半天话,说了什么欢喜事儿,这般高兴。”善长道:“我是觉得,二丫头真长大了,去了一趟南边,眼界开了,心思也更灵透了。”

刘氏道:“一个姑娘家,到处乱跑,你说打从小念书写字,到如今做买卖,哪一样是女孩儿家该干的事,她倒好,一门心思就钻营这些,偏你这个当爹的就知道宠着惯着,以后可怎么着,难不成真招个上门女婿啊!”

善长拍拍妻子的手道:“你放心,这姻缘都是注定了的,谁也强求不来,你瞧瞧咱家明薇,当年谁想,能嫁给个官宦人家呢,所以说老话说的对,千里姻缘一线牵,咱家采薇的姻缘你不用急,说不准上天早安排好了,算命的不都说咱家采薇一生荣华,富贵绵长吗。”

刘氏叹道:“话是这么说,唉!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当爹娘的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吧!好坏都是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44明薇出嫁也叹聚散无常

采薇从爹娘院里出来,就问春分:“怎么不见舅母和大栓?”春分小声说:“让舅老爷送老家那头去了,姑娘可不晓得,舅老爷娶亲那日,闹得有多热闹,舅太太不知怎了,前几日还好好的,等到花轿临门了,她到寻死觅活的闹将起来,引得那些瞧热闹的人,夫人和老夫人上前劝,她跟疯了一样,连夫人老夫人一块儿骂呢,说咱们家夫人老爷不安好心,就是为了挤走她,独吞这番家产,话说的真真不好听,老爷气的脸都青了,还是舅老爷,让几个婆子把她生拽了下去,第二日连着表少爷送回老家去了,要我说舅太太倒是个傻的,闹什么,不这么闹即便新人过了门,她正经的原配大房,也得敬着她,这一闹被舅老爷送了老家去,新人倒一人独大,赶明再生个少爷出来,谁还记得老家里的。”

谷雨道:“春分,就你爱嚼说这些有的没得,让舅老爷知道,一顿板子打你出去。”三月点了点春分的额头道:“你呀,就这张嘴把不住门,回头得罪了人都不知道,舅太太再怎样,名分在哪儿摆着呢。”

采薇看春分吃瘪的样儿,不禁笑了,迈步进了明薇的院子,到了外间屋一看。满满都是打着红绸子的大箱笼,四月打起帘子,采薇进去道:“这么早就收拾妥当了,看来姐姐倒是心心念念的出嫁呢。”

明薇脸一红道:“就你的嘴最利,不过是些平日用不着又要带去的东西,便让四月几个先收拾了,省的到时打瞎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