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一个侧门,便隐隐闻见阵阵梅香,伴着未散尽的雪气,暗香浮动:“苏姑,娘前面就是梅苑了。”赵嬷嬷低声提醒。

采薇抬起头来,果然,前面一个月洞门上提着两个遒劲的字体:“梅苑。”笔锋承转彰显霸气,采薇琢磨着,这定然是皇上亲笔手书了,一个宫苑的名字却得皇上御笔提名,想来是皇上喜欢的地儿。

果然,赵嬷嬷道:“万岁爷跟咱们皇后娘娘都喜欢梅花,原先这里不过是个不大的院子,前些年,万岁爷特特下旨扩建,又移了许多梅树进来,到了隆冬腊月,常跟皇后娘娘过来赏花,今年的雪大,那梅花开得却比往年更盛,皇后娘娘就说,瞧这梅花就让人喜欢,开得这样好,不知主着什么喜事呢!”说着,略笑了笑:“姑娘这边请。”

采薇跟着她进了里面,一进去,采薇也不禁惊叹,真不愧是皇宫内院,这样大一片梅林,竟是望不到边际,乌枝上压着点点白雪,白雪中簪着片片红梅,白雪红梅,凌寒绽放,竟是比那画中的还没美上十分。

赵嬷嬷引着她到了梅林中一个挺阔朗的亭子里道:“苏姑娘请这里稍候片刻,待我进去回禀娘娘。”

采薇道:“嬷嬷自便。”赵嬷嬷便往那边不远的殿阁行去,采薇立了一会儿,周围几个宫女只在亭外候着,目不斜视,更不会跟她说话,采薇索性走下亭子来,伸手执起近处一枝梅花,嗅了嗅,忽听一个清脆的童声道:“你那枝开的不好。”

采薇一愣,转过头来,不知何时来了个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长的颇为俊秀,虽年幼,眉宇间却自然有股霸气,穿着一件大红锦袍,头上未曾带冠,只用一颗龙眼大珍珠束住发髻,倒是越显的精神十足,背着手看着她,小大人一样。

采薇不禁乐了,估计是哪位皇子,他不说,自己也装不知道最好,眨眨眼道:“我这枝怎么不好?”

小男孩颇不屑的撇撇嘴道:“你那枝梅花都没开,稀稀落落的,一点不热闹,怎算好?”采薇笑道:“一听你就不曾认真读书。”小男孩不服气了道:“谁说的,我书读的最好,父…嗯…师傅说,我比两个哥哥读的都好呢!”说着,哼了一声道:“你一个丫头懂什么书,倒来问我。”

采薇眼珠子转转道:“既是读了书,那我问你可知道范成大?”小男孩胸脯一挺道:“自然知道,范成大有一首咏梅花的诗最好: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当选枝雪。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采薇点点头:“范成大最喜梅花,人称梅痴,他不仅写了这首《霜天晓角》还写了梅谱,他梅谱里写道: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石者为贵。你瞧,无论诗人还是画工,不管是咏梅还是画梅,都离不开横、斜、疏、瘦四字,由此可见,赏梅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称之为梅之四贵,这个还不能诠释梅花的精神,还要结合情境。”

小男孩好奇的道:“什么是情境?”采薇想了想道:“以我的理解,或淡云、晓日、薄寒、细雨、轻烟、夕阳、微雪、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或林间吹笛,或膝上横琴,在这些情境下赏梅,才当得诗情画意四字。”

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伴着一个略苍老威严的声音道:“这个丫头有趣,倒是书读得多,一个梅花,都能说出这么些道道来。”话音一落,那边过来一群人,红红绿绿团团簇簇拥着中间两个贵重主子走了过来。

当前是个六十上下的老妇人,打扮的分外贵重,旁边搀这她手的,却是个三十上下的女子,头戴金凤冠身穿明黄色袍服,笑意盎然的看着她。

旁边的小男孩已经跑过去叫了声:“皇奶奶,母后。”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忙上前跪倒:“民女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安。”

封清月从上到下端详她几眼,太后却道:“地上凉,还不扶苏姑娘起来,让你们女孩进宫来,可不是给我老婆子磕头的,是让你们陪着我说话儿,赏梅,吃酒的,你这丫头说的话有趣,近些,我仔细瞧瞧。”

赵嬷嬷过来扶着她站起来走过去,太后端详了她半晌,拍拍旁边皇后的手道:“真是个齐整的丫头,瞧瞧这肉皮儿,细粉儿的跟能掐出水来一样,别拘束着了,虽是宫里,也当自己家里一样,来,来跟在我身边,咱们今儿就在这亭子里赏赏你嘴里横斜疏瘦的梅花。”说着来扶采薇的手,采薇忙轻轻搀着她进了亭子里。

这么会儿的功夫,已经备上软榻炭盆一应物什,采薇跟着进了亭子,略侧头才发现,其他闺秀都在亭外立着呢,也没敢仔细看看郑心兰可来了,忽听皇后娘娘道:“你叫采薇?”采薇忙应了道:“是。”

皇后娘娘又道:“你瞧瞧,如今这情境可不就是你说的薄寒,晓日,淡云,轻烟,倒仿佛还缺了些什么?”那个小男孩道:“缺她说的林中吹笛,膝上横琴,那才是四具美。”

太后娘娘慈祥的问她:“可会抚琴?”采薇心里叹口气,她这是考试来了,道:“略知些乐理。”太后娘娘便吩咐一声:“取琴来。”不大会儿功夫便送了琴来。

小男孩挺够意思的道,拽了拽她的袖子道:“你别怕,我吹箫陪着你。”说着,从身后一个大宫女手里拿过一支紫玉萧来,采薇盯着那只萧好半晌才回神,越过小男孩正好看见亭子外郑心兰冲着她扎了眨眼。

作者有话要说:本人才疏学浅,故此诗词只能引用,亲们莫要在意哦!!!

75瑞雪照丰年苏明薇产子

采薇从宫里出来,没看见自家的马车,只看见尚书府的马车停在外面,郑心兰撩开车帘冲她招招手道:“我让你家的马车先回了,咱俩坐一辆车回去,也能说几句话。”

采薇便上了车,郑心兰笑眯眯的端详她半晌道:“你这丫头瞒的我好。”采薇道:“瞒什么?”郑心兰捏了捏她的脸道:“还在我跟前弄鬼,这时我才想起来,那年在杜家你住的屋子里、瞧见那支紫玉箫,我说怎的瞧着这样眼熟,虽说玉箫常见,可这紫玉箫,从小到大,除了在你那里见过那么一次,再有第二个便是坤宁宫了,当年跟着我娘进宫给娘娘贺笀,那时我还不大,也很有些淘气,宫里也没人看着我,我娘瞅眼不见的功夫,我便跑出去了,坤宁宫的地儿大,转了几圈便迷路了,进到一个宫室里,就瞧见墙上挂着跟你那支一模一样的紫玉箫,因为颜色着实罕见,这些年都没忘,当初见你竟然有一支很是讶异,当时我就问你,三月说不是你自己的东西,是旁人落在你这里的,你跟我说说,这个旁人可是什么人啊?”

采薇禁不住她的打趣,小脸红了红,郑心兰道:“我也是昨个才听我娘说起你们家跟国公府的亲事,亏了咱俩这般好,你却瞒了个严实,我说这大过年的 ,太后娘娘怎想起开什么赏梅宴了,原是皇后娘娘要相弟媳妇儿,倒是劳动我们这些人跟你当了陪衬,我们苏二姑娘好大的架子。”

采薇还待装傻道:“郑姐姐说的什么,我怎不知?”郑心兰道:“好啊!到了这般时候,还跟我弄鬼,快快从实招来,也省得我费事儿。”

采薇知道瞒她不住了,才道:“你也知道的吗,木头原是我小叔的师兄,见过一两次面罢了。”郑心兰疑惑的道:“木头?谁是木头?难不成你说的是封家的小公爷?”说着,自己倒是扑哧一声笑了:“还说只见过一两次面,都叫人家木头了,可见不知多熟络了,怪道那年我说杜少卿,你那般不自在,却原来有这么个缘故在其中。”

采薇道:“杜少卿是我干哥哥,并无旁的事,你那时没等我说明白,就认定了,我能如何?”郑心兰忽然道:“虽你没这样的意思,我瞧着那杜少卿却实实在在是这个心思,听我娘说,他二月里便进京会试,你跟他可说清楚明白了?”

采薇道:“我跟他说清楚什么?”郑心兰点点她的额头道:“平日里的精明劲儿到这儿竟是半分都没了,咱们女孩儿家最要紧的是什么?便是清誉名声了,俗话说,舌头根底下能压死人,你若嫁个寻常的人家还罢了,定国公府又是这么个显赫的门第,纵然那封子都心里欢喜,不在意这些,上头可还有国公爷,国丈大人,还有皇后娘娘呢,这长子嫡孙的媳妇儿,出身不是名门望族还罢了,你又做着买卖抛头露面的,这些既然都过去了,万不可再弄出旁的事来才好,依着我,你既然跟杜少卿没什么,趁早跟他说清楚,免得将来闹将出来,几家的脸上都不好看,你这大好的婚事可不就搅合了。”

采薇道:“姐姐这话说的是,其实,我倒不怕搅合了亲事,自打知道木头是国公府的嫡孙子,我就没打算怎样,之前不瞒姐姐,我倒是想过,他若是是个江湖草莽,我便跟着他去了,五湖四海的畅游一番,也落个快意人生,如今他这版高的门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本不想高攀的,无奈事情就到了这步,竟是由不得我自己的主意了。”

郑心兰叹道:“你倒是个心野的,你别总喊人家木头,就真以为他是个木头了,你们俩这事儿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可都是他的主意,不然,能闹道皇后娘娘那里去,我娘说你的木头跟家里撂了话非卿不娶呢,这都二十五了,他不娶媳妇儿,家里能不着急,好容易有个他非要娶回家的,旁的事便宽泛了,我这么瞧着,你的木头却是个极有心计的男子,深知道你的性子,这一步一步棋走起来,竟是没半分虚招,你呀!瞧着面上精明,被他算计了还不知道呢。”

采薇回家想了想郑心兰的话,越想越觉得有理,自打南边的军营,木头就跟她约着京城见,定然是知道小叔必然获封,自己也必然要进京的,进的京来,知道自己避着他,死缠烂打的跟着自己,自己一时心软,倒让他取了空,还有就是善缘寺见了他爷爷,这才没几天呢,又见了他当皇后的姐姐,虽没到处嚷嚷开,可上头几家有名的宅门里可都知道了,自己即便想不嫁他,恐都不能了。

看了眼案头的盛着小印的盒子,采薇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枚精致的田黄冻印章来,她一直想踅摸一个田黄石的印章,只没碰上好的,不是润色不好,便是有瑕疵,倒是难寻这样好的成色,通透如玉,遍体润泽,摸在手里腻滑温润,更难得雕的巧妙,印纽刻了一头憨头憨脑的小猪,可爱非常,正是她的属相,印章上只刻了采薇二字,倒成了她的私章,每每把玩爱不释手。

要说木头寻的东西贵重倒另说,只处处合了她的心思确难得,想到那个月夜里吹箫的少年,采薇就觉得,脸有些烧。

三月进来,看见她家姑娘红着一张脸手里执着那枚一章发呆,不禁道:“若知道姑娘喜欢,封公子不定多高兴呢!”在那边抖了抖身上的雪道:“可是今年的雪大,正应着瑞雪照丰年的话了,不知咱家可有什么大喜事了?”

采薇放下印章瞥了她一眼道:“这大半天不见你的影儿,去哪儿疯了?”

三月道:“我能去哪儿?不是四月巴巴的让个小丫头来叫我,说有个绣针不知怎样挑,我便过去了一趟,哪是什么绣针,是变着法儿的跟我扫听王宝财呢!”

采薇笑道:“你怎么跟她说的?”三月眨眨眼道:“我就说,人家王宝财如今大小也是个总管事,手里管着咱苏家大小的铺子,是有大体面的人,又赶上过年,请吃酒的都排到二月二了,更别提,还有那说媒的媒婆,把王宝财住的那个院子的门槛都踩平了,听说有好几家体面人家的姑娘都巴巴的上赶着呢!”

采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丫头坏的没边了,净糊弄四月老实,这般吓她作甚?”三月道:“我是瞧着他俩着急啊!明明两人都有意思,又都是爽利人,可碰了面却都变了个人,一个是连头都不抬,一个呢,小脸红的恨不得扎脖子里去,别提多让人着急上火了。”

采薇道:“要依着你怎么着?人家未成亲的男女见了面就得眉来眼去的才对啊!”三月道:“谁说让他们眉来眼去了,我是说,有什么话赶紧的寻了机会说清楚,你不乐意我便休的事儿,至于这般磨叽吗!”

采薇白了她一眼道:“你别净说嘴,你现在嘴皮子是挺利落,我瞧着你见了丰收也傻了大半,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

三月小脸一红道:“姑娘,咱可是说四月的事呢,怎的又拐到我这儿来?”采薇不禁笑了。略沉吟道:“四月这事还真要尽快,我听姐说,那边周夫人跟她透了话,话里话外的想把四月收进大房去呢。”

三月恨道:“真真那么个病秧子似的体格,还没完没了的往屋里塞女人,也不怕死在这上头…”采薇喝止她道:“胡说什么?小心旁人听了去,传过去,该说你没大没小没规矩了。”

三月嘟嘟嘴道:“我是气不过…”正说着,外面清明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险些撞到角落的花几。

采薇道:“多大了还这样慌张。”清明道:“我刚从太太那院里过来,正巧碰上大姑娘身边的秋实,来报信说大姑娘要生了,太太已经过去了…”

采薇蹭一下站起来道:“你说我姐要生了,那我可得瞧瞧去…”说着,就要往外去。三月忙拦着她道:“外头下了雪,冷着呢,姑娘穿着这个出去,不是等着病了。”忙接过小丫头手里的狐狸毛斗篷给她穿上。

采薇的脚刚迈进明薇的院子,就听见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走到廊下,就听里面产婆报喜的声:“给两位太太道喜呢,喜得贵子。”

刘氏绷了这半天的弦儿一下松了,扶着婆子的手坐在椅子上,周夫人忙打发人上前头给周伯升报喜,心里欢喜的不行,周家可算有后了,忙拉过产婆问:“孩子怎么样?”

刘氏不仅叹口气,暗道总归不是自己亲生的闺女,这生孩子就是女人的劫难,说在鬼门关上走一遭也不为过,得了孙子,周夫人却只问孩子,倒是把大人撂在一边了。

刘氏开口问:“我家明未怎样了?”周夫人这才回过味来忙道:“是啊!是啊!瞧我糊涂的,都高兴坏了,明薇怎样?”

产婆道:“虽是头胎,二奶奶却是个有大福的,没怎样受罪就生下来了小少爷,如今闭着眼歇养精神呢。”

采薇正好进来道:“我进去瞧瞧我姐去…”被刘氏一把拽住,瞪了她身后的三月一眼道:“你怎的过来了?你姐生孩子呢,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跟着凑什么热闹,家去吧!回头过几天你再过来瞧她也使得…”好说歹说的,把采薇劝了回去。

76知梅轩二姑娘未雨绸缪

再说那日采薇出宫后,第二日赵氏便进了坤宁宫,封清月见了她母亲便道:“让母亲说的,我还道是个怎样厉害的丫头呢,却是个知书达礼的闺秀,头一回进宫,难得她能如此从容应对,倒挑不出一点儿错处,就连太后都说她是个难得的女孩儿,可见子都的眼光不差。”

赵氏一喜道:“真如此吗,我是听见人说她不差,只没见过面罢了。”封清月道:“德容工貌都配的上子都,是个别样聪明稳妥的女子,心里打定了主意,嘴上一丝不露,怪不得子都都拿她没辙。”

赵氏道:“你还助着子都,子都那一门心思等着她点头呢,她却推了回来,说家里的买卖离不了她,若嫁到咱们家,那些买卖可托给什么人呢?我跟你父亲商议了,咱们这样的门庭,娶了儿媳妇回来,还出去抛头露面却不妥,故此,这也不光是苏家丫头的顾虑,咱们家这里也为难呢。”

封清月道:“我倒是也听说她管着自家的生意,说是她父亲体弱,有个亲弟弟才五岁,姐姐又出了门子,家里没个顶呛的人,说起来,却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也没怎样抛头露面,将来跟子都成婚后,自然有子都帮衬着,便是她自己要管着生意,您跟父亲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您二老不说话,旁人谁敢嚼舌头根子,至于咱们府里那些下人,您就放心吧!这么个能干的媳妇娶进门,别说下人,以后您就剩下享福了。”

赵氏被她说乐了,道:“你倒是真喜欢她的。”封清月道:“我喜不喜欢有什么打紧,重要的是子都喜欢,子都的性子娘是知道的,清高孤傲,何曾见他对哪个女子多瞧上一眼,我却听说,他如今没事就往参领府里头跑,可见是心头极爱了,就依着他也就是了,咱们家娶个小户人家的姑娘也好,省得树大招风。”

娘俩正说着,听见外头的宫女请安的声音:“给太子爷请安…”太子朱烨走了进来,一见赵氏,忙道:“外祖母,我小舅舅怎的没来?”

赵氏点点他的小鼻子道:“你小舅舅忙呢,外祖母回去告诉他,让他进宫来陪你玩可好?”朱烨道:“我知道小舅舅忙着娶媳妇儿呢,昨个我见了小舅的媳妇,比明月宫里的月嫔娘娘都好看,性子也有趣。”

赵氏不禁笑道:“倒是难得有个我们太子爷说有趣的人。”封清月道:“他啊!在外人面前最会装稳重样儿的,到了母亲这里撒起娇来又像个小孩子,万岁爷说,给他寻梅学士回来当师傅,只这位梅大人闲云野鹤一般的性子,也不知游历到何处去了,却要再费些时日。”

赵氏刚进自己的院子,就见封暮萧迎了出来,不禁白了他一眼道:“怎么,知道着急了,怕你姐哪儿过不去,上我这儿来扫听苏家丫头的事?”

封暮萧扶着母亲进了里屋,坐在炕上才道:“采薇必然能过去姐姐的眼,儿子是想问问想问问…呃…”说着,一张俊脸有些暗红:“儿子是想问问,采薇说了什么不曾?”

赵氏不禁笑道:“你倒是胸有成竹的,毕竟头一回进宫,心里紧张,行差了或说错什么也是有的。”

封暮萧却道:“若是旁人说不得会紧张,采薇绝不会的,在她心里,皇宫就是个比较大些,比较奢华威严些的园子罢了,并无旁的特别之处。”

赵氏叹口气道:“你倒是知道的清楚,苏丫头鬼精的鬼精的,说不得一进宫就知道这个赏梅宴是为了相看她,跟你都没吐口,跟你姐又能说什么,不过,你姐可说,你老大不小的了,至多再给你些时候,开了春,她可就下旨赐婚了。”

封暮萧一急道:“不成,采薇还没应我呢!”赵氏道:“所以说你们俩先说好了,既是你俩自己都中意彼此,早日成婚不是更好,拖来拖去可耽误了我跟你父亲抱孙子。”说着,端详了自己儿子半晌道:“难不成事苏丫头不乐意?这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事。”

封暮萧有几分扭捏的道:“她虽没应我什么,不过我心里知道,她待我跟旁人不一样的。”赵氏这才明白,闹了大半天,人家苏家丫头连个字都没说呢,自己儿子倒好,跟自己家里倒是先撂了狠话,这是被苏丫头拿的死死的了。

刘氏道:“你们这事,娘可管不了了,既是你中意了,又非她不娶,就想个法儿让她应了你才是。”

他娘这些话封暮萧也知道,无奈见不着采薇罢了,大过年的,采薇也不出门,自己又不能寻到苏府去,还不如前些年呢,前些年虽说见不着面,可鱼雁往来却始终没断,看着她的信,他总能知道,她想的什么?做的什么?合上信,闭上眼,仿佛就能看着她。

封暮萧在府里闷闷不乐了几日,这日忽然苏善学让人送了信来,请他过去饮宴吃酒,封暮萧便忙着去了。

刚下车就见管家迎出来道:“老爷这会儿正有个要紧的客人,让公子先去知梅轩等他,他一会儿便过去。”

封暮萧点点头,知梅轩是苏善学的书房,院子里植了两株腊梅,因此得名,封暮萧是参领府常客,管家把他引到知梅轩外面,就被个小厮跑过来叫走了,封暮萧便自己进了院子。

还没进院,便有一阵清幽的梅香萦鼻而来,忽听见里面一个清越熟悉的声音道:“小叔这个知梅轩却有些雅意,旁的还罢了,只院子里这两株腊梅却开的好。”不是采薇还是哪个。

封暮萧大喜,急忙迈步进了院里,采薇听见动静回头,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小婶婶非引着她上这儿来,引她过来了,自己却推说有事走了,让自己在这里等她,哪是等她,是让自己等这块木头呢。

封暮萧眼珠都不错一下的望着采薇,就怕一错眼的功夫,采薇就没了,采薇被他直眉瞪眼看的小脸忍不住红了起来,白了他一眼,低声道:“这么看着我作甚?不认识了?”

三月在一边扑哧一声笑道:“外头怪冷的,姑娘,封公子进屋去吧!”采薇知道这是小叔小婶特意寻的机会,她若避开倒更显矫情,便大方的进了屋。

小叔的别看书读的不多,这书房倒是布置的很有模样,屋里通了地龙,虽无炭火却颇为暖和,进了屋,外头的大衣裳便穿不住了,三月上来服侍着采薇脱了外面的狐狸毛斗篷,封暮萧已经脱了大氅,伸手接过三月手里的斗篷,顺手搭在门边的花梨架子上,跟采薇坐在窗下的沿炕上,却不说话,还这么直直望着采薇。

三月暗笑了一声,出去泡茶,三月一出去,采薇才白了他一眼道:“你总看着我做什么?也不怕丫头笑话你。”

封暮萧呐呐的道:“你这身衣裳真好看!”采薇扑哧一声笑了:“不过平常的衣裳罢了,这话怎么来的?”封暮萧道:“就算平常的衣裳也好看!”采薇脸一红。

封暮萧道:“我给你的那块田黄印章可喜欢?”采薇点点头:“通体的糠萝卜纹,润泽如玉,你哪里寻来这样的好料?”

封暮萧道:“是娘娘赏下的年礼,我见里头有一块田黄料,便要了来,给你刻了个私章。”采薇意外的道:“你自己刻的?”封暮萧点点头:“是你的私章,怕旁人刻的不好,我便自己刻了,字还好,只是上面那头小猪,废了些功夫,不然,早就给你送来了。”

采薇道:“这些不过小事罢了,何必用这些心思。”封暮萧道:“虽是小事,却是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采薇垂首,脖颈处有些淡淡的粉色氤氲而出,封暮萧叹口气道:“我这样的心思,恐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吗,今儿好容易见了,你给我个话儿,让我也放放心,这些日子,我就想还不如前些年呢,前些年还能见着你的信,如今却连只字片语都没了,也不知你到底什么心思,每日在家胡思乱想的着急。”

采薇小声道:“你要什么话”封暮萧道:“我要你应了我的婚事。”采薇叹道:“你就那么着急要成亲吗?”

封暮萧道:“我不是着急成亲,是成了亲之后,你我便能日日在一处了,想见的时候就能见着,也省得我在家里坐卧不宁。”

采薇沉默半晌道:“你家的人我都快见全了,你家的意思我也知道了,可我家的人怎么想的,你可知道?”

封暮萧一愣,真没想过这一层,采薇一看他那样让他就知道,定然没打自己家这一票,不禁道:“你嘴里说的好听,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家的门第比我家高多了,只要你家同意就成,我家恨不得巴结上你家的亲事呢,是也不是?”

封暮萧哪说到过采薇,被她一句话问住,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过了半晌才道:“你这样冤枉我,可有什么好处?我什么时候把你家看低了,我只是想,你先应了我,旁的事便不难了。”

采薇道:“我爹可说了,怕我嫁出去受委屈,要给我招一个任打任骂的上门女婿呢?”封暮萧一听,蹭一下站起来道:“什么上门女婿?哪来的上门女婿?”额头的汗都急出来了。

三月进来看见他这样,不禁道:“姑娘说这些笑话做什么?不过是小时老爷说的玩笑话罢了,怎当的真。”

封暮萧这才松口气坐下,三月放下茶仍出去了,封暮萧才道:“你就会吓我。”采薇道:“虽是小时候说的话,我爹是最怕我受委屈的,尤其有了我姐前头的事,我爹对官宦人家颇不放心,周家可才一个六品督查,你们国公府什么门第,你可是堂堂的国舅爷,我若是嫁了,你以后要是欺负我我找谁说理去。”

封暮萧端详她半晌,忽然笑了:“我能欺负的了你吗?哪件事不是依着你的意思,就是娘娘要赐婚,我都拦着,说等你应了我再说,我爹娘哪儿我也说好了,以后就娶你一个,再无旁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非得这样变着法儿的来试探我。”

采薇瘪瘪嘴道:“还没成亲,你自然千好万好,以后怎么样谁知道,我姐夫当初还跟我姐信誓旦旦的说,以后绝不纳妾,这话还热乎着呢,两个妾就进门了。”

封暮萧眉头一皱:“你这是不信我了?”采薇道:“不是我不信你,是前面有太多例子。”封暮萧没辙的道:“哪你怎样才肯点头?”

采薇眼睛眨了眨道:“其实也不难,成亲前我们先立下个君子协定,若你将来想纳妾了,或是想娶二房了,就得同意和离,若不如此,我是不信你的。”

封暮萧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言而无信的男子吗?“采薇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过分,可她想来想去,就得有个保障,要不将来嫁了封暮萧,他现在说的好,将来非要塞进来几个妾侍通房的,他家是国公府,他是国舅爷,她便不同意能如何,到那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绝不会让自己落到那种凄惨的地步,未雨绸缪虽说现实了些,却是保证自己的最好法子。

别说这个时代的男人,可以公然三妻四妾,即便在现代,有法律的约束,依然小三横行,像封暮萧这种男人,家室,容貌,地位,权势,他应有尽有,就是他自己不想,将来还不知又多少人想塞给他女人呢,再说,还有无后为大的事,如果自己运气不佳,婚后生了女孩,封家两代单传,就封暮萧一个独苗,倒那时,恐怕封暮萧不想纳妾都不行,这些都是成亲后必然要面对的事情,不是她冷漠,而是她要保证自己最基本的未来和尊严,在两人家室力量如此悬殊的境况下,这是采薇唯一想到的两全其美的方法,如果封暮萧不接受,那么就作罢。

封暮萧定定望了她许久才道:“还没成亲,你就想和离,采薇,我都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想的什么,你这个君子协议我不会应,不是想娶妾,而是这个协议对你我来说是侮辱,他侮辱了我对你的一番心意,如果我在心里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我只能说,采薇算我白认识你了。“说完,素着一张俊脸,怒气冲冲的走了。

采薇不禁微微苦笑,还亲事还是被自己弄砸了。

77苦口婆心善学巧释嫌隙

封暮萧刚迈出门槛,就被苏善学一把拽住道:“刚前头绊住了脚,这半天才过来,劳动师兄久等了,今日难得雪后的大晴天,我已让小厨房备下了一品锅,吃些酒暖暖身子再去。”说着把他又拽了回去。

封暮萧本来怀里抱着个热火罐,一门心思想着跟采薇成了亲,两人便能时时在一处了,想到以后能见天见着采薇,封暮萧恨不得明儿就把采薇娶回家去,可采薇几句话就跟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一般,天下间,哪有还未成亲便想着和离的,若如此,还成亲做什么,岂不多此一举。

想他封暮萧从生出来,何曾对什么人如此上心过,也就把个采薇搁在了心头上,都恨不得剥开肚肠让她看看,可自己这个心思到她这里竟成了什么样儿,他事事都依着她,她顾虑他家门第,他想方设法软硬兼施的让家里人应了,她顾虑家里的生意没人照管,他也应了她,成了亲以后,也不干涉与她,她不想一辈子圈在宅门里,他也早已设想妥当,等过两年,寻个机会带着她去南边的桃花村住个一年半载,腻烦了再回来。

自己费尽心思处处都替她打点妥当,她却要跟自己定个什么君子协议,封暮萧忽然就觉得,自己这番心意都白费了,采薇根本一点儿不领情,不仅不领情,还处处要与自己为难,一怒之下起身便走,这会儿被苏善学拽了回来,又不禁后悔起来。

采薇什么性子,他是最知道的,尤其固执起来,跟自己不相上下,他这一怒之下扭头就走,平白给了她个难看,还不知采薇怎样恼他了,待要上去跟她说些什么,采薇看都没看他,一见他们进来,蹲身一礼道:“侄女先回了。”扭身出去了。

封暮萧想拦她,可这手怎么也伸不出去,眼巴巴看着她走了。苏善学刚头在窗户外头听半天了,虽说当小叔的听侄女的私话不应该,可里头另一个可是他师兄,听听也无妨,可听着听着就觉得话头越发不对,起先还好,后头采薇那话说出来,是个男的都受不了。

更何况封暮萧是什么人,虽说自己总跟他没大没小的,可人家出身摆在哪里,那是大明堂堂的国舅老爷,又生了这么个俊秀的模样,文韬武略,哪样拿出去不是挑了尖,虽说上赶着来求亲,可这门第上,苏家真算高攀了,如今采薇这些话说出来,谁听了不跟心头刺一样,要是静云敢跟他说这些,拼着抗旨,他也休了她,这都什么跟什么,合着日子还没过呢!就想着怎么分开了。

可苏善学坐在炕上,底细一琢磨,又觉得采薇的话颇有些道理,话虽不中听,却是她心里的大实话,封暮萧是天子娇子,正经的国舅爷,可他家采薇也不是路边的野草,跟她姐明薇不一样,因为老小,从小被他哥哥宠着长起来的,什么时候受过委屈,加上头脑聪明,心思机灵,哪就是人上人,不说别的,若没有采薇,苏家哪能熬到如今成色,多少回难关,不是采薇出面摆平的,指望着旁人,恐早不知如何了,这么个女孩心高气傲还在其次,心里的主意定然是正的没边了,旁人轻易动摇不得。

虽如此,毕竟还是个女孩儿家,一到了自己的亲事上,难免也会患得患失,若按大哥以前的主意,招赘一个上门女婿,没有显赫的家族支撑,或许是门最如意的亲事,偏偏是封暮萧,估摸采薇也清楚,她自己再能干,也抵不过权势地位,若封暮萧纳了旁的女子,以采薇的性子怎可与人共夫,说不得就要下堂求去,封家在意家族名声,定然不允,闹将起来,采薇哪有立足之地,因此提出这个君子协定,倒真和了她的性子.

苏善学也是头一次觉得,侄女心里是喜欢封暮萧的,认真想嫁给他,不然,也不至于走这些没用的心思。

一时下人上了酒菜,苏善学执壶斟满封暮萧眼前的杯盏道:“尝尝这酒可好?旁人都说性烈,我却喜欢,性烈如火,吃进肚去才暖心暖肺,在郊外练兵的时候,吃上一盏,在外头操练一天都不觉得冷。”

封暮萧一仰脖灌了进去,那股辛辣的力道,令他怀念不已,半晌儿才道:“是她酿的酒!”苏善学笑道:“要我说你们俩就是没事找事儿,彼此的心意都清楚、有什么话说不开,好容易见了面,还非得弄个脸红脖子粗的,越大越成孩子了。”

封暮萧一杯酒吃的有些急,脸上润起了一层暗红,听了苏善学的话道:“我是为了我的心,她那么个事事机灵的人,竟这样歪带我的心意,我,我…”说了两个我字,不知道怎样往下说,自己斟了杯酒灌了下去,又斟了一杯,还待再灌,被苏善学急忙拦住道:“这酒性烈,这样吃一会儿还不醉了。”

夺下他手里的酒盏,长叹一口气道:“不是因为采薇是我侄女儿,我就偏着她说话,你们俩这亲事,就算我都觉得不大合适,门第出身差的太远,便是你不在意,可想过采薇,采薇不是那平常庸碌的女孩儿,若哪样,能攀上你们家,还不乐的即刻便点头应了,更不是你们那样世家阀门里的闺秀,虽知书达礼却最通晓市井人情,不然东篱轩怎能日进斗金,被京里那些达官贵人青睐不已,从她小时我就觉得,她是个什么都能看的通透明白的丫头,跟咱们不一样,咱们在局里,她在局外,就好像冷眼旁观,跟咱们看戏似的,你看戏台上不管演的多热闹,咱们也知道那是戏,戏散了就完了,如今呢,你非要把她拽进戏里头,陪着咱们演,她心里乐意已经很难,向你要些安心的保障也说得过去。”

封暮萧道:“什么保障我这颗心都快要掏给她了,她还要什么保障难道我是那种朝秦暮楚的男子吗?她现在疑我,说明心里根本就没把我看重。”

苏善学忽然笑了:“看不看重,我可不知道,我却记得,当初她拼命避着你的,是你非死气白咧的跟着她,当时那会儿你怎么想的,她那时可是打定主意跟你一刀两断了。”

封暮萧怔了怔:“是啊!当初自己怎么想的,当初自己就想,即便她不乐意,不想嫁给自己,自己便在不远处守着她,看着她,这样过一辈子也是欢喜的,什么时候开始苛求她的心意和回报了?”

苏善学知道他想明白了,便道:“仔细想想,采薇说的这些也无非是未雨绸缪罢了,那天跟她小婶还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便是这时候好成了一个,哪知道以后什么样儿呢,这孩子从小心思重,家里的大事小事又都担在身上,她才多大的丫头,不过十七岁而已,旁人家这么大的姑娘,不整日里在闺房绣花,便是跟姐妹们一起说笑玩耍,哪像她,跟那些奸商伙计打交道,她若没有算计,恐苏家早让人吞的骨头渣都不剩了。”

封暮萧想想,不禁心疼上来,万分后悔的道:“是我一时火遮心,未曾细想,如今她不知怎样恼我了。”心里头烦闷,多吃了几盏酒,没多时便醉的不行了。

苏善学让人收拾了客居留他住下,又遣了他的随从回去送了信,这才上后面来,刚进了外屋,就听里面妻子问采薇:“好容易见了面,怎的却闹翻了,定是你给了他排头吃。”

采薇哼了一声道:“他是国舅爷,我一个小女子哪敢给他排头吃,不是活腻烦了吗?”徐静云道:“你别在我这儿说便宜话,刚才前头的下人来回,说他一个劲儿的灌酒,心里不痛快,吃了闷酒,说不准这会儿都醉了…”

苏善学撩开帘子进来道:“可不醉了,平常日子吃多少都没见这么醉过,这才吃了几盏下去就降不住了,采薇,不是小叔说你的不是,那些混话是能跟他说的?即便是你心里打了这个主意,你又机灵,成了亲哄着他签多少协议不成,非得把这话说到前头,他心里正热乎呢,你这一下子还不凉了半截去,你是真不懂男人的心思,他要是把你搁在心头,哪会听得一言半句分开的话,你倒好,还没成亲呢,和离都说出来了,你说哪家闺秀有你这样的胆子。”

徐静云惊呼一声道:“和离?怎的提起和离了?”采薇小脸儿有些红,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就是说着玩罢了,哪想到他就急了呢,他起身要走,难不成我还拉着他,时候不早了,我也回去了。”

苏善学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徐静云会意,忙道:“外头路滑,这会儿又起了风,今儿就在这边歇下吧!横竖大过年的你回去也没事,在我这里儿住些日子也无妨,还住你住惯了的篱落斋,我早让丫头婆子收拾妥了。”

78篱落斋一盏青梅解愁烦

篱落斋是当初帮小叔整修园子时,采薇最喜欢的一处地方,焀水为濠,挑堤种柳,团团篱落,处处桑麻,置身其间,令人生出一种,安闲莫管稻粱谋,沽酒不辞风雪路的自在悠闲。

院中劈开田畦,如今隆冬也还罢了,若到开春,一畦一畦的春韭绿汪汪的,煞是喜人,屋后是原先人家留下的一颗大桑树,臂粗的树干,树冠高大,到了桑葚成熟的时候,掉下满地紫黑的果子又香又甜。

开始小叔说园子里有桑树不吉利,想要砍了去,采薇说,不如再种些蓖麻,取个桑麻之意,这个园子也不必盖的讲究,房顶的青瓦上铺上稻草,院外围上篱笆,门前挖水濠,种几棵柳树,便取个名儿叫篱落斋,岂不应景。

小叔自然不懂这些,当时还说这不吃饱了撑的吗,好好的高房大屋非得弄成村庄里的土样儿,是为了什么,采薇说这叫返璞归真。

弄好了园子,苏善学引了几个同僚来瞧,那些精致体面的亭台楼阁都入不得眼去,走到篱落斋这里却都交口称赞,说这里好,归林得意,老圃有余。

成婚后,静云也说:“这满府的院子都抵不上一个篱落斋有意境。”听说是采薇拿的主意,遂点头笑道:“我说你这人,也没这样精细的心思…”两口子笑闹了一阵,过后收拾出来做了采薇的住处。

不知是有意无意,篱落轩距府里的客居只隔了两道粉皮墙,采薇今儿说出那番话之后,也有些后悔,虽说为了自己以后,可试想,哪个男的能接受她这样的想法,又一想,即便有个君子协定,又能约束什么,也没有法律效力,不过是安自己的心罢了,便是木头签了,将来他非要纳妾,她难道能拦得住,木头要是安心不放过她,她便是下堂求去,这大明的天下,哪会有她的立锥之地,人心不定,未来难期,让人愁思难遣。

采薇有个习惯,这事要是好的时候,她就非得往最坏的地方打算,若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又会往好里头琢磨,挺矛盾的心思,说穿了,也不过是小女儿家的患得患失罢了,只能怪木头家世太显赫,条件太好,两人的感情加上诸多外在因素,就变的不那么纯粹起来。

三月提着一架小薰炉进来,采薇见了道:“怎的把这东西翻了出来?”三月撩开帐子,架着小熏炉,一点一点薰床上被褥,一边道:“这屋里虽通了地龙,可有些日子没住人了,不知闷了多少潮气在里面,这熏炉里是咱们特制的花草香,姑娘放心,没多大的味道。”

底细的薰了一遍,接过小丫头手里的汤婆子塞在脚底下捂着被子,过来收拾采薇案头摊开的书,瞧见那枚小印不禁道:“要我说,姑娘实在的不应该,不看别的,就这枚小印也能瞧出在公子心里,必是时时惦记着姑娘的,印章这样的小事,公子都巴巴的寻了来,别的就更不用说了,叔老爷的有理,姑娘若想定什么君子协议,赶明儿成了亲,就剩下两人的时候,姑娘说什么,公子不应,非得成亲前巴巴的说出来,岂不是找不自在,若公子不在意姑娘,这会儿点头应了你,以后该怎样还怎样,姑娘能如何,倒不如这样,心里恼了,行动上就带出来的好,可见是个嘴跟心一样的,再说,他都被叔老爷拽回头了,那神色也有服软的意思,姑娘就该顺着台阶下来,怎的脸色一扳甩手走了,却让公子吃了闷酒,如今不知怎样不痛快呢,若憋闷在心里,怕就成了心病也未可知。”

采薇不禁道:“你这张嘴如今越发能说,数落起我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没个完的时候,我不过是扭身出来了,哪就扳脸了,难道非得让我嬉皮笑脸的才行。”

三月嗤一声道:“姑娘那张脸沉的都快跟上六月的雷雨天了,还说没板脸呢,公子明明想拦你,那眼里巴巴的望着你呢,可姑娘愣是连个眼角都没给,那意思是认真要生分了。”

采薇被她一句话说的对不上来,忽听仿似有萧声传来,隐隐约约的渐渐清晰起来,细听之下,却是一首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这些句子绕在心头,竟是如此缠绵悱恻,听着听着,采薇不禁神思飘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月夜,一袭玄衣的木头,立于船头,君子如玉,卓然若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