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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电轻叹了口气:“说是王御医家中秘制的伤药,虽说气味实在是有点——却是能救命的。之前杭州一带名医都请遍了,都束手无策,亏得宫里派了这位御医过来…”

许碧有点疑惑:“大少爷究竟是伤在何处?可有药方?”

青霜就轻笑了一声:“少奶奶,那是御医家传的秘方,岂能随意示人呢?”

紫电忙横了她一眼,答道:“大少爷自伤后就一直在军营里养着,昨日才送回来的。听说是被一箭射在背心,若再偏一分便——因伤口深及脏腑,血又难止,所以请了不少郎中都不成。还是这位王御医来了,听说不但用了药,还用了什么秘法,说是将伤口合了起来,方才止住血。吩咐了这白布不可随意拆开,每隔三日,王御医会亲自过来换药,就是怕奴婢们粗手笨脚的,使伤口又再裂开…”

许碧想了想:“这么说,你们都没有看过少爷的伤处?”

紫电摇头:“哪里敢动。王御医给少爷开了药,说是喝了便熟睡,一则是养气血,二则也是为了睡着之后少动,免得牵扯伤处…”

“那御医可否说过,几时能好?”

紫电继续摇头:“御医只说要好生调养…”这也正是让她不放心的地方。沈云殊的伤势如何,都是别人说的,如今回来两日都多是昏睡,问御医,御医也没个实在话儿,着实叫人心里不安。

“只是听少爷身边的小厮说,少爷如今比刚受伤时好多了…”这算是唯一的安慰吧。五炼和九炼都是跟着沈云殊在军营里伺候的,他们的话应是可信。

“那便好…”许碧也是这么想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这般重的伤,便是皮肉要长合也很需要些时日,急不得。”

“少奶奶说的是。”紫电便露出点感激的神色来,“时候不早了,这儿有奴婢们伺候着,少奶奶也累了一日,快回去歇着罢。明日少奶奶还要敬茶…”那也是要早起的。

许碧想想也没有什么她能插手的,初来乍到的也不知情况,还是少做少错,便点点头,带着知雨知晴回厢房去了。

这里紫电青霜二人将许碧送出门,转回来青霜便小声笑道:“少奶奶生得倒是不错,只是这年纪也太小了,也不知癸水来了不曾,可能圆房?”看看那身材,洗衣板儿似的,穿着大红喜服都不像…

“说什么呢!”紫电瞪了她一眼,“若不是少爷受了伤,这亲事原还要再等两年,少奶奶年纪自是不大…听夫人说,是要等少奶奶及笄之后…”冲喜自然是等不得的,便是年纪小些也要先行了礼,至于圆房再往后拖拖便是。

青霜眼珠子转了转,喃喃道:“少爷的伤究竟几时能好啊…”若是等少奶奶及笄再圆房,那不是就还要有一年的空儿?好容易少爷回家来了,那这一年时间可是大有可为,只要——少爷快些好起来…

☆、敬茶

许碧很困难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温暖的烛光,知雨小声在唤她:“姑娘,该起了。”这可是嫁进沈家头一日,虽然昨夜的洞房是空房,但今天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给公婆敬茶什么的,可不能晚了。

“姑娘——”知晴提着个食盒从外头进来,笑嘻嘻地道,“小厨房已经烧好了热水,还备了紫米粥和几样点心。奴婢瞧着,说是小厨房,也挺精细的,比咱们家的厨房都不差呢。”

她说的“咱们家”,自然指的是许家。在许家时,许碧的饭食都是自大厨房里出来,不过是份例罢了,哪比得上许瑶许珠两个。而沈家这个小厨房是给嫡长子预备的,自然精心伺候。若说比许家的厨房强倒也未必,可若说比许碧平日里的饭食强,那恐怕倒是不差的。

许碧不禁摇了摇头。知晴这也算是另一路的心地纯真了吧。明明她也是跟着自己被劫持的,那会儿在马车上吓得都快瘫了,如今进了沈家就生龙活虎起来,好似那件事儿从未发生过似的。

也亏得许碧起得够早,等她梳洗完毕,才喝了一碗粥,就听见外头有了动静:“林妈妈?”

林妈妈也换了一件酱红的褙子,大约为了府里有喜事的缘故,还在髻边插了朵红色堆纱海棠花 ,满面笑容地进来:“给少奶奶道喜了。”

这可有啥喜可道?恭贺她独守空房一夜吗?许碧心里吐槽,面上却装出点害羞的模样,低下头去:“林妈妈——”

“嗳,少奶奶也别害羞,这可是大喜呢,都是这么着过来的。”林妈妈明明才中年,硬是笑出了一脸菊花纹,“这会儿老爷和夫人都在正院等着了,夫人叫老奴过来请少奶奶去敬茶。”

她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许碧。在许府的时候,原觉得这位二姑娘不怎么起眼的,没想到这一打扮起来还真是换了个人似的,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了好衣裳好首饰,当真就亮眼了许多。若是再大几岁,只怕就真是个美人了。只可惜啊,这么一个美人,也不知道大少爷有没有福气消受。

林妈妈想着,带许碧出门的时候,不由得就往正房看了一眼。昨日这鞭炮锣鼓好一阵闹腾,听说大少爷那里半点动静都没有,可见这御医说的什么家传秘方也未必管用。可也是,若御医的药真管用,以老爷那不信神佛的脾气,哪里会同意夫人这冲喜的主意呢?如今也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准过几日还是一命呜呼,这新娶进门的大少奶奶可就苦喽。

林妈妈一边在心里琢磨,一边领着许碧穿过翠竹掩映的小径,走进了嘉平居。

嘉平居正房的堂屋门前,廊下已经站了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一个穿着浅紫色褙子,一个穿着翠绿色褙子,一见许碧过来,便笑吟吟打起了帘子。

林妈妈小声道:“这是夫人身边伺候的紫罗和翠罗。”沈夫人身边四个丫鬟,红罗为首,青罗年纪与她相仿,剩下两个就小一点儿,却都是得用的。

许碧冲两个丫鬟轻轻点了点头,跨进了堂屋。

上首摆的却是三个座位。中间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肤色黝黑,坐在那里腰直背挺,眉目之间就隐隐透着些威严。这个不用说就是大将军沈文了。

沈文右手边的正是沈夫人,今日又换了一身酒红色的团花袄子,满面笑容地端坐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碧却觉得沈夫人笑得有点不大自然,好像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似的。

许碧马上就知道了沈夫人为何不大痛快,因为左边那张座椅虽是空的,却摆了一尊牌位,不用看也知道,定是沈大将军那位原配夫人,也就是沈云殊生母,连氏夫人的了。

红罗已经将一个锦垫摆到地上了,另一个穿青色褙子的丫鬟捧着茶盘走过来,许碧便端起茶杯,入乡随俗地跪到锦垫上,对着沈文托起茶杯:“媳妇给父亲大人请安。父亲大人请用茶。”

沈文咳嗽一声,刚要说话,就听外头紫罗轻呼了一声:“大少爷!”

这一下满屋子的人呼一下都把目光投向了门口,红罗快步过去打起帘子,便见一乘竹轿停在嘉平居的院子里,沈云殊身上围着一件皮毛大氅,歪歪地靠在竹轿里,正试图坐起来。

“哎哟——”红罗连忙走出去,“大少爷怎么过来了?你们两个也不知道劝着!”

紫电和青霜都跟着竹轿两边,紫电一面伸手去搀扶沈云殊,一面道:“大少爷今日一早醒来,说是精神好了许多。听说少奶奶在正院敬茶,便要过来一同行礼。”

“大郎精神好了许多?”沈夫人第一个惊喜地出了声,随即起身就要往外走,“这可太好了!”

紫罗面有苦色。她和青霜苦口婆心地劝说,可沈云殊硬要说自己精神好了,要来行礼,拦都拦不住。事实上沈云殊刚才光是起床就耗了许多力气,甚至自己都不能走出房门,还是叫了他的两个贴身小厮用椅子将他抬出来的。这副模样,哪里就能说是好了呢?

果然,沈云殊手按在她肩上,却是根本撑不起身体。沈夫人忙招呼道:“快把轿子抬进来,别让大郎在外头吹风。”

这简易的竹轿其实就是一把竹躺椅,两边加了抬竿而已。这会儿两个健壮的轿娘拆下抬竿,便将沈云殊连人带椅抬进了堂屋之中。

许碧还跪在那儿呢。沈云殊突然出现,连沈文都站起来了,哪还顾得上接她手里的茶呢?但是又不好站起来——没听说过敬茶还有跪两回的,也只好继续在那儿跪着了。

沈云殊被抬进了屋里,沈夫人仔细端详他的脸色,满面欣喜道:“大郎这气色,果然是好得多了。这王御医真是好手段,那家传的秘方果然有效!”

许碧也转头看去,却不禁在心里嘀咕起来——这也算是气色好得多了?

沈云殊仍旧歪歪地靠在椅背上。他的容貌颇似沈大将军,只是一双眼睛大约是继承自母亲,形状狭长,眼尾微挑,便让他多了几分慧黠之气,比沈大将军更为俊朗。

然而他现在的脸色可是够难看的。昨天晚上灯光昏暗还看不出来,现在于日光之下,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本来沈云殊肤色略深,是许碧很喜欢的蜂蜜色,但现在重伤之后透出虚弱的青白,就是一副带着死气的蜡黄色,真是让人看着就觉得揪心。就这样子沈夫人还说他好得多了,那之前得是个什么模样?

林妈妈在旁边笑道:“御医自是好手段。不过依奴婢看,大少爷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精神一爽,身子自然就好了。夫人之前坚持冲喜,果然是有道理的。大少奶奶的八字也好,一下子就见了成效。”

屋子里的人目光一下子就都落到了许碧身上。

许碧还在那儿跪着,心里暗暗苦笑。许夫人当初也是找了借口的,说许碧正是生在那年大捷之时,许良圃觉得她是个有福气的,所以才将她定给了沈云殊。而嫡长女许瑶小时候多病,请人批过命说是不可早定亲事。

这借口其实挺拙劣的,至少许碧不信沈大将军听不出来。现在林妈妈一提八字,也不知道沈大将军会怎么想。

果然沈大将军咳嗽一声,坐回椅子上,伸手接过许碧的茶碗,目光略有些复杂地打量了她一下,摸出个荷包给了许碧:“这大老远的跑过来,听闻你也没带多少东西,拿着这个,看缺什么就自己去添置。”

许碧把那荷包轻轻一捏,觉得里头是一卷儿纸,顿时就明白了——这位公公给的是银票。

“看老爷说的…”沈夫人抿嘴一笑,“缺什么东西,大郎媳妇只管与我说,难道我还不给她添置,要她自己去张罗不成?”

沈大将军笑了一笑:“这不是怕她不好意思开口。”

沈夫人从善如流地笑道:“老爷这么说也有道理。毕竟他们年轻人与我们不同,或许置办的东西有些不合他们心意,倒是自己挑的好。”

许碧一脸不好意思的笑容:“多谢父亲。”随便沈夫人打什么机锋,反正她就装听不懂。横竖新媳妇进门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她虽然不是一定要夹着尾巴,但情况未明的时候肯定是少说少错的。

不过,公公给了银票,许碧就觉得自己送上的礼实在不大像样了。谁也没料到她会这么仓促就出嫁,许夫人被她敲了一笔钱早恨得要死,连嫁衣和花冠都是照着便宜的买,更不会费心替她准备什么奉给公婆的礼了。还是路姨娘没日没夜赶了两天,把平日里自己做的针线改一改,拿来给她顶上。

奉给沈大将军和沈夫人的都是一条腰带。沈大将军这条是深青的,绣了松竹,原是路姨娘给许良圃绣的,预备三月初给他做寿礼。这颜色倒是无妨,可松竹却是文人们爱用,给沈大将军就有些不搭了。

至于沈夫人那条腰带,原是要给许碧的。幸而许家姐妹三个,许瑶爱紫许珠爱红,许碧便一惯穿些青蓝之色,是以这条腰带颜色并不过分鲜艳。路姨娘花了一晚上将上头过于娇嫩的桃粉色碎花拆了去,又用暗些的红色滚了边子,倒也很看得过去了。

只不过路姨娘手里没什么好东西——许家本来也不是十分富贵的人家,更何况路姨娘早就不得宠了——这腰带的料子和绣线都平平,拿到沈家人眼前就不怎么够看。

果然她才捧出来,就听有人嗤了一声,声音很轻,但其中的不屑之意却分明能听得出来。许碧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沈云娇坐在一边,一张小嘴撇得跟个倒放的菱角似的,明明是颇为俏丽的眉眼,硬是拉出一股子刻薄劲儿来。

沈大将军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却没立刻说话,似乎有些犹豫。许碧正等着他再发话,却听脚步声细碎地响,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端着盘子,从后头走了出来,眉眼都是带笑的,一直走到了沈大将军左手边上,小声道:“老爷看这个好不好?”

沈大将军往盘子里看了一眼,眉头就微微一皱:“怎么拿了这个出来?”

妇人抿着嘴笑,一脸欢喜的模样:“这是太太从前最喜欢的,早说了将来大少爷娶了妻,就把这个给儿媳。”

盘子里放的是一对如意珊瑚簪子。簪头上的如意是依着珊瑚原本的形状稍加打磨而成,颜色虽不是正红,却也十分鲜艳。这并不怎么贵重,但以金托镶嵌,金红相映却很是好看,正适合刚成亲不久的少妇。

沈大将军听了这话,脸上神色似乎就更复杂了些,还有几分怅然的样子,对着许碧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给你母亲磕个头。”

许碧听话地转向那空椅子,心里蓦然生出一个不十分厚道的念头——沈云殊病得这么七死八活的还非得出来,莫不是怕别人忘记摆上他生母的牌位吧?也难怪沈夫人不痛快呢。

许碧一边心里嘀咕,一边规规矩矩向连氏的牌位磕了头。

这可没有腰带了。就连路姨娘都没想到这回事儿。幸好许碧早想到可能要拜牌位,这会儿便从腰里取下一只香囊,恭恭敬敬摆了上去。

香囊里透出一股子菊花微带清苦的香气,连大将军不由得看了许碧一眼,终于微微叹了口气:“你有心了。”摆摆手,那托着盘子的妇人便走上前,“这是你母亲心爱的东西,拿着罢,仔细戴。”

许碧低头应了一声。连氏最爱菊花,从前在西北那边,沈云殊院子里没别的花儿,只有菊花。就连沈大将军书房里头,还挂着连氏画的菊花图呢。这些事儿,喜鹊年纪虽小,她老子娘却是在沈家伺候久了的,自然知道一二。她照着这个说法备了个装菊花香的香囊,果然是过关了。

托着盘子的妇人见沈大将军有些怅然,忙道:“夫人地下有知,必是喜欢的。”她穿着件桃红袄子,头上虽只简单几件首饰,却也颇为精致。许碧拿不准她是个什么身份,不禁多看了一眼。妇人便对她一笑,福了福身:“给大少奶奶请安。”

“这是你母亲身边伺候过的人。”沈大将军随口便道,“你叫她一声香姨娘便是。”

哦,原来这个就是大姑娘沈云婷的生母,捧香姨娘啊。虽然说是丫鬟,可是正经婆婆从前用过的人,又是长辈,许碧便连忙也行了个礼:“姨娘。”

香姨娘连忙摆着手往后退:“婢妾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如何能当得了大少奶奶的礼。”

沈云婷在一旁,头便微微低了下去。沈家几个兄弟姊妹,就只有她是姨娘生的,平日里就没少被沈云娇褒贬。偏姨娘又惯于做小伏低,明明父亲已经销了她身契,有了姨娘的名份,仍旧时时不忘以连氏夫人的丫鬟自居,一口一个婢妾。这两个字,每听在沈云婷耳朵里一次,就仿佛往她心上扎了一根小刺。

沈云婷深深地吸了口气,姨娘或许觉得这样才是守礼,可她从来没有想过,生母如此卑微,让她这个女儿怎么办?

沈夫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几乎要维持不住笑容了。先给连氏的牌位见礼,那没什么可说的,谁叫她命苦做了继室呢?这一辈子都得排在原配夫人后头,也是无可奈何。

可这会儿,竟是连捧香那个贱婢都排在她前头了!许碧还没给她这个婆母敬茶,倒是先跟捧香见上礼了。那个贱婢亲自捧着连氏的遗物出来,只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仗着自己是原配夫人用过的人,就想抢到她前头了?

可要认真说起来,连氏有哪点儿比她强?说是,其实家里也不过就出过几个秀才,最高才是个举人,连一个能中了春闱的都没有。自然,那时候沈文也才是个小小的总旗,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沈夫人不无尖刻地想,若是连氏不死,现在可配得上做这大将军夫人,二品的诰命?虽说自己是继室,可论才学论容貌论家世,哪一样不比连氏强?若不是因为守孝耽搁了年纪,何至于要给人做填房!

连氏都不在话下了,更何况是她用过的丫鬟呢,那般穷举人家里,又能陪出什么好丫头来。捧香这个贱婢,却总是打着连氏的旗号行事,把沈云殊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处处防着她,倒好似她要对沈云殊做什么似的。这般作态,反倒是取信于沈文,以至于现在沈文前头书房里的东西,倒是由她管着,自己这个正经的夫人反倒插不了手。

沈夫人心里忿忿,直到许碧给她敬茶,还有点儿收不住,勉强地笑了一下,就叫丫鬟捧上一对翡翠镯子来:“戴着玩儿罢。千里迢迢的嫁过来,可别委屈了自己,有什么短少的,只管来跟我说。”

沈云娇在旁边坐着,一眼看见那对镯子,脸就拉了下来。

☆、反复

沈夫人拿出来的这对镯子是从同一块翡翠里开出来的,颜色碧绿,只各有一块小小的飘花颜色略浅,被巧手的匠人雕成了一条鲤鱼。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但偏偏这对镯子当初得到的时候,沈云娇颇为喜欢,曾经向沈夫人讨要过。但沈夫人说翡翠镯子不是她这样小姑娘戴的,总得再过个五六年她才压得住,就不曾给她。

原本没讨要到手也就算了。沈云娇出生之时,沈文刚刚立下功劳升了千户,沈夫人觉得这个女儿带了福气来,自幼便对她十分宠爱。加以沈家那会儿家境已然起来,对沈云娇可算有求必应,她从来就不曾缺过什么,年纪虽小,衣裳首饰却不少,一对儿镯子算什么呢?

可当初沈夫人说好了这对镯子是留给她的,如今却又拿出来给了许碧做见面礼!许碧跟她一般大呢,为什么她不能戴,许碧却能?

沈云娇心里立刻不痛快起来,眼见许碧接了镯子,就算是给沈夫人见完了礼,接下来该与平辈行礼,便一下站起来,笑盈盈地抢先道:“该我们与嫂子见礼了,也不知嫂子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许碧送上的那两条腰带,连她都看不在眼里,只那是给父亲母亲的,轮不到她置喙。可若是一会儿许碧给小叔小姑的东西也这么上不得台面,她就要好生臊臊她了。

不过她还没说完,歪靠在竹椅上的沈云殊就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听得十分喑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冲不出来似的,教人听着难受。而且他咳这一声就好似一发不可收拾,竟然一声接着一声,很快就喘不上气来了。

“少爷!少爷!”紫电和青霜都慌了神,想替他拍拍后背,又想到他就伤在后心,只能抚着他的胸口,却是全无用处。

沈大将军脸色一变,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快抬回去,请王御医过来!”

这下子谁还听沈云娇说话呢,沈夫人一叠连声地叫着轿娘快些进来,之后呼啦啦都跟着竹轿出去了。沈云娇噘起嘴,却也只能跟着走。

王御医如今就住在沈府,提着药箱立刻便赶到了,一见沈云殊这样子便板起了脸:“说了不可见风,怎么又吹了风?这般咳下去,伤口开裂如何是好!”

他一边说,一边自药箱里取出个精致的白瓷瓶,倒出十几颗颜色鲜红的药丸,唤人取水来给沈云殊立刻服下,又板着脸赶人:“都出去!这许多人,身上还带着寒气,可不是要让他咳嗽不止?”

紫电忧心不已,想要在旁边伺候,也被他赶了出去:“这又要重新换药,你们女人家胆小,只会大呼小叫地添乱。唤两个小厮进来帮手!”

许碧看了一眼脸色已经有点发白的青霜,自告奋勇:“王御医,我从前在家中时也读过几本医书,我不怕血——”她想看看沈云殊的伤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位御医又是怎么治的?现在这个时空,究竟有没有缝合伤口的法子出现?要是没有,也许她可以提一提,至少也对沈云殊有点好处。毕竟听他这么咳,显然是每咳一下就会扯动伤口,真是挺让人揪心的。至于说伤口血肉模糊什么的,她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怎奈王御医并不相信她,反而把脸拉得更长了:“添什么乱呢!”

这位王御医其实也就二十来岁的年纪,因着生了张娃娃脸,显得年纪更小了。可他一张脸总是板着,仿佛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也没问问许碧的身份,就拉着脸一通炮轰:“以为看了几本医书就能做郎中了不成?不怕血——你可知道这刀箭之伤根本不只是见血!你以为是你们女子绣花戳破了手指头?若是吓晕了,不知我要顾着谁!”

这一通噼哩啪啦的话甩出来,王御医正眼都不看许碧,冲着被叫来的两个小厮一招手,就径直钻进里屋,呯一声把门关上了。

沈云娇站在外头听了这一番话,险些笑出声来,扒着沈夫人的手臂小声说了一句:“真是自以为是。若是进去见了大哥的伤口便吓晕了,怕不要耽搁了王御医给大哥包扎。”

沈夫人温声道:“别乱说。她一进门,你大哥便能起床了,可见她是带了福气来的。”

沈云娇撇了撇嘴:“可大哥要不是为了来跟她一起敬茶,也不会又这般。好容易王御医说是病情稳住了,若虽因此又坏了,也不知她带的是福气还是晦气…”

沈夫人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却板起脸拍了女儿一把:“住口!怎么就又坏了,别咒你大哥。”

沈云娇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母女两个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已经有几个听到了,彼此都交换了眼色——这事儿可真不好说了,按说大少奶奶才进门,大少爷就能从床上起来,那这冲喜是冲得好了;可如今就为了看大少奶奶敬茶,大少爷这眼瞧着好似伤势又加重了,这…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但碍着有沈大将军在,却是都不敢胡乱议论。沈大将军平素不大管内宅的事儿,但定的规矩却很严,倘若被抓到了,饶你是谁,一律家法处置。沈家那家法,可是依着军中来的,谁若不知死,尽管去试试。

外头一群人都在等着,里头沈云殊却坐在床上,还在一声声地咳嗽,只是咳得越来越慢了。

王御医一面替他拆着身上的白布,一面有些疑惑:“少将军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怎么突然就又来个伤势反复了呢?

沈云殊微微一笑,停止咳嗽,伸了伸腰:“总要露个脸,叫人看看我的确是伤重才好。而且这几日还要审人,恐怕这伤还得麻烦你一些日子。”

王御医不由得往外头看了一眼:“我倒没什么可麻烦的,只是——”沈云殊这是演戏叫谁看呢?

“不用看了。”沈云殊懒洋洋地说,“自打来了江浙,这家里就跟个筛子似的,总要挑个时候把人换过一次,堵上几个眼子才好。”

他身上的白布已经被拆了下来,药油味儿反而轻了些。若是这会儿紫电青霜等人在,就会发现那股子呛得她们都要喘不过气来的味道,其实来自白布里的夹层,至于沈云殊身上,其实反倒没有那么重的味道。

沈云殊肌肉紧实的后背上的确有一处箭伤,位置也确是紧靠后心,几乎是再挪半寸就会正中后心。只不过那伤却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深,现在已经开始愈合。

王御医皱眉看了看那伤处,不十分满意:“还是扯开了些。你是不是跟人动手了?”

沈云殊嘿嘿笑了一声,却不接这个话题,只道:“再说了,不但家里头这些内贼要往外传消息,外头怕是还有不放心的要进来打听,总要叫他们两厢印照,才会放心嘛。”

王御医戳了他一指头:“少给我顾左右而言它。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听我的!虽说你身手好,但这到底伤在要紧处,万不可大意。别仗着年轻就不当回事,不好生养伤,老了有你受的!”

他说着,又往沈云殊身上看了看,脸色才算和缓一些。

沈云殊啧了一声:“你怎么还是这么啰嗦,真不知道在宫里怎么呆得住的。放心吧,我还要打仗呢,自然要好生顾着自己。说起来,老子打了这些年的仗,后背中箭还是头一回,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战场上后背中箭,多少就有些转身逃跑的嫌疑了。沈云殊自十五岁上阵杀敌,身上自然是负过不少伤,可后背上挨箭,那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偏偏西北呆了四年都没出的事,才到福建没多久就出了——可不是他转了身,而是这支箭,分明就是从“自己人”那里射出来的。

他这会儿完全没有刚才在外头病得马上就要断气的模样了,只是一张脸仍旧青白蜡黄的,跟闪亮的双眼完全不搭。看得王御医一阵牙疼,没好气地道:“行了行了,别顶着这张脸说这样的话了…”

沈云殊摸摸脸,又笑了:“别说,你这药水还真管用,擦过好几次脸也不带褪色的。前一阵子在营里他们用槐子水和香灰,我连人都不敢让靠近,生怕被看出破绽来。”

王御医略有点得意:“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敢说让你搬回来?你那两个丫鬟伺候得那般精心,如今又娶了妻,可不得天天围着你转。若是一洗就掉色,还不立刻就露了马脚。”

沈云殊拿起旁边的湿巾子擦身,叹了口气:“戏虽是演了,可这院子里多了人,好些事也不方便。”

“我已经给你行了许多方便了。”王御医没好气地道,“今儿晚上我就在这里守着,你要做什么赶紧去做。顶多一天啊,多了我可拦不住。就算不说别人,你那位新婚妻子只怕是要进来的。啧啧,刚才在外头还说自己不怕血——我说,她不会也是来打听消息的吧?”

虽说药油不曾直接涂在身上,但被浸着药油的白布包了几天,身上也难免留下气味。沈云殊不禁皱了皱鼻子:“还不知道许家是个什么意思——这味儿也真是够呛,这出去岂不是到哪儿都会被闻到?”

王御医白了他一眼:“放心吧。用水一擦,出去的时候再洒上点这香粉,包你身上只有脂粉香。” 当初要呛人的药也是他说的,这会儿又嫌三嫌四。幸好他早有准备,否则岂不是还要落个埋怨?

“脂粉香?”沈云殊一脸大惊小怪的模样,“这要是回来被人闻到了如何是好?”

王御医恨不得把眼睛翻到额头上去:“那香粉味儿散得极快,等你折腾一夜回来,早就没味了!到底还说不说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