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这说的哪里话。”许碧拉了她的手道,“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姐姐说出来心里也痛快些。”

苏阮眼圈微微一红,还在犹豫不定,知雨已经爬上了车,满面严肃:“少奶奶,九炼——”她说着,看了一眼苏阮,面有犹豫之色。

许碧一瞧就知道有猫腻:“怎么回事?说吧。”

“九炼把那车检查了一下,说车轴是——被人锯过的。锯了一半儿,若在路上多颠几次…”

不用她说完,车中众人就都沉了脸色。断了一半的车轴,在路上用力颠簸几下,便容易断掉。也就是京城之中道路平坦些,若是换了城外的道路,怕是走不了多远就要散架子。

清商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难怪夫人今日忽然许了姑娘去舅老爷家!”

她是再也顾不得了,连珠炮一般道:“少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自从到了京城,就被算计上了。老爷巴望着姑娘能中选,可夫人——”她恨恨地道,“少奶奶刚才也看见了,那个就是夫人的娘家侄子,叫个郑佑的。夫人想把姑娘嫁给她呢!”

许碧嘴角不禁一抽:“连姐姐的亲事都安排好了?可姐姐还是待选的秀女呢!”

清商冷笑道:“姑娘也是进了京才知道。夫人哪里想让姑娘中选呢?初选那回,给我们姑娘备的胭脂里头也不知掺了什么,幸而姑娘原不喜用脂粉,又觉得那胭脂颜色太艳,只在手上试了试,不曾往脸上抹。谁知等出了宫,手上就起了一片红疹子。若真是用在脸上,只怕就被当成了病,如何能过得初选?”

脸上的肌肤远比手上更敏感,若苏阮当时把那胭脂抹上了脸,只怕在宫里就会发起疹子来。到时候,宫里的人可不管你究竟是什么原因,一律都会被刷下去的。

清商恨恨道:“姑娘回家就与老爷说了。虽没说这胭脂是谁做了手脚,但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奴婢还以为捅破此事夫人就该收手了,谁知道今儿倒更狠了。还有那郑家表少爷!”

她越说越是生气:“方才奴婢就觉得那车夫跌得奇怪,明明马车走得好好的,他忽然就从车辕上跌下去了。接着那郑佑就跳了出来——敢情是在做戏呢!”她气得连表少爷也不叫了,直呼郑佑的名字,“他素来游手好闲,整日的出入那不正经的地方,好人家姑娘谁肯跟他作亲?那日他来府里,花园子里撞见我们姑娘,就,就发起失心疯来了!”

许碧能从她的用词里想到郑佑对苏阮的纠缠,不禁皱眉:“苏夫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姐姐入了复选,她也敢这般纵容侄子当街纠缠?”

清商冷笑道:“夫人哪里不敢呢?如今家里都是她做主,她有什么不敢的!姑娘从进了京,就说想去看望舅老爷,她只说要备选,不许姑娘随便出门。舅老爷家就在京城里,却是两三个月了都没能去一趟。”

她说的是苏阮生母林氏的娘家。因着林氏生产身亡,林家怨恨女婿照顾不周,又把苏阮扔在乡下不管,早已不来往了。如今林家只有长子在京城做个小官儿,还不如苏老爷品级高,更是不愿登门,连亲外甥女儿进了京都不知道。

苏阮倒是一进京就想着要去探望舅父,可苏夫人总有借口,最后索性以备选为名,根本不许苏阮出门,连封信都送不过去。

清商愤然续道:“今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许了,奴婢还当是看着姑娘过了初选的份儿上,不敢再为难姑娘,却原来是不怀好意呢!若是郑佑真在街上救了我们姑娘——”

她说不下去了。郑佑这英雄救美,到时候定然少不了搂搂抱抱。这大街之上被人看到,苏阮不嫁他也要嫁他了。

许碧却觉得有点儿不对:“你是说,车夫先跌了下去,然后郑佑跳了出来,那马车轮子是何时坏的?”

清商微怔,想了想才道:“奴婢好像听见那郑佑喊了几声,马儿就跑了起来,然后不知怎么的突然一颠,车厢就歪过去了…那会儿奴婢也心慌意乱的,记不大清楚了…”她是经历过马车失控狂奔的,当时只顾着护紧苏阮,哪里还顾得上注意别的呢。

苏阮这时才低低苦笑了一声:“究竟轮子是何时坏的,又有什么要紧,总之就是这些算计罢了。”

她声音听着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之意:“我原想混过了初选也就罢了。那宫里虽尊贵,却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且秀女云集,自有出色的,也轮不到我。何曾想到,如今若能入宫倒是好事了。”

她憧憬的是如外祖父与外祖母一般的神仙眷侣,并不愿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夜夜盼承恩。为此,她对父亲都有几分怨怼——既是想将她扔在乡下不加过问,何妨就一直任由她自生自灭呢?到了这会儿却又想着用女儿博富贵。

她有心不叫父亲得意,却不想若是父亲不得意,等着她的路更为艰难。若是真嫁了郑佑那等人,她宁愿在宫中寂寞终老。

许碧握了苏阮的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在家从父,若苏阮不能入选,苏老爷失望之余,只怕就任由苏夫人去摆布苏阮了。苏阮如今挣扎的,也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清商头上被撞青那一大块都未曾红过眼圈,这会儿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我们姑娘命太苦了…”

“罢了。”苏阮倒是自己先收拾了情绪,拍了拍清商的手,“若真有那一天,我先放了你的籍,你便替我去过自在日子。”

“奴婢不走!”清商一头扑在她膝上,痛哭起来,“奴婢哪儿也不去,就守着姑娘!”

“姐姐别这般丧气。”许碧不忍心地道,“这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总有办法可想。”其实如果苏阮真的豁出去,做个假死,改名换姓到边远之地重新开始生活也未尝不可啊。

苏阮不知道许碧已经在给她想后路了,拍了拍清商,抬头微笑道:“妹妹说的是。就如我今日,原以为要在街上被那郑佑——却有妹妹又来救了我。可见这世事无定,我何必在此时就灰心呢?”

许碧看她这样子,心里才松了一点儿:“只要姐姐自己不灰心,定是有法子可想的。”

苏阮点点头,拉了许碧的手道:“还要劳烦妹妹一件事,能不能明日替我往林家送个信?我今儿这样子,是不能过去了。”虽说未跌伤脸面,可身上衣裳也不成样子了,这样子跑到人家家里去,可成什么样子呢?

“自然可以。”许碧总觉得车轮断裂和车夫跌下马恐怕是两件事。后者应该是郑佑手笔,不过就是想英雄救美,逼得苏阮不得不嫁了他。

可是那郑佑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样子,恐怕连如今苏阮的身份都没弄清楚呢。

秀女报名备选,那就是皇帝后宫的预备役了,与别的男人不能有半点关系。就如许家当初给许瑶报了名,那她就绝不能与沈家有什么婚约,否则许家就是欺君!许夫人正是拿这个来逼得许良圃不得不答应易女而嫁,而许碧也正是因此才能诈出几千两的嫁妆银子来。

要不秀女初选第一条就是验身呢,最怕就是给皇帝戴了绿帽子。

而苏阮过了初选,那就只有皇帝挑她,没有她自己往后退的权力了。可以说,这会儿的苏阮已经等于是皇帝的人,除非皇帝表示不要了,苏家才能自行婚配。

这种时候,郑佑别说只是在大街上跟苏阮搂搂抱抱,就算真的生米煮成了熟饭,苏老爷也不敢把人许给他。相反,苏家是欺君,郑佑则是犯上——两边都有罪,罪还不轻!

苏夫人应该是知道这个利害的,否则她不会在苏阮的脂粉里做手脚。正因她知道苏阮的名字报上去,就只能在刷下来之后才由苏家做主,所以她只是盼着苏阮选不上。初选尚且如此,眼下苏阮就要参加复选了,她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所以许碧觉得,郑佑设的这个局估计苏夫人根本不知道,她想的是让马车出事,如此一来苏阮只要脸上身上磕伤些,复选自然不合格,到时候还不是任她摆布?说嫁郑佑就嫁了,又何必闹得人尽皆知?

不过今儿显然是两边不约而同地凑到一起了。郑佑买通了车夫,却不想他大喊大叫的反而惊了马,马儿一跑快,车轴颠簸之下断裂,车厢倾倒,算是把马匹彻底惊着了。这惊马跑起来,郑佑哪里追得上?所以他这英雄救美落了空,倒是险些让苏夫人得逞了。试想那马若不被五炼勒住,再这么跑下去,清商迟早会护不住苏阮的。

不过这话说出来也没什么用处,横竖那俩人都不怀好意,究竟有没有相互拆台就不重要了。

沈家马车上就有纸笔,苏阮就在车上一挥而就,写了封信。

信写完,苏家也到了。

苏老爷一个五品的员外郎,看起来家境与许家差不多,都是在僻静的街道上。只是这里更窄一些,沈家马车宽大,进去都不大好调头。苏阮便不让沈家马车再往里走,只在胡同口下了车:“耽搁了妹妹好些时间了。不过几步路,我自己走过去便好。”

她这般坚持,许碧也就不硬要拗着。此地住的都是些穷官儿,穷虽是穷,倒没有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出入,几条胡同看起来都还安静。

清商扶着苏阮直走到苏家门口,回头看去沈家的马车还停在胡同口,不禁叹了口气:“老爷是姑娘的亲生父亲,还不如…”还不如一个半路上认得的结拜妹妹用心。

苏阮讥讽地笑了一下。正因是亲骨肉,能从她身上捞到更多的好处,才这般算计呢。

清商担忧不已:“姑娘信上可把今日的事儿与舅爷说了?若是姑娘不能入选,怕也只有舅爷能在姑娘的亲事上说句话了。”沈少奶奶虽好,可终究是个外人。

苏阮默然片刻,低声道:“舅舅总是多年未见了…”

亲生父亲尚且如此,多年未见的舅父就能对她真心关切吗?若真是关切,为何这些年她在福建老家,也只接过寥寥几次消息呢?再者,就算看在她过世的母亲份上还有几分关切,又能不能让舅父为她的亲事出头呢?

“姑娘别想这许多。”清商听得伤心起来,给自己姑娘打气,“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都躲过两回了,必定是个有福的!”

苏阮倒笑起来:“我看,这都是妹妹给我带来的福气,两回都是她救了我,她才是个有福的。” 到了京城里之后她才听到消息,说许碧原是去冲喜的,当时还好生替她担心。但今日见了沈云殊,看起来高大英俊,又生龙活虎的,当真是替许碧欢喜。

清商不禁眼圈都红了,强忍着泪道:“沈少奶奶送了姑娘那个压胜钱,姑娘一定也是有福气的。”

苏阮不禁摸了摸颈间——自她将那压胜钱戴上,就不曾拿下来过:“你说得是。她是我的福星,戴着她送我的压胜钱,我一定也能沾得她的福气。”

这一番相遇,倒弄得许碧心情糟糕起来。沈云殊为了避嫌,一直都在后头的马车上,这会儿才上了车,就见许碧一脸的闷闷不乐,便伸手搂了她道:“可是替你那姐姐担心?”

许碧叹道:“苏姐姐真是命不好…明日我要亲自送信去林家,如今大概也只有她舅父能插手这事儿了。”

沈云殊沉吟一下,没有说话。林家还不定是什么态度呢,不过他也不愿现在说出来让许碧心烦,只道:“等回门之后,我陪你同去。”

许碧看他一眼,小声道:“我运气还真好。”倘若沈云殊是郑佑类的人物,她这会儿恐怕就得琢磨着怎么逃跑了。可这个时代,一个女子想要摆脱原来的身份另起炉灶,不知有多困难。但要她跟郑佑那样的人过一辈子,又实在是比死还难受。

沈云殊沉吟了一下:“要想不让苏姑娘嫁给郑佑,倒也不难。此人看着也不是什么硬骨头,打一顿就好了。”难的是没了郑佑,可能还会有王佑李佑,只要是苏夫人还能在苏阮的婚事上做主,这问题就解决不了。

许碧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捏了捏拳头:“要是苏姐姐落选了,不管怎样先把郑佑打一顿再说!”解决一个是一个,后头可以再想办法。说不定苏阮的舅父能有更好的人选呢?

“其实林家也有儿子。”沈云殊沉吟道,“他家长子今年十七,已经考中了秀才,明年秋闱也要下场的。”

“你怎么知道?”许碧睁大眼睛,消息也太灵通了吧?

沈云殊忍不住一笑:“你的结拜姐姐,自然要打听些消息。”其实他当初是疑心苏家会不会与倭人有些勾结,才叫人跟着进了京城打听。结果苏阮倒真只是倒霉而已,但苏林两家的情况他却已是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林家未必会肯…”据沈二打听来的消息,林家老爷与妹妹感情不错,可林家的大太太就未必了。

许碧把手一摆:“亲事不亲事的另说——中表为婚也不好——只要林家老爷肯插手管这事儿就行。”

沈云殊眉毛一扬:“中表为婚不好?为什么?”女嫁舅家,自来被认为是好姻缘,盖因给舅父舅母做儿媳,自是比外人更自在些。

许碧噎住了。她能说近亲结婚可能有遗传病的问题吗?最后只能含糊地道:“在家乡的时候听人说过,有家世代中表为婚的,好几个儿女身子都不好,大家都说,这是血缘太热之故。不过究竟道理如何,我也不懂…”所以就别问了。

“血缘太热…”沈云殊喃喃了一句,面色微微有些古怪,但也没有再问下去。许碧巴不得他不问,连忙把话题扯开:“几时到咱们家?”

沈云殊听见“咱们家”几个字,眼里不觉露出几分笑意:“就在前头了。”

☆、第50章 回门

沈家这宅子略偏些, 地方却大。想是因一家子在西北都住惯了宽敞的庭院,特意捡大的买。只是因久不住人,房屋虽干净, 园子却略有些荒。

不过沈云殊和许碧暂时也顾不上什么园子。沈云殊还要往兵部衙门里去, 递折子进宫, 等待皇帝召见询问;许碧则整理明日回门要带的礼物,连整座宅子是什么样都还顾不得看。

沈云殊的折子递上去,按规矩也得两三天才能得着答复,且这会儿袁家尚未进京, 沈云殊估计着宫里不会先召见他,是以第二日一早也不在家里等回复, 陪着许碧就往许府去了。

马车才到许府门口,就见还有一辆车停在那里,许夫人正从车上下来。许碧一见就笑了:“母亲怎的从庙里回来了?”

许夫人憋了一肚子的气。原以为自己躲去庙里, 许碧自会乖乖听话, 没想到全贵跑去庙里告诉她,许碧根本就不打算听她的。许夫人这才想起来当初许碧是怎么从她手里挤银子的,恍然明白许碧如今可不是那个能任她搓圆揉扁的庶女,又怕自己不在府中反闹出事来, 只得一大早就下山,急急地赶了回来。

这路有些远, 许夫人连早饭都不及吃,空着肚子颠簸了一路,刚到家门前就碰上了许碧, 这股子火简直就要从头顶上拱出来,可抬眼一瞧,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只见那马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身材修长面容英俊,一个袅娜多姿如花似玉,站在那里竟仿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瞧着说不出的相配。尤其是许碧,如今衣裳首饰都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竟是面貌一新,几乎教她认不出来了。

许夫人这么一怔,许碧已经先开口了:“全贵说母亲身子不适才去庙中休养,既是不适,又何必这样奔波。”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许夫人心里大骂,但到底有些失了气势,只沉着脸道:“你既是定要今日回门,我也只能回来了。不过是来回跑一趟罢了。你嫁得远,难得回来一趟,自是要依着你了。”

许碧只当没听懂她话里指责的意思,笑吟吟地道:“母亲素来慈爱的,我也是听说母亲不适,才要紧着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全贵糊里糊涂的,也说不清楚,我实在是担心。”

许夫人这口气真是上不来也下不去,冷笑道:“你如今可是会说话了。果然嫁了人就与在家时不一样。”

沈云殊应声笑道:“碧儿老实,不大会说话,都是岳母大人教导得好。”

他一开口,许夫人就更噎得慌了。沈云殊年纪虽轻,却隐隐自带着一股威势,尤其是站在许夫人面前,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且这门亲事里头的猫腻双方都是心照不宣,许夫人也有些心虚,只得强把这口气咽了,和颜悦色地道:“这就是沈姑爷吧?果然是一表人材。二月里林妈妈来的时候说你伤得重,我和老爷都担忧得不行。如今看着是大好了,真是幸事。”

沈云殊笑眯眯地道:“都是碧儿带进门的福气。她才嫁进来,我就好了。”

许夫人顿时又是一气,却又没话可回,只得敷衍一句,便转过头去骂门子:“也不知道请姑爷和姑奶奶进去!老爷呢?快去传话,说姑爷来了。”

许碧笑吟吟地跟着往里走,一面道:“还有大姐姐和三妹妹,几个月不见,真是好生想念。”怕她和沈家连累了许瑶选秀是吗?那她还非见不可了呢。

许瑶在自己房间里,正提笔抄写一篇经文。她平日里是不抄经的,但自打过了初选回来,就时时觉得心神有些不宁,只得借着抄经文来平静。

“姐姐!”门忽然被推开,许珠一头撞了进来,惊得许瑶手一颤,一笔长长划了出去,将要抄好的一页经文又废了。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许瑶强行按捺住心中的不悦,脸却还是沉了下来。

许珠却并不在意姐姐的冷脸,急促地道:“许碧回来了!她竟然真的回来了!就在前头!”

许瑶顿时皱起了眉:“她竟真的回来了?” 原想着以许碧的性情,许夫人发了话,她便会老老实实等到许夫人回来再来行礼,没想到竟今日就来了。可见杭州传回来的消息不假,她在沈家怕是颇为受宠,性子竟也变得强硬了些。

“可不是!”许珠一脸的不高兴,“娘也回来了,就在门口撞见了她。真是厚面皮,娘都说不叫她回来,她怎么还是上门了!”

许瑶默然。如今许碧可是沈家人,许夫人管不到她了。

“姑娘——”大丫鬟知香从外头进来,“二姑娘回来了,老爷和夫人请两位姑娘都过去见见呢。”

许珠听许夫人说过许碧回来会引得宫里厌了许家,不由得噘了嘴道:“怎么还叫姐姐去见她?若是带累坏了姐姐的名声可怎么办?”

许瑶叹道:“人都进门了,便是这会儿不见,难道还说得清楚?”

许珠嘴噘得更高了,很不情愿地跟着许瑶往外走。两人走到前院,便见许良圃和许夫人坐在厅中,面前有两人正在行礼。许珠一眼看过去,就张大了嘴巴:“那,那是二姐姐?”

许珠知道三姐妹中,自己的容貌最为逊色,而庶姐许碧肖似其母,甚是美貌。也正因此,她总看许碧不顺眼。可她却未曾想到,许碧盛装打扮起来,竟会是如此出色,甚至胜过了大姐姐许瑶!以至于她竟是下意识地唤了二姐,而不是如刚才一般直呼其名。

许瑶的眼睛却盯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便是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婿!母亲自沈家那姓林的婆子口中打听来的,乃是个只爱舞刀弄枪的粗人,又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可如今看来,却分明是个英气勃勃的男子,虽说肤色有些黑,五官却甚为英俊。

许碧竟是嫁了这般一个夫君,可这个男子,原本是她的…

许瑶微有些恍然,但随即清醒了过来。便是再年轻英俊又如何?沈家得罪了太后的母家,又被皇上忌惮,迟早是要落魄的。而她,若是能入宫,便是得了天下最最尊贵的夫婿,区区一个沈云殊又算得什么呢?

虽然这般安慰着自己,但踏入厅中,许瑶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要去看沈云殊。许珠却只管打量许碧,心里暗暗后悔没有穿上最好的衣裳,戴上自己最贵重的首饰。倒是今日特地未去学里的许瑾,正正经经给许碧和沈云殊行了个礼。

算起来许碧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弟弟。她启程前往杭州那天许瑾去学里念书了,根本没见着人。

在许二姑娘的记忆里,许瑾是个极好的弟弟,每次见了她都会客客气气叫一声“二姐姐”,有时在外头得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也会送她一份。虽然不过是小面人草蝈蝈什么的,好歹也是一份心意。

因着这个,许碧给许瑾准备的礼物倒还是蛮上心的,除了笔墨之外,还给他准备了一块小巧些的砚台——许瑾这几年就要下场考童生,这块砚台小巧,半大孩子正好使用。

其实这一群人说是一家子,许碧对他们却是半点感情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与其说是送礼,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免没话说尴尬。

她给许夫人和两个女儿的都是几匹料子和杭绣的扇子、屏风或云肩等物,给许良圃的则是文房四宝和茶叶。搬上来倒也是琳琅满目,瞧着很像样子。

许良圃恰是今日休沐。昨日全贵回来报了信,他就一晚上都不曾睡好。这些年仕途不顺,把他当年的豪气雄心都磨没了,倒弄了个事事都首鼠两端。一时想着还是该不见的好,一时又想着拒之门外并不合道理,若是被朝中清流们得知,只怕名声又不好。

如此辗转一夜也没拿定个主意,直到人登了门,也就只能来见了。

老实说,方才一见之下,他险些没认出许碧来。那一瞬间他不由得想起了早已故去的杨氏,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十几年了,杨氏在他记忆中已然淡去,就连她留下的女儿仿佛也只是个淡淡的影子,今日一见,倒仿佛是见了个陌生人一般。

再看看这些礼物,女儿还记得他爱喝龙井春茶,他却不知丝毫不知女儿爱些什么,不由得有些惭愧起来。不过没等他抒发一下难得泛起的父爱,许碧已经含笑道:“自离了家里,倒时常想念翠庐居,这会儿父亲若是无事,我想回去瞧瞧。”

这说是去翠庐居,其实就是去看路姨娘。许夫人脸色微沉,正想开口,沈云殊已随着起身笑道:“我也想看看你从前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他口中与许碧说话,眼睛却看着许良圃。许良圃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只得道:“去瞧瞧也好。别耽搁得太久,中午总要在家里用饭。虽说只你们小夫妻在京里,也不好回去太晚了,这是礼数。”

沈云殊无可不可地笑了一下:“多谢岳父大人。”

两人并肩出去了,许夫人的脸就黑了下来,冷笑道:“瞧瞧,如今可气派了,连我都不放在眼睛里。”

许良圃心里还想着早逝的杨姨娘,略觉有些愧疚,没精打采地道:“回门总是礼,人都来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许夫人空着肚子窝了一包气跑回来,此刻一听许良圃的话,顿时恼了:“老爷这会儿倒说这话了。是谁之前说沈家得罪了太后,怕影响了瑶儿参选,也不想让他们回门的?”

许良圃被当着儿女们的面戳穿,不由得有些下不来台,又没得可驳许夫人,拉了脸道:“这些话也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的?”转头对许瑾道,“虽说今日不去学里,也不能断了功课,回书房去先写几篇字,晚些我要考你的书。”说罢甩袖子走了。

他这么一提,许夫人的火气又转到了许瑾头上,沉了脸道:“谁叫你今日不去学里的?”

许瑾连忙起身,小心地道:“到底是二姐姐回门…她出门时我未曾相送,如今远嫁江浙,偶尔回来一次,总要见一见的…”

许夫人素知自己这个儿子读书读得有些愚了,总是将一家子骨肉的话放在心里,虽与许碧并不很亲近,却也总记着这个是他姐姐。这还幸得他并不知道姊妹易嫁的事儿,否则只怕心里还有愧疚,更不知要做些什么了。

待要责备,话却也说不出口,总不能说圣贤书都是狗屁,姨娘所出的根本不该视作骨肉罢。这样话自己心里想想就罢,要说出来那是万万不行。只能怪自己生了这么个没心眼儿的,不晓得一母所出才是真骨肉。竟真看不出她根本不想让许碧回门,居然还特地往学里请了假,在家里等着见这个庶姐!

且她也只生得这一个儿子,又哪里真的舍得斥责,只得道:“那也不能耽搁了读书。眼看你就十四了,明年就要应童试,县考是二月,瞧着好像远得很,其实眨眼就到了,万不可懈怠…”

她絮絮地数说了一会儿,还是许瑶打了个圆场道:“弟弟一向用功,母亲不必担心。母亲一路上赶回来,还未曾用早饭,不如叫厨房上些点心先垫一垫。”才让许瑾得了机会退出去。

许夫人便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老实得过头了。”就这个性子,日后便是做了官,怕是也艰难。

许瑶劝道:“弟弟读圣贤书,守礼也是应当的。”她心里明白,许夫人自己能责备许瑾,却是不容别人说许瑾不是的,便是亲女儿也不成。

许珠却没姐姐这么明白,撇了撇嘴道:“我看他是读书读傻了,亲疏远近也分不清。这般呆头呆脑的,也不知能不能进学。”说着又忍不住伸手翻一翻自己眼前那些东西,带着几分妒意道:“她如今倒大方了…也不知给翠庐居送些什么。”

她的丫鬟知翠忙小声笑答道:“奴婢瞧着,二姑奶奶还叫人往厨房送了些鲍鱼干贝之类,那车上剩下的也就没什么好东西了。除了两匹素面绸,就是些本色布,颜色都不曾染,便是多也不值几个钱。另有几包茶叶,也只是拿油纸包了包,怕不是哪里弄来的次等货罢…”

知翠尚未说完,许夫人已经寒了脸。许瑶知晓这是许珠说许瑾不能进学惹来的火气,连忙先训斥许珠道:“这些东西你打听什么,没得叫人觉得你小家子气,连这点子东西也要计较。”

许珠不服气道:“我便是说说。”

许瑶冷冷瞥了知翠一眼,道:“你一个姑娘家,身边的人这般鸡零狗碎地嚼舌头,传出去教人笑话。”

知翠唬了一跳,忙低头不敢说话了。许珠平白地挨了几句数落,气道:“好好好,以后我什么都不问了。”气哼哼起身就走。

许夫人犹在生气:“这丫头越大越不懂事!”

许瑶简直身心俱疲,却还要劝道:“妹妹还小,说话有口无心,母亲好生教导也就是了。”许珠没规矩,不也是许夫人疏于教导的原因么。

许夫人便长长叹了口气,拉了许瑶的手道:“家里就只你一个懂事的。将来你进了宫,可还有谁帮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