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殊坐在房里,听着那主仆两个说着话走了。四周一片寂静,静得有点让人心慌。他有点茫然地环视四周,这房间的一应陈设他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很快就发现了一些变化——比如搁在窗户下头的绣架,还有旁边搭着的一件缝了一半的衣裳,显然是男式的。

“少爷——”门外传来九炼的声音,沈云殊转头,就见他在堂屋门外探头探脑,脸上带着点儿坏笑,一副“我有话要说快来问我”的样子。

“什么事?”沈云殊却忽然觉得有些懒懒的提不起劲儿来。

“小的听说,方才夫人把表姑娘叫了去——”九炼一边说一边在屋里找许碧的身影,要知道这个消息,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叫少奶奶听见啊。

“夫人说想给少爷聘表姑娘做二房…”许碧不在,九炼说话就方便了。

“她倒快得很。”沈云殊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已然说动了父亲?”

“是,说是,说是想让大少爷尽快有个子嗣…”九炼也挺矛盾的。这事说来是个正事,但让夫人这么一搞,总觉得是在诅咒大少爷活不长了似的,“又说表姑娘的亲事不好找什么的…”

“那表姑娘怎么说?”沈云殊都没察觉,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心都有点悬着,若是表妹答应了,这事儿还真不大好办了,要怎么拒绝才能不伤她的脸面?

九炼不知道该不该咧嘴笑一下:“表姑娘,表姑娘说,她不做妾。”

☆、第85章 谈心

沈夫人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连玉翘就在她面前, 低着头,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一副很好拿捏的样子, 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让她直想掏一下耳朵:“你说什么?”

“我, 我说, 我不想做妾。”连玉翘头都不敢抬,说出来的话倒是很清晰,“我不想给表哥做二房。”

沈夫人疑惑地看着她:“那你是想——”难不成想做正房?这可不大可能呢,没个理由, 也不能随意就休了许氏。

“我——”连玉翘有些话实在张不开嘴,还是青螺上前来磕了个头, “老爷当初过世的时候,盼着姑娘找一门正经亲事,嫁出去好生过日子。也不求什么富贵, 只要平安就好。”

沈夫人简直想抓住连玉翘的肩膀晃一晃, 问问她脑袋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大郎有什么不好?这外头的亲事,不是我推脱,你——这实在是为难啊…”她可是在沈大将军面前都说了连玉翘情愿给沈云殊做妾的,这下子被当面拒了, 要她回头在沈大将军面前如何交待?

“玉翘——”眼看连玉翘低着个头油盐不进的样子,沈夫人只能下猛药了, “你可想过,你的名声?这若是…”

“我知道。”连玉翘声音细如蚊蚋,却是打断了沈夫人的话, “我知道别人说我克夫,可若真是克夫,我就更不能跟表哥了,夫人说是不是?”

沈夫人哑口无言,眼看着连玉翘告退走了,一肚子的火就全发到了红罗身上:“你不是说这事十拿九稳了吗?如今这是怎么回事!我回头如何与老爷说?”沈大将军可不是傻子,她前头打着包票,后头事儿就不成了,沈大将军难道不会多想的?

红罗也是张口结舌:“这,这奴婢明明看见…”她明明看见连玉翘站在沈云殊的院子外面痴痴张望,难不成她看的竟不是沈云殊?不可能啊!

“奴婢再去劝劝表姑娘…”

“劝什么劝!”沈夫人一盅茶砸在地下,茶水全溅在了红罗鞋面上,幸好茶放得久了已不烫人,“瞧那丫头说的是什么?”若是让沈大将军听见,必会想她这是有意要给沈云殊塞个“克夫”的妾呢。虽然说,她也的确是有意的,但她本意还真不是想“克”了沈云殊啊。

红罗连忙跪下,动也不敢动:“表姑娘或许只是听说要做二房,一时有些想不通…奴婢,奴婢再想法子劝劝,或许就…”

沈夫人此刻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既是你提的,你就去劝,可有一条,别让老爷以为我逼着这丫头做妾。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沈家不怎么太平,袁家也同样如此。

袁翦紧皱着眉头,一脸烦躁。自打沈家父子来了江浙,这才一年多点的时间,他就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连眉心的川字纹都深了。这沈家父子,真是天生来跟他作对的!自打他们来了,就没几件顺心的事,现在居然连钦差都死了,偏偏杀死钦差的,还是…

袁胜玄看见袁翦的脸色就知道父亲心情烦躁,并不敢多问,只能把目光转向袁胜青。

袁胜青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还是对弟弟道:“的确是那帮人干的。他们也是假扮商人,谁知司俨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就对他们的身份起了疑心,于是——”

“于是他们就把人杀了?”袁胜玄不由得大怒,“他们也不先打听打听司俨的身份!而且,既是要杀,为何又不全杀光,还留下人来报信不成?”

这群倭人!果然这等小国里出来的野蛮人根本没有头脑,只知道杀杀杀!而且,他们跑到福建去做什么?

“大约是看着江浙一带巡防得严,又想去福建劫掠——”袁胜青按按眉心,“且不管他们去福建做什么,横竖不在我们辖下,便出事也是那边顶着。只是…福建守备定是不成了。”

袁胜玄脸色更阴沉了。福建守备是他们看好的人,可是事事不顺。先是想用来联姻的袁胜莲跑了,现在倒好,眼看着这守备位子都坐不住了,倒省了袁家一个女儿。

当然,袁家并不想省这一个女儿,只是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件事了:“钦差那边,究竟是否知道他们是倭人?”这才是最要紧的。如果知道了,再上报朝廷,那倭患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之前所说沈家为争功而夸大倭患的话就成了笑话,倒要轮到他们袁家为人所笑了。

“目前看来,应该是没有。”袁胜青有句话没说出来,他觉得司俨当时也未必就是起了疑心,多半是那些倭人自己心虚,所以才大开杀戒。却没料到这是钦差队伍,里头很有些侍卫是好手,所以未能将所有人都杀掉,自己反而损失了些人手。

“还算他们机灵,未曾留下活口,只有几具尸身,当是分不清是倭人还是海匪的。”倭人就这点儿好处,除了语言不同,跟本朝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从尸身上是分不出来的。

“沈云殊倒是去得快,那几具尸体他从头到尾都看过,恨不得能剖膛开腹,看看心肝有没有什么两样。”袁胜青也是一肚子憋屈,只能讽刺一下沈云殊解气了,“只可惜,他还不能叫死人开口说话!”

“即使分不出来,钦差被杀,朝廷也要下旨严剿了。”袁翦总算开了口,“虽是在福建出的事,江浙也也免不了。”

袁胜玄略一思忖便道:“既然如此,眼下也顾不得别的了。朝廷的旨意一下,沈家父子两个必定要借机翻起大浪来,咱们家不能被他们压下去。”

这个不用他说,袁胜青也知道。之前沈家父子一到江浙就想着剿匪立功,只是那时候他们初来乍到,连地形都还没摸清楚,又不习水战,翻不起太大的浪花来。

只是沈云殊那小子太有本事,也不知他是天生就该打仗还是怎么的,马战步战熟习,水性竟然也通,来了不到一年,就成了浪里白条。虽还比不上袁家兄弟两个,却也要算是好水性了!

不单是他,连着他们带过来的那一批人也都学得很快,若不是那一回背后一记暗箭,把他按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怕是那会儿就要折腾出动静来了。

说到这个,袁胜青就不由得暗恨,怎么这小子就那么命大,居然就没一箭射死他呢?现在可好,他死里逃生养好了伤,反而比从前更能折腾了。这次朝廷若下旨严剿,沈家父子必定是要领兵的——前头沈云殊练着兵就剿了杜老七匪帮,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带兵?

有这机会,沈家父子不往死里捞功劳才奇怪呢,只怕沿海这些大大小小的海匪,保不住多少了。

“我知道。这时候,也顾不得想以后的事了。”袁胜青阴沉地道,“朝廷真要严剿,咱们家也得立功。至于人——以后总会有的。”

沈家要立功就得剿海匪。袁家若不想被他们在军功簿上压下去,那也得剿啊。如此一来,海匪还能剩下多少呢?至少现在成气候的这些,大约是统统留不住了。

“只是,若沿海真清静了,咱们家只怕也就不稳当了。”袁胜玄冷冷地道。

带兵好不好呢?当然好了!各种油水且不必说,单说你一个武将,若是手里没有兵,那就是一根光杆儿,基本就是个摆设了,只有掌兵,才是实权!

但,国家承平,武将的用处就不大了。所以,可以说必先有国家不宁,才有武将的用武之地。对国家来说这不是好事,但对武将来说,这才是机会。就比如说沈家父子为什么能把西北管得一块铁板也似?还不是因着西北常年打仗,他们在那里镇守了十几年,有足够的时间去经营。

结果现在呢?西北一太平,沈家父子不就被卸磨杀驴了?当然,这两头驴还不肯乖乖被杀,硬要来江浙继续踢腾,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正是出于此原因,袁家对江浙的海匪才没有赶尽杀绝——真到了那一天,他们袁家也就没用了。

海老鲨帮虽是没了,袁家却打算在剩下的一些海匪中挑出一两个来联络一下。过几年他们成了气候,袁家不就又有了用武之地?

可恨这计划现在是被那群愚蠢的倭人给打乱了。他们这一杀人不要紧,却给了沈家兴风作浪的借口啊!

“那些以后再说。”袁翦也开口了,“你妹妹刚进宫,正是不稳当的时候,咱们家不能在这时候被沈家比下去。”大不了过几年,再重新扶持呗,难道海匪还会少吗?

说到袁胜兰,袁胜玄也微微皱了皱眉。他在杭州城坐镇,袁胜兰的消息他这里还要更灵通一点儿,晓得袁胜兰这会儿并不怎么得宠,还是梅皇后的那个妹子更得皇帝喜欢:“早叫这丫头多读点儿书…”

袁胜青摆了摆手:“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再说,梅家那丫头确实是个绝色的…”

袁胜玄冷笑了一下。袁家武将出身,对读书这事儿都不怎么热衷的,女儿家也是一样。袁胜兰打小就不爱读书,袁夫人又太宠爱她,看她被大房的袁胜蕊比下去,不说督促着她发愤,倒是总说些“女孩儿家读多了书会生些胡乱心思”,就由着袁胜兰不学无术。及至袁太后那里递过意思来要让袁胜兰进宫的时候,袁胜兰已经十三岁,再怎么补习也赶不上了。

“我看,父亲还是应该着人往宫里送个信,怎么能提点兰儿一下。不如梅昭容美貌也就罢了,总该学着善解人意一些。若不然,便是皇上看在袁家和姑母的份上,也不过是面子情罢了。”生得绝色的女子自然是占便宜,可这世间不是绝色的难道就不活了?所谓柔能克刚,什么是柔呢?温柔小意,做解语之花——不,就是解语草,男人也会多看两眼的。

袁翦皱皱眉头:“这些自有你姑母教她。咱们只管做好外头的事就行了。”又看了一眼次子,“你也不要总想着这些小事…”一个大男人,总想女人家的事算什么呢。

袁胜玄只得站起来听训,等袁翦说完了,才道:“或许是儿子多心了,只是儿子觉得——”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姑母不知兰儿的性情,便是教导,兰儿也未必听得进去。”

其实他想说的是,太后真的会尽心教导袁胜兰怎么争宠吗?反正,袁胜玄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但这话他无凭无据,只是自己心里有些别扭,到底是说不出来的。

不过他这话袁翦倒听进去了:“都是被你们母亲宠坏了!”自己女儿是个什么样子,他心里多少也有数,连自己的父亲和兄长都没怎么讨好,现在叫她去讨好皇帝,只怕…

袁胜青对这个妹妹倒还有几分宠爱,便岔开话题道:“京城的事儿慢慢商议,先说眼前罢。”

袁胜玄眼睛微微一眯:“依我说,倒不如趁这机会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袁胜青不由得看了弟弟一眼,“若是能,早就除了。”

“如今不一样。”袁胜玄冷冷一笑,“沈家要抢功,就得出战。这些倭人给咱们惹来这么大麻烦,也该他们出出力了。”

袁翦沉声道:“你是说,还跟上次一样…”

“对。”袁胜玄肯定地道,“只是这次绝不许他们再出岔子了。就告诉他们,杀了钦差,朝廷必要下令剿倭,若是不趁沈家与海匪相斗的时候下杀手,等沈家清剿了海匪,腾出手来,死的就是他们了!”

“这倒可行。”袁胜青想了想道,“这次杀了钦差,他们也知道是闯下了大祸。只是这事儿,须得做得缜密。而且,也要防着这些倭人日后拿此事要挟咱们家…”

“他们必会要挟的。”袁胜玄嘴角浮起一丝阴沉的笑意,“而且这些人凶恶愚蠢,几次行事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并不甘心为我们所用。所以,没必要留着他们。”

袁翦眼睛一亮:“你是说…”

袁胜玄淡淡地道:“为了倭患的事儿,咱们家是肯定要吃点亏了,毕竟司俨那边已经报了上去,倭患确是有的。在此事上,咱们家已经落了沈家一步了,若是沈家人再死于倭人之手,只会显得他们高瞻远瞩,咱们家倒成了昏聩无知,鼠目寸光了。”

袁胜青总算有点明白弟弟的意思了:“倭人杀了沈家父子,咱们再灭了倭人,总算也是一功?”将功折罪,也就没人好再拿前头的事来说道,毕竟高瞻远瞩的人死于倭人之手,而鼠目寸光的却灭了倭人呢。

“这主意不错。”袁翦实在是烦透了沈家父子,简直好似两只打不死的苍蝇——不,苍蝇只是烦人,沈家父子却是跳蚤,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狠狠咬你一口,咬得你坐立不安,却又偏偏打不着他。

“这次,一定要好生筹划!”袁翦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出纰漏!那印章,也该拿出来用了。”

袁家父子在家里密谋的时候,沈家父子也在书房中谈话。

“夫人说,你表妹——”沈大将军提到儿子房里的事,也有点尴尬,“她想聘了你表妹给你做二房…”

沈云殊立刻就咳了一声:“父亲,不是儿子驳夫人的好意,但表妹原就是因为不肯做妾才来投奔咱们,到了儿反而在咱们府里成了妾,这成何体统?不说传出去名声好不好听,就说母亲若泉下有知,怕也不愿意自己兄长的女儿为妾吧?再说,表妹被逼为妾,又该怎么想我们家呢?”

沈大将军皱着眉头道:“我也觉得这样不大妥当,但玉翘那丫头对你有意,若是如此,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你就纳了她,也免得她去外头受苦。毕竟她的名声委实是,若是嫁了人,只怕要在这上头吃亏。”

沈云殊表情古怪:“表妹对您说,她对我有意?”

“她一个女孩儿,哪里能对我说这些——”沈大将军才说了一半,看见儿子脸上的表情就停了下来,“怎么?”

沈云殊叹了口气:“或者,您还是该问问表妹的意思。什么二房,恐怕不是表妹提出的罢…”

沈大将军立刻就明白了,默然片刻才道:“你的意思是说——”

沈云殊没说话。沈大将军便叹了口气:“那你表妹——罢了,我一会儿自去问她。”

沈云殊很明白,这个“她”指的不是连玉翘,而是沈夫人,略略犹豫了一下才道:“父亲,便是母亲还在世,想来也不会胡乱往我房里伸手的。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事不过三。”

“我知道了。”沈大将军也有些烦躁,长长出了口气,才放缓语气道,“虽说她心思不正,但有句话倒说得是,你媳妇年纪还小了些,可你已经不小了,这香火上的事…咱们做武将的,刀头上舔血,有些事自己心里也明白。我当年——你祖父祖母早亡,可也早早给我定了亲事,十七岁我就成了亲,十八就有了你。可你,今年这都二十了,要不是因为早跟许家有了亲事,也不会拖到这会儿才成亲。谁知这又——不吉利的话我也不想说,可必要到你有了子嗣,我才能放心点儿呢。”

沈云殊低了头,半天才道:“父亲,虽说这桩婚事确实是许家背信,但儿子觉得,或许姻缘真是天定,若是儿子不受这次‘伤’,许家长女真嫁过来,也未必就是良配。”

许瑶巴着袁胜兰才中选,这事儿她自以为做得隐秘,其实瞒不住人,至少沈家这里就通过皇帝都知道了。沈大将军听儿子这么一说,忍不住就点了点头。忽然想到儿子说的“天定”一词,眉毛便是一挑:“你当真是中意许氏?我知道她生得美貌,但——”

沈云殊抓了抓头发:“有几件事,儿子一直不曾跟父亲说过,许氏——儿子并不是看中她美貌…”

从驿站到茶山再到袁府,中间又有上巳游湖、窃听倭语等等之事,沈云殊即使言语尽量简洁,也说了有小半个时辰才说完。沈大将军头一次知道儿媳妇居然干过这么多事,不由得不吃惊:“当真?”

先是有些不能置信:“她竟还能听懂倭语?”之后便又有些皱眉,“你竟不曾跟我说过,如此大事,毕竟不是后宅女子该参与的,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如何是好?再则,也不该让她去冒险——”

最后便是有几分赞赏了:“她胆子倒大…”寻常女子,怕是在袁府见了人死在面前都要惊得走不动路,她竟然还能手刃一名倭寇,实在是…

沈云殊咧了咧嘴:“儿子记得,西北从前还有过守城杀敌的女子呢,她这也不算什么…”

“这如何一样。那是武将家的女儿,她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沈大将军感叹地摇了摇头,“倒不知许家如何养出这样女儿的…”

不过他感叹完了就想起正事:“许氏是好,可这子嗣之事…”

“父亲——”沈云殊又抓了抓头发,“儿子觉得,儿子还能活几年,不用着急这事儿吧…”

“胡说八道!”沈大将军要被他气笑了,“你能活百八十年才好呢,可——”难道是哪个武将自己愿意死吗?可是冲锋陷阵性命相搏,谁就敢说自己一定不死呢?

“儿子想,这事儿还是先别提了罢…”沈云殊其实到现在也还被许碧的话冲击得有些回不过神来,但听沈大将军提纳妾的事儿,下意识地就挡了回去,“这——儿子这媳妇娶进来,还没圆房呢就说纳妾,这也未免太,太不像话了…”

沈大将军不由得叹了口气。儿子说得对,儿媳虽说嫁进门半年多,可这没圆房,也实在不好在子嗣上苛求。若是看着许家,他真是不在意儿媳会不会难堪,可听儿子这么一说,这个儿媳还真是…至少儿子看着很满意,那这事儿可还真是要顾忌着些。

“那就,请个郎中来,替她诊诊脉,调养调养…”他一个做父亲的,也不好揪着儿子的房中事不放。

“哎——”沈云殊痛快答应了,“儿子也一定小心,定要长命百岁地活着,好孝敬父亲!”

“滚!”你小子活到百岁,老子早不知埋哪儿去了,还等你孝敬呢…

☆、第86章 相许

许碧就没有沈云殊那么消息灵通了。她既不知道沈夫人被连玉翘当面拒绝, 也不知道沈夫人后来到了沈大将军面前是如何尴尬解释的,她在屋里做针线呢。

要不说有志者事竟成呢,上辈子她以为自己会钉个扣子会补个衣服就已经是被逼出来的潜力了, 没想到真沉下心来学做针线, 进步竟然也是飞快。虽然说这里头也有原身许二姑娘水磨出来的功夫, 但也要她自己用心学才行。

没办法呐,针线,在这个时代是一项很有用的技能,比她上辈子学开车还要有用得多呢。

“姑娘这个荷包的针脚真细, 奴婢瞧着跟从前差不多了呢。”才叫了几天少奶奶,知雨听了她和沈云殊的谈话, 又把称呼改了回来,“再过几天,姑娘一定都能想起来。”

许碧笑着摇了摇头。缝和绣那是两回事, 不过这个荷包她自己也挺满意的, 用几块不同颜色的布拼起来,既不费力看着还挺漂亮,针脚也细腻,要许碧自己说, 比缝纫机走得也不差了。

“姑娘歇歇吧。”知雨端了杯茶来,“这总做针线, 眼睛和肩膀都会累的。”以前姑娘在娘家的时候,整天的做针线,就时常说眼睛累肩膀酸, 这眼看着又做了半个时辰,也该歇歇了。

许碧也觉得眼睛是有点累了。许二姑娘从前那是想着做针线讨好嫡母和两个姐妹,做得实在是太多了,若是她再不注意,没准就会变成个近视眼,这时候可没有眼镜给她戴呀。

知晴从外头高高兴兴进来,手里捧了一碟葡萄:“少奶奶,厨房来了新鲜的河虾。奴婢上回看大少爷也爱吃,就叫厨房加一道软炸虾仁,蘸椒盐的,可好?”

软炸虾仁许碧也喜欢吃。这年头不比她那个时代交通方便,在京城时新鲜的鱼虾都是稀罕物儿,难得吃到。就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也分不到许碧头上来。倒是来了江浙,这边鱼虾都多,大将军府里自是不缺,不但许碧想吃就有,连带着两个丫鬟也跟着沾光。

知雨勉强笑道:“是姐姐自己想吃了吧?”她虽然打定了主意会陪着许碧,但想想西北那种地方千里迢迢的,又是人生地不熟,女户便是家里没个男人支应,怎么都觉得心里慌乱,还不敢让许碧发现,免得勾得她心里难过,只得尽力说笑。

知晴忙道:“你这丫头,又编排我!我可是看着大少爷上回吃了不少,少奶奶也喜欢,这才跟厨房要的呢!”

许碧笑了笑:“你如今也用心了。”所以说用心和不用心真是不同的。知晴这丫头也不是愚笨,只是从前不上心,别说虾仁这种少见的东西,就是许府常吃的那些菜,许二姑娘爱哪个不爱哪个,她大概也没注意过。现在倒是细心了,说起她爱吃的东西来也是如数家珍,连沈云殊的喜好都观察到了。若真是肯这么用心,再勤快一些,就是一等的好丫头了。

只不过,这些应该都建立在让她能过好日子的基础上。倘若要是让她跟自己去西北,恐怕她是不情愿的。当然,这也算人之常情,就算是奴婢也不是个个儿都会赤胆忠心只为主子着想的,只不过相应的,这样人也不会成为主子的心腹罢了。

所以,如果她去西北,大概还得给知晴找个人嫁了。许碧沉吟着,搁下针线洗了洗手,拈起一个紫黑的葡萄填进嘴里,一咬,甘甜的汁水就溢满了口腔:“那椒盐备两份,一份味道重些,多加点儿花椒。”沈云殊口味重,上次吃的椒盐他就嫌淡了些。

跟沈云殊说完那些话之后,许碧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她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遗憾。

沈云殊可能…不会答应吧。毕竟这个年代,不纳妾的男人少之又少。而且即使是那些不纳妾的人家,大概也没有主母敢像她一样明白地说出这种“妒嫉”之语吧。尤其她现在连个儿子都还没生出来,唯一的筹码不过是自己的真心。然而真心这种东西——在这个时代的男人看来,有或没有大概没什么两样,他们要的是“贤惠”,至于你究竟是真贤惠还是假贤惠,那倒不重要了。

不过,在离开沈家之前,她还是要把该做的做好。努力过了,才不会后悔。许碧想着,拿湿帕子擦干净手,又把那件做到一半的中衣拿了过来。

她手艺还不行,也就做做中衣了。这东西不必绣花绣朵的,只要剪裁得当,针线细匀就可以了,正好适合她。

“姑娘才吃了几颗呢——”知晴一拍脑袋,“看奴婢糊涂的,方才周嫂子跟奴婢说,周平在外头寻着了一个不错的庄子,想下午来给少奶奶回话。”

许碧险些忘记了。前些日子她叫周平夫妇两个在外头找找合适的庄子,手头上这四千两银子总要运转起来才行。铺子不好贸然入手,能买点合适的土地倒是稳妥的事儿。不过,假如要离开江浙去西北,这地也就不必买了。

“先让他们看着吧,也不必急着就来回我,也去多看几家铺子,有没有什么他们也能做得的生意。”周平夫妇是能吃苦的,她打算把他们也带去西北。看着周平不是个笨人,倘若这夫妇俩能在外头担起事来,那她就轻松多了。

知晴答应着出去了。知雨犹豫半晌,还是小声道:“姑娘,真的打算好了,要走?”在她看来,大少爷也是不会答应的。不管是在许府还是在沈府,那些来往的人家里,哪家没个妾啊?

啊不,还是有的,梅大儒就没纳妾嘛!

自从梅家兄弟住进沈府,府里的下人们也没少八卦他们,知雨就知道了,梅大儒的妻子与他是指腹为婚,夫妻两个相敬如宾,三子一女皆系嫡出。这些年梅大儒带着两个儿子在外游历,梅太太就在家中带着幼子幼女侍奉公婆,谁不说一声夫贤妻惠?

许碧一笑:“我倒更希望像苏姐姐的外公外婆那样…”

梅大儒家的事儿她当然也好奇,不过听完之后就觉得——相敬如宾,很难说究竟是不是好事。听说梅大儒时常出外游历,少则一月多则半年,这次带着两个儿子出来更是长达两年,所以梅太太恐怕不少日子都是在独守空房,还要伺候公婆照顾儿女,这——要不是这年头儿子都归父亲教育,而梅家兄弟又显然被教育得很不错,许碧都要疑心梅大儒对家庭究竟关不关心了。

梅大儒曾经说过,纳妾,为子嗣计也。意思就是没儿子才纳妾。在这点上他算得上言行合一,但他跟梅太太的感情究竟怎样,却不能从他不纳妾上反应出来。

而苏阮说过,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却是琴瑟和鸣,意趣相投。许碧想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要夫妻相得,而不仅仅是夫妻相敬。

其实许碧觉得,她和沈云殊是“相得”的,也正是因为这份儿“相得”,她才不能“贤惠”,不能过那种有妻有妾的日子。即使是在这个时代,丈夫也许能分,但爱人,绝不能分。

知雨还是有些不大明白:“可姑娘既然是舍不得大少爷——”若是她,喜欢的东西才要紧紧抓住呢,为什么越是喜欢,反而越要放手呢?

许碧一时不知道怎么向知雨解释。男女平等的话就不用说了,知雨不可能理解,就如同她也不能说奴婢只是一项工作。

事实上,许碧自己都觉得,这也不仅仅是用一句男女平等就能概括的。或者说,她要的,是跟所爱的人平等。我愿付出全部,所以我也要求你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