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 祭完灶,这年就要到了,故而这段时间, 家家在外头的人都往回奔, 就等着除夕团圆。偏到了沈家就反着来了, 沈云殊在家里悠悠闲闲地歇了一个月,这会儿要往军营去了。

当然,理由是很合适的——来帮忙的梅大儒还在营里呢,你把人家请去的, 总不能大过年的还把人扔在那儿,孤家寡人地独个儿守岁吧?

沈夫人并不在意沈云殊出门, 反正她也管不了,只要这天寒地冻的出去奔波的不是她的儿子就行了。有这操心的工夫,她不如再理一理给董家的聘礼单子呢。说起来这两年, 也就这么两件舒心的事了, 必要办得好看才行呢。

当娘的这样,沈云安和沈云娇自然也是一样,随口说声大哥辛苦罢了。就算是沈云婷甚至香姨娘等人,也只道沈云殊是去接人的。这样的天气还要出门自然是辛苦, 不过南边的天气比西北要温和些,这几天也没见下雪, 想来几天就回来了。故而,也都高高兴兴等着除夕了。

这府里知道实情的,也无非就是沈大将军与许碧等寥寥数人。沈大将军驻守西北二十年, 这样的事经得多了。再者一家之主,儿子出门若是依依不舍倒是反常,反而容易露了痕迹。只有许碧占了新婚娇妻的身份,能把人送到二门。

“天气冷,出门要小心。”许碧心里有无数的话,只是不能说出来。南边的冬天是要往骨头缝里冷的,若是要到海上去,那海水的温度就更不用提了;更别说这还不仅仅是跑船,而是要动刀动枪。

这会儿许碧真是要谢天谢地,幸好沈云殊当初是假伤,若是真中了那么一箭,这种天气再去海上,她是想都不敢想。

沈云殊披着一件玄色缎面内衬毛皮的披风站在那里。他身量高挑,系上披风尤其英武,闻言就是一笑:“我小心着呢,你放心,不过几日就回来了。”

这怎么可能放心呢?许碧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衣裳,纵然知道绝不会有偷工减料的事儿发生,还是担心他穿得不够暖。

沈云殊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眨眨眼睛:“在家等着,回来有好些事要商量呢。我这回去,就先跟梅老先生那儿探探口风。再有,正月十五,咱们还出去看灯呢。”

许碧用两只手捧住他温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好。我等你带我去看灯。”

眼看着沈云殊走出垂花门,玄色披风在身后如一团云般翻卷,许碧不禁往前走了两步。知雨不知所以,扶了她劝道:“起风了,少奶奶还是回去罢。宁波县离得近,总共不过两三日就回来了呢。”

许碧叹了口气,还站着不动。真要是两三天就回来了倒好呢。

眼瞅着那袭玄色披风消失在花树后头,许碧只觉心情很有些低落。也不知道怎么的,这次沈云殊出击,她情绪特别的糟糕,昨天给他检查行李的时候还烦躁得直摔了一个杯子。

虽然自认为绝不迷信,可到这会儿许碧也觉得不安,总疑心自己这么干是不是什么不祥之兆之类的,很想弄本儿佛经来抄抄,却又怕这样太反常,反而叫人看出端倪来。毕竟这家里还留着几个眼线呢。

“走吧。”估摸着这会儿人都该骑马出大门了,许碧才有些垂头丧气地发了话,“回去还要吃药呢。”都吃了一个多月了,就没点动静!

“哎——”垂花门这里小风嗖嗖的,知雨生恐许碧再着了凉,一听这话连忙就要扶着人向后转,却见许碧猛然又站住了,脸上神情古怪,“少奶奶?”

一股熟悉的热流——许碧嘴角抽了抽:“赶紧回去,我可能——来月事了。”幸好冬□□裳穿得厚啊。

初潮来得十分凶猛,许碧回到房里的时候已经是血染中衣,仿佛凶杀现场一般。丫鬟们却是欢天喜地,忙着给她换了衣裳上床躺着,又是汤婆子又是红糖鸡蛋水,倒好像是坐月子一般。

难怪这几天心情烦躁,原来是生理期。许碧抱了汤婆子在床上歪着,长长出了口气。要按她的生理知识,这么早就圆房生育并不合适,可是今天看着沈云殊离开,她居然也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能早点给他生个孩子就好了…

染血的中衣不好往浆洗上送,知雨高高兴兴端了木盆去打水,却迎头遇上了紫电。

紫电已经做了几个月的针线了。

若是给沈云殊做贴身衣裳,她巴不得。若是给大少奶奶做,好歹也是点孝心。可如今她做的都是什么?

帐子、鞋袜,衣裳,她都做了,可是这些东西是给谁的呢?花园子里住的两位梅公子的。

大少奶奶倒是狠夸了一番她的手艺,还赏了银子,然后就又给了她些布,让她给院子里的丫鬟们做几套衣裳,正好顺便教小丫鬟们学针线。

当然,少奶奶说了,并不限她什么时候做出来,只不过是为了叫这些小丫头们学学,一套衣裳从裁剪到缝纫究竟是怎么做的。还叮嘱她别太累了,等教完了做衣裳,后面还有鞋袜、帷帐之类的活儿,都要让她教呢。她是这院子里的大丫鬟,伺候的日子最久,叫她来教这些小丫鬟们,最能服众。

说得很好听,可实际上,不过是拿她当个绣娘使罢了。

紫电真是有口难言。

若说大少奶奶苛待她,那也没有。再怎么是沈夫人挑来的丫鬟,纵然是要挑给沈云殊做通房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奴婢,让她做做针线,实在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儿。更不用说连大少奶奶的两个陪嫁丫鬟见了她都一口一个姐姐,客气得根本挑不出毛病来。

可若说她过得舒心,那又怎么可能?之前沈云殊虽说一年也难得回家几日,但回来了她总可以近身伺候。可如今,沈云殊在家里留的日子长了,她反倒连正房的门都进不得了。沈云殊更是连问都不问,仿佛院子里就没有她这个人。

唯一的希望就是大少奶奶至今尚未圆房。紫电只盼着沈夫人那里能闹一闹。

依她看,大少奶奶是不会让表姑娘进门的。二房虽说也是妾,可到底比一般的妾室身份高些,且表姑娘又占着个亲戚的名儿,真进了门颇难弹压。大少奶奶那脾气,瞧着软懦,其实是个善妒的,绝不会弄这么个二房进来给自己添堵。

但说到底,大少爷身在行伍,香火才是最要紧的。二房不成,先纳个通房却还说得过去,那时候她的机会不就来了吗?虽说开头只是通房,但她若能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最要紧的是,若是这样被大少爷收房,她就是过了明路的,大少奶奶就不能像处置青霜那样处置她!

青霜就是沉不住气。大少奶奶一进门她就硬往前凑,扎了大少奶奶的眼,才害得她们两个一起都被防贼似的从正房撵了出去。之后她不肯韬光养晦,反而想得空儿去爬大少爷的床。被大少奶奶抓住这样的把柄,她还有什么好儿?

紫电知道自己有耐心,没耐心的人,也磨不出一手好针线。她已经等了三年,难道还怕再多等几年吗?说到底,她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还等得起呢。

抱着这种念头,她又往大厨房去了一趟,拿几十个钱出来,要了两碟点心。大少奶奶不是让她教这些小丫鬟吗?那她就好好地教,得让她们都知她的情才好。别看都是小丫鬟,将来未必就没有前程,没准什么时候就能在哪个主子面前说她几句好话呢。

才提了食盒回来,就见知雨满面笑容地拿了个木盆出来,里头那白色中衣上染的血渍让紫电心里猛地一跳,忙堆起笑容:“妹妹这是做什么呢?这天寒地冻的,难道还要妹妹自己洗衣裳?”

各房主子的中衣多半都不往浆洗上送的,皆是贴身丫鬟来洗。知雨年纪还小,这衣裳上染的血,只能是…

紫电心里绷得紧紧的:“这,这是少奶奶的衣裳?难道少奶奶伤着了?”

知雨笑了一声:“少奶奶哪里会伤着呢,是喜事儿。”紫电这些日子老实得门都不怎么出,知雨对她也就不再如防贼一般。且这样的好事,知雨真恨不得嚷得满府都知道呢,也叫有些心怀叵测的人瞧瞧,少奶奶身子究竟好不好!

这话一落进紫电耳朵里,她那颗心就崩地一声直往下落,脸上却还要维持着笑容:“哎,少奶奶这是——可真是喜事了,可见那药是有用的。”

知雨不大爱听见药不药的,闻言便笑了笑道:“姐姐说的是。姐姐忙,我去洗衣裳了。”绕过紫电就要走,却见小丫鬟芸草一路小跑地进来,便又站住了脚笑道:“不是去找你姐姐,这又是怎么了?”这小丫头机灵,就是走路总好小跑,瞧着有点儿不稳当。

芸草是从外头买进来的,进了沈府之后少不得也学着别的小丫鬟认个干娘干姐姐的,多少能得些庇护。她这个干姐姐也不打眼儿,不过在厨房里的二等丫鬟,捞不着多大好处,倒是总能落些吃食,便时常分芸草一些。

厨房那地方,各房的人都要过去,人多嘴杂,能听到不少消息。芸草在许碧这里渐渐被重用,她那干姐姐也就想着借机向大少爷这里投效,故而有听见的消息总私下里告诉芸草一声儿。

这么着,芸草若是没事就往她干姐姐那里去。许碧也是默许了的,横竖有用没用,耳目灵通些总是好的。芸草也还不错,在外头听消息,还能把自己的嘴管住,并不往外漏许碧这里的事,这点让许碧十分满意,已经打算着过了年就提她做二等了。

有光明前景在,芸草自然更有动力,今日不当值,一早的就跑去了厨房,说是帮干姐姐打杂儿,其实就是听消息去了。

许碧正无聊,抱了个汤婆子听芸草说话:“香姨娘在大姑娘院里哭了。我姐姐去领炭的时候,听往大姑娘院里送炭的婆子说的——香姨娘也不知跟大姑娘说了什么,最后是哭着出去的。”

这倒真是新鲜事了。香姨娘竟然会从沈云婷院里哭着出去,还叫下人撞见了?

这确实是件新鲜事儿,新鲜到连百灵都有些慌了。香姨娘跟沈云婷说话的时候把人都打发了出来,回到芥子居又把自己关在屋里,搞得百灵不知所措。

“姨娘跟大姑娘说什么了?”鹦哥打了热水来,里屋的门却不开,只得把水放在小风炉上免得凉了,忍不住也要问百灵一句。

“就听见说梅什么的…”百灵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也没听见大姑娘跟姨娘顶嘴,怎么就…”怎么就伤心成这样了呢?

香姨娘伏在床上,眼泪顺着脸颊缓缓下流,像两条细线,连绵不绝。

她是去跟沈云婷提梅家的亲事的。

沈云殊弄了两位梅家公子住到花园里,香姨娘初时没想什么,及至后头撞见了许碧夜里往花园里去那一次,她才注意上了梅家兄弟两个。不过后来许碧因为跟沈云殊吵过,有好久没再去上夜课。香姨娘盯了十几个晚上再没见人,也就以为许碧只是去传个消息什么的,把这事儿放下了,因此,她也就不知道沈云婷居然也被许碧拉去上课了。

及至沈大将军回来,香姨娘是常在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且沈夫人装病躲羞去了,后宅她来代管,又是年下,少不了有事与沈大将军商量。一来二去的,沈大将军也就透了个意思,说是想与梅家攀个亲。

这下香姨娘真是大喜。长幼有序,姐姐未嫁,妹妹自不能定,这说亲当然是说沈云婷了。梅家二公子年纪正相当,听说学问又是极好的,后年春闱必中。虽说梅家在朝中没什么族人做官,可到底是皇后母家呢,梅若坚若是头一个入仕,皇帝看在皇后的份上,也会对他青眼一二吧?

谁知她没高兴多久呢,就又从沈大将军那儿听了消息——沈大将军打算替沈云婷向梅家大公子说亲。

梅大公子!不是梅二公子!

香姨娘简直是晴天霹雳了。

自从听说要攀亲,她就细细打听了梅家的事儿——梅大公子二十八了,梅大公子娶过妻,梅大公子家里还有个儿子已经四岁了!

尤其要命的是,梅大公子不打算下春闱,他无意入仕,倒是打算将来回岭南去开书院!

开书院有什么前途?还是在岭南那样的地方!

香姨娘也没打算着沈云婷能嫁什么高官显宦,进门就是三品二品的诰命夫人什么的,只要夫君上进,有前程,便是前头清苦些,有嫁妆呢,后头自然能熬出头儿的。

可梅大公子这样的,简直是前程无亮,就是熬一辈子,也熬不出什么的。

香姨娘原先盘算得喜气洋洋,突然来这么一个消息,险些被这兜头一棍子打晕了,拐弯抹角地问了半天,才知道沈云婷跟着许碧,把两人都见了,据许碧说,沈云婷更中意梅大公子。

大少奶奶说的!

香姨娘根本不相信,偏偏沈大将军相信,还说这次沈云殊去营里接梅汝清回来过年,就要先探口风了。故而她这一大早的,就直奔沈云婷院子里,去问这事儿了。

结果沈云婷告诉她,是真的。香姨娘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只觉得女儿简直是眼瞎了,怎么能弃了珍珠选了鱼目?絮絮叨叨跟女儿念叨了半日,很是疑心女儿是不是被许碧误导了。

沈云婷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不过也听出来生母是有些疑心到嫂子身上,不由得再三声明是自己选中的人。香姨娘犹不死心,拉了女儿道:“你怎么这样糊涂?梅二公子是什么前程,如今好容易把人请回来在咱们家住着,哪里再寻这样的机会去?”

沈云婷当着生母的面,到底不好意思说自己看中梅若明性情温和,更不好意思说她是被梅若明讲课时挥洒自如、各种典故知识信手拈来的模样所吸引,又想着给哥哥嫂子开脱,于是脱口便道:“姨娘也不想想,嫡庶有别,我如何配得上梅二公子?若是我选了梅二公子,大哥便是再为难也要去向梅家提的,届时若得罪了梅家,岂不给父亲和哥哥添麻烦?”

香姨娘平日里口口声声都是嫡庶有别,处处压着自己女儿,其实并非是真的就觉得沈云婷不如人,不过是以退为进,一则叫沈夫人挑不出她们母女的错处来,二则也博沈大将军和沈云殊的怜惜,就为了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让这两人出面,给沈云婷寻一门称心如意的好亲事。

谁知她这一片苦心,倒是在沈云婷心中砸实了“嫡庶有别”的念头,硬生生把放在眼前的一门好亲事给推了,就为了她时时教导过的“嫡庶有别”,“不可让父亲兄长为难”。

香姨娘险些没厥过去,自己都不知道后头又说了些什么,反正女儿是没听进去,还跟她说梅大公子才学如何如何出众云云。

才学出众?真才学出众怎不去考进士呢?都说“学得文武世,卖与帝王家”,这没买主儿的才学,到底有甚用!

香姨娘说破了嘴皮,也不过是翻来覆去地说梅二公子年纪相当前程无量,却都被女儿一句“嫡庶有别”堵了回来。她既不能说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又不能说难为了沈云殊不要紧,最终也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回了芥子居,一头栽倒在床上,眼泪长流。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香姨娘算是知道了。不过只哭了一会儿,她便爬起来,叫百灵打水来洗了脸,就往许碧房里去了。听沈大将军的意思,似乎对梅若明也十分欣赏,觉得沈云婷选了他也并无不妥。既如此,那只能往沈云殊处想法子了。

许碧刚在奇怪香姨娘与沈云婷究竟闹了什么别扭,便见香姨娘来了,自然是忙叫请进来,一听香姨娘提起与梅家的亲事,便笑道:“大少爷是有心与梅家结亲。梅大公子才学出众,性情温良,是个好人。”单看梅若明肯给妻子守三年孝,这人品性就不错。何况梅汝清就没妾,那他的儿子应该也不会随意纳妾,沈云婷只要能跟梅若明找到共同语言,以后的日子应该不会难过。

香姨娘心里一阵失望,表面上却佯做不知:“梅大公子?他可比婷儿大十几岁!倒是梅二公子与婷儿年纪相仿…”

许碧真不敢跟香姨娘说,梅若明是沈云婷自己看中的。

这话她现在可以跟沈云殊说,却不敢去跟沈大将军说,更别说香姨娘时时处处的以规矩约束自己和女儿,若是听说女儿自择夫婿,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故而,许碧只能含糊地道:“梅大公子年纪是略长了些,但年长一点更知道心疼人。姨娘不要担心,梅家虽清寒些,但云婷的嫁妆绝不会少的,足够他们过日子。再者,梅大公子也不是那等没出息的人…”

后头的话香姨娘是统统听不进去了,直到听许碧说:“梅大公子的情况大少爷都知晓的,姨娘就等好消息吧。”这才回过神来。

“听少奶奶的意思,也都是知道的?”香姨娘在袖子里攥紧了双手,试探着问,“少奶奶知晓梅大公子——”

许碧也没细想,就笑答道:“是。梅大公子也是我亲眼见过的。”不但她见过,沈云婷也见过哟。梅大公子把她们当成了小厮,说话还怪和气的呢。

看着许碧脸上的笑容,香姨娘突然有种冲动想狠狠在她脸上抓一把,把那笑容抓碎掉!果然是她!这门亲事一定是她看中的!

香姨娘也知道,沈云婷若配梅若坚,是有些为难。可若是沈云殊肯拉下脸去想法子,应该还是能成的。可现在——必定是许氏,必定是她怕沈云殊为难,才叫沈云婷择了梅若明。否则,这件事又何必要问沈云婷,直接由沈大将军那里定下不就成了?

可沈云婷知道什么好坏?她怕是连梅家兄弟的面儿都没见过一两回,若不是有人教着她,她怎会知道该选谁?这个女人太狡猾了!她怕自己夫君为难,就去教唆沈云婷,教她知难而退。只要沈云婷自己咬死了要嫁梅若明,沈云殊那里自然顺水推舟,谁又会再为她费心?

香姨娘再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带着一脸僵硬的笑容,指甲却掐进了手心里去。这个年,是没法过了…

☆、第92章 年关

都说年关难过, 对袁家来说,今年算是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你说什么?沈大郎又出战了?”眼瞅着这一年就要过完,府里都在准备除夕晚上的合家欢宴呢, 袁家父子却在书房里摔了茶杯。

前来报信的人真是满心晦气。这都到年底了, 连宫里的皇上都封了印准备过年, 怎么他就偏轮着来报这种丧气之极的消息?

然而话又不能不说:“是。原说是因为梅汝清还在营里教授倭语,沈、沈大郎是去接他的。谁知到了营里,他又得了探报说海匪登岸,于是就…”于是就领兵出征了呗。

“他这是擅下军令!”袁胜青怒极。

报信的人垂头丧气:“他领的是沈文手下分到的兵, 有沈文的手令…”不算是无令而动。而且,探报都说海匪登岸了, 难道沿海驻军不动弹吗?朝廷养他们,不就是为了平靖地方吗?就算沈云殊真是无令而动,难道就真的杀他的头?

更不用说, 他还打了胜仗。

“…剿了两处, 属下回来的时候说是冲着陆家那一群去了,只怕…”只怕陆家匪帮也要完蛋了。

“根本不是什么海匪登岸。”袁胜玄冷冷地道。最近这段时间海匪们都很识相地不露头,就算有人想着趁年节抢一把,也没有个一连三家都凑到一块儿来的。这分明是沈云殊早就定好的行动, 只不过是借着接梅汝清的时候下手罢了。

“轻敌了。”袁翦也已经想明白了,“没想到他先下了手。”原想着过年之后出击, 先抢下个靖海的功劳来,万没想到沈文都从营里撤出去了,倒被沈云殊杀了个回马枪!

“不, 他们是早有预谋!”袁胜玄这一会儿已经想明白了,“沈文从营里撤回去,就是要麻痹我们的!”结果他们还以为海上风季已来,沈家知难而退,结果人家根本没有收手的意思!

袁翦脸色阴沉,半晌才缓缓道:“原以为他们赶在初冬拿下杜老七已是不小的功劳,没想到…”没想到沈家父子并没有躺在功劳簿上睡觉,反而是再接再厉了。

“这一番求胜之心,确实是——”饶是袁翦心里恨极了沈家父子,也不能不叹一声自愧不如。想当初,他刚入了行伍之时,似乎也是如此,恨不得一日之内就能将海疆平定。可是到了后来,随着手中所握兵马日益增多,那剿匪靖边之心倒渐渐淡了,想的只是如何能让朝廷倚重于他,好教他长长久久地握住这兵权,以谋求更多的私利。

“儿子是说,沈家手里必有眼线!”袁胜玄冷声道,“既不是海匪登岸,那必是他打探到了这些人的聚集之处。可是,三处海匪聚集之处,若无知情人,沈家是外来的,如何能打探得如此清楚?”

海匪也不能一年到头地都在海上呆着。像海老鲨和杜老七那样有海岛可据的毕竟少数,相当一部分是下海为匪,上岸为民的。

这也是海匪为何难以剿清的原因之一。若无内线,你如何分得清这些人是匪是民呢?海匪脸上又没写着字儿。

因此,沈云殊这次能连抄三家,尤其其中有一家,还是因为匪首上岸赌博被逮住的。若说这都是沈家的探子打探出来的,袁胜玄死都不信!可是,若说沈家来了两年就能把眼线放到海匪中间去,那袁胜玄更不相信了!

“海鹰一定没死!”袁胜玄咬着牙根道,“这些事,海鹰一定知道!”海鹰是海老鲨身边的一根暗线,认识他的人不多,可他认识的人却不少。海老鲨盘踞多年,海匪们彼此之间自然都是知晓的,海鹰尤其知道得多。若是有他相助,这江浙一带海匪,至少八成都逃不了。

袁胜青悚然而惊:“海鹰?可是当时——”

“当时我们始终没找到他的尸首!”袁胜玄截口道,“虽说海上尸首浪打鱼噬,找不到也是寻常,可海鹰…”当时这就是他一块心病,果然成了后患。

袁胜青皱眉:“可当时,你也去查过…”还堵到沈云殊的茶园去了,后来更是在进京的路上死盯着,结果怎么样呢?

袁胜玄自诩智计,提起此事脸上也不由得有些火辣辣的:“都是那个许氏…”瞧着娇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得倒,与人说话声音略大些就能把自己吓着。世人多易对弱者掉以轻心,更不必说是个女子了。但现在想来,就是这个时不时就一脸要哭模样的许氏,只怕是在他眼前演过好几场戏了!

“许氏?”袁胜青还有些不信,“她能做什么?”

在袁氏父子眼中,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除了在后宅这一亩三分地儿打转,别的什么本事都没有。便有些身份尊贵的,也不过是夫荣妻贵,或母以子贵,总之自己是做不了什么大事的。

不说别人,就说他们那位太后姑母,若不是因为抚养过靖王,在太子亡故之后将这个养子拱上皇位,如今又哪来这样地位呢?且此事能成功,一则是她当时为中宫之主——这是从先帝处得来的身份;二则便是有袁家为后盾——而袁家,不就是靠着他们这些爷们儿在外头打拼吗?

总之,女人便有些才能,也无非是后宅那些小手段。且有胆有识的总是少数,绝大多数女人都没什么用,只是用来传宗接代、多结姻亲罢了。

袁胜玄自然知道兄长心里想的是什么,磨着牙挤出一句:“莲丫头还钻营到佑王府去了呢!”

袁胜青顿时黑了脸。可不是,都把袁胜莲的终身给安排好了,结果这臭丫头竟然自作主张,硬是撅了他们一回。要这么说,女人确实也不都是任人摆布的。

“现在想来,许氏在宣城驿分明就是与沈大郎一起做戏!”袁胜玄想起那一次,就恨得咬牙,“也是我的错处,若是当时紧紧跟着,说不定就抓住了海鹰!可恨他们拿着宣城县令做挡箭牌——那也是个蠢货,到底是打乡下地方来的,连巴结人都不会!”想起当时,不由得又把文县令给捎带上臭骂一顿。

然而这时候说这些已然无用,袁翦沉声道:“如今,必得把海鹰揪出来。”只要能找到海鹰,就能扣沈家一个与海匪勾结的罪名。

袁胜玄摇头道:“父亲,没用了。”就算现在抓出海鹰来,沈家实打实剿了这许多海匪,再说他们跟海匪勾结,谁信啊?反倒是海鹰过了明路,说不定还把他们袁家的事儿揭出来呢。

“那也不能容他活着!”袁胜青也有点急了,“他可是知道太多了!”

“若是海鹰活着,该说的话,他早就说了。”袁胜玄冷冷地道,“皇上那边并无动静,依我看,沈家还未曾向皇上禀报此事。”

“这是为什么?”袁胜青倒有些奇怪了,“沈家心心念念想扳倒咱们,岂会放着这样的人不用?”

袁胜玄嗤笑了一声:“海老鲨是咱们灭的,海鹰衔恨于心,才想利用沈家来扳倒咱们呢。若说咱们与海老鲨有甚来往,证据何在?”他们来往,从来都是派人,便有书信也是阅后当面即焚,哪里会留下什么证据?

“你说的是。”袁翦也微微松了口气,“仅凭海鹰一人不足为信。”

“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袁胜玄却紧接着又给父兄泼了盆冷水,“即使无凭无据,可若是皇上听信了呢?”没凭证是不能定他们什么罪,可皇帝在心里记你一笔,却并不需要凭据。

“那怎么办?”袁胜青脸色又黑了一层。

袁胜玄冷冷一笑,目露凶光:“怎么办?人若是死了,皇上只能倚重咱们家,自然就没什么怎么办了。”

朝廷当然不止一个武将,可是袁家镇守江浙,又是在祖籍之地,先帝那会儿就曾想派人分权,最后结果怎么样?那时候还有先帝支持呢,都没人能成,更何况沈家并不得皇帝的意…

“也未必就不得陛下的意…”袁翦年纪大了,想得也多,“原先是以为皇上只是要把沈家从西北拔了根儿,可如今看来…”先是派御医来给沈云殊治伤,现在又是许家女在宫中有孕,看着好像都是事出有因,可凑在一起,不由人不怀疑。

袁胜青迟疑道:“可若真是陛下授意,他们得了海鹰,早该揭出来…”若是海老鲨匪帮刚被剿灭时,就把海鹰送上去,袁家也是撇不清的。再说,那会儿还有倭患的事儿呢,若是沈家一并吵出来,至少能从袁家手里分去一半兵权吧?

袁胜玄摆了摆手:“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沈家父子绝不能留!且先容他们得意一阵儿,最好是以为我们拿他们没办法了…”

“骄兵——”袁胜青点头道,“这样最好。再让沈家那些探子得一得手…”

袁胜玄阴沉地一笑:“对。他们志得意满的时候,才好请君入瓮呢。到时候——”到时候沈家父子覆灭,沈府也就完了。他倒要看看,那个娇滴滴的、惯会用眼泪来装模作样的许氏,还能不能哭得出来!